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5期


屈大均诗歌意象之生命意识探析

作者:卜庆安




   意象是情感的物化形态,好的意象,不仅应有明丽优美的外在形态,还须渗透诗人强烈的主观感受,融入诗人深沉的思想意念与饱和的内在情绪。作为明清之交的著名遗民诗人,屈大均的诗歌意象即为这方面的典范,既具有新鲜可感的形式,又具有丰厚的情感内蕴,其诗中充溢着强烈的生命意识。
   所谓生命意识,就是指人类发展到一定阶段后,对于人生在宇宙中的位置、人类生命的本质、人生的价值以及同时产生的有关伦理、生死和人格的省察等诸问题的高度关注与思考,以及在此基础上对生命痛苦的超越,对生命自由的追求。
  
  一、生命忧患意识
  
   庄子曰:“人之生也,与忧俱生。”①厨川白村言:“我们的生活愈不肤浅,愈深,便比照着这深,生命力愈盛,便比照着这盛,这苦恼也不得不愈加其烈。”②在岁月的长河中,个人是一叶小舟,随时会有覆舟的危险。面对这一悲剧结局,人悲苦却又无可奈何。屈大均的诗中充满了对死亡的哀伤,对人生短促的喟叹,对人生价值的思索,表现出迷惘的心绪、躁动的情思和忧愁难解的哀怨。《咏怀》“驷马尚可縻,去日苦难追。平生屡虎尾,慷慨将何为?转蓬如车轮,随风西北吹”,以“驷马”意象反衬时光难驻,去日苦多。又进而用“车轮”、“转蓬”两个意象深化人生之须臾,死亡之难却的哀伤。
   人类生存的基本条件是衣食的需要,但并不是人人都能得到的。《卧疾行》:“人情若流水,流水东以西。一日不胶漆,十日不相知。我有负薪忧,药石谁见贻?一身事尊老,衣食无所资。”前四句以“流水”意象比喻人情之浇薄,后四句拈出“药石”、“衣食”两个意象,说明连起码的生活条件都难具备,暗示人生活着之艰难悲涩。
   社会的动乱、生计的逼迫,人生的灾难会突如其来,致使士人背井离乡、抛妻别子,于是游子、思妇现象常常发生。《孤竹吟》:“惊沙如白雪,杀气为严霜。游子一何微,落叶同飘飏。”“惊沙”、“白雪”“杀气”、“严霜”等意象渲染环境之恶劣,而“落叶”意象极喻游子漂泊在外,孤苦无依,有家难回,生命难以维系。《佳人》:“一曲《飞龙引》,思君泪数行。箜篌悲夜月,眉黛落秋霜。”通过“泪珠”、“箜篌”、“夜月”、“眉黛”、“秋霜”等意象,诗人给我们塑造了一个怀念戍边良人的思妇形象,情绪悲戚,实乃缘于生之相别而聚之难料的窘境。
   游子、思妇的生离死别固然令人难耐,至爱友朋的执手相别也同样使人悲戚。屈大均有许多送别亲友的诗作,虽然其中大多为劝勉激励之作,但因别多会少,前途难料所导致的抑制情绪与悲哀心境之作仍随处可见。《别田约生》:“慷慨风人度,飞文鞍马边。羽声悲不止,剑击气无前。别绪萦春草,离心逐玉鞭。河梁频执手,日暮两凄然。”“河梁”、“日暮”、“春草”、“玉鞭”及“马”、“剑”等意象营造了一个凄清的挚友离别的场面。人,皆喜相聚而苦相别,但事事难遂人愿,自古已然。聚散无常乃人生之常,个人怎能与之抗衡!
   名利萦绕心头,诸事难以割舍。《赠刘生》:“英雄多失路,四十未功名。慷慨一杯酒,飞扬万里征。”诗中虽仅有“杯酒”意象,但透过此焦点,读者能痛楚地感到男人四十而功名未建的遗憾与悲哀,同时也能体会到酒壮英雄胆而意欲再作奋飞的豪迈。
   人是世界上最有智慧的生命,本应享有至高无上的礼遇,然而在《大同感叹》中并非如此:“花门多暴虐,人命如牛羊。膏血溢槽中,马饮毛生光。”人如“牛羊”,马饮“膏血”,人置何地!生命究竟有何意义!
   在积极探索生命中形成的迷惘、困惑、伤感与消极颓废的情调是不可同日而语的。屈大均在苦苦的求索之中,能透过生活中暂时的和表面上的圆满看到内在的和更深刻的不圆满,常凭借意象说明一切美好事物可能失去光彩,此时的意象流露出人生短促难以抗拒的情思,蕴涵着诗人对人生的无限留恋。他所着力表现的正是生命本体的巨大忧患,而且,因其哲理的深邃、情调的哀婉忧伤,致使其生命意识的内涵更为丰富与深刻。
  
