首页 -> 2007年第12期
寓庄于谐,简练深邃
作者:袁荻涌
摘要:鲁迅一直很重视译介契诃夫的小说,他的创作曾受到契诃夫的影响,两人的创作从内容到形式都有许多相似之处,但鲁迅作品的思想深度和战斗性远远超出了契诃夫的作品。
一
留日时期,鲁迅便开始接触契诃夫的小说。那时,鲁迅对东欧各国和俄罗斯文学格外重视。在《摩罗诗力说》一文里,他论述了普希金、莱蒙托夫、果戈理的创作。一九〇九年,他和周作人合译的《域外小说集》在东京出版,集中收入了契诃夫的两篇小说。作品虽然由周作人翻译,却是与鲁迅商量选定的。据周作人回忆,鲁迅当时曾计划翻译契诃夫小说《决斗》,可惜未能如愿,在《域外小说集》中,周氏兄弟对契诃夫的生平和创作作了简单介绍,这是目前能够见到的我国学者关于契诃夫的最早的评论文字。
从日本回国后,鲁迅有很长时间没有译介契诃夫小说,也没有写过有关契诃夫的文章。这是不是意味着他已经忘记了契诃夫,不再对后者感兴趣了?事实并非如此。一九三四至一九三五年,鲁迅亲自翻译了一本契诃夫小说集《坏孩子和别的奇闻》,内收八篇作品。鲁迅根据德译本《波斯勋章及别的奇闻》译出,最初发表于《译文》月刊和《大公报》副刊,一九三六年由联华书局出版单行本,一九四三年桂林雅典书屋重印,一九四五年于重庆再版。建国后,人民文学出版社再次印行。足见该书深受中国读者的欢迎,哪怕是在艰苦的抗战期间,也一再出版发行。鲁迅晚年疾病缠身,工作繁重,社会活动极多,可他仍忙中偷闲,亲自翻译契诃夫的小说。如果没有对这位俄罗斯作家怀有深厚的感情,要完成上述工作是不可能的。如果鲁迅不过早逝世,他或许会译出更多的契诃夫小说。
二十世纪二十至三十年代,鲁迅对国内译介契诃夫作品的工作给予大力支持。他曾多次编辑、校阅别人翻译的契诃夫小说。如一九二四年,他编辑的译文丛书《未名丛刊》交北新书局出版,共收译本二十三种,大部分是俄国文学。其中有曹靖华翻译的契诃夫等人的小说合集《蠢货》。在评论作家作品或某种社会现象时,鲁迅不止一次引用过契诃夫作品中的格言警句。如给徐懋庸杂文集《打杂集》作序时,引用了契诃夫《随笔》中的几句话:“埋没在傻子们中间比受他们恭维好得多”,“被昏蛋所称赞,不如战死在他手里”,说这是契诃夫的“伤心而且悟道之言”①。在杂文《再论“文人相轻”》中,又一次引用契氏《随笔》里的言论:“他立在他卑鄙的高巅下视人世”②,以讽刺文坛上那些轻视杂文者的可笑行径。
在一些文章和书信里,鲁迅对契诃夫作出了高度评价。鲁迅青年时期便明确表示:“柴可夫是我顶喜欢的作者。”③柴可夫就是契诃夫。鲁迅编辑《奔流》杂志时,不仅注意刊载契诃夫的作品,而且满怀热情地向中国读者介绍其生平事迹。他说“契诃夫要算在中国最为大家所熟识的文人之一,他开手创作,距今已五十年,死了也满二十五年了”④。一九三五年,鲁迅为叶紫小说集《丰收》作序,郑重向我国读者推荐契诃夫、高尔基等俄国作家的作品:“与其看薄凯契阿,雨果的书,宁可看契诃夫、高尔基的书,因为它更新,和我们的世界更接近。”⑤
鲁迅评论契诃夫最详尽的文章,应数《坏孩子和别的奇闻》一书的《前记》。在这篇短文里,鲁迅首先简略介绍契诃夫的创作情况,接着谈了译介《坏孩子和别的奇闻》一书的目的,最后是详述这些译作的意义。最值得重视的是后一部分文字,它集中反映了鲁迅对契诃夫小说的认识。文中写道:“这些短篇,虽作者自以为‘小笑话’,但和中国普通之所谓‘趣闻’,却又截然两样的。它不是简单的只招人笑。一读自然往往会笑,不过笑后总还剩下些什么,——就是问题。生瘤的化装,蹩脚的跳舞,那模样不免使人笑,而笑时也知道:这可笑是因为他有病。这病能医不能医。”鲁迅欣赏的不是小说的有趣,而是作品中所蕴含的社会意义。他断言:“这八篇里面,我以为没有一篇是可以一笑就了的。但作者自己却将这些指为‘小笑话’,我想,这也许是因为他谦虚,或者后来更加深广,更加严肃了。”在该书《译者后记》里,鲁迅进一步介绍了契诃夫这八篇小说的内容,并作了一些简略的评述,文末还对国民党政府的书报检查制度进行抨击(鲁迅译出的《波斯勋章》一篇,最初发表时即被抽去,大概是因为小说讽刺帝俄时代官僚生活的无聊,惹恼了当局)。
