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3期
李商隐诗的“玄机”与“心匠”
作者:徐志华
摘 要:李商隐的诗歌通过与自然、历史联结的方式,揭示人情世态存在的规律与发展的端倪,极富 “玄机”性,这些“玄机”具有多义浑合、指导现实的特征,与诗人的艺术“心匠”沆瀣融合达到不分彼此的境界。李商隐的诗歌所以能这样,与“山水以形媚道”的艺术思维及当时的社会现实有着极大的关系。
李商隐的诗歌情深意远,异常难解,早为定论。冯诰在《玉溪生诗笺注序》中说他的诗歌:“旨趣之遥,深者未窥焉。”管世铭在《读雪山房唐诗序例》中说:“李义山,用意深微,使事稳惬,直欲于前人之外,另辟一奇。”这是因为他的很多诗歌暗藏“玄机”,表达人情世态存在的规律与发展的端倪所致。所谓玄机,就是客观万物变化发展的规律与苗头及其存在的根本状态。《庄子·至乐》云:“万物皆出于机,皆入于机。”李商隐诗正是道出了这种万物出入之机,万物存在之规律。因为李商隐的诗歌富有玄机、规律,且隐藏颇深,不可一眼望穿,须深入洞察,仔细分析才能明白其深意,所以就给人意遥旨远,难解难懂而奇特的感觉。
一、李商隐的诗歌所揭示的“玄机”:人情世态存在的规律、发展的苗头
情感、理想是人类生命存在的基础与根本,但是情感、理想奈何不得命运,摆不脱命运的扼杀,人们虽执著追求之,终归是怅然无奈的结局,然而人们并不因此放弃对它们的执著追求,而是知其不可为而为之,求之不得,不得也求成为它们存在的永恒规律。《诗经·蒹葭》所表达的就是这样永远追求与永无希望的规律,李商隐诗歌也与自然联结,形象地表达出了这种永恒的规律。比如:“荷叶生时春恨生,荷叶枯时秋恨成。深知身在情长在,怅望江头江水声”(《暮秋独游曲江》),此诗可看为悼亡之作,写与春秋共在,与荷之枯荣共在,此身一日在,此情一日不休,此望一日不断,希望了又失望,失望了又希望,周而复始,一如既往,若江头江水,无首无尾,与生命相始终的虽执著追求又摆不脱命运戕害而终归惘然的爱情。叶葱奇说:“三句即‘多情真薄命,容易即回肠’意”①,正说明了爱情对命运的无可奈何,多情有什么用呢,能敌得过薄命吗?爱情奈何不得命运,理想亦然,比如“怅望西溪水,潺湲奈尔何。不惊春物少,只觉夕阳多。色染妖韶柳,光含窈窕萝。人间从海到,天上莫为河!凤女弹瑶瑟,龙孙撼玉珂。京华它夜梦,好好寄云波”(《西溪》),就是理想抱负奈何不得命运的明证。大好韶华,消磨殆尽,心怀京华,却漂泊他方,人已迟暮,理想终不得实现,因而怅惘之情有如无可挽回的潺潺东流的西溪水。
李商隐的诗歌指出,在特定的境况下人的内心深处情感深处不可名状的纷繁复杂怅然压抑的存在状态的规律。比如“秋阴不散霜飞晚,留得枯荷听雨声”(《宿骆氏亭寄怀崔雍崔衮》)就表达了百感交集、纷繁无序的内心感觉。“秋阴不散”、“冷霜晚飞”、“枯荷听雨”构成的凄冷寂静的景况,使人感到压抑无聊,因而引出无限情思,无限记忆,无限哀伤。诗人少年丧父,过着“四海无可归之地,九族无可倚之亲,生人穷困,闻见所无”的生活,但仍有不惭先辈之志,发愤用功而早慧,自言为“嫩箨香苞初出林,于陵论价重如金”(《初食笋呈座中》),本以为才华横溢,可扬眉吐气,亦可尽享天伦之乐,不料刚届中年就丧佳偶,又陷于党局之争的尴尬,抱负才华终不得施展,凡此种种,在这“秋阴不散”、“冷霜晚飞”、“枯荷听雨”百无聊赖之夜,一起涌上心头,其情何可道尽、何可言清,诗人便将这种情思与自然打通,通过“秋阴不散”,“枯荷听雨”、“冷霜晚飞”写出了这无法说清道明的情思感觉。他通过这种与自然连接通合的手段表达了在特定情况下自己纷繁的情思感觉,也表达了在此种情境下人们共有的情思感觉,一种规律的存在。
