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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毒妇人心”:对《菉竹山房》精神分析的分析

作者:许道军




   吴组缃被划进“第一流小说作家”①是有道理的。有人认为,他创作的小说数量很少,但几乎篇篇都是精品,尤其是《菉竹山房》,是“吴氏最富诗味的小说”②。但长期以来,我们对《菉竹山房》的艺术价值认识不足,甚至流于浮泛,出现了与其主题深度相反的结论。这篇小说主要使用了精神分析的手法。如果我们透过其精巧的表层结构,沿着精神分析的象征破译和人物性格的“症候分析”的方法,进行“因果溯源”,我们会发现:“我”和“阿圆”的菉竹山房探亲之旅,其实是在一个正常人性被长期压抑的妇女的潜意识迷宫里探险过程的象征。而“二姑姑”也不仅仅是一个“怨妇”,她潜意识深处,有着难以排遣的恶毒和对现实的怨恨,正是中国传统观念里“最毒妇人心”的注脚。揭开温情脉脉的探亲面纱,直面被侮辱与被损害者的畸形、怨毒人性,小说既解答了一个令人困惑的文化命题,也加大了对封建礼教的控诉力度。
  
  一、看与被看:三种人生的隔膜与窥视
  
   《菉竹山房》讲述的是一对青年夫妇回家乡探亲的故事。这次探亲内容,包括“我”和阿圆与家人的团聚、与乡邻的相处,主要是去金燕村菉竹山房二姑姑家探亲的“历险”。小说以“我”和阿圆为中心,引出三种不同的人生。这三种人生彼此隔膜,又充满好奇,相互窥视。
   生活在都市世界、接受文明熏陶的“我”和阿圆,自然代表着一种正常、健康的生活形态(包括夫妻生活)。“我”的家族算得上书香门第,家人包括母亲、长辈、丫头、乡邻老太太等,生活在他们自己的常态之中。由于和“电灯电影洋装书籍柏油马路”是两个世界,他们代表着一种“正统”即符合传统礼教规范的生活。而二姑姑,在“红颜时代”就违背了这个群体的规则,闹出了“才子佳人的喜剧”,“连丫头也要加以鄙夷”,遭到放逐。但由于自己的及时“补过”,在少年船翻身亡后自缢,被认为“尚有稍些可风之处”,博得一个虚假婚姻,总算以牺牲生命的危险和失去正常夫妻生活为代价,过上一种礼教规范允许之下的另类生活。
   这三种生活形态相互隔膜。首先是两个家族对二姑姑正常人性和幸福生活的压制和漠视,礼教观念、封建意识形态扭曲和异化了家族亲情,转而合情合理、习焉不察地制造了一幕人间惨剧。其次是都市生活、文明世界对家乡生活常态的不适应、厌烦,“阿圆有点怕我们家乡的老太太”;再次,由于封建正统话语对二姑姑真实生活的遮蔽,“我”和阿圆对二姑姑的生活有着明显的“误读”,在“我们”眼里,“二姑姑的故事好似一个旧传奇的仿本”,“有趣得如从线装书中看下来的一样”。在去菉竹山房的路上,“欣跃之情自然难言”。隔膜使“我”和阿圆对二姑姑的悲剧采取了审美的、消费式的态度。
   三种生活都有着了解对方的兴趣,均以不同的方式相互窥探。基于对自己生活现状残缺性的体认,对别样人生的好奇,老太太们对“我”和阿圆提出了种种非分要求,而二姑姑和兰花在暴雨之夜对我们夫妻生活进行窥视。“我”和阿圆对菉竹山房的造访,表面上出于亲戚之间的道义、人际交往规则需要,实际也包含有对一个真实生命生活状况探究的欲望。这种探究,既是针对二姑姑的、现实的,也是针对“才子佳人”的、文化的。这三种生活根本的不同,真正引起对方兴趣、激起三方相互窥探的动力,小说将之归结为是人性存在状态,即性本能如何得到释放。如果说,老太太们对“我们”提出非分要求和二姑姑、兰花窥探“我”和阿圆的夫妻生活,是出于了解夫妻生活应有之义和变态满足的话,那么,“我”与阿圆则以人道主义同情心和现代文明视角去探询二姑姑和兰花残缺的生活状况。这次“历险”,使“我们”发现了二姑姑的“本我”如何躁动不安,如何导致自己人格的畸变。这样看来,“我”与阿圆的菉竹山房之旅,其实是走近和走进二姑姑阴暗的“本我”迷宫的象征。在这个迷宫里,处处可见性本能探头探脑。
  