从上述评论中可以看到,鲁迅十分赞赏契诃夫小说的现实主义精神,认为他的小说寓庄于谐,从似乎可笑的表面现象中显示出事物悲惨的本质,从世人所看得见的笑料中看到了为世人所看不见的眼泪,给读者留下了回味无穷的启示。正是这种将伟大与渺小、深刻与浅薄、悲惨与滑稽、美好与庸俗熔于一炉的艺术风格,深深地吸引了鲁迅,激起了他译介这些小说的热情。鲁迅还指出,随着时间的推移,契诃夫小说变得更加成熟,“增多人生的要素,观察也愈加深邃起来”⑥。鲁迅的评论虽然还谈不上全面和系统,但他以极简练的文字概括出了契氏小说创作的本质特征,这表明他对契诃夫的研究是相当深刻的。
二
鲁迅既然从青年时期起就喜欢阅读契诃夫小说,直到晚年仍保持着这一爱好,那么,他的创作势必会受到契诃夫的影响。我们在他早期创作的小说里,发现了许多与契诃夫小说相类似的东西。
取材方面,这两位文学大师就表现出共同的趋向。他们都善于从平凡、琐细的日常生活中,选取具有典型意义的人物和事件进行描写,把日常生活的矿石熔铸成宝贵的金子。鲁迅笔下的人物,大多是一些普普通通的“小人物”,通过描写他们在底层社会的苦苦挣扎,揭露了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的罪恶本质。契诃夫同样擅长描写“小人物”的生活,并展示他们在俄国社会中的悲惨处境。他们对待“小人物”的态度是一致的:哀其不幸,怒其不争。既同情“小人物”所遭受的压迫和侮辱,为其悲剧命运鸣不平,又批判他们身上存在的各种缺点,如愚昧、麻木、庸俗、保守和不觉悟等。正如苏联作家法捷耶夫所说:“在同情并怜悯‘小人物’但同时又了解他的弱点这一点,鲁迅与契诃夫是近似的。”⑦
让我们来看看他们的作品吧。鲁迅的第二篇白话小说《药》,一方面描写小茶馆主人华老栓一家的悲剧,另一方面也批判他们的愚昧、麻木和迷信。以后的《阿Q正传》《祝福》《孔乙己》等作品,都揭示了“小人物”贫困潦倒的生活和保守落后的精神状态。就拿阿Q来说吧,他在未庄穷得上无片瓦,下无立锥之地,只好在土谷祠栖身,一年到头“给人家做短工,割麦便割麦,舂米便舂米,撑船便撑船”,完全靠出卖劳力维持生计。他饱受赵太爷、王胡、假洋鬼子的欺侮,受到的剥削和压迫最深最重,这些都令人十分同情。可另一方面,他又自私狭隘,愚昧无知。他在受到剥削阶级的压迫后,便去欺负比他更弱的小尼姑,或者以“儿子打老子”之类的话来麻醉自己,以求得精神的胜利和心理的平衡。鲁迅描写这样一些可怜又可悲的“小人物”,不仅是为了揭露统治阶级对下层人民的压迫,而且有针砭“国民性的怯弱”之用意,目的在于进行思想启蒙教育,“引起疗救的注意”。
契诃夫小说《小公务员之死》,描述一个小公务员在剧院看戏,打喷嚏时不小心将唾沫溅到前座一位将军的秃头上,他吓得急忙向将军道歉。将军本来并不在意,可是他却胆战心惊,一再请罪,反而惹怒了将军。回家以后,仍担心将军对他进行报复,惶惶不可终日,不久即被吓死。这个故事反映了俄国专制社会中“小人物”的悲剧命运,同时也批判了这类人物的奴性心理。在《姚尼奇》《跳来跳去的女人》《文学教师》等小说中,契诃夫既揭露社会的丑恶、黑暗,又抨击知识分子的空虚无为和小市民的庸俗习气;《农民》等篇,则描绘了愚昧、野蛮而又备受压迫的俄罗斯农民形象。这些作品充分证明,国民性的改造同样是契诃夫经常思考的问题。
[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