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1期
童话的情调
作者:杨晓勤
情调之一:淡出激情
童话拒绝激情的入侵,而采用平静如水的叙述。它从不渲染痛苦,当白雪公主吞下毒苹果倒地身亡,我们看不到七窍流血、四肢抽搐,当七只乌鸦的妹妹切下手指当钥匙,打开囚禁哥哥们的玻璃山时,我们也看不到断指处的鲜血涌流,不会想到美丽的女孩从此留下残疾。所有当下和过后必然经受的痛楚,在故事中只字不提。对于暴力和色情,童话更是退避三舍。这种冷淡激情的格调,在《 将军族 》中体现得淋漓尽致。
《 将军族 》的内容确乎是悲惨的:
三角脸是个从大陆漂泊到台湾的国民党退伍老兵,小瘦丫头是个被家人贩卖而出逃的台湾少女,二人同在康乐队里混事。三角脸吹小喇叭,过着狂嫖滥赌的单身生活;小瘦丫头跳舞,扮丑角。一次偶然的月夜闲谈,使两个思乡的人变得亲近,三角脸对小瘦丫头甚至产生了父爱般的温情。在其后的隔壁对话中,三角脸得知小瘦丫头为替家人偿债欲重返火炕,于是他将退伍金悉数塞入其枕畔,不辞而别。然而小瘦丫头并未因此脱离苦海,她仍落入娼门,并被弄瞎左眼。但与三角脸重逢的信念,支撑着她忍辱偷生。五年后,他们在出殡的丧乐演出中相遇。为了能纯洁地结合,二人放弃了饱受凌辱的生命,自尽于田野。
这个充满血泪的故事,原本可以演绎得悲悲切切、可怜兮兮,令读者涕泗横流。事实上,有些作家也确以此为愉。然而,陈映真却从那沉重如磐的情感中超脱出来,很有分寸和节制地叙述其始末,使小说洋溢着“哀而不伤,乐而不淫”的中和之美。
这在小说开篇便初显端倪:
在十二月里,这真是个好天气。特别在出殡的日子,太阳那么绚烂地普照着,使丧家的人们也蒙上了一层隐秘的喜气了。有一支中音的萨士风在轻轻地吹奏着很东洋风的《荒城之月》。它听来感伤,但也和这天气一样地,有一种浪漫的悦乐之感。
陈映真在描写殡葬时,完全回避了披麻戴孝、呼天抢地的沉恸的场景,连天气也一改惯常配合的阴霾面孔,非但没有云幕低垂,反而阳光明媚,甚至哀乐也传递悦音。无形之间,死亡的凄凉气息被巧妙地稀释殆尽。而这种温柔敦厚、不温不火的基调,在其后的叙述中始终贯穿。
其一,月夜闲谈中,小瘦丫头听了马戏团猴子的故事,怀乡之情和辛酸的往事都涌上心头,不禁落泪。但她的“哭”并非失声悲号或顿足捶胸,而是“伊坐在那里,抱着腿,很安静地哭着”。三角脸唱儿歌逗她开心,“伊便不止地笑了起来”。但这笑与哭的瞬息变化,却毫无唐突或错愕之感。因为陈映真继而以“转身”、“擤鼻涕”、“无声地踢沙”、“深深地吸烟”等一连串细微的动作,将小瘦丫头不轻易以隐痛示人的倔强与自尊,刻画得惟妙惟肖。
其二,隔壁对话中,小瘦丫头告诉三角脸,因自己的出逃家人将蒙受巨大的损失,于是决计回乡抵债。如此沉重的话题,却表现得异常悠闲、散淡。始而,小瘦丫头十分起劲地唱歌,唱《 绿岛小夜曲 》,“一次比一次温柔,充满情感”。转入正题后,在不足三百字的叙述中,竟出现了四次笑声:小瘦丫头“吃吃地笑”、“沉吟了一会,忽然笑起来”、“笑得喘不过气”、“爆笑”。主人公的其他动作也是轻柔而非粗鲁的,小瘦丫头“轻轻地唱”、“轻轻地敲”、“轻轻地叹气”,三角脸则是“轻声说”、“嗫嗫地说”、“无声地说”。没有惯常的文学作品描写中人物将蹈绝境时,所表现出的歇斯底里或寻死觅活,也没有声泪俱下的控诉或怒火中烧的摧毁,有的只是泰然自若、处变不惊的淡定。
