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4期


徘徊于沉重与达观之间

作者:任 媛




   关键词:奥尼尔 道家思想 西方宗教
   摘 要:美国戏剧家尤金·奥尼尔心仪东方思想,特别是中国道家,这使其作品具有一定的“东方特色”;同时,耳濡目染的西方宗教思想也在其中打下深深的烙印。于是,在东西方两种截然不同的哲学思想的影响下,他的戏剧创作呈现出特有的艺术魅力,而作家则试图以东西方文化的融合去面对惨淡的人生。
  
   在美国加州海滨不远处的偏僻山沟里,一幢中国式样的建筑掩映于绿树之中,室内布置着中国的红木家具,后花园顺墙修有一条中国庭院常见的九曲红砖小径,围墙大门上钉有四个铁铸汉字:“大道别墅”。这就是被视为美国戏剧的奠基人奥尼尔晚年与妻子闭门独居的地方。
   奥尼尔心仪东方思想由来已久。最早他通过阅读爱默生的作品及一部通神论著作而接触到东方哲理。1922年,他为创作《马可百万》而大量阅读东方特别是中国的历史、宗教、艺术等方面的书籍。1928年,他开始了向往已久的“东方之旅”,携夫人到中国旅游。虽然实际的中国并非他理想中的“太平与宁静”,但这并未削弱他对东方思想的浓厚兴趣。他还曾构思多年准备创作《秦始皇》剧本。在他的“大道别墅”里,收藏有两种版本的《道德经》和《庄子》,包括林语堂赠送的向西方世界介绍中国文化的名著《吾国吾民》和《生活的艺术》。
   奥尼尔走近中国哲学跟他个人成长的背景是有关的,少年时期他那笃信上帝的母亲沦为无可救药的吸毒者的不幸遭遇以及尼采、波德莱尔和王尔德等宣扬叛逆思想的书籍的影响,使得奥尼尔早在中学时就放弃天主教。可是,随之而来失却信仰的痛苦又长期折磨着他,促使他不断寻觅新的精神依托。在广泛接触世界上各种哲学、宗教后,他被我国孔子、老子和庄子的思想,特别是后两者的道家思想的“神秘和魅力”所吸引。当然说他对道家思想有多深的理解,也许言过其实,然而他对中国哲学的兴趣是浓厚而又持久的。奥尼尔最后以“道”来命名自己一生中最重要的居所,应该说不是一个文学爱好而已。诚如刘海平先生所说:“用‘道’来命名自己一生中最后的一幢住房,对于奥尼尔说来,这不仅是个取名字的问题,而且是一种确认了的生活方式和人生态度,或者说是他为自己的灵魂寻找的一个归宿。”①不过,有必要指出的是,由于不能接受那个理性主义的历史化人格化的天主教上帝,奥尼尔便从东方神秘论所描绘的那种神秘而超越时间的非人格化存在中寻求营养,但作为一个西方人,爱尔兰天主教信仰的家庭渊源已渗透在他的灵魂深处,总是在一定的情景中提供给他特有的宗教工具;作为一个怀着对人类欲望、苦难理解和同情的作家,在对人类悲剧深究的同时,又不能不求助于宗教。这都决定了他并不能彻底投入东方哲学的怀抱,只好在沉重的西方宗教与达观的东方哲学之间徘徊。
  
