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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权德舆寄内诗的抒情艺术

作者:王相飞




  (二)丰富生动的妻子形象塑造。唐前的秦嘉《赠妇诗》及《赠妇诗》三首,嵇含《伉俪诗》、《赠内》,徐悱的《对房前桃树咏佳期赠内》,都重在抒发别时的难舍难分或别后的相思,很难得地涉及妻子形象,可又是飘渺的,让人摸索不到。它通过诗人的回忆写道:“宝钗可耀首,明镜可鉴形。芳香去垢秽,素琴有清声。”(秦嘉《赠妇诗》)几种物象的组合,我们可略略想象到,这是一位轻盈美妙的芳香萦绕的女子。到了唐代的寄内诗中,妻子的形象不再那么羞涩地半遮半掩地藏于诗人的背后,而是伴随着更多的生活场景来到了台前,变得更加丰富、鲜亮。这当然要归功于李白:“闻难知恸哭,行啼入府中。多君同蔡琰,流泪请曹公。知登吴章岭,昔与死无分。崎岖行石道,外折入青云。相见若悲叹,哀声那可闻。”(《在浔阳非所寄内》)这里李白将妻子与蔡琰相比,并通过动作、声音展现了一名为自己奔走以救的勇敢妻子形象,当然这种患难经历自然会令人感动和铭记。与李白不同的是,权德舆则多写日常生活中的妻子形象。日常生活易让人“熟视无睹”,而权氏则恰恰是从平常、细微外来描写,并且妻子出场更是频繁,形象是更加的丰富。或以回忆的方式《祗役江西路上以诗代书寄内》:“笑言思暇日,规劝多远度。鹑服我久安,荆钗君所慕”,《夜泊有怀》“心想洞房夜,知君还向隅”,《病中寓直代书题诗》:“寝兴劳善祝,疏懒愧良箴”;或是现时式的描述:《新月与儿女夜坐听琴举酒》:“笑语向兰室,风流传玉音”,《七夕》:“家人况喜开妆镜,月下穿针拜九霄”,《县君赴兴庆宫朝贺载之奉行册礼因书即事》:“顾我华簪鸣玉佩,看君盛服耀金钿”,等等。虚实相兼,有动作,有语言,也有装束,又都是从一个具体、简单又平常的生活事例,一帧生活小剪影来勾勒,神形兼备,黜落浮华,不施铅黛,不事雕琢,语言自然、平白,使一位多才多艺、温柔惠良的贤内助的具体形象跃然纸上。而这恰恰也体现了中唐诗歌的艺术特色。
  (三)抒情方式的叙事化。以第二人称的称呼方式入诗,会使得诗歌在抒情上呈现出叙述的特征。如秦嘉的《赠妇诗》云:“去尔日遥远”、“遣车迎子还”、“伤我与尔身”,这里运用了“尔”、“子”都属于第二人称代词,就好像是诗人在和妻子对话一般。这里的第二人称是叙述者设定的一个听众,是参与叙事的一个参与者。因此使得叙述往往具有面向受众一方的倾向,而寄内诗中的听众——妻子,她既是听众,是受赠诗的妻子,又是读者,因此以这种方式写的诗就好像是用诗歌的语言向妻子倾诉,在表达对妻子的眷恋和爱情的同时也表达了如知音般的平等关系和交流态度。而其叙述者本身还是“我”也就是第一人称,更适合于主观心理描写的叙事与抒怀。秦嘉以后这样的诗也仅有一两首,唐代李白还脱不了以“我”为焦点的男性中心主义⑨,而权德舆的寄内诗在此却迈出了可贵的一步,不但继续了第二人称叙述手法,而且表现了平等关爱进步的女性观。权德舆善于通过诉说行役之辛苦、为官之疲惫来表达与妻思念、团聚、白头偕老、颐享天年的生活愿望。如他创作较早的《祗役江西路上以诗代书寄内》,诗从“风波倦晨暮”的征程写起,诉说了“别来如昨日”、“归梦无复数”的思念之情,然后倾吐了从宦的违心与无奈,最后归结于对殷勤传书和重逢的企盼:“春江足鱼雁,彼此勤尺素。早晚到中闺,怡然两相顾。”诗中充满了对新婚妻子的相思。又如《贞元七年,蒙恩除太常博士,自江东来朝,时与郡君同行西岳庙停车祝谒。元和八年,拜东都留守,途次祠下,追计前事,已二十三年于兹矣。时郡君以疾恙续发,因代书却寄》,长长的题目,记叙了事件的前因后果,具备了叙事功能。而全诗便是从二十三年前“诏书下江土濡”叙起,历数了一生从宦之荣耀,而这是与妻子的贤德密不可分的:“鄙夫何所能,实赖中馈贤”,可眼下贤妻却是“沉疴今未痊”,自己却不能亲身照顾,心忧不已“永怀心如惔,引望脰已■”,禁不住“涕洟暗潺湲”,唯其能做的便是祈祷“摄拜奠清酤,相期保华颠”。全诗大部分是诗人自己在述说,将自己摆到与妻的同等位置,毫无什么大驾子,但其中所蕴含的情感不能不叫人感动。即使在平常的生活中这种感情也从不掩饰:“步屐疲青琐,开缄倦紫泥。不堪风雨夜,转枕忆鸿妻”,“满目归心何处说,欹眠搔首不胜情”,“早晚到中闺,怡然两相顾”,“他时头似雪,还对插茱萸”,“更待悬车时,与君欢暮齿”,“更想传觞处,孙孩遍目前”。
  此外,称呼的变化也反映了对妻的尊敬。德舆并不像秦嘉那样用“尔”或“子”,更多的是选用了“君”等较高雅的称呼。《新月与儿女夜坐听琴举酒》:“笑语向兰室,风流传玉音。愧君袖中字,价重双南金。”《病中寓直代书题诗》:“愚夫何所任,多病感君深。”《酬南园新亭宴会璩新第慰庆之作时任宾客》:“大隐本吾心,喜君流好音。”《朝回阅乐寄绝句》:“子城风暖百花初,楼上龟兹引导车。曲罢卿卿理驺驭,细君相望意何如。”《夜泊有怀》:“心想洞房夜,知君还向隅。”《中书夜值寄赠》写道:“通籍在金闺,怀君百虑迷。迢迢五夜永,脉脉两心齐。”“君”、“细君”本来是用于称呼诸侯的妻子的,德舆以此来称呼爱妻,比较“尔”、“子”不更多了一层尊重吗?
  权德舆在用语上表现得较为平白,他还注意心灵上的交流,对内心活动多做直接描写,在为数十几首的寄内诗中大量运用了与心理活动联系的词语,如“梦”“心”:
  
