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1期
生趣、童趣和诗趣
作者:朱 青
迟子建的小说,在以男孩和女孩为主人公时,叙述语调很符合叙述者的身份,是童稚化的。在《北极村童话》中,“我”被妈妈送回家乡,留在了姥姥、姥爷身边。“我”很不高兴,也很孤单。于是通篇都在自言自语。叙述口吻,则是孩子式的抱怨、赌气、任性。嘟嘟囔囔、拉拉杂杂,没有头绪地想起啥说啥。所以一个个自然段很短,思维是跳跃的,非常情绪化,还不会有条有理地分析、判断、推理。
小孩子,不像大人一样有心计、有城府。他们有话憋不住,总想向谁倾吐。而他们的倾诉对象,倒不一定像成人一样,非得身份相称,只要是私心喜欢的,就可以说知心话。《 北极村童话 》中,就有一段,是“我”用第二人称,在对江水絮叨:“啊,江,你迅急地、不停地流,你不觉得累吗?真像个贪玩的野孩子,一躺到这儿,就忘记了吃饭、睡觉。你已经变野了,不停地卷起一道道波浪,一簇簇水花。即使这样,你还觉得不过瘾,于是,就在自己的胸脯上切下一块块肉,甩到沙滩上,化成五颜六色的石子。瞧你,是不是看我来了,又播撒出一片亮晶晶的碎光,吐出一朵朵白莹莹的莲花?哦,你点头了,不住地点头了。你这北极村的野孩子!”这孩子,仿照大人呵责自己的话,去申斥江水,说它“变野了”,是“贪玩的野孩子”等,完全一副小大人的口气。
在遣词造句上,孩子总爱夸大其词,总爱加强语气。于是,他们用的程度副词,都是顶尖的、极端的、不留余地的。我们可以看《 北极村童话 》中的一段话:“我真想哭。……真好玩。……天真大!……天热极了……把她气坏了……糟糕死了……白天太长了,太热了,太让人气闷了。……猴姥讲故事最有一套”。这里的程度副词都不是文绉绉的,不是古雅的,而是天真未凿的,用的都是常见的单字。
显然,迟子建的内心,保有一方未被污染的净土——像孩子的心灵那样洁白的净土。这使她的笔端,流泻出童趣。难怪崔道怡老师这样说:“她通过孩子的视角来看取人情事理,所展示的景物风光便都带有纯洁的童贞、稚气的童趣。”(崔道怡:《她是一个纯美的精灵》)
迟子建的作品,还常常弥漫着诗趣。诗趣是丰厚的文化积累的自然流露,是剩余的心智能力的即兴发挥。我们的女作家,并非处于未受文明规范的自在状态,并非作为一个蒙昧人去感知事物。她的心田是被文明的犁铧耕耘过的,她用文明人的目光发现事物的诗意。对于诗意,著名诗人雪莱是这样表述的:“诗的语言所揭示的,是还没有任何人觉察的事物的关系,并使其为人永志不忘。”迟子建就常常揭示“还没有任何人觉察的事物的关系”,这从她描写阳光、月光、星光、极光的语句可以看出。
迟子建的《芳草在沼泽中》有这样一段话:“在过于晴朗的日子里,我觉得太阳就像傻瓜一样,只会笑,满地都撒着它热烈却无内涵的笑影,让人觉得这样的阳光是无所用心的。”这里,作者发现了阳光普照与人的笑脸的相似之处。但她并未泛泛地作此比喻,而是进一步地,将事物特征化、个性化,抓住那“热烈却无内涵”的阳光,与傻子那“无所用心的”憨笑之间的吻合点。她这种对事物的共性的巧妙捕捉,像诗句一样充满意趣,耐人寻味。至于月光,是这样写的:“每一片树叶都印着月光那温情的亲吻”(《没有夏天了》)。这里的手法,与上面的阳光类似:如果大面积地写月光,它是浩淼的、虚幻的,难于做别致的表现。这里写的是盈在一片片树叶上的月光。无边无际、难以把握的月光,变成一抔一抔可以捧起的;经过了折射别有意趣的。而且,还把月光比喻成对树叶的一个个亲吻。这样,就将华夏文化中月光的温馨、柔情,化入自己笔下,借取了千百年来积淀的诗意。迟子建在《 清水洗尘 》中,委婉地写到星光。《 清水洗尘 》的结尾处,少年天灶不肯像以往的年前,用别人洗过澡的水将就着洗一洗。他坚持用清水洗了个痛快。一边洗一边想:“再见到肖大伟(嘲笑过他的同学)的时候,……要告诉他,我天灶是用清水洗的澡,而且,星光还特意化成皂角花撒落在了我的那盆清水中了呢”。在天灶看来,更难得的是,那零零碎碎的皂角花,是闪闪烁烁的星光化成的。这里,将虚幻缥缈的星光,化为了细细碎碎的实物。《 原始风景 》在写极光时,也不是正面地、直接地写极光,而是写极光在房屋建筑上的投影。将投影写得绚丽之极、华美之极,也就曲折地、间接地写出了极光:“……我们的房屋在极光来临时受到了隆重的加冕——它戴着粉红色的纱,害着羞,不肯去上出嫁的马车”。不光是经由投影写极光,而且是用一个异域风情的,极富情调的比喻去写投影——把它写成不肯上出嫁的马车的新娘。像加冕一样隆重的极光,也被非常隆重、曲折有致地表现出来。
迟子建独具慧眼地揭示了阳光、月光、星光、极光与其他事物的类比关系,“使其为人永志不忘”。这也就是她作品的诗趣所在。
人皆曰“山川钟神秀”。北国的山水草木,滋润了迟子建,陶冶了迟子建,使她灵气十足。她不仅对世界有灵敏的外部感觉,还挖掘出丰富的内在意趣。她笔下的生趣,是生命活力的自在形态;她笔下的童趣,是童心的无意识流露;她笔下的诗趣,是文化积淀的自行溢出。总之,上述种种情趣,意味着心理潜能的自发释放,意味着自由的精神游戏。因此,迟子建的书写,不仅快人耳目,而且畅心悦神。它给了读者以充分的精神愉悦。
(责任编辑:吕晓东)
作者简介:朱青,洛阳师范学院中文系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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