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性别机制与宋、五代词登楼主题的异变
作者:邹福清
碧云天,黄叶地,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山映斜阳天接水。芳草无情,更在斜阳外。黯乡魂,追旅思,夜夜除非,好梦留人睡。明月楼高休独倚,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范仲淹《苏幕遮》)
烟暝酒旗斜,但倚楼极目,时见栖鸦。无奈归心,暗随流水到天涯。(秦观《望海潮》)
寂寞凭高念远,向南楼,一声归雁。金钗斗草,青丝勒马,风流云散。罗绶分香,翠绡封泪,几多幽怨。正销魂,又是疏烟淡月,子规声断。(陈亮《水龙吟·春恨》)
对于独守空闺的女子,身边的鸾镜、卷帘、玉枕、宝扇都能触动心中的相思之弦,登楼远望,本是为了聊慰相思之苦,但目之所及,飞红、双燕、春山、流水等时间物象却加重了相思之情,心中的哀怨反而更加无法排遣。如:
斜阳独依西楼,遥山恰对帘钩。人面不知何处,绿波依旧东流。(晏殊《清平乐》)
寸寸柔肠,盈盈粉泪,楼高莫近危栏倚。平芜尽处是春山,行人更在春山外。(欧阳修《踏莎行》)
东风又作无情计,艳粉娇红吹满地,碧楼帘影不遮愁,还似去年今日意。 谁知错管春残事,到处登临曾费泪。此时金盏直须深,看尽落花能几醉。(晏几道《木兰花》)
登楼怀远往往与叹逝紧密联系。不论词人是男性还是女性,不论抒情主人公是男性还是女性,他们都对时间的流逝极其敏感。词人总能在登楼时感到作为一个个体存在在空间上的渺小;不仅如此,由于夕阳、飞红、流水等时间意象对心灵的撞击,词人又会感到作为一个个体存在在时间上的短暂。叹逝又可分为伤春和悲秋两类,一般说来,春天很容易触动女性的内心,秋天更能够触动男性的内心。因而,伤春主题中的女性抒情主人公居多,悲秋主题中的男性抒情主人公居多。另外,女性抒情主公的伤春与怀人之情紧密联系,而男性抒情主人公的悲秋容易引出怀古之思。大致可以说,伤春是一个女性化的主题,悲秋是一个男性化的主题。
由伤春引出怀人之情,如:
睡起流莺语。掩苍苔,房栊向晚,乱红无数。吹尽残花无人见,惟有垂杨自舞。渐暖霭,初回轻暑。宝扇重寻明月影,暗尘侵,上有乘鸾女。惊旧恨,遽如许。江南梦断横江渚。浪黏天,葡萄涨绿,半空烟雨。无限楼前沧波意,谁采蘋花寄取。但怅望,兰舟容与。万里云帆何时到,送孤鸿,目断千山阻。谁为我,唱金缕。(叶梦得《贺新郎》)
由悲秋引出怀古之情,如:
登临送目,正故国晚秋,天气初肃。千里澄江似练,翠峰如簇。征帆去棹残阳里,背西风,酒旗斜矗。彩舟云淡,星河鹭起,画图难足。念往昔,繁华竞逐。叹门外楼头,悲恨相续。千古凭高,对此漫嗟荣辱。六朝旧事随流水,但寒烟衰草凝绿。至今商女,时时犹唱,后庭遗曲。(王安石《桂枝香》)
女性的伤春与男性的悲秋,都是个体对其生命存在的一种感知,这种感知基于对个体有限性与时空无限性二者强烈反差的认识。因此,登楼不论是作为一种女性意象,还是作为一种男性意象,都是生命悲剧意识的符号。但这种生命悲剧意识又因抒情主人公的男女性别不同而存在差异,生命悲剧性的表现、生命悲剧意识的消解方式,男性和女性也是有差别的。
对女性而言,生命悲剧性是其在独守空闺中深刻体验时间流逝威胁青春容颜的残酷。落花、流水,都是时光流逝的痕迹。“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还与韶光共憔悴,不堪看。”(李璟《浣溪沙》)菡萏的败落使抒情主人公想到其日渐老去的容颜。女性抒情主人公总想留住时光匆匆的脚步,“雨横风狂三月暮,门掩黄昏,无计留春住。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欧阳修《蝶恋花》)可最终,“乱红飞过秋千”,“无计留春住”。红颜在孤独中一天天老去,抒情主人公因相思的折磨而登楼远望以慰相思,可是望远带给她的是更加深重的失望,留给她的是“独上高楼,望断天涯路”(晏殊《蝶恋花》)的无限哀伤。宋、五代词中的那些独守闺阁的女性,只能在生命悲剧性的体味中上演一幕又一幕悲剧,永远也找不到消解这种悲剧性的出路,这是一种彻底的悲剧。
