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4期


徘徊于沉重与达观之间

作者:任 媛




   在《送冰的人来了》剧中,我们看到了奥尼尔对于宗教“苦难—堕落—惩罚—拯救”仪式的反讽,看到了人的苦难心灵在肮脏、沉重的现实生活下的沉沦,他们只能借梦和酒苟延残喘,了无生气,在灵魂与功利的搏击中,人的精神发出被撕裂、被掷入深渊的号叫。奥尼尔曾说:“我的全部剧作……就其精神含义而言,在我都是荒野里的一种探索,一声呐喊。”②这声音是令所有现代人心惊的。
  
  二
  
   从对西方宗教的探求、肯定到怀疑,这就是奥尼尔艰难的追寻历程,其中既有期盼精神获救的热望,也有被神圣之物抛弃的荒凉感。如何才能减缓人类灵魂的剧痛,如何才能弥补价值失落、信仰丧失而给现代人带来的精神伤害?作家明确表述过:“今天的剧作家必须根据自己感受到的当代疾病的根子——老的上帝已经死去,科学和物质主义也已失败,他们不能为残存的原始宗教本能提供一个令人满意的新上帝,以便找到生活的意义,安抚对死亡的恐惧。”③于是,关注东方,希望在古老的东方宗教和哲学中寻求某种精神价值便是出于对这种现实的思考。
   东方特色是奥尼尔艺术中非常显著的一个方面。如果说在他早期作品中,这一特色还比较朦胧,如《天边外》中“东方世界的神秘魅力”是“遥远而未知的美”,《泉》剧主人公所向往的东方“是一个被大自然把它与人们隔开、极其宁静的地方”。那么,其中后期作品里的东方特色则越来越明显表现为中国的道家思想。长久以来,奥尼尔一直感到宇宙中有冥冥潜在的力量在影响现实世界,所以他的悲剧作品中常有幻灭感和迷离、神秘的色彩。对于他来说,中国道家是一种带有东方神秘色彩的寄托,这种寄托虽然未必尽合道家本义,但对奥尼尔的影响却是真实而深刻的。
   老子云:“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下母。”即是说,万事万物都处在不停的循环运动之中。《安娜·克里斯蒂》里的老船长对大海又恨又怕,决心不让女儿安娜再过海上生活,而安娜却奔向大海,把大海看成是净化自己的“罪孽”和做个新女性的地方,最后嫁给了海员,获得了新生。“老一代人憎恨的大海却成了年轻一代探索新生活的天地,这也是一种人生循环。”④
   在道家看来,天地、阴阳、善恶、生死都是无限循环的,可以在一定的条件下转化的,这就是事物发展的必然规律。在《马可百万》中,面对阔阔真的尸体,忽必烈有这样一句台词:“孕育你的子宫和埋葬你的坟墓是协调的。”它暗示了生与死的循环。人的生命是自然界循环的一部分,死亡是一个生命的结束,也是新的生活的开始。海上旅程的结束是她生命的完结,但她的葬礼场面却像是庆祝她的新生。教士们高呼:“死亡比生命更加真实。”在该剧的序幕,阔阔真暂时地复活了。《拉撒路笑了》的主角更是超越了死亡,此剧的主题说明,本来就没有死亡,人是永生的,死亡只不过是生的一部分,是一次生命和下一次生命之间的恐惧,所以拉撒路蔑视死亡,面对死亡他放声大笑。
   如此,人生几许,恰似一场梦,那何不以超脱的风度去直视惨淡的现实?道家将“无为”看作人精神的至高境界,于是,东方神秘思想中的这一静虚观念亦为奥尼尔所接受。大臣楚伊是《马可百万》中一个引人注目的人物,他的处世态度始终如一地保持着东方圣人的超然。在初会马可之后,他向大汗建议听其自然随其自由发展。他的谏言来自老庄哲学,反映出穷其理性,不加干涉的道家思想。当忽必烈为阻止阔阔真跟随马可出海远航而威胁要处死马可时,他语调平和地吟诵:“圣人无我,神人无功,圣人无名。”并多次暗示道家经典中的众多名言。
   《送冰的人来了》一开场就将“无为”理想戏剧化了。拉里在第一幕中就大谈“大气之中无比美妙的宁静”。为了逃避现实生活中的竞争和苦恼,一群无业游民得以和睦相处,他们的生活状态颇与道家理想相似:“从来没有见过如此心满意足的人。”拉里也以自己是他们中最消极、最无动于衷的一员而沾沾自喜,因为他已超越了一个人要有所作为的欲求,他在竭力想做到“虚静而迹近于无”。希基也想展示超越世俗竞争的平静心态,他要这些失业者放弃残存的欲求,“由着自己沉入大海的深处”,在那里“再也没有任何该死的希望与梦想会来困扰你”。
