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3期
祈求救赎的绝望心灵
作者:梁竞男
歌声以“如果我们能够看见他/如果我们能够看见……”结束,咏唱人如果能撇开世俗的迷障而看见主。
(3)《爱情的发见》
这是这一幕的第三场,主人公又出现在舞台上,一边思考,一边独白,语言和情绪激烈。诗人强烈地批判了现实社会和人生中的金钱、强权、欺诈、虚伪的爱情等,与此同时,出人意料地,诗人又对恶的实施者表现出了宽恕和谅解。这是基督教爱与恕的思想的体现。诗的这一部分被命名为“爱情的发见”,这里的“爱情”,指的应该是基督教教义中的“爱”,而不是一般意义上的爱情。“爱情的发见”使诗人绝望地批判现世的情绪得到了稍微的控制,使他对于人世的思考和态度有了另外的维度。
诗的这一部分,反复三次出现了“在有行为的地方,就有光的引导”。它们都出现在描述恶的行为之后,意思是说,那些人的灵魂虽然在罪恶和黑暗中,但主是慈爱的,最终会引领每个人见到光,这是祈愿性的诗句。诗到这一部分,由于诗人有了宽恕、理解的思想,他一向愤激、绝望的情绪开始有所缓和,如江水在峡谷里毫无出路地奔撞,此时如到了平缓之地,紧张和急促有了暂时的释放。
(4)《合唱》
这是这一幕的第四场,主人公隐退,抒情的圣洁的歌声又响起。歌声的主旋律仍然是:“如果我们能够看见他。”
诗的最后几行很有意味:“他是静止的生出动乱/他是众力的一端生出他的违反。/O他给安排的歧路和错杂!/为了我们倦了以后渴求/原来的地方/他是这样地喜爱我们/他让我们分离/他给我们一点权力等它自己变灰,/O他正等我们以损耗的全热/投回他慈爱的胸怀。”①这是诗人对于主的理解,即我们所受的苦难都是主安排的。主为什么要这样做呢?诗人的答案是:“为了我们倦了以后渴求/原来的地方”,“O他正等我们以损耗的全热/投回他慈爱的胸怀”。诗人在苦苦求索之后,得出了这样很有悲剧意味的阐释。
3.《祈神》
《祈神》可以看做是第三幕。它和第一幕相照应,是主人公对主的倾诉。《祈神》一半的篇幅是对现实和人生的控诉,一半的篇幅是对主的救赎的祈请。整首诗悲观、焦灼的声音在这里最凄凉、最高亢。绝望之最绝望,转向祈神,激荡的痛苦情感由此慢慢得到缓解和平息,心灵慢慢安宁,像一个疲倦、痛苦透顶的人,慢慢地在安慰中想睡去。这是支由愤激转向安魂的曲子。
《祈神》最动人的是最后三节,这也是全诗最动人的地方:
等我们哭泣时已经没有眼泪
等我们欢笑时已经没有声音
等我们热爱时已经一无所有
一切已经晚了然而还没有太晚,当我们知道我们还不知道的时候,
主呵,因为我们看见了,在我们聪明的愚昧里,
我们已经有太多的战争,朝向别人和自己,
太多的不满,太多的生中之死,死中之生,
我们有太多的利害,分裂,阴谋,报复,
这一切把我们推到相反的极端,我们应该
忽然转身,看见你
这是时候了,这里是我们被曲解的生命
请你舒平,这里是我们枯竭的众心
请你揉合,
主呵,生命的源泉,让我们听见你流动的声音。
这三节诗,如天籁之音,堪称完美。诗的语言是明晰的,情感是激越的,有犀利的真知灼见和发自肺腑的最真切的渴盼。在所有焦灼而痛苦的倾诉之后,在所有的领悟之后,诗人期盼主的“隐现”,祈请主“舒平”“我们被曲解的生命”,“揉合”“我们枯竭的众心”。诗歌郁积的愤激情感,不堪承受的重负,至此得到了最终的平息和释放,一种灵动而清新的声音好像出现。但与此同时,我们仿佛又听到一声憔悴的叹息,因为所有这一切,大约都只是心灵的渴盼,虚幻的安慰而已。沙漠一样焦渴的心灵里,并不会因此而落下甘霖般的雨水。
二、诗歌背景解读
1.《隐现》创作的具体背景
《隐现》创作于1947年8月,当时穆旦在沈阳任《新报》总主编。《隐现》创作的具体背景涉及到发生于1946年4月18日至5月18日的四平战役。国共两党长达三年的内战,是从四平战役拉开惨烈序幕的。穆旦曾参加过中国赴缅对日作战的远征军,经历了残酷的野人山战役,九死一生,亲眼目睹了抗战将士的累累白骨。当抗战终于胜利,内战却不可避免,这在诗人心中引起了极端的愤懑和焦虑。穆旦创作于1947年的诗作,超过一半的篇目都是对于内战的谴责。如创作于1947年1月的《时感四首》,创作于1947年2月的《他们死去了》,创作于1947年3月的《荒村》,创作于1947年8月的《饥饿的中国》,创作于1947年10月的《我想要走》《暴力》《胜利》《牺牲》《手》。所以,《隐现》里诗人的痛苦绝望情绪,在很大程度上应与内战有关。
