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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白《渡荆门送别》思维“神话性”的阐释
作者:罗鸣放
摘要:李白诗歌创作思维具有“神话性”的表现,并以此形成了他独特的诗歌风格。《渡荆门送别》虽然只是一首送别小诗,但李白在思维表现上,却能超越时空,赋予大自然以情感和生命力,写出自己独特的心灵感受,展示了他的审美认识、浪漫雄豪诗风和生命意识。
一
据郁贤皓先生《李白丛考》考证,开元十二年(724)秋,二十四岁的诗人李白心怀“四方之志”,“仗剑去国,辞亲远游”。他发青溪,向三峡,下渝州,渡荆门,轻舟东下,意欲“南穷苍梧,东涉溟海”。李白离蜀出川后,写下了《渡荆门送别》一诗:“渡远荆门外,来从楚国游。山随平野尽,江入大荒流。月下飞天镜,云生结海楼。仍怜故乡水,万里送行舟。”
明代诗评家胡应麟《诗薮》将此诗誉为“盛唐绝作”之一。“荆门”,山名,唐代时,在峡州宜都县西北五十里,今在湖北宜都县西北,位于长江南岸,与北岸的虎牙山隔江对峙,古来称为“楚之西塞”,是往来蜀、楚的咽喉要道。《文选》载郭璞《江赋》云:“虎牙嵥竖以屹崒,荆门阙竦而磐礴。”李善注:“盛弘之《荆州记》曰:‘郡西溯江六十里,南岸有山,名曰荆门,名曰虎牙。二山相对楚之西塞也。荆门上合下开,开达山南,有门形,故因以为名。’”
关于此诗的意蕴,前人曾有谓无送别之意,清人沈德潜《唐诗别裁集》说“诗中无送别意,题中二字可删”。沈氏之论欠当,著名学者安旗先生在《李白全集编年注释》上卷中说:“‘仍怜故乡水,万里送行舟’,即题中‘送别’之意。沈氏既知‘思君不见下渝州’句中之‘君’指月,何以不知‘故乡水’亦可与人送别?此皆拟人手法,(白)集中多有之”,此论实当。如李白《梁园吟》云:“洪波浩荡迷旧国。路远西归安可得。”《劳劳亭》云:“春风知别苦,不遣柳条新。”亦用“洪波”、“春风”意象来拟人写送别之情。
初盛唐时的送别诗大盛,主要是因为人们生活在一个思想文化多元开放、经济繁荣和国力强盛的时代,漫游交友、赴任贬谪、科举经商等成为人们重要的人生活动。人们从对生命意识认识的角度,极为看重别离。在别离之际,除继承传统的设宴饯别外,还赋诗抒写送别、赠别等情怀,敖英在《唐诗绝句类选》中说:“大抵送别诗妙在写情。”
人们重团圆、轻别离的传统,一方面是出于自古以来形成的重安居本土的民族心理习惯,另一方面是来自于古代的地理状况和交通条件不便,以及漫长旅途存在着各种无法预知的危及生命的风险因素,因而在离别之时,无论是送者还是行者,内心深处都会隐含着前途之忧、情感之虑,都会染上一种凄婉的感伤情调。唐人梁肃在《送元锡赴举序》中阐述时人为何要赋诗赠别云:“秋气云暮,芜城草衰;亭皋一望,烽戍满目;边马数声,心惊不已。感离别于兹日,限乡关于远道,孰曰有情而不叹息,伤时临岐者得无诗乎?”尽管离别给人们带来了悲凉的情感,但是,唐人在时代精神的感召下,建功立业的意识极为强烈,对个人的前途充满了各种美好的幻想,尤其是文人士子,他们在抒写离别情怀之时,一反过去只表现离愁别绪的做法,将建功立业,实现理想的壮志豪情注入其中。王勃《送杜少府之任蜀州》有“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的洒脱豪迈;王维《送赵都督赴代州得青字》又有“忘身辞凤阙,报国取龙庭”的进取有为。李白正是在这种时代精神的激励下,离蜀出川,以图实现自己“奋其智能,愿为辅弼”的理想大志。因此,他一开始就从空间大处落笔:“渡远荆门外,来从楚国游。”写出自己闯荡世界的雄豪之气。
二
值得注意的是,李白这首诗,在思维表现上与他人的送别诗有不同之处。其思维的跳跃性极大,在阔大的时空境界中,通过“直觉”来表达出多层面的情感。郦道元《水经注》卷三十四云:“自三峡七百里中,两岸连山,略无阙处,重岩叠嶂,隐天蔽日,自非停午夜分,不见曦月。至于夏水襄陵,沿泝阻绝,或王命急宣,有时朝发白帝,暮到江陵,其间千二百里,虽乘奔御风,不以疾也。”对一个久居蜀中、初出虁门的人来说,带着实现理想壮志的心态,经过七百里三峡“略无阙处”的“两岸连山”,一旦舟出荆门,面对广阔无际的江汉平原,必然会产生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然而,它远不是每个人都能写出来,李白在诗中只用了十个字:“山随平野尽,江入大荒流。”形象生动地表达了这激动人心的新鲜感觉。这是相当独特的,我们只要将李白的诗与他人的诗句比较一下,便可得出这种认识。
