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5期
逃离与控制
作者:田明刚
小说的标题似乎暗示着与哈姆雷特有关。黑衣王子哈姆雷特身上的文气息削弱了他的意志力,因此为父报仇的宏业一再遭到延宕的痛苦折磨。《黑王子:爱的庆典》的核心人物,年近花甲的布莱德利·皮尔森,因自己文学才能一再被延宕而感到痛苦。他为自己的才能感到骄傲,并认为自己可以写出一部伟大的作品,证明自己比他儿子般的作家朋友阿诺德·巴芬高明。为了达到目的,他暗中产生了与朋友敌对的竞争关系,把巴芬的妻子和女儿都卷入了这场充满了圈套、性和同谋的游戏之中,最终导致了巴芬的死亡和自己的入狱。然而,这部气氛压抑、情节细密并头绪多样的作品绝不是以仇恨和嫉妒为主题展开的故事;相反,它表现了人在实现自我认同和自我实现过程中的控制欲望。
一、沉沦与逃离
如默多克的其他作品一样,小说在情节处理上力求人物刻画的生活环境的真实性,与作者信奉的现实主义小说理念一致。首先,皮尔森的第一人称叙述是放置在一位自称为《黑王子:爱的庆典》的编辑P.落克西亚斯的前言与故事中提到的四位当事人所写的后记中的,这不仅在审美上给读者造成一种错觉,作品的内容非常真实可信,来源于生活一样;同时也暗示着,叙述的非个人化特征,即叙述者处于与他人共同分享的世界中、受到他人关注的行为,不管叙述者的叙事行为是多么隐秘,且必须得到他者的解读和认可才能获得生命。默多克轻描淡写地说后记部分是为了“游戏目的”,对于那些认真的读者,小说显然很明确地指明了“你应该怎样理解叙述者那些离题之谈和唠唠叨叨的闲话,哪些话该信,哪些话又不该信”。她的意思是自己从作者的权威位置抽身,要把解释权交给读者,使读者置身于难以预料的、头绪繁多的情节中,让读者在经历这些事件之后做出道德评判,就像人们经历真实的生活事件那样。但从另一方面来说,小说的这个表层结构使皮尔森的叙述可信度成为问题。显然,读者在判断他的叙述真伪时,必须借助于其他几位人物对他的评判,而其他几位人物褒贬不一的态度又形成读者视角上的冲突,这样反而让读者无法做出完整的结论。或许,这就是默多克所谓的“生活的不可简约性”在文学中的具体体现,恰好表现了人性的复杂,也表现了作为现代主义的忠实继承者,默多克给予人物自由更多的发展空间。
整个故事由几个线索构成:皮尔森与前妻弟弟佛兰西斯的主仆关系,他与巴芬的友谊、与后者妻女的关系、对后者文学成就的暗中嫉妒和对自己文学才能的孤芳自赏,他与被丈夫抛弃的妹妹普里西拉的关系,前妻的归来,以及他与巴芬的女儿朱利安的私奔,等等。皮尔森自以为他的写作是为了创作一部伟大的作品来实践自己的文学思想的,然而他仍然不可避免地陷入了与他人关系的纠葛之中。
这些线索互相交错,人物互相联系,构成了一张密不透风的社会网络,羁绊了皮尔森,也将他进一步拉入他人的话语之中,不但干扰他无法完成自己的宏愿,而且使他沉沦下去,继续受他人的控制。从这个意义上讲,默多克安排的这些密集的情节有助于渲染皮尔森所处的充满“烦乱”的世界,因此留给他的唯一出路就是逃离。不妨说,这部作品也是关于逃离主题的故事,该主题也是作者在其他作品中不遗余力阐述的,鲜明地反映了现代人在“自由”的语境中思想上难以真正获得自由的尴尬境地。
二、叙述与控制
