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3期
诗神远遁的荒原
作者:李 涯
摘 要:李锐的《太平风物》的形式特征是文本拼贴。作者用这种形式展开了一幅幅当代的农村生活画卷。在古代乡村诗意生活的想象中,对照出当今农村的非诗意状态。其实,这样的非诗意状况已经经历了上百年,自从现代的来临,农村就开始告别诗意,作家们就开始表达对诗神远遁的伤感了。
李锐在他的短篇小说集《太平风物——农具系列小说展览》的前言中写道:“这些古老的农具还在被人们使用着,但人与农具的历史关系已荡然无存,衣不蔽体的田园早已没有了往日的从容与安静。”①
这句话可以用来理解为何李锐要在这本小说中发明了一种独特的文本形式——“超文本拼贴”。
这部小说集共有十四篇短篇小说(另有两篇附录)。每篇小说都以一种农具命名,格式统一。小说的前半部分摘引自元代王桢记载农具的农书《太平风物》和1985年人民出版社出版的科普作品《中国古代农机具》。其中包括王桢《太平风物》中关于该农具的图示、名称考证、用途说明、咏物诗歌,也包括了《中国古代农机具》中现代人关于该农具历史、效用等多方面的说明。小说的后半部分则是一篇现代乡村故事。故事中,农具并不构成小说的叙事要素,只是一种“在手”的器具而已,边缘到人们大可忽略它。
前后两部分的多种文本拼贴起来,古代与现代,文言与白话,说明与文学,韵文与散文,图示与文字,各自低头言说,却如蒙太奇一般,由于并置而生出新义,由于拼贴而产生对话。狂欢之中,众声喧哗之中,却传来声声叹息。因为诗神已经远遁,大地沉入黑暗,只剩下衣不蔽体的田园。这就是当下的乡村景象。如T·S·艾略特笔下的“荒原”:掌管生命繁衍的渔王病了,于是本该春意盎然的四月,成了“最残酷的季节”。
在此之前,诗神曾久驻于这大地上,曾经建立起一个光明的世界。李锐小说的前半部分就是在追忆那个美好的年代。
一
如第一篇小说《袴镰》,左页示之以图,右页开篇先引王桢《太平风物》:
“镰[力詹切],刈禾曲刀也。《释名》曰:‘镰、廉也,薄其所刈,似廉者也’”。
其后,还有《周礼》、郑玄注、《风俗通》等文献,对镰的功用详加说明。
王桢遵照传统的解释方法,先释名,解释得名的原因,再讲功用。对照现代人编写的《中国古代的农机具》,我们可以发现,现代人并不追究这些器具得名之因,他们关注的是农具的发展历史,设计构造,功用性能等等,客观、冷静而中立。古人对事物的理解方式与现代人显然有着某种不同。这种不同在于诗意的有无。
海德格尔说,神(存在)不断给出意义之光,人借助这种光,得以给万物命名,万物由此得以彰显。因此,命名成为了第一要务。通过命名,人将意义赋予了事物,而人也由此得以理解世界的存在,理解自己的存在。如上文,镰(刀具)为名词,而廉(少,廉洁)为形容词,将这二者相关联,无疑,是将“廉”通过转意而赋予“镰”:薄其所刈,薄,使动用法,刈,割,使所割的东西薄(少),就像廉洁的人一样。如此,竟将镰这一我们今天看来客观的、价值中立的事物,纳入了中国人伦知识系统中。通过命名,从而显现了中国人的生活意义空间,通过对命名的观照,中国人将自己的存在彰显出来,并由此构建出一个世界。按照存在主义的说法,存在先于本质。命名,赋予意义就是存在,而镰的用途则是本质。中国古人正是这样来理解事物的。如此的生存,被海德格尔称为“人,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上”。
刘朝谦教授在他的《技术与诗》中说,“技术仅在被理解为人的生存的地基,并被政治化,道德化之后,才作为人之生存及政治道德人生的内容之一,进入古代社会的主流话语之中”②,“中国古人通过将技术抛掷在一边,实现了向诗意家园的进入,实现了诗意的中心化,实现了诗与技之间倾向于诗的不平等和谐”③。
王桢随后所附的关于袴镰的那首诗,进一步将这种诗意命名加以诠释。
诗云:利器从来不独工,镰为农具古今同。
芟余禾稼连云远,除去荒芜卷地空。
低控一钩长似月,轻挥尺刃捷似风。