《隐现》创作的具体背景还涉及到《新报》的被查封。《新报》大致筹备创办于1945年10月,罗又伦任董事长,穆旦为总主编。《新报》“以敢言、敢揭露黑暗著称,首创《每日谈》《读者来函照登》等栏目,公开针砭时弊,颇惹了不少麻烦”。1947年8月,《新报》突遭查封。被查封的真正原因是,《新报》披露了国民党辽宁省政府主席徐箴有贪污嫌疑,被查封的借口则称,“该报替共军夸大四平战役”。这一件事对穆旦创作《隐现》应该也有影响,是诗人痛苦情绪的又一原因。
2. 存在的焦虑
虽然《隐现》的创作与内战及诗人当时的遭遇很有关系,但《隐现》中的许多思想在诗人此前和此后的诗作中也是存在的。若抛开具体的创作背景来解读,我们会发现,《隐现》所表现的其实是对于人的存在的一种焦虑。对于这无可解脱的焦虑,诗人向宗教寻求拯救。《隐现》的内在结构是这样的:人自从在伊甸园里犯错,与上帝分离,便处在尘世的痛苦中,人渴望主的救赎,重新回到他的怀抱,人目前便处在这痛苦的“现在”里。《隐现》的大部分篇幅倾诉的是我们目前的痛苦处境,最后祈请主让我们听到他“流动的声音”。
穆旦诗歌中的宗教意识到底是怎样的情形呢?王毅在《围困与突围:关于穆旦诗歌的文化阐释》中认为,穆旦在诗歌中创造一个上帝,最终不过是在信仰缺失的慌乱中的临时救急策略,但这种自卫方式事实上导致了他更深的痛苦。陈林在《走向上帝——穆旦对艾略特宗教思想的接受》中对穆旦《忆》的分析,也是适合《隐现》的。陈林认为:“与艾略特不同的是,黑色的生命与主结合对穆旦来说是‘更剧烈的骚扰’和‘更深的痛苦’,因为诗人认识到,虽然‘我’已经对现实感到悲哀与绝望,上帝却不能将‘我’拯救出‘现在’,上帝因为‘我’的失败而‘放大光彩’,他的万能对‘我’来说是一种刺痛的嘲笑。这样的情绪跟虔诚的基督徒相去甚远。”在《隐现》里,我们看到诗人对现世的控诉,看到他愤激的绝望,他祈求主的救赎。但事实上,我们感觉着,诗人是不会从这祈神中获得安宁的,因为他所祈求的救赎之路,是他自己也不相信的。这就陷入了信仰的不纯粹带来的痛苦和困境。
其实,这也并不奇怪,一个真正的基督徒都可能心存痛苦的疑惑。他会问:上帝如果全能全善,为何会有邪恶?为何会有痛苦?为何所造的人会有堕落?电影《第七封印》中,参加过十字军东征的武士布洛克说:“信仰真是一种刑罚,就像你爱一个人,而那个人总躲在暗处,任你怎么叫唤,他就是不出来。”《隐现》这首诗,虽然从字面上看,诗人并不对信仰怀疑,但类似的情形暗暗存在。当诗人写道:“O他给安排的歧路和错杂!/为了我们倦了以后渴求/原来的地方。……他给我们一点权力等它自己变灰,/O他正等我们以损耗的全热/q 投回他慈爱的胸怀”,诗人的心中应该是矛盾和痛苦的。穆旦一生都陷于对存在的痛苦思索和焦虑中。但人究竟应该怎样才能获得拯救呢?这是个永远都让人思考的问题。《隐现》呈现给我们的是一种状态和答案。
(责任编辑:赵红玉)
作者简介:梁竞男,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文学系2006级现代文学博士。
① O,穆旦诗中的感叹词,相当于“噢”。
参考文献:
[1] 谢冕:《一颗星亮在天边》,李方编《穆旦诗全集》,中国文学出版社,1996年版,第20页。
[2] 李方编:《穆旦诗全集》,中国文学出版社,1996年版,第383页。
[4] 王毅:《围困与突围:关于穆旦诗歌的文化阐释》,《文艺研究》,1998年第3期。
[5] 陈林:《走向上帝——穆旦对艾略特宗教思想的接受》,陈林的博客,http://blog.sina.com.cn/chenlin,2007年1月2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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