具讽刺意义的是,皮尔森所谓的“宏大叙事”的伟业是在身陷囹圄时完成的,一方面是个人“肉体”上的自由遭到限制,另一方面却是精神完全自由。没有他人话语的干扰下,叙述行为变得如此自在,以至于叙述的本质得到毫无遮掩的揭示。他坦然承认,他要把过去的自我展示在故事中,带着“对那个时候,那个在很多方面都不同于现在的时候的理解”。这种时间观显示了他整体把握过去事件的企图,或者说,他想对那些无法控制的偶然事件进行控制,同时暗示着,为了逻辑性起见他的记忆有意扭曲某些事件的可能。当然,这种叙事方法的合理性应该得到赞许,因为,为了从不可简约的日常生活中获得含义和意义,人有自然归纳的倾向,但是,这也提醒读者必须注意阅读分析的方式,因为艺术家的控制往往存在于意识之中。
皮尔森从叙述开始就玩弄起控制的游戏。在安排故事的开端时,他(或者默多克)半揶揄地玩起了原小说的叙事把戏来。经过反复比较,他让自己前妻的弟弟弗兰西斯登场作为叙述的切入点,因为他相信后者给他带来前妻克里斯蒂安回来的消息有助于将巴芬与两个女人之间的戏剧性事件从表面上纳入叙述结构之中,这样同时把所有相关角色呈现给读者,而自己好像是这出戏的导演,可以通过控制他们的出场前后顺序来摆弄这些人物。
选择弗兰西斯显然和皮尔森无意识的虐待倾向有关,他相信每个艺术家心理都有这样的倾向。弗兰西斯是个他可以随意使用或滥用的角色,一个随时听命于他并能忍受他的乖戾无常的佛斯塔夫。皮尔森把弗兰西斯称作“演员”,将后者降格于一个他蔑视并厌恶的跟班位置,但是,他逐渐认识这样一个人物的价值而无法舍弃。虽然弗兰西斯作为皮尔森前妻的身份多少让皮尔森和巴芬觉得有些滑稽,但他们没有料到的是,这位被解除行医资格的医生在关键时刻把雷切尔从自杀的边缘拯救了出来,在普里西拉先后被丈夫和皮尔森抛弃后照顾了她。弗兰西斯某种程度上扮演了皮尔森应该扮演而不愿意扮演的角色。囊中羞涩不是弗兰西斯跟随皮尔森的唯一原因;悲惨的童年时期,目睹父亲杀死母亲的暴行和后来遭受姐姐克里斯蒂安的虐待给他人格中留下了一个空缺,所以,他投靠皮尔森也是为了寻找一个认同对象而已。虽然让他失望的是,皮尔森对他就像一位暴戾的主人对待奴隶一样,但他从没有停止过对前者的心理分析,这是很有讽刺意味的。无足轻重的弗兰西斯洞悉了皮尔森和巴芬之间关系的同性恋倾向,而皮尔森对此有所觉察到而从未定义过。弗兰西斯还给皮尔森透露了克里斯蒂安隐藏在基督教意义的名字后面的犹太人背景,而后者却从没有费神认真去关注。他也看穿了皮尔森跟朱利安之间的感情纠葛并希望用普里西拉的死讯来打断前者的美梦。这样看来,弗兰西斯倒是成功地用自己的谦卑而富有人性的行为摆脱了皮尔森的控制,因为他代表着生活的最直接的形式,这却是皮尔森的想象力无法企及的。
除了与弗兰西斯之间那种构成持续不断的控制与反控制的游戏之外,皮尔森也想将雷切尔和普里西拉置于他的想象控制之中。在很大程度上,他是在无意识地扮演着唐璜的角色。妇女对他来说代表着一个充满虚荣、空想、多变的糟糕世界,对此他一直保持着距离。如果他安排雷切尔在遭受羞辱时自恋的情景是为了故意揭露女性在婚姻生活中感受到的压抑,那么这也反过来使他得到安慰,庆幸自己没有这样的婚姻苦恼。皮尔森自以为扮演了雷切尔的保护人和潜在的情人角色,因为后者似乎希望能从婚姻的枷锁中逃脱出来并相信自己和巴芬一样也有写作才能。他拒绝雷切尔的爱也许是因为只把她看作普通的年近中年、身材丰满的女性,也许是因为对女性的不信任感,认为她们始终会带来灾祸,这种感觉捍卫了他“在艺术无懈可击的高贵感,而生活中人物没有任何高贵感”的信念,他相信正是艺术,才将他从雷切尔等人栖居的日常生活中拯救了出来。
[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