因时杀物皆天道,不尔何收岁杪功。
诗的首联便将镰刀放到了一个历史系统中,表明,它不是孤独的,而是有着历史传承的,暗示出它的意义不在于自身,而在于它是历史系统中的一部分。历史,是中国在世伦理的核心关怀。失却历史,中国古人将无从立身。即使是在歌咏镰刀这样的器物,也不能例外。颔联和颈联从审美的角度,实现了镰刀对自身的器具性的超越。诗人用云、月、风等事物对它进行比拟。而这些事物都是天上缥缈的痕迹,是与神,与天道相关联的。由此,镰刀从与大地亲近的关系上挣脱出来,仰望天空,追寻“神”(存在)的踪迹,从而将“世界”呈现出来。尾联从又“天道”(神、存在)的处所转过头来,审视镰刀的器具性。这样,意义与器具,存在与本质,世界与大地的张力便深刻地聚集在被人凝视的镰刀上。
古人得以诗意地栖居,诗神曾长久地驻足于这样的乡村中。
二
就像电影中的转场,时空从古代转到了当下,富有诗意的镰刀从画面的中心转到了一个角落,转到一个不起眼的农村青年的手中——他用这把本来该收割玉茭的镰刀割下了村长杜文革的头。蛮横的村长就是当地的一个恶霸,青年的哥哥因为要举报村长贪污的行为,而被他暗害致死。在村子的空地上,青年把人头和镰刀洗净,赤身等着警察。当他发现人群中挤着自己的抱着孩子的媳妇时,猛然起身,慌乱中,猝然倒在警察的枪口下。
富有意味的是,《释名》曰:“镰,廉也”。小说中的村长杜文革却以贪闻名。当镰刀和杜文革的人头被同时供在空地的八仙桌上时,廉与贪的反讽被呈现出来了。
但更重要的是,曾经是连接人与天地,呈现农人生活意义,赋予大地以诗意的镰刀,如今却变成了杀人的凶器,是人与人之间疏离与仇视的见证。对于中国人来讲,人伦的失范成为诗性生活消失的首要原因。我们的精神归依与西方人不同,我们不是单独地面对超验上帝的拯救,而是要在集体关系中追溯历史的价值。当现代性迫近时,与祖宗之法连贯的血缘宗族的孝悌伦理也就支离破碎。曾经被这些伦理秩序所约束的极端实用主义如今可以肆无忌惮地横行乡里。乡村的人际关系变得唯利是图,恃强凌弱。超越的生活意义丧失,农人们无路可寻。
除了镰刀,青石碨也见证了人的生命价值的丧失。在《青石碨》中,本来是用来碾米的石磨,已经废弃了,堆在角落里,被用来拴一个从人贩子手中买来的女人,这个女人从四川卖来,几次想要逃走,却都被抓回来,痛打一顿后,像拴狗一样被拴在这里。最后才知道,这女人自己竟是个人贩子,没想倒给别人卖了。在贫困的乡村,爱情只是天方夜谭,一切都退回到了动物性的原始欲望中。意义与价值与这里没有关系。而篇头王桢的诗句却是如此描写曾经作为农具的石碨:“斫圆山骨旧胚胎,动静乾坤有自来。利齿细喷常日雪,旋机深殷不云雷。”如今石碨早废,人性已废,诗意亦废。
与人与人的疏离同时,人与土地也日渐疏离。
《残耱》中,在地里干活的老农从残破的耱上摔倒,抚着痛脚,更伤心地想到自己的儿孙一个个从祖祖辈辈的土地上离去,拼命要挤进陌生的城市。《耧车》里,老福田带着孙子最后一次耕种这块耕了千万年的地,因为明年,这里就要建煤厂,拆迁的村子全部撂荒……老林沟也一样,人一走,村子就荒了。到明年,这世界上就没有老林沟了。而老福田自己也不知道,开了煤矿的南柳村有没有布谷鸟。《犁铧》中,宝生离开老家五人坪,在北京一个高尔夫球场打工。球场老板陈建国,当年就在五人坪插队。他要把五人坪的乡村生活搬到现代都市里,于是录了音,于是那乡间的“水声、风声、鸡鸣、狗叫,悠长的牛哞和牛铃,阵阵林涛和悦耳的鸟鸣,孩子们嬉戏的笑声,还有满金爷赶牛的吆喝声,天然无序错综缤纷地从松树的下面动人地传过来”。这一招真灵,陈老板的生意蒸蒸日上。但这一切只是幻象,一旦停电的时候,宝生就觉得,“一切都没了生气,一切都变得假惺惺的”。乡村成为了城市附庸,成了它的殖民地,在物质剥削之后,又开始了精神剥削。乡村已经没有了自己的生存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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