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性别机制与宋、五代词登楼主题的异变

作者:邹福清




  一、宋、五代词中高楼意象的衍变
  
  山、楼、台、阁,中国文人逢高必登,登高必赋,或抒怀远之深情,或发思古之幽情,或感叹时光老去,功业未成,或感慨成败虚无,岁月无情,留下许多脍炙人口的诗篇。先秦时期,“登高能赋,可以为士大夫”①,登高而赋是士人的素质要求。登高,经过无数诗人的吟咏,积淀起深厚的文化意蕴,形成中国诗歌的一个重要主题②,这个主题有其深远的文化背景。
  如果说诗中的登楼主题沿革是文人传统,那么,宋、五代词中的登楼主题沿革的是民间传统,是都市里两性情感生活的反映。词人对登楼主题处理的方式和创作意图的表达有一个异变的过程,形成了不同的时代特征。我们寻绎宋、五代词中登楼主题的异变轨迹,可以发现高楼意象存在以下几个发展环节:
  其一,从物理环境到特殊视角、表现对象。
  起初,高楼往往作为抒情主人公的生活环境出现。高楼或作为男女离别的场所,如韦庄《 菩萨蛮 》:“红楼别夜惆怅,香灯半掩流苏帐。残月出门时,美人和泪辞。”高楼或抒情主人公过去生活的场所,如冯延巳《 三台令 》:“南浦,南浦,翠鬓离人何处。当时携手高楼,依旧楼前水流。流水,流水,中有伤心双泪。”高楼也可能是女子思念恋人的场所,如皇甫松《 梦江南 》:“楼上寝,残月下帘旌。梦见秣陵惆怅事,桃花柳絮满江城,双髻坐吹笙。”
  高楼作为一种视角出现,是宋、五代词之登楼主题异变过程中的一个重要环节,最典型的莫过于温庭筠的《 望江南 》:“梳洗罢,独倚望江楼。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肠断白蘋洲。”高楼既是一个思念的场所,更是一个特殊的视角。词人真正要处理的对象往往是抒情主人公置身高楼目之所及的各种景物,而高楼本身并非词人情感的传达物,其功能在于引出一系列能够传达词人情感世界的物象、事象。温庭筠的《 望江南 》最能传达情思的不是高楼这个物理场所,也不是登楼这个人物动作,而是抒情主人公置身高楼时,以这个特殊的视角远望时所见到的物象,“千帆”“斜晖”“流水”等,它们一经“肠断”二字点化,便成为思念情怀的符号。
  在南唐后主李煜的词中,高楼的功能又出现变化。高楼依然是美好的记忆,但未必关乎男女之情,而是故国之思的表达,如《 破阵子 》:“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凤阁龙楼连霄汉,玉树琼枝作烟萝,几曾识干戈。”凤阁龙楼,是词人过去生活的场所,但它不仅仅作为一种物理环境出现,而是词人直接吟咏的对象。它既是抒情主人公美好的记忆,也是随时可能触发其隐痛的物象。作为物象的高楼在李煜词中反复出现,如:
  笙歌未散尊前在,池面冰初解,烛明香暗画楼深,满鬓清霜残雪思难任。(《虞美人》)
  闲梦远,南国正清秋。千里江山寒色远,芦花深处泊孤舟。笛在月明楼。(《望江南》)
  金剑已沈埋,壮气蒿莱。晚凉天净月华开,想得玉楼瑶殿影,空照秦淮。(《浪淘沙》)
  龙楼、画楼、月明楼、玉楼,都是词人羁身异国他乡聊以自慰的生活记忆,然而,曾经置身其中的一切美好永远弃他而去,只留下孤独和凄凉。高楼成为美好过去与孤独现在的载体,留给词人的记忆越美好,带下的痛苦越深沉。最重要的变化是,抒情主人公的“登楼”这个动作成为一个事象,而被词人吟咏,成为词人表达孤独、凄凉心情的符号,如:
  高楼谁与上,长记秋晴望。往事已成空,还如一梦中。(《子夜歌》)
  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是一般滋味在心头。(《相见欢》)
  高楼,不是抒情主人公生活的物理环境,也不仅仅是一个特殊的视角。作品要处理的真正对象不是高楼这个物象,而是登楼这个事象。独自登楼就是抒情主人公表达孤寂情怀的意象。