值得一提的是,《 将军族 》采用时空交错的手法,现实与回忆交替切入,使小说具有明显的跳跃性,既避免了情节的累赘,又以“回忆”为滤网,尽除当下叙述所伴随的激愤和火气,从而使小说疏淡、从容的叙述风格完整无瑕。此着的妙处,与张爱玲的话语“隔着三十年的辛苦路往回看,再好的月色也不免带点凄凉”似异曲同工。
其三,五年后,两人重逢,欢愉之情却依然表达含蓄。没有抱头痛哭,也没有大呼小叫,而是“他们站了好一会,都沉默着。一种从不曾有过的幸福感觉涨满了他的胸膈”,“(伊)太阳镜下面沾着一小滴泪珠儿,很精细地闪耀着”。重逢使他们得偿所愿,这原是喜,却急转直下以殉情告终。殉情原是悲,却又出乎意料地在喜剧的氛围中展开:
他们于是站了起来,沿着坡堤向深处走去。过不一会,他吹起《王者进行曲》,吹得兴起,便在堤上踏着正步,左右摇晃。伊大声地笑着,取回制帽戴上,挥舞着银色的指挥棒,走在他的前面,也走着正步。年轻的农夫和村童们在田野向他们招手,向他们欢呼着,两只三只的狗,也在四处吠了起来。太阳斜了的时候,他们的欢乐影子在长长的坡堤的那边消失了。
全文悲中有喜,喜中有悲,绝少声色俱厉的文字,亦难寻大幅度跌宕起伏的情感。笔墨冲虚平淡,毫无煽情之意。曹文轩曾将汪曾祺的写作特征归结为:“怒不写到怒不可遏,乐不写到乐不可支,悲不写到悲不欲生。”这句精辟的评语无疑也适用于《 将军族 》。《 将军族 》没有复制纯粹的苦难,也没有一味沉浸于涕泪之中,哀怨难耐。因为“哭泣绝非艺术,极度的悲哀写进文学时,应进行一次降格的处理。不顾形象的哭泣只会损害艺术”②。也因为“文学可以夸张所有,却唯独不可以夸张痛苦。因为夸张痛苦是一种‘撒娇’的行为,一种缺乏足够承受能力的表现。若大而言之,甚至可以说,它反映了一个民族面对苦难时所显示出来的素质”③。《 将军族 》没有以耿耿于怀的目光来注视苦难,而是以一种悲天悯人的宗教式情怀抚慰着受挫的灵魂,使人如沐春风。男女主人公虽历经磨难,却能超越绝望,心存爱与牺牲的人性馨香,这足以令人感动。那些接踵而至的不幸,似乎只为了印证这受难的幸福,而非试图击垮他们。如迟子建所言:“被辛酸浸淫着的幸福,一定像撒满晨露的蓓蕾一样让人心动。”
情调之二:至纯至美
倘换以某些新现实主义写手,葬礼、妓院、赌场、黑社会、演艺人员……这些关键词足以使他们兴奋得几近癫狂。因为,无须再煞费苦心地驱逐和剔除美,稍施重彩,便能将恶俗、腌臜的意象和肮脏、腐败的气息演绎得登峰造极。然而,《 将军族 》的描写却是曼妙而纯净的,甚至有种不可亵渎的圣洁。
首先,以人物而论。《 将军族 》中主人公的社会身份是卑贱低微的:一个曾狂嫖滥赌,一个曾沦为娼妓,皆飘零无依,困窘失意。以世俗的眼光,这样的小人物是龌龊不堪的。但陈映真却凭其对复杂人性的洞幽烛微,彰显了主人公的隐忍、自尊、爱与无私。他们以一种举重若轻的方式承受苦难,并心存美好,仿佛以此表明:他们的肉身虽难逃泥沼,但他们的精神却是超凡脱俗的。小说结尾表现他们赴死前昂首阔步地吹奏《王者进行曲》,并借旁人之口说其遗容像“两位大将军”,更是对此精神升级进行了巧妙的注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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