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6期
论权德舆寄内诗的抒情艺术
作者:王相飞
摘 要:在诗歌史上,“寄内诗”这一诗歌题材具有特殊意义。本文通过对这一题材诗歌的剖析和比较,揭示出唐代诗人权德舆的寄内诗在意象运用、抒情方式等方面的独特性,及其对寄内诗发展的贡献,并由此见出其不同流俗的至情至性,以及在今天仍有进步意义的女性观。
一、关于“赠内诗”与“寄内诗”
人们通常把“寄内诗”与“赠内诗”互用,因为它们都是写给妻子的诗。但细究之,“寄内”与“赠内”还是有区别的。寄内诗,多是诗人离家在外,不能与妻子相聚,便写此“陈情”寄给远方的妻子,具有家书的性质。如李白《秋浦寄内》、《秋清感主人归燕寄内》、《在浔阳非所寄内》、《南流夜郎寄内》,权德舆《祗役江西路上以诗代书寄内》、《自桐庐如兰溪有寄》、《中书宿斋有寄》,白居易的《寄内》更是体现了这一特征:“条桑初绿即为别,柿叶半红犹未归。不如村妇知时节,解为田夫和捣衣。”而“赠内诗”一般则是取消了分居两地的时空差距,以及家书式的功能,两人直接面对,所赠之诗具有“现时性”。如李白《赠内》:“三百六十日,日日醉如泥。虽为李白妇,何异太常妻。”似是李白与妻面对面谈说时的调侃。元和元年(806)权德舆伉俪双双受封,权德舆以《元和元年蒙恩封成纪县伯时室中封安喜县君感庆兼怀聊申贺赠》表示祝贺,白居易一首《赠内》:“生为同室死,死为同穴尘”,向新婚之妻表达了他的婚姻观。有的写给妻子的诗兼有“寄”、“赠”两种功能,如权德舆《中书夜直寄赠》;还有的虽是身处异地,但亦直接以“赠”送,这都表现了对妻子的尊重,拉近了两者的心理距离。如白居易《赠内》:“三声猿后垂乡泪,一叶舟中载病身。莫凭水窗南北望,月明月暗总愁人。”另外,在数量上,寄内诗要远多于赠内诗,在个人诗集中亦是如此。可见,在当时诗人写诗时还是注意“寄”与“赠”的选择,“寄内”与“赠内”并不完全相等。
二、权德舆及其婚姻
权德舆(759-818),字载之,天水略阳人,后居润州丹阳(今江苏丹阳县)。德舆幼秉严训,少时即以文章驰名。自后辗转幕府,为士人所重。唐德宗闻其才招为太常博士,累迁至中书舍人,凡掌纶诰九年,天下所仰。既而拜礼部待郎,连转南宫,再主太常,入阁为相,终山南西道节度使。其人“虽动止无处饰,其酝藉风流,自然可慕”①,其文,“独步当时,人人心伏”②,元和以来,贞元而下,主盟文坛,俨然一代文宗。权德舆有诗集十卷传世,其中虽不少应制奉和之作,但大量的写给妻子的诗颇引人注意,这是他真实情感的自然流露。
权德舆的婚姻生活在他还算坦荡的人生旅程中是一件值得记叙的事。权德舆才华出众,家风清正,为世人所重,时有崔造《与权德舆书》③约以为婚,愿以幼女崔邱樊许之。此前德舆的第一位夫人,是李伯康之妹,可惜只共同生活了很短的一段时间即不幸亡故。④因此是第二位夫人崔氏陪伴其终生,权德舆的寄内诗自然都是写给这第二位夫人崔邱樊的。
崔氏出身高门,其父崔造曾为宰相。她自幼便受“姿性及仪,以静约为尚,以琴书为适”⑤的家教影响,故可谓温柔良淑、多才多艺。在共同生活的漫长岁月里,她给在激流险滩中漂流的权德舆以莫大的精神慰藉。他们夫妻二人相濡以沫,情深意笃,诗词酬唱,“愧君袖中字,价重双南金”(《新月与儿女夜坐听琴举酒》),留下许多表现家庭生活场景与真情的动人诗篇。权德舆的寄内诗不但写得多,持续时间长,而且遍及生活的各个阶段,各个场景,较细致地勾画出他的婚姻大致情况,那真挚的爱情至老不衰,令人感叹。有的学者已经注意到权德舆与唐代赠内诗的关系⑥,而本文则以为权德舆对寄内诗这一题材的诗歌写作艺术有更大贡献,以下详论之。
三、权德舆寄内诗的抒情艺术
寄内诗,不同于其他类别的诗可以有多人相和,它仅限于夫妇两人间,有很强的私人性,因此依作者的不同生活经历和性格特征等呈现出不同的特色。唐前有极少量的赠内诗,如秦嘉《赠妇诗》三首,嵇含《伉俪诗》、徐悱《对房前桃树咏佳期赠内》、《赠内》。唐代直到李白开始较多地创作寄内诗,之后主要以权德舆、白居易为代表。他们写得较多,也较好。如果说是李白以其狂放不羁的个性和艺术风格率先大量地创作了寄内诗,那么到了中唐的权德舆,这位儒雅正统的典型守礼的士人身上便是得到了承认和确立,并呈现出独特的抒情艺术特征。