李商隐诗歌指出美好事物稍纵即逝、不可久存,人力无法回天的规律。比如:“一岁林花即日休,江间亭下怅淹留。重吟细把真无奈,已落犹开未放愁。”(《即日》)在说美丽的春花刚开就落,也在说人的才华还未得到展现就被泯灭,速度之快令人无奈,即使重吟细把,如何珍惜如何不忍又有什么办法呢?诗人自己的才华也摆不脱命运的扼杀,方到桂上任一年,才华还未施展就不得不离任②,因而引起诗人无限的愁苦惆怅与无可奈何。“风露凄凄秋景繁,可怜荣落在朝昏。未央宫里三千女,但保红颜不保恩”(《槿花》),言槿花虽美,但在凄凄风露逼迫之下晨昏不保,进而以花喻人,言人的青春美貌也一样不能永葆,进而言人之美好的爱心更是不能永久保鲜极易变化,由此可推及世间所有美好之物皆然。
李商隐诗歌指出王朝的兴亡,不在于地灵,而在于人杰的存在规律与皇帝荒淫无度不理朝政必将导致王朝覆灭的发展趋向,并指出唐王朝的发展走向与已露端倪。如“北湖南埭水漫漫,一片降旗百尺竿。三百年间同晓梦,钟山何处有龙盘?”(《咏史》)以六朝的纷纷更替速速亡国为例,指出 “虎踞龙盘”的地势并不能使王朝长治久安,君王的荒淫无度,不理朝政最终导致王朝的覆灭。《北齐二首》:“一笑相倾国便亡,何劳荆棘始堪伤。小怜玉体横陈夜。已报周师入晋阳。”“巧笑知堪敌万机,倾城最在著戎衣。晋阳已陷休回顾,更请君王猎一围。”以北齐为例指出君王乐于声色,国亡在即,乐极生悲的规律,“一笑”、“便亡”、“已报”、“更请”、“已陷”等语急切紧迫,极写北齐亡国之速,也暗示了唐祚不久的端倪。北齐君王迷于声色使国家急速倾覆,唐代君王如此,其国家就会持久吗?这是从相似重复的历史现象中感悟抽绎出来的历史规律,含义极深,垂诫也极深。《唐人万首绝句选评》云:“二首案而不断,意味无穷,视咏史之议论者,不如此之深切也。”李商隐的时代,唐王朝还处于相对平静繁华的阶段,但封建上层统治集团日趋腐朽,君王乐于声色,昏庸无度,各派政治力量的矛盾斗争也空前激烈,暂时的平静下面隐藏着不可抵挡的风暴,唐王朝的倾覆瓦解成为其必然的趋势,李商隐以诗人的敏锐和深邃的历史洞察力,觉出了这平静中的波动,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危机,他深切地感到了唐王朝大势已去,覆亡在即。“从来系日乏长绳,水去云回恨不胜”(《谒山》),“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乐游原》),指出唐王朝的覆灭成为有如太阳西落一样不可改变的定势,也深切地表达了无力回天之悲。
二、李商隐的诗歌所揭示的“玄机”的特性:浑合多意性,现实指导性
李商隐诗歌透露人情世态的玄机、规律,其意不可确指,说其指什么都合情理,外延极大,因而内涵极为丰富,这造成其诗的浑合多义的性。“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指国势将没可,悲叹人生迟暮之痛也可。纪昀曰:“百感茫茫,一时交集,谓之悲身世可,谓之忧时事亦可。”③何焯曰:“迟暮之感,沉沦之痛,触绪纷来,悲凉无限,叹时无宣帝可致中兴,唐祚将沦也。”④(清)管世铭说:“‘夕阳’二句消息甚大,为绝句中所无有”⑤,道出了其寓意之深广复杂。其实上文提到的《暮秋独游曲江》、《西溪》也具有很复杂的含义,既可以指感情,也可以指志向,而“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千百年来,则更不知有多少说法了,或说是寄悼亡、或说是托闺情、或说是感国祚衰,或说是感人生,也不知还将有多少人在寻求最确切完美的解释,其实它们说的什么也是,什么也不是,但决不是没有意思,也决不是一盘散沙,它们是一种概括,一种总结,一种感觉存在的规律的表现,是诗人自己的,也是世人共同的,我们可以开放的心态去接受之,以接受一种规律的态度来接受之,不必拘泥于一端。
[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