  二、情爱观念意识
  
   人类情感的抒发是体现生命意识的一个重要层面,但诗歌中的情感并不能从一般意义上来理解,它所包含的不仅是个体和群体的悲欢离合与喜怒哀乐,而且蕴涵着一种整体性情感——“人类情感”。即如美国著名美学家苏珊·朗格所指出的:“艺术家表现的绝不是他自己的真实情感,而是他认识到的人类情感。一旦艺术家掌握了操纵符号的本领,他所掌握的知识就大大超出了他全部个人经验的总和。”③而在情感的抒发上,情爱观念在众多的文艺作品中无疑占有很大比重。透过爱,人们不仅感到创生的喜悦,而且通过更新自身而达到生命的永存。屈大均的诗歌中有大量的情爱作品,如他怀念其妻王华姜的情诗就超过百首,另有许多拟他人口吻或即兴抒发情怀的爱情诗。
   情爱描写情欲是人的正常的生理要求,是人性格世界的重要组成部分。屈大均有关情爱的诗作,并非赤裸裸的色情渲染。在他笔下,“性”已超越了荒淫低级的纵欲主义层面,而具有了生命的深度与个性自由的高度。他不像西方某些诗人那样赤裸裸地歌颂情欲,而是用诸如“锦衾”、“罗袂”,“巫山”、“云雨”等相关意象代替,欣赏者可以与对象保持一定距离进行审美观照。《哭华姜》“锦衾多泪雨同流,罗袂无声风自秋。纵有少翁能致汝,帷中那得玉魂留?”用“锦衾”、“罗袂”、“帷中”等意象含蓄表现夫妻恩爱。在“明月舒光乍上枝,梦残空使楚王悲。无情最是巫山女,暮雨朝云只片时”中以“巫山”、“云雨”意象暗示男女欢会。读者在获得美的赏悦时,分明也感到相爱双方旺盛的生命活力和毫不掩饰的纯真个性,其美感远多于邪思。表面上,情爱是人类情感的自然爆发,是两性爱情发展的自然结果,但若从深层挖掘,它也不失为人类战胜死亡得以永恒存在的最佳动力。
   精神爱恋屈大均的爱情诗并非纯粹描写男欢女爱的俚曲小调,而是通过对爱的礼赞以及对逝去爱情的悲伤表露,抒写对美好情感的向往与爱恋。《哭华姜》“才人自古归厮养,亦有文姬毳幙中。吾子不须悲薄命,千秋芳誉孟光同。”诗中化悲哀为豁达,以蔡文姬、孟光两典故意象作喻,预示诗人对爱的认识已有了进一步的升华,相爱,就意味着夫妻双方相互关怀与相互尊重。另外,屈大均还有一些专门歌颂爱情的诗作,其主人公大多为平常的痴情女子。《媚歌》“持赠绿金蝉,为卿钗上饰。双栖朱槿中,相媚情何极”和“蚕蛾多食叶,赢得腹中丝。辛苦得成匹,缠绵无尽时。”两首诗中以“钗”、“丝”意象作为情爱的象喻,描摹出女主人公对爱的依恋与执著。使人觉得她既荡人心旌,又冰清玉洁;既顾盼生姿,又温柔娇羞。爱,能唤醒沉睡的生命,是人生的避风港,人因此能摆脱孤独而达到灵魂沟通,并最终走向普遍的人类之爱。
   凸现悲怨情感的自由宣泄是人健康心理的要求,反观自身的不幸,展示悲苦并非弱者的行为,而是个体生命力的体现。屈大均采用柔肠婉转、掩映多姿的女性美来表述凄苦哀怨的心情,因为只有在孤独、冷漠、寂静中才能体味、反思生命的苦乐,这也正是诗人对生命苦难的体认。《怨歌》“妾为水中萍,君作水中藻。一浮与一沉,花叶难相保。”《代怨别曲》“与君共一体,有如云与霞。何意狂风吹,片片委泥沙。”两诗中的“萍”与“泥沙”意象形象地展示出女性的悲剧结局。诗人笔下的女性多为美丽善良的化身,她们往往代表人性中至美至善的因素,而她们的命运却是不幸的,两者之间形成强烈的反差,这既是对不合理社会制度的控诉,也是对人生无常、生存空虚的揭示。爱情既能使人体味到人生最甜美的琼浆,又能成为最苦涩的汁液。屈大均所怜爱的妻子王华姜不幸早逝,使其爱情诗多些别离之苦,少一些相得之乐,常常咏唱一种有缺憾的爱,表达出惘惘不甘的情思。
  

[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