(一)意象的个性化与拓展。中国悠久的抒情传统孕育了丰富的抒情主题,这种内涵相对固定的主题又是基于某种原型意象而实现的。⑦如送别主题中,有柳、酒、水、月等;伤春或悲秋主题里又多用“春”或“秋”,“春未透,花枝瘦,正是愁时候”(黄山谷),“秋炎之言愁,愁以时察,守义者也。”(《礼记·乡饮酒义》)在寄内诗中,也有一些意象被固定下来:如“太常妻”。“太常妻”,源出《后汉书·周泽传》:周泽为太常,“常卧疾斋宫,其妻哀泽老病,窥问所苦,泽大怒,以妻干犯斋禁,遂收送诏狱谢罪。当世疑其诡激,时人为之语曰:生世不谐,作太常妻,一岁三百六十日,三百五十九日斋。”唐李贤注:“《汉宫仪》此下云‘一日不斋醉如泥’。”唐前期苏颋有《春晚紫微省直寄内》云:“别离不惯无穷忆,莫误卿卿学太常。”反用周泽事,向妻子解释了,自己并非有意对她冷淡;李白《赠内》:“三百六十日,日日醉如泥。虽为李白妇,何异太常妻。”则是对自己的嗜酒向妻子致歉,不免调侃戏谑;而权德舆《太常寺宿斋有寄》:“转枕挑灯候晓鸡,相君应叹太常妻”⑧(本文所引权诗皆出此,以下不注),则是用此事来抒写宿斋时念妻之情,多了许多委婉温情。
此外,权氏还引“鸿妻”、“同心人”来代指妻子,扩充了这类意象。“不堪风雨夜,转枕忆鸿妻”(《中书夜直寄赠》)。“鸿妻”即后汉梁鸿妻孟光。孟光自愿嫁与贫士梁鸿,鸿“每归,妻为具食,不敢于鸿前仰视,举案齐眉”(《后汉书·逸民传·梁鸿传》)。德舆此处借指妻子,不但表达了思念之情,也是对妻子多年以来能贫贱相守、相濡以沫的感激与赞扬。而用“同心人”来指妻,则是摒弃了典故固定含义,将诗人内心感情世界直接呈现,扩展了这一意象的运用。这些固然有许多妙处,但真情挚感是产生它们的真正源泉。
书信也是寄内诗常用意象。李白可谓是用“书”的高手。“鱼”、“锦字”、“书”、“音信”、“尺素”等频频在他的诗中出现,《秋浦寄内》一诗就出现了四个与书信相关的意象:“大雷书”、“信”、“五色鱼”、“锦字”,《南流夜郎寄内》四句二十八个字,每两句便有“音信”、“书”。寄信、盼信、读信,是主要的情景和动作,所有的相思、关切,均与书信相凝结。而“辞家千里余”,“远行”岁久,“天外”之遥,又大大加重了“书信”所承载的情感厚度和重量。这当然与李白的生活经历密切相关,亦是自古乐府“客从远方来,遗我双鲤鱼。呼儿烹鲤鱼,中有尺素书”以来书信意象内涵的不断沉淀。李白的书信意象未离开乐府的传统,仍旧显得有些“粗糙”。
权德舆与妻崔氏也经常通以书信:“春江足鱼雁,彼此勤尺素”(《祗役江西路上以诗代书寄内》)。虽然其诗中的书信意象出现得不如李白诗频繁,但对传统的意象有所发展,因为权德舆为这“象”灌注了新的“意”,并且使它“精致”了许多。如《端午日礼部宿斋有衣服彩结之贶以诗还答》:“寂寥斋书省,款曲擘香笺。”“笺”是指精小华美的纸,借指书札。“香笺”则含带了女性所特有的温暖芳香,慧思才情,由“香笺”我们还可想象到脉脉含情的美丽少妇擎笔凝思的神态、轻盈复书的动作,甚至可以扩展到对她周围环境优雅的想象,而这一意象的形成恰恰缘于诗人对妻子的抹不去的温柔情感。《上巳日贡院考杂文不遂赴九华观祓禊之会以二绝句申赠》之二有“禊饮寻春兴有余,深情婉婉见双鱼。”这首诗是诗人游九华观所记,这里的“双鱼”不但可以理解为书信的意思,还可作水中游戏的鱼来理解,见双鱼之相得,正寓意着他们夫妻两人情深意浓,缠绵不绝,生活幸福。这些也正体现了权德舆诗情景交融,“意与境会”的艺术特点。另外,德舆很乐意用表示“双”的词,如:“同心齐体”、“双翻飞”、“双南金”、“相期偕老”、“同欣”、“共受”、“共待”、“同心”、“两心齐”、“两相顾”,可见权德舆伉俪情深意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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