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2期


彷徨在结构与解构之间

作者:杜瑾焕




   首先,作者在卷首就表明了《红楼梦》的写作目的和意图:借小说人物故事,倾诉个人家族变故、自身遭际的悲苦和辛酸,感悟人生是虚空,情爱是梦幻的生命哲理,体认生命之旅仅仅是历经一场劫难遭遇一次轮回而已。作品之所以取名“红楼梦”,意味着红尘富贵只是一场梦幻。敷演故事的主要场所为“贾府”,贾假谐音,寓意用“假语村言”将“真事隐去”。随着故事情节的发展和人性展示的深入,意象内涵曲折深邃有着多方面、多层次的寄寓,“假”就具有了虚拟、虚构、曲笔、虚空、虚幻等意义。贾宝玉是女娲(天意)锻造的一块顽石,被“茫茫大士”、“渺渺真人”点化赋予灵性,又借神瑛侍者之人形前来世间历劫。其经历记载于《石头记》,若干年后被“空空道人”(小说虚构)传播世间。他与薛宝钗的“金玉良缘”是癞头和尚乱点;与林黛玉的“木石前盟”则为绛珠仙草报偿神瑛侍者甘露之惠。所有的一切均在“太虚幻境”造册备案(命数),被“司人间之风情月债,掌尘世之女怨男痴”的警幻仙姑(神意)所掌管。其构思寄寓着曹雪芹对宇宙万物、人生命运及其价值意义的认知和理解:人生是虚空,爱情是梦幻,人们来自茫茫太一最终还要远逝渺渺太极。人们的一切欲念、痴心和妄想都不过如作品中所云,“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反认他乡是故乡。甚荒唐,到头来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
   其次,作者通过对其钟爱女子灵性与才干的展现,透露出对注重想象和审美的诗文化的赞美和向往。但她们一个个的悲剧谢幕,又使作者看见了诗文化的虚幻和飘渺,它仅仅是我们民族的梦。通过对尊贵命妇及卑贱仆妇残忍、卑污灵魂的展示,可见曹雪芹对维护封建秩序的礼文化的虚假伪善本质给予了讽刺与揭露。这样,诗文化梦的实质被揭示,礼文化假的真相被拆穿,从而起到了对传统文化的解构作用。
   金陵十二钗正、副、又副册中所突出的十五位女性,各禀天赋和才情,都是得山川日月之精秀的“水做的骨肉”。但从“太虚幻境”存档中的诗画判词与“红楼梦十二曲”曲词,预示的却是她们的劫难与命数。贾宝玉曾经慨叹,“女儿是水做的骨肉,男人是泥做的骨肉”,他见了女儿便觉清爽,见了男子便觉浊臭逼人,而女人一旦嫁了男人便也染上了那种浊臭气。王夫人家庭出身与社会背景相当显赫,又是当朝贵妃的生母,可谓有权有势的诰命夫人,但金钏儿和晴雯的死她难脱干系。其实王夫人不能容忍的是丫鬟们在宝玉跟前的轻狂行为,因此才做出对金钏儿和晴雯的残酷之举。其实,她并不了解儿子的天性与禀赋,只是按照传统价值观念与意义,希望宝玉走上仕途经济之路。她的宽厚仁慈建立在爱子的前途之上,建立在礼教文化所规定的秩序之上。下人们惟有尽他们的本分,不该有别的非分之想。一旦超出这个要求和范围,她就顾及不到他们的尊严和生命了。礼文化充分体现出人的不平等以及对弱势群体生命和尊严的漠视与轻侮。
   诗梦也好,虚礼也罢,它们都不能支撑生命的存在,惟有物质生活条件的需求才是实在的、沉甸甸有分量的东西,但这些东西总是极其有限。为了争权夺利,人们处心积虑,阴谋算计,甚至煽风点火,制造混乱,手段可谓无所不用其极,其人性已被物欲严重扭曲。王熙凤聪明能干,巧舌如簧,颇得贾母的欢心、王夫人的信赖和贾府上上下下的敬畏。但她利欲熏心,利用管家之便中饱私囊,在大家庭内部左右逢源、翻云覆雨尚不满足,手段甚至玩到社会官府之中,其结果机关算尽太聪明,反算了卿卿性命。凤姐所操心和上手的都是实实在在的物质硬件,治理家政切实感受到权力与财富的魔力,她遏制不住无限膨胀的贪欲,向着沉重的方面失衡了。贾府的那些粗鄙仆妇们,往往为着丁点私利或闲言碎语,感觉情面受到冒犯而怀恨在心,相机谗言构陷他人。对于她们赶走司棋,害死晴雯,逼迫芳官、蕊官和藕官出家的恶果,宝玉非常愤恨。他说“钳诐奴之口,讨岂从宽;剖悍妇之心,忿犹未释!”这样,在梦幻与现实、虚无与实在、精神与物质之间,形成矛盾、悖反的对立与冲突。终其一生,曹雪芹的精神心理一直游走彷徨在这种矛盾对立的两难境地,这也是那个时代许多知识分子的存在境遇。
