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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毒妇人心”:对《菉竹山房》精神分析的分析

作者:许道军




  
   无论是“红颜时代”闹出的“喜剧”,还是守寡时期对“我”和阿圆夫妻生活的窥视,都说明一个问题:二姑姑过去是、现在仍然是一个生理正常的女性。“麻衣红绣鞋,抱着灵牌参拜家堂祖庙”的虚假婚姻,将二姑姑送进了菉竹山房的“活死人墓”。从“荡妇”到“节妇”、从“本我”到“超我”过程中,封建礼教规定下的理性起到了压倒性作用,“本我”遭到了超乎寻常的压抑。但是,现代心理学告诉我们,哪里有压抑,哪里就有潜意识;哪里有潜意识,哪里就有症候。所谓“症候”(Symptom),“实际上是不能获得满足的代替物”⑥,“是被压抑作用所驱回的某些其他历程的代替物”⑦,其实质是潜意识,“因为是潜意识,所以有构成症候的能力”⑧。
   哪些行为可以构成“症候”?精神分析学认为,梦、不自觉地说谎、移情、艺术升华、窥视、掩饰等等,都是具有精神创伤的(病)人的症候特征。许多研究者感觉到,也如前文所提到的,二姑姑和兰花在暴雨之夜对我和阿圆夫妻生活的窥视,绣蝶的“艺术创作”,她们一口咬定“姑爹”“三朝两天来托梦”,“公子帽,宝蓝衫,常在这园里走”,给山房里的小生物以“福公公”、“虎爷爷”、“青姑娘”这些带有强烈性别意识的命名,安排我和阿圆住宿在“姑爹”“最喜欢”的避月楼房间,等等,均可看做二姑姑利比多的转移宣泄和精神创伤的补偿。通过对这些症候的分析,我们似乎把握了二姑姑全部的人格特征,理解了她全部的人生意义。⑨
   但我们对二姑姑的理解不能仅仅停留在“怨妇”层面。二姑姑这个人物形象的典型意义在于,她可以从某个侧面解释我们自相矛盾的传统妇女观。一方面,传统为妇女无数独特的美德,比如,殉情守节、含辛茹苦、逆来顺受等等,而击节赞赏,歌功颂德,树碑立传,另一方面又惊呼“最毒妇人心”。实际上,二姑姑不仅是一个怨妇,还是一个恶毒妇,她潜意识内淤积有太多的仇恨,并在实际生活中已经将自己的不幸转嫁给了他人。
   在言谈中,“我”和阿圆间接了解到,二姑姑对姑爹一往情深,忠贞不贰。他们的人鬼之恋超越生死,感人至深。但二姑姑真对自己的荒唐行为无怨无悔吗?她的自缢真是出于殉情吗?未必。我们不能忽略菉竹山房里的一个细节:钟馗捉鬼图。在姑爹最喜欢的避月楼里(也是二姑姑和兰花所说姑爹常回来的地方),“西墙上挂着一幅彩色的‘钟馗捉鬼图’”,“钟馗手下按着的那个鬼,披着发,撕开血盆口,露出两枝大獠牙,栩栩欲活。”熟悉中国传统文化的读者不难知道,钟馗的工作是专职杀鬼的,而姑爹无论怎么讲,都是一个鬼。小说进一步提示道,“这时觉得那钟馗,那恶鬼,姑姑和兰花,连同我们自己俩,都成了鬼故事中的人物了”。这无疑揭示了二姑姑的“弑夫情结”。
   钱谷融先生告诉我们,千万要把文学作品中的人物当人看。“才子佳人的喜剧”闹出后,少年没有受到任何责难,也没有采取任何可以挽回过失的措施,甚至“叔祖虽从中尽力撮合周旋,但当时究未成功”。发展才是硬道理,他照样赴南京应考,但船翻人亡。在这种情况下,十九岁的二姑姑在桂花树下自缢,才取得嫁给他灵牌的资格。作为实际的受害者,二姑姑对另一个当事者的极端不负责任的行为有何看法呢?对封建礼教尤其是丝毫不加掩饰的男权中心主义有何体认呢?可以设想,对礼教规则耳濡目染、熟悉有加的聪慧女子,在人生处境退无可退之时,会不会“合理”利用规则拯救自己。她的自缢行为完全可以看做是一种绝地反击,并一举完成了从“荡妇”到贞女的转变。这时,“丑陋”的“本我”经过“超我”的过正矫枉,又恢复到了“自我”的水平线,这是二难选择中的无奈之举,也是最后选择。很明显,一个人若死意已决,那是任何人也阻挡不了的。与其说二姑姑为那个薄情寡义之徒而去死,不如说因为生存之本能而含羞忍耻地去活。但是她牺牲人欲成就名节,压抑本我维持超我,其中的屈辱、悲愤、痛苦超乎常人想象。巨大的生理折磨和心理压力让二姑姑人格扭曲变态,“钟馗捉鬼”已经显示了她隐秘的弑夫欲望,而对丫头兰花的人生操控,完全出自发泄仇恨、转嫁痛苦、报复他人的阴毒心理。