   《进入黑夜的漫长旅程》中的“无为”则表现在全剧经常出现的僵滞沉寂的氛围之中。整出戏的“行动”就是奥尼尔所描写的剧中人物如何“不能行动”。所有的人物渐渐变得有点听天由命,知道逃避过去的一切努力都无济于事。在此,作者用雾来象征人物逃避现实的“世外桃源”。玛丽喜欢雾,因为“雾能使你超脱世界。雾能使世界远离你”。艾德蒙把雾视为避难所,希望呆在那个虚无缥缈的世界里,成为雾中的幽灵。可以说,奥尼尔笔下的人物借酗酒吸毒麻醉自己,忘却现实,求得思想上的“超脱”,应该是道家“无为”观念对他的影响。
   很明显,奥尼尔早期作品中的主人公常常为了实现自己的理想而采取激烈的行动,而后期作品中的人物却大多浑浑噩噩,即使谈论了理想,但没有付诸行动的打算,只是藉以解闷、虚度时光。这一变化不能不说是源于作家对道家思想的接受。所以,卡品特称奥尼尔后期的剧作是“超脱的剧本”⑤。
   当许多人已经不能在当代的西方文化中发现生命的意义以回答感情的要求,而只好去眺望东方以找到一些替代物时,奥尼尔也同许多美国人一样,相信东方能够提供西方社会迫切需要的某种行为准则和道德规范。但同时,奥尼尔也清楚地知道,道家思想的智慧和西方文明的庸俗之间存在的差距是很难调和的。他曾经通过《马可百万》把东方的清净无为精神与西方的毁灭性物质主义加以对照,在马可·波罗和阔阔真身上寄托了自己对东西方文明冲突的思考。贪婪庸俗的马可象征着物欲横流的西方社会,而纯洁高尚的阔阔真则象征着优秀智慧的东方文明,是灵性人生的代表。作家在两人身上建立的对立以及他所精心塑造的阔阔真的美好形象反映出奥尼尔心目中所关心的东西方的冲突与对立以及他对于东方世界的憧憬和向往。学习东方,是奥尼尔为西方世界寻找到的济世良方。但是,剧中的阔阔真却没有得到理想中的爱情,而是香消玉殒。詹姆斯·罗宾森对此精辟地分析道:“她所面对的是一个二元的宇宙,人在其中注定是要与远为巨大的力量搏斗并且最终失败的。……这个悲剧与其说是宇宙性的,不如说是世界性的。于是,阔阔真自己就代表了一种更为巨大的‘力量’,代表了东方;她的失败是败于更加强有力的对手,败于进取性的西方文明。”⑥虽然如此,奥尼尔还是坚定地以阔阔真的复活来表露自己对超脱恶浊世界的“天边外”的不懈追寻。
   是痛苦地沉没于命运的黑水中承受精神折磨以等待基督的拯救,还是平和宁静地以超凡脱俗的心态笑对人生?恰如哈姆莱特那句永恒的诘问:活,还是不活?这对于奥尼尔来说也是两难选择。当初踏上东方之路,作家是“藉此寻求一种方法来弥合东方信仰和西方基督教的爱的伦理”⑦,他曾把自己形象地比喻成一只熔炉,将东西方文化传统兼收并蓄,以完成他一生所致力于解救西方社会方法的探求。虽然明确的答案最终也没有出现,但从文学本身的角度来说,中国哲学思想的渗透,使其剧本达到了一种难以企求的悲剧的超然与冷静,东西文化在这里得到了较好的融合并产生了奇妙的效果;而从宏观上来说,这也是20世纪东西方文化交流的大趋势在文学艺术领域的体现。
  (责任编辑:水 涓)
  
   作者简介:任媛,天津师范大学文学院讲师,南开大学在读博士,主要研究方向:欧美文学。
  
  ① 刘海平、朱栋霖:《中美文化在戏剧中交流——奥尼尔与中国》,南京大学出版社,1988年版。
  ② 廖可兑:《尤金·奥尼尔戏剧研究论文集》,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1977年版。
  ③ 霍斯特·弗伦茨:《〈富商马可〉、奥尼尔的中国经历与中国戏剧》,选自《尤金·奥尼尔评论集》,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1988年版。
  ④ 郭继德:《奥尼尔的戏剧创作与中国哲学思想》,选自《山东外语教学》,1994年第2期。
  ⑤ F·I·卡品特:《尤金·奥尼尔:东方与美国超验主义》,选自《尤金·奥尼尔评论集》,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1988年版。
  ⑥⑦ 詹姆斯·罗宾森:《尤金·奥尼尔和东方思想——一分为二的心象》,郑柏铭译,辽宁教育出版社,1997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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