   再次,对佛、道人生态度和价值观念的选择,和对一心图谋仕途经济的禄蠹的鄙薄,也是作者对传统价值观念进行颠覆的重要表现。曹雪芹是在家庭遭遇政治变故,仕途经济道路受阻,自身天赋和书香翰墨的熏陶与濡染,各种机缘的巧合变现实的不利因素成为一股推动力量,使曹雪芹的激情和天分通过《红楼梦》的写作淋漓尽致地得以展示和发挥。在写作的过程中,其价值观念无疑会从维护自我尊严、寻找生存意义的立场出发进行重新选择和调整。《红楼梦》从开篇到结尾,茫茫大士、渺渺真人的人间化身癞头和尚、跛足道人,突破时空界限,穿越阴阳两端,操纵“宝玉”命运,守护宝玉灵魂,点化“宝玉”的去向与归宿。在中国传统文化中,佛、道思想向来以注重个体生命,主张出世,追求虚无空灵和清静无为的精神境界而著称。淡泊明志,宁静致远,修身自律,洁身自好等,一直是古代知识分子所追求的高洁品性和最高的精神境界。与那些渣滓浊沫的须眉禄蠹相比,贾宝玉同情弱势,关爱生命,他以女性的品性、才情、能力和志趣来取人,更加合乎情理和天道。王熙凤重权在握炙手可热,贾母为她过生日有谁敢不急切赶来凑趣?可宝玉首先想到的是金钏儿的忌日,早早赶到水仙庵撮土为香,含泪拜祭。他还杜撰《芙蓉女儿诔》月夜祭悼死去的晴雯,赞美她“其为质则金玉不足喻其贵,其为性则冰雪不足喻其洁,其为神则星日不足喻其精,其为貌则花月不足喻其色”。妙玉在作品中仅有两次重点亮相:“栊翠庵品茶梅花雪”突出她的洁,洁得过分;“凹晶馆联诗悲寂寞”突出她的才,才比诗仙。宝玉透过其孤僻性情看到她“气质美如兰,才华阜比仙”,叹息她“却不知太高人愈妒,过洁世同嫌”。
  最后,曹雪芹通过对他者、另类的肯定和赞赏,实际上解构了传统势力对这些社会边缘人的忽视和压迫。与贾宝玉相知相交的男性屈指可数,除世交和亲戚外,就只有地位低下的蒋玉菡、柳湘莲了。蒋、柳皆为社会边缘人物,他们二位的出现必有薛蟠在场,因此形成蒋与蟠、蟠与柳性情与品质的对比,孰优孰劣一目了然。蒋玉菡最终与花袭人兑现了姻缘前定的美满结局,能够赢得袭人的芳心足见他的不同一般。柳湘莲是尤三姐唯一钟情的人,并因其悔婚自刎仙逝。在封建社会里,戏子、侠客等都是被主流社会排挤出去的边缘人,属于下九流的另类、他者。戏子甚至与妓女一般,是达官贵人豢养的玩偶与取乐对象。可见,诗文化一旦遭遇生命的物质需求苍白而无力;礼文化在生命的尊严和神圣面前触礁而崩溃。
  (责任编辑:古卫红)
  
   作者简介:杜瑾焕(1965— ),河南唐河人,河南焦作师范高等专科学校中文系副教授。
  ①⑤ 王先霈 王又平.文学批评术语词典[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99.
  ② 冯友兰.中国哲学史[M]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0.
  ③ 谢维扬.至高的哲理[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7.
  ④ 张汝伦.现代西方哲学十五讲[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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