  二、象征破译:在潜意识迷宫里探险
  
   弗洛伊德认为,人的意识分为意识和潜意识两个部分。潜意识是人心理的基本部分和原始动力,它遵循快乐原则,受利比多即性本能支配,但由于和现实原则相冲突,而处于压抑、潜伏状态。人格结构也相应地分为三个层次:本我、自我、超我。无论是治疗(精神)病人,还是分析人格,仅仅停留在“自我”和“超我”层面是不够的,因为那只是“我”的冰山一角,甚至是虚假的一角。因此,精神分析无论之于医学的治疗还是之于文艺的创作都是有用的。“精神分析的目的,仅仅在于发现心灵内的潜意识”③。用精神分析的方法探究二姑姑的生活现状,了无痕迹地融进人性挖掘、社会批判和文化批判,同时又并没有因为使用精神分析的手法,成为弗洛伊德学说在文学上的“双影人”,这是《菉竹山房》这篇小说的高明之处。
   实际上,有人早就发现了这点。《菉竹山房》“没有长篇大论的弗洛伊德式的说教,也没有陀思妥耶夫斯基式的震撼人心的心灵解剖,却把现代心理学知识和《红楼梦》式的清隽才华结合起来——”“以神来之笔,在一个被礼教牢笼禁锢成鬼的躯壳中,剖露出埋在心灵深处的灼热的人欲来”④。但这个小说史上有价值的论断并未被相关研究者充分展开和继续深入,沿着精神分析方法逆向开掘,因而这篇小说的两个重点部分,环境描写和人物刻画,只停留在“风俗画”、“风景画”和“怨妇”结论上。
   在漫长的守寡岁月中,二姑姑(包括兰花)生活的主要内容是与性本能展开惊心动魄的战争,而不是谋生。她们在意识层面已经完全不与封建礼教、现实意识形态争辩,但潜意识没有也不可能臣服。小说题目已经用象征的方法揭示了她们的主要心理内容:性压抑。在精神分析语境里,杆状物和容器类往往代表着男女两性的生殖器官。小说写道:“那座白屋分外大;梅花墙上面探露着一丛竹子;竹子一半是绿色的,一半已开了花,变成槁色。”这里,“菉竹山房”象征着二姑姑的潜意识,而“菉竹”和“山房”构成性本能的双方。它告诉我们,“屋”和“竹”的比例严重失调,而“竹”的一半实际已经死亡。这暗示,二姑姑(包括兰花)潜意识中,虽然对性的渴望已经严重受挫,但依旧存在。文中十六段继续写道,“屋子高大,阴森,也是和姑姑的人相谐调的”。由此看,我和阿圆在菉竹山房的历险,其实就构成了探询二姑姑潜意识的整体象征。与之相辅相成,有关金燕村的景物描写和山房内部的环境和氛围刻画,同时具有了象征功能。如,“响潭的两岸,槐树柳树榆树更多更老更葱茏,两面缝合,荫罩着乱喷白色水沫的河面,一缕太阳光也晒不下来”。这些阿圆“从前只在中国山水画上见过的影子”也是二姑姑心理状况的写照。在山房里面,不仅有“菉竹”,还生活有“福公公”、“虎爷爷”、“青姑娘”⑤,它们具有相同的象征功能。
   二姑姑是书香门第的大家闺秀,家族开馆设帐,她自然对伦理道德、礼教大防了然于胸。她被“人人夸说”,一则她知书达理,二则她善于绣蝶。这是一组矛盾而危险的品质。蝴蝶在我们传统文化中,本身就具有性的意味。绣蝶是艺术活动,而精神分析学说认为,艺术是性本能的象征和升华。她在叔祖书房的帐幔上绣满美丽的蝴蝶,似乎是某种暗示和挑逗。果然,一个聪明的门生心领神会,“破译”了这个象征符码。“才子佳人”,一拍即合,野合于后花园石洞中。性本能战胜了礼教大防,后者也让二姑姑声名狼藉。在成为菉竹山房女主人的日子里,她依然绣蝶,并且教兰花绣蝶,这已经成为转移自己性本能的一项重要的日常工作,也是拉拢兰花与自己同各自的性本能共同战斗的一个重要的绥靖策略。
  
   三、症候分析:二姑姑的“怨毒”与中国妇女残缺人性的深度揭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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