  一
  
   在奥尼尔的戏剧里灵魂冲突处处可见。痛苦不安的灵魂是现代宗教和人文科学家所共同关注的课题,无论奥尼尔将灵魂最终寄托于何方,他的戏剧所表现的的确是人类思考的普遍问题——信仰危机。生存困境与信仰危机的冲突的日趋尖锐使每个具有使命感的人文工作者都在寻找济世良方,这使奥尼尔戏剧具有极大的现代感和广泛的人文基础。奥尼尔怀疑宗教但最终走不出宗教的围城,他的最终救赎仍然是古老的宗教命题:上帝拯救并提携虔诚的受难者的灵魂。
   作家笔下的人物经历着类似古典悲剧中的那种命运压迫,从头至尾都在命运的黑水中沉浮、挣扎,不能浮出水面。从他早期的《天边外》、中期的《悲悼》到后期的《进入黑夜的漫长旅程》、《送冰的人来了》等名剧中,我们都可以感到笼罩着全剧的那种失败与无奈的气息。奥尼尔常常将那些沉坠在欲望中的灵魂置于深重的忏悔之中,虽然他们失掉了神恩,缺少信念,身心千疮百孔,但作家依然赋予他们一种对理想生存的向往和追寻,并对他们实施着类似罪与罚的宗教式审视。可以说奥尼尔是藉宗教的方式以救人性。因此,其剧作中许多人物都自愿接受惩罚,接受死亡和比死亡更可怕的命运,从中找到心理上的满足与意义。于此,人性的尊严、精神在痛苦中得到某种恢复。
   物质世界的诱惑,诸如嫉妒、情欲、自私、仇恨等人性中的缺点,几乎都可以不露峥嵘地造成人的精神毁灭。《悲悼》中,祖父老孟南用剥削弟弟的钱盖下新宅子,还因争风吃醋而将弟弟一家无情地赶走,从此在后代的心里埋下仇恨的种子。被孟南家严厉的清教气氛扼杀了生命的孟南之妻对这个家庭也满怀仇恨。当亚当斯——当年被赶出家门的弟弟的儿子作为船长露面后,隐藏的仇恨就一下子浮出水面,紧锣密鼓地带来一系列死亡,酝酿其中的是每个人心里深处的爱恨情仇,这些隐秘的动机、欲望像黑色的暗流,淹没了偶尔露出的人性和对美好生活的向往。
   女儿维尼作为家族的代表,最后站出来面对所有的罪恶,开始了她的赎罪。正如奥尼尔所说,这命运是他们自己造成的,他们应该自己承担起来,用生命来赎回自己。维尼做了这样的担当,她最后走进黑色的宅子,对老仆人说:“……我是孟南家的最后一个人,我必须惩罚我自己。独自一个人和死人们同住在这里,是一种比死亡和监狱更坏的报应!我绝不出门。也绝不见任何人。我要把百叶窗钉得紧紧的,不让一丝阳光透进来。我要和死人们同住在一起,保守他们的秘密,让他们缠住我,直到孽债偿尽,而孟南家的最后一位可以得到一死的时候!”由于维尼的选择,孟南家的宅子由“供奉仇恨的庙宇”变成一座教堂,她将在这里将罪恶清洗干净;同时,也由于她的选择,使罪恶得到审判,因此维尼的选择就是上帝隐秘的在场。当这些悲剧人物挣扎在人的局限性中身心分裂,痛苦得无法自拔之时,奥尼尔又重新感到上帝的存在。
   奥尼尔蔑视一切现存的道德和传统,他认为尽情地满足感官的享受便是幸福。这个曾以摩西十戒作为自己行为准则的虔诚教徒,一旦挣脱了宗教的束缚,就异乎寻常地放荡起来。但他的放纵,他的玩世不恭,丝毫没有解救他的精神危机,反而陷进了更深的苦闷之中。《无穷的岁月》正是他心灵冲突的真实写照。约翰和洛文作为一对分裂的人格组成了灵魂的冲突。戏剧结尾的最后场景是一座古老教堂内的一隅,作者用两条鲜明的对角线设计了两堵墙,左边放着十字架,右边是大门。“门”在基督教中有特定的文化内涵,它是入教之门,天堂之门,上帝之门,它划出了人性的善与恶,划出了精神的皈依与背叛,也划出了死亡与复活。洛文阻止约翰入内,他希望约翰永远被上帝遗弃。但约翰坚决地推开了洛文,进入了上帝之门。他被主宽恕了,当约翰重新拥有信仰时,他才变得坚强有力。而作为他对立面的洛文仿佛被某种看不见的力量压垮了,他在上帝的宽恕面前倒地而死。多年前,约翰·洛文跨出了这道上帝之门,从此灵魂一分为二,约翰与洛文的冲突实则是人的双重性格的展示。灵魂不安表现在走出上帝之后,这是对约翰·洛文的惩罚。洛文的死预示着约翰·洛文的复活,约翰跨进了上帝之门,灵魂合二为一,他获得了新生。这出戏最终表现了灵魂的搏斗,以堕落、受罚组成了戏剧冲突,得到救赎是戏剧的终结。
   然而,在“上帝已死”的时代,信仰,只生活在我们视若生命的关于过去的回忆中,鲜活美好,却永不能返回。从结构上说,《送冰的人来了》与《圣经》中等待救世主降临的故事有类似之处,但相似的仪式后却是纯然不同的背景和后果。小酒馆猥琐、肮脏、下贱,充满着阴暗、消沉,里面的人都如同被世界所遗忘。推销商希基试图让酒店的人面对惨淡的现实,勇敢地站起来,结果却适得其反,最终自己因涉嫌谋杀被捕。人们在麻醉品和毒品中麻木不仁。诸神业已退场,救赎、复活只能成为人们对遥远往昔的一种回忆。一旦有人试图以此作为拯救世间的良方,带来的只有可笑、发疯和死亡。这就是霍普酒店中众人的结局。剧中,送冰人是众人玩笑中与希基老婆私通的这样一个人。在众人的期待中,希基是一个粗俗的、可以给人带来欢乐的信使,而这种欢乐除了短暂的麻木和空虚,没有任何其他的附加值。这里,众人对“送冰人”的强调,再次粉碎了仪式的崇高感。希基对于救赎的任何幻想,还比不上众人对于“送冰人”的一声讪笑。而在剧中,一旦这种救赎的念头从希基的口中吐露,必然带有冰冷、严苛之意,被生活所压垮的人只能再度压垮更弱的人,这种救赎的后果不免令人心寒。
  

[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