初唐的陈子昂,其家境背景、理想抱负和李白有许多相似之处,他由蜀出川时,也写有类似的一首诗《度荆门望楚》,诗前四句云:“遥遥去巫峡,望望下章台。巴国山川尽,荆门烟树开。”基本上与李白写的是同一内容。陈诗清新雅健,但比较质实,缺乏生气蓬勃的形象,且诗意直奔主题,“章台”原指秦代宫殿,以宫内有章台而得名。陈子昂在这里用“章台”来代指朝廷,企盼得到朝廷的重用。如将陈、李两诗中的“巴国山川尽”和“山随平野尽”;“荆门烟树开”和“江入大荒流”相比,就会有不同的感受。李诗中的一个“随”字,一个“入”字,既写景,又写情,把舟行江中所见沿途山川景色和诗人自我的新奇感受、豪迈情怀,跃然写出。给读者一种流动的、时空超越的感觉;同时也给江山注入了生命活力。此时回顾来路,那“隐天蔽日”的“重岩叠嶂”,随着眼前这片平原广野的出现,好像初别时的重重忧虑,已经被远抛身后;瞻望前途,这浩浩荡荡、横无际涯的江水,不舍昼夜地流入渺茫的大荒,这是想象中所谓“东涉溟海”的去程。诗人眼前所见,虽然只不过是无限的广漠和无穷的渺茫。但诗中却用十个字画出了一幅气势磅礴的长江万里图,诗人居于其中,在描绘山川景象的同时,抒写出自己豪迈的心情、生命的活力和英爽的个性。
人们还把李白的这两句诗和杜甫《旅夜书怀》中的“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作比,胡应麟《诗薮》云:“‘山随平野阔,江入大荒流’,太白壮语也。杜‘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骨力过之。”胡氏认为杜诗的骨力超过李白,但这只能是他个人的感受。王琦注《李太白文集》所引丁龙友之论比较客观,他说:“李是昼景,杜是夜景;李是行舟暂视,杜是停舟细观,未可概论。”翁方纲《石洲诗话》亦云:“此等句皆适与手会,无意相合;固不必谓相为倚榜,亦不容区分优劣也。”相较而言,后两者的说法较为公允,但还可以得出这样的认识:杜诗侧重写大江的横断面,李诗则侧重写大江的纵深层面;杜诗语句锤炼惊人,李诗语句则自然大气;杜诗情景一览无遗较为确定,带给人的是更多的力度感和更少的联想,李诗情景则泼墨写出较为概括,不尽兴铺排却能给人以更广阔的想象空间;杜诗境界雄阔显沉郁顿挫之风,李诗则境界雄阔现清雄奔放的风格。应该说是各得其妙。
三
李白上两句诗,是从白天所见眼前实景写出自我的想象,然后再从更多的侧面去展示月夜行舟所见的瑰丽景色:“月下飞天镜,云生结海楼。”诗人实际看见的不过是夜晚映在江心的一轮明月,白昼天边的几朵云彩,都是些常见的景物。但李白的想象却发挥了巨大的威力,他化实为虚,想落天外,构造出一个十分瑰丽的神奇世界。“月”是中国神话中影响较大的意象之一,《山海经·大荒西经》:“大荒之中,有山,名日月之山,天枢也。……有女方浴月。帝俊妻常羲生月十有二,此始浴之。”《淮南子·天文训》:“积阴之寒气久者为水,水气之精者为月。”“月”神话最初隐含的意识是人们对月的生成认识,人们在“直觉”中认为“月”积聚着生命的精气,是化育万物的神。“月”在李白的笔下,是会飞动的。其诗《古朗月行》云:“小时不识月,呼作白玉盘。又疑瑶台镜,飞在青云端。”现在,事情倒转过来了,那飞上云端的瑶台镜,为了给诗人助兴,又从天上飞下来,落在诗人的扁舟之前的大江波心。江面腾腾升起的云彩在寥廓的楚天中舒卷、变幻、凝结,结成绚烂神奇的海市蜃楼。这一切,给诗人的思维抹上一层光焰夺目的神话色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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