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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具象到写意
作者:刘洪生
摘要:中国古典诗歌中对女性美的描写有着阶段性的特征,由最初的以自然代美的具象表达逐渐向写意的抽象表达递进。这一现象,反映着人与自然关系和历史文明演进的痕迹。对这一问题的探讨,能够帮助我们阅读和理解古典诗歌作品。
在一个相当长的时间内,中国古典文学中的诗歌是主流性存在形式。在我国浩瀚的古典诗歌中,女性的形象是不缺席的,对女性的审美观照也是相当自觉和神圣的,这也是中国古典美学的一个重要的观念渊源。作为审美对象之一的女性美,是世间美的极品,不仅体现了自然的伟大和辉煌,也是人类在认识自然、改造自然的同时,不断使自身衍变和完美的丰硕成果,天地间一切美的生灵都在这种和谐曼妙的形体之美面前黯然失色。人类的历史是漫长的、渐变式演进的文明史,人类自身意识的觉醒也经历着由自然、向社会、向心灵,再回归到全面和谐的不同发展阶段,在我国古典诗歌中,关于女性美的描写,就明显体现着这种审美意识发展的阶段性特征。
一、先秦时期以比物联类描写为主的阶段
我国最早的诗歌总集《 诗经 》中,有许多女性形象,城边的静女、月下的姣人、劳动中的少女、出嫁的少妇等。其中,对女性美的描写,最具代表性的,是卫风中的《 硕人 》:“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①写庄姜之美,对她的手、肤、颈、齿、额、眉、目等进行了全方位的描摹,参照的全是自然界中的物象,春天的嫩茅,凝结的油脂,天牛的幼虫,排列整齐的瓠瓜籽粒,螓、蛾等。豳风中的《 七月 》,用“桑之未落,其叶沃若;桑之落兮,其黄且陨”来比类少女青春的华美与婚嫁后的色衰爱弛,其中“桑之未落”和“桑之落兮”,喻体本身也均为自然植物。其他,像“桃之夭夭,灼灼其华”,用鲜艳的桃花来比拟少女的容颜;“月出佼兮,佼人廖兮”,用朗月比喻女子皎好的脸庞;“有女如玉”,以玉石喻女;“有女如荼”,以荼(白茅草)比喻女子……其中的喻体,无不是自然界中的花草名物。
分析这一阶段诗中对女性美描写的特点和原因,主要是这个时期处在中华文明之初,由于生产力发展的限制,人们对自然及自身的认识是有限的,人们的思维、人们对审美的体验和把握无不停留在初始的童年时期,就是对自然的崇拜与敬畏,举目所见,触类所及,“惟自然也”,花、石、草、木、鸟、兽、虫、鱼、日、月、星、辰等,正如《易传·系辞 》所言:“古者包牺氏之王天下也,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观鸟兽之文与地之宜,近取诸身,远取诸物……以类万物之情。”因此,他们的审美参照、审美体验、审美表达,也必然借助这些最深印象的记忆去具象地再现。而此时这种比物联类的关于女性美的描写,不过是一种最简单的概念置换,尚不具备任何的语言思维方面的推理、判断,因此也不具备任何的抽象性和概括性。也正因如此,这种描写,才显得那样的远荒、古朴、纯真和原始,几乎是宁静和谐的“天籁之音”,而显得“大意雍容”,因此,也才显得“不淫”和“无邪”。甚至可以说,这一时期,“人”的一部分还停留在自然状态,与自然一体,是所谓的“自然之子”;物也不是纯粹的自然对象,而是人生命世界中不可分割的要素。
需要说明的是,这一时期的诗歌除对女性的审美借助于动、植物这些自然物象外,在审丑方面进行道德批判时,也是在这种思维定势下展开的,如邶风《 新台 》中用癞蛤蟆比卫宣公、齐风《 南山 》中用松比齐襄公兄妹、陈风《 株林 》中用马比夏姬、鄘风《 相鼠 》用鼠比无道者等,此种现象,恰证明了这一时期诗歌审美思维的上述特征。
二、战国至秦汉时期,由具象表述到抽象表述的过渡时期