对男性而言,是在功业未就中深刻体验时间流逝危及价值实现的恐慌,“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岳飞《满江红》)。时间的跫跫足音时刻催促着抒情主人公建立功业的步伐。但在更多的词作中,时间的足音并没有加快抒情主人公追寻的步伐,而使其产生了对汲汲于功名、淹留他乡的怀疑,可这种自我怀疑又一时无法超越那些阻碍其回归的因素,抒情主人公也就陷入谋求功名与怀归思妇的矛盾,苦闷彷徨。
故乡、闺妇,是仕进之途中男性永远的精神家园,是他们失意之时的精神抚慰,怀归也就成了他们消解生命悲剧性的重要方式。当然,消解生命悲剧性的方式不仅如此,如:
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如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辛弃疾《丑奴儿》)
这是一种坦然地面对生命悲剧性的超脱态度,是对生命悲剧性的超越。辛词中也有多首登临怀古之作,时时流露出时光流逝、功业未就的英雄悲剧情结,如“可惜流年,忧愁风雨,树犹如此。倩何人,唤起红巾翠袖,揾英雄泪”(《水龙吟·登建康赏心亭》)。词人表现得比较内敛、深沉,这是饱经风雨、阅尽人生苦痛后的无奈。其实,在南宋词坛,对生命悲剧性持超然、冷寂的态度时有出现:
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中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如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蒋捷《虞美人》)
尽管这种坦然的态度中寓有更深沉的悲剧感,但毕竟暂时消解了悲剧感对抒情主人公的情感折磨。还有以渴慕归隐来消解生命的悲剧性,如:
长忆西湖,尽日凭栏楼上望,三三两两钓鱼舟,岛屿正清秋。(潘阆《酒泉子》)
可以说,性别的差异影抒情主人公对生命悲剧性的态度,从而使登楼主题的意蕴呈现出或感伤或通达的不同特征。一般说来,女性词中的登楼主题的意蕴呈现出感伤倾向,这也是五代、宋前期词中登楼主题的意蕴的倾向,但至宋代后期,男性词中登楼主题的意蕴逐渐呈现出通达的风格。
大致说来,如果抒情主人公是男性,则登楼的情感指向往往是怀归、怀古、归隐等,往往多种情感交织在一起,如怀归中包含怀乡和思妇,怀归与怀古交织在一起也屡见不鲜;如果抒情主人公是女性,登楼的情感指向为怀远。应该说,前者的意蕴比较复杂,后者的意蕴比较单纯。
其实,诗中的登楼主题历来不是单纯地为了抒发怀归之情,总是牵涉怀才不遇、功业未就的政治内涵,这是中国文人在诗歌创作中逐渐形成的传统。即使是闺怨诗,也能读出反对战争、徭役的政治意蕴。但在宋、五代词中,一部分以女性为抒情主人公的登楼之作在表达闺怨时却失掉了政治内涵,意蕴变得单纯了,即闺中女子对远方游子的思念及由此带来的哀怨。但是,文人传统很快浸润词中的登楼主题,使其汇入诗之登楼主题的主流,登楼也就不仅是词人抒发思妇、怀归之情的重要主题,也是抒发政治情怀的文化符号。
(责任编辑:古卫红)
作者简介:邹福清,武汉大学文学院2005级博士生。
① 《 诗·鄘·定之方中 》
② 这里的“主题”是比较文学主题学中的概念,比较文学主题学研究的是相同主题在不同时代以及不同作家手中的处理,据以了解时代的特征和作家的用意(intention)。参见曹顺庆《 比较文学 》,第231页-第253页,四川大学出版社,2005年4月第1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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