  宦游岂云惬,归梦无复数。(《祗役江西路上以诗代书寄内》)
  满目归心何处说,欹眠搔首不胜情。(《自桐庐如兰溪有寄》)
  迢迢五夜永,脉脉两心齐。(《中书夜直寄赠》)
  寂寞闻宫漏,那堪直夜心。(《病中寓直代书题诗》)
  家人念行役,应见此时心。(《奉使丰陵职司卤簿通宵涉路因寄内》)
  细君几日路经此,应见悲翁相望心。(《发硤石路上却寄内》)
  恩沾长寿酒,归贵同心人。(《敕赐长寿酒因口号以赠》)
  同心齐体如身到,临水烦君便祓除。(《上巳日贡院考杂文不遂赴九华观祓禊之会以二绝句申赠》)
  心想洞房夜,知君还向隅。(《夜泊有怀》)
  彩缕同心丽,轻裙映体鲜。(《端午日礼部宿斋有衣服彩结之贶以诗还答》)
  
  通过这样一些表白,生动又细腻地表现了权德舆内心情感和对妻子的一腔深情。看起来这些诗写得过于直接坦率,缺少爱情诗的“浪漫”,但这恰恰说明了这些诗是写给自己妻子,而不是写给别人看的,因此在写法上心灵与情感的原始表现突出,而艺术表现则退居其后。
  权德舆的寄内诗以意象的个性化运用、叙述式的抒情方式和坦率的内心描写全方位地表现出与众不同的抒情艺术特色。这让我们感受到其寄内诗所透出的真实性灵,欣赏他对女性认识上的不俗见识和独辟蹊径的创作意趣。同时,权德舆的创作使处于萌芽状态的寄内诗得到了进一步的发展。这一变化也是权德舆开放型的诗歌观念的实践。
  此外,他在元和朝政中位至宰相,此时的权力斗争复杂多变,令他小心谨慎不敢有所轻重,而官场上的应对奉和也已几乎占据了他的整个文学活动。即便如此,他仍能给妻子写诗,这难道不令人感动吗?爱情是一个古老而富有魅力的主题,而他以自己新的女性观,赋予了男女之情、夫妻之情以新的特质,升华成一个新的境界,为唐代乃至整个中国诗歌史增添了一抹动人的亮色。
  (责任编辑:古卫红)
  作者简介:王相飞(1978- ),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2005级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为中国文学与文化。
  
  ① [北宋]欧阳修.新唐书[M]. 北京:中华书局,1975.
  ② [唐]杨嗣复.《权文公集》序[C]. 权文公集[M]. 文渊阁四库全书.
  ③⑤ 全唐文[M]. 北京:中华书局,1983.
  ④ 王辉斌.唐代诗人婚姻研究[M]. 北京:群言出版社,2004.
  ⑥⑨ 蒋寅.权德舆与唐代赠内诗[J]. 山西师范学院学报,1999年第1期.
  ⑦ 童庆炳.文学概论[M]. 武昌:武汉大学出版社,2000.
  ⑧ [唐]权德舆著,霍旭东点校.权德舆诗集[M]. 兰州:甘肃人民出版社,199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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