  此后,登楼作为一种意象在词中出现的频率极高,如在辛弃疾的词中,登楼望远成为反复吟咏的事象。正是在这种反复使用中,登楼获得了多重意蕴,成为词中的主题。
  其二,从女性意象到男性意象。
  从整体来看,宋、五代词表现出女性化的特征,抒情主人公登临的高楼是秦楼、红楼、画楼、江楼、玉楼、月明楼、妆楼、碧楼、歌楼等等,其中绝大部分与女性的生活世界有关,高楼意象深深地刻下了女性生活的烙印。登楼的抒情主人公往往有游子、行商、戍卒,更多的是独守闺阁的女性。但是,宋、五代词的女性化倾向不是一成不变,大致说来,五代和宋初,高楼意象的女性化倾向浓重,随后,男性化特征渐趋明显。通过对词中高楼的伴生意象及其表情模式、抒情主人公的分析可以说明这个变化。
  五代时,词中高楼意象的情感指向主要是怀人,而且是男女之情。不论是女性对男性的思念,还是男性对女性的思念,有一个极其突出的倾向:词人往往以女性所在的空间,及与其伴生的种种物象表达抒情主人公难以排遣的相思之情。如温庭筠的《 菩萨蛮 》:
  宝函钿雀金鸂鶒,沈香阁上吴山碧。杨柳又如丝,驿桥春雨时。画楼音信断,芳草江南岸。鸾镜与花枝,此情谁得知。
  这里,词人不仅直接以“画楼音信断”,“此情谁得知”等句表达女性抒情主人的思念之情和孤寂之感,还以其身边的一系列让人眼花瞭乱的女性饰品或用具,如宝函、钿雀、金鸂鶒、鸾镜、花枝等,来暗示抒情主人公的内心世界。即使词的抒情主人公是男性,词人在表现他对异性的思念时,往往以回忆他与对方一起曾经共处的空间和共度的时光来进行,也就不免会铺排女性生活空间里的物象。如韦庄《 菩萨蛮 》:
  红楼别夜惆怅,香灯半掩流苏帐。残月出门时,美人和泪辞。
  琵琶金翠羽,弦上黄莺语。劝我早归家,绿窗人似花。
  词人表达男性抒情主人公对一个美丽女子的思念时,铺写了他回忆与美人分别的情景,其中,香灯、流苏帐、残月、琵琶、绿窗等一系列物象依然充满女性的气息。
   在柳永的词中,高楼意象出现得比较多,但其中与高楼相伴生的物象已与五代词极为不同,如《 曲玉管 》:
  陇首飞云,江边日晚,烟波满日凭阑久。一望关河萧索,千里清秋,忍凝眸?杳杳神京,盈盈仙子,别来锦字终难偶。断雁无凭,冉冉飞下汀州,思悠悠。暗想当初,有多少,幽欢佳会,岂知聚散难期,翻成雨恨云愁?阻追游。每登山临水,惹起平生心事,一场消黯,永日无言,却下层楼。
  词人没有把将笔触集于思念的对象,而是楼外广阔时空中或实或虚的物象,如飞云、江日、烟波、关河、清秋、断雁等等。五代词中与高楼伴生的意象基本上限制在室内,至柳永时,已将这些伴生意象拓展至高楼外广阔的时空,高楼意象的男性化极度加强。
  词在男性化特征渐趋明显的过程中,有一个重要的标志,即情感指向由怀人变为于怀人之中融入怀乡。五代、宋初,高楼意象的情感指向绝大部分为怀人。但是,这个倾向在柳永词中出现突破性的转向,其高楼意象的情感指向很难说就是单纯的怀人,应该说,怀人之情只是其怀乡之情的一部分,或者说,写怀人只是为了写怀乡。登楼的情感指向很能说明该意象的性别特征——对女性而言,登楼望远,是寄托对远方恋人的思念之情,排遣思念之情带给她的满怀愁绪;对男性而言,登楼望远除了寄托对异性的思念外,更是表达理想落空之际,置身于广袤时空之中的失落、孤寂情怀,以及慰藉这种失落、孤寂情怀的怀归之思。这是文人登高诗赋中的一个亘古不变的主题,以写婉约的艳情为本色的词最终也汇入这个主题,正是这种汇合,使宋、五代词中的高楼由女性化的意象变为男性化的意象,由女性心灵的符号变成男性情怀的符号。
  
  二、宋、五代词中登楼主题意蕴的性别差异
  
  宋、五代词中登楼主题的意蕴极具多样性,有怀远、怀古、叹逝、思隐等,性别是影响登楼主题的意蕴的一个重要机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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