   文中说,兰花“本是我家的丫头,三十多岁了”,“她陪姑姑住守这所大屋子已二十多年,跟姑姑念诗念经,学姑姑绣蝴蝶”。好一个义仆。推算一下,兰花已经是五十多岁的老人了。她参与了暴雨之夜的窥视行动,说明她仍旧是一个生理正常的女人,那么五十多年特别是在菉竹山房的二十多年是如何熬过来的呢。她与二姑姑不一样,她没有必要为姑爹“殉葬”,完全可以嫁人,也需要一个正常的生活。但“她自己说不要成家的”。这里面,三十多岁没有嫁人,已经充分说明“我”家的残忍,她作为一个弱者的不幸。弱者之间更需要同情,然而二姑姑教她“念诗念经”、“绣蝴蝶”,给她讲“爷爷——三朝两天来给奶奶托梦”。“念诗念经”是在心理上继续给她灌输封建礼教,麻木她的神经,“绣蝴蝶”是转移她生理上的需要,而“爷爷——三朝两天来给奶奶托梦”则是以鬼魂恐吓她的心灵。她们一块窥视“我”和阿圆的夫妻生活,则说明她们之间的关系已经在性的层面达成了默契,二姑姑完全控制了兰花的人生。如果说,二姑姑因年少轻狂而遭惩罚,那么兰花何罪之有!
   二姑姑成为封建礼教的牺牲品,生理需要遭到压制,人格心理遭到扭曲,不人不鬼,虽生犹死,这固然激起我们人道主义的同情,但她自虐虐人,将自己的不幸阴毒地转嫁给更弱小者,又让人痛恨。如同张爱玲小说《金锁记》中的曹七巧疯狂扼杀自己子女的幸福一样,我们必须把这笔账最终算到封建礼教头上去。封建传统文化的种种巨石和绳索,压迫着个人的天性,禁锢着个人的灵魂,但妇女更加不幸:她们身上还踏着一只男权主义的巨脚。精神分析告诉我们,哪里的压迫更严重,哪里的“症候”更严重,反抗也更强烈。当传统文化抱怨“最毒妇人心”的时候,恰恰忘记了它们对妇女犯下的滔天罪行。当我们沿着精神分析的“因果溯源”途径,分析二姑姑人生不幸和性格畸变的原因时,自然对封建礼教、封建传统充满愤怒。但小说采用第一人称视角,讲述“我”家族的故事,使读者往往被温情脉脉的亲情所迷惑,而忽视了人间习焉不察的悲剧。小说其实在提醒我们,封建礼教不仅是现实制约力量,还是一种意识形态、话语方式,它制造了又遮蔽了无数“吃人”事实。来自“另一个世界”的阿圆,固然能够敏锐发现菉竹山房的非人生活现状,但若不是偶然,新文明之光芒照样照射不到乡村僻野、亲情内部特别是潜意识深处。
  (责任编辑:赵红玉)
  
   作者简介:许道军,上海大学文学院博士研究生,巢湖学院中文系讲师。
  ①司马长风:《中国新文学史》(中卷),香港昭明出版社,1978版,第80页。
  ②④杨义:《中国现代小说史》(中),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第399页,第400页。
  ③⑥⑦⑧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引论》,高觉敷译,商务印书馆,1995年版,第311页-第312页,第236页,第235页,第232页。
  ⑤韩冷:《〈菉竹山房〉的生殖文化解读》,《河北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4第6期。(该文认为“燕子”也是男性生殖器的象征)
  ⑨徐中玉、齐森华:《大学语文》,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96年版,第223页。(该版本的“提示”部分认为二姑姑和兰花心理畸变、境遇可悲、虽生犹死,显然二姑姑是一个“怨妇”,此结论极具代表性,类似教材或单篇论文均持此结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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