战国至秦汉时期,是中华文明发展的一个重要阶段。随着人们改造自然、征服自然的能力的加强,随着生产力的提高,人们认识世界、包括认识自身的水平也向前迈进了一步。随着人们思维水平和语言能力的提高,这时期,反映在诗歌中的对女性美的观照,也由先秦时期比物联类的具象描写,向抽象表述、概念推理、逻辑判断方面发展和过渡。宋玉的《 登徒子好色赋 》,保留了这种过渡和变化的清晰的印痕。宋玉在夸饰“东邻之子”时写道:“天下之佳人莫若楚国,楚国之丽者,莫若臣里,臣里之美者,莫若臣东邻之子。”②很显然,这里对“东邻之子”的审美观照,在“语价”上已经开始使用比较分析性的语言,这种语言具备了明显的抽象判断的特性。接下去,作品再写:“东邻之子,增之一分则太长,去之一分则太短,着粉则太白,饰朱则太赤……嫣然一笑,惑阳城,迷下蔡。”这种语言超越了初步的具象和联类,进入到审美认识的一个更高级的层面——对审美效果的关注,不再是审美体验上的简单的概念置换,而具有了更高级的推理和判断,短、长、白、赤分别隐含着一个潜质的参照系数,才能够称得上所谓的“短”、“长”、“白”、“赤”;而那个潜质的参照系数,实际是每一个读者生活经验中活生生的审美对象个体。作品就这样通过比较判断的推理,留下了最大化的审美空间,而这种“艺术空白”,遂使作品的审美效果丰富无穷。同时,宋玉为进一步夸饰“东邻之子”,又描写她:“眉如翠羽,肌如白雪,腰如束素,齿如含贝。”显然,这又回归到《 诗经 》对女性美描写的传统。因而,可以说,这一时期诗歌文学中的女性审美特点表现为一种过渡性质,一方面继承着先秦时期以比物联类描写为主的模式和传统,另一方面开启了下一历史时期关注审美效果、注重简练含蓄和抽象体验之风。
这种过渡性质,同样可以在宋玉其他作品和其他人的作品中寻找到例证。宋玉《 神女赋 》:“貌丰盈以庄姝兮,苞温润之玉颜。眸子炯其精朗兮,多美而可观。眉联娟以蛾扬兮,朱唇的其若丹。素质干之实兮,志解泰而体闲。既姽婳于幽静兮,又婆娑乎人间”,“其始来也,耀乎若白日初出照屋梁;其少进也,皎如明月舒其光。须臾之间,美貌横生:晔兮如华,温乎如莹;五彩并驰,不可殚形。详而视之,夺人目睛。”作品中对“巫山神女”的描写,既有具象的联类,又有抽象的表述。屈原《 山鬼 》描述“山鬼”的显现:“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罗;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山崖边的这位少女,以薜荔为衣,以女罗为带,“含睇”,“宜笑”。她的美,具体可感,又抽象朦胧。接着叙写她:“乘赤豹兮从文狸,辛夷车兮结桂旗。被石兰兮带杜蘅,折芳馨兮遗所思。”③其间具象的审美联类成分在明显增加,“赤豹”“文狸”“夷车”“桂旗”“石兰”“杜蘅”的连缀之下,“山鬼”仿佛是自然之子。这就是这一时代的审美水准和特点。
三、汉魏时期逐渐奠定的女性审美抽象化、想象化、虚拟化和整体性的特征
中国历史发展到汉魏时期,随着社会化文明的进一步深化,随着人的认知水平的进一步提高,人与自然的关系和对自然的依赖进一步递减。这一时期,诗歌中有关女性美的描写,承接战国以来抽象化审美的趋势,进一步走向概括化、虚拟化、抽象化、凝练化、写意化的道路,甚至成为又一种固定的模式。汉乐府《 陌上桑 》,在塑造“罗敷”之美时写道:“行者见罗敷,下担捋髭须。少年见罗敷,脱帽著■头。犁者忘其犁,锄者忘其锄。来归相怨怒,但坐观罗敷。”④就是充分利用了夸饰渲染的技巧,高度强化艺术效果,最大化地调动阅读者的全部想象,对罗敷的明艳和靓丽产生“模糊”的“真实”。这种描写将最广阔的想象空间留给了阅读者,尽可以到自己的生活经验中去搜寻,去“追体验”。因而,看似粗线条的勾勒,却是更为生动的。由于这种艺术美的塑造是和阅读者一起完成的,不是作者单方面的“独专”和“强加”,因此也避免了单一比附式描写的淤滞和呆板,从而使读者具有了想象的能动性、主动性和互动性。可以说,“行者”“少年”“犁者”“锄者”“读者”眼中的“罗敷”,各具其美,这又使审美形象具有“多义性”。这种描写,具有一种高级的艺术灵光,不是作者自己费力穷索,而是像武林高手,借力打力,轻松自如。另外,这种审美特性,不再关注局部的审美判断,用一花一草对审美对象进行具体的部位描写,而是用一种“全息”的审美期待实现艺术形象的整体审美,“行者”“少年”“犁者”“锄者”各自眼中的“罗敷”均是“一步到位”的“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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