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9期


“悲艳”的追念与自悼

作者:温左琴




  我是信仰恋爱专一有永久性的,我是愿意在一个杯里沉醉或一个杯里不醒的。假使我的希望做了灰,我便将这灰色裹了我的一生,假使我的希望陷落在深涧底,我愿我的心化作了月亮,永久不离的照着这深涧的。
  ——石评梅
  
  这是石评梅1926年写在评论文章《再读〈兰生弟的日记〉》中的一段话,我认为把它作为解读其代表作《墓畔哀歌》的切入口是极为恰切的。一般读者所知道的石评梅,仅仅是她初恋遇人不淑之后拒绝爱情,因而也就错失了与革命者高君宇的真挚爱情。据此许多人便认为,这篇《墓畔哀歌》也只是他们之间浪漫爱情无法实现的忏悔式抒写。“我是信仰恋爱专一有永久性的,我是愿意在一个杯里沉醉或一个杯里不醒的”,这一经典性的内心表白,也常常被看做是石评梅当初不能接受高君宇的内在原因。如果我们只是从一般意义上来体味,这些清醒的告白的确不乏处于特定社会文化转型时期的知识女性,在面对完满理想(爱情)无法实现的困境时所具有的决绝的理性意味。但是,假如我们能充分注意到石评梅五四时期情感经历的“特殊性”,那么,这一“告白”所隐含的复杂性痛苦,给我们的感觉是极具震撼性的。在石评梅短短二十几年的生命历程里,她始终挣扎在希望与失望、感情与理智、梦境与现实、过去与现在的多重交织与迫压的漩涡里,祈愿完美的不懈追寻与甜梦难圆的屡屡失望,使她的青春的灵魂在悲怆难抑的煎熬里终致憔悴而凋零。离世前的几年,封闭自我、规避世俗,成了石评梅的无奈选择。她是一位清醒者,更是一位孤独者、哀怜者,她宁愿背负着世人的不解而前行,而只把人生这杯苦酒痴心酝酿,和泪共饮——石评梅的这种悲剧情怀,我认为并不是恋爱受挫之后的结果,而是与生俱来并伴其一生的。《墓畔哀歌》的情感指向,表面上看是对“爱人”高君宇的倾诉式追念,而实际则是对世间绝望的石评梅关于自我情感成长的“自悼”。
  
  一
  
  “我由冬的残梦里惊醒,春正吻着我的睡靥低吟!晨曦照上了窗纱,望见往日令我醺醉的朝霞,我想让丹彩的云流,再认认我当年的颜色。披上那件绣着蛱蝶的衣裳,姗姗地走到尘网封锁的妆镜台旁。呵!明镜里照见我憔悴的枯颜,像一朵颤动在风雨中苍白凋零的梨花。我爱,我原想追回那美丽的皎容,祭献在你碧草如茵的墓旁,谁知道青春的残蕾已和你一同殉葬。”作品一开篇的纪实笔触,既写出了自然的春意和“我”的“憔悴”,更重要的是揭示了自然的“春之美”与“我”的“内心寂寒”的巨大反差!正是在这一巨大的反差里,我们开始体味到作品抒情主人公的痛苦。如果说“憔悴的枯颜”只是痛苦的表象,那么使“梨花”“苍白凋零”的“风雨”才是痛苦的渊薮。作品有意在开篇设置多重对比——“冬的残梦”与“春”的“低吟”、“我当年的颜色”与“我憔悴的枯颜”、“美丽的皎容”与“青春的残蕾”等等,不仅展示了过去因获得“真爱”而如同“丹彩”般流丽的醺醉岁月,还写出了“我”在今日“失爱”之后的绝望与悲怆。正是由于这一看似无意的今昔比照设置,在酿制文本情调的同时,也为作品后续展开的内容选择与抒情方式铺设了多种可能性路径。从石评梅的实际经历我们知道,由于她在高君宇示爱之前刚刚遭遇情感挫折,所以,石评梅对高君宇一开始并不信任。她对于高君宇一往情深的屡屡追求的多次婉拒,既是石评梅情感受伤后的本能反应,也是她对于自己已逐步清晰化的“恋爱专一有永久性”的理性卫护。她的忐忑犹豫,在另一方面也形成了对高君宇和自己的双重考验。只是由于石评梅的内心并未完全绝望于“爱人”和“被爱”的可能,所以,她对高君宇的屡屡婉拒反倒深深镌刻着自我对理想之爱的坚贞与执著。然而,在石评梅以拒绝的方式重新叩问自我、并从怀疑中缓缓走出时,高君宇的猝然离世刹那间使这些针对客体的怀疑一变而为主体的“自谴”!我以为这是形成石评梅悲怆情感的主要原因。《墓畔哀歌》的主体内容正是围绕这一情感展开的。
  
  二
  
  《墓畔哀歌》从第二节至第七节,在内容和情调上可以视为一个完整的单元。在这六节文字中,作者有意凸现强烈的“追悔”之情高调起笔,以她惯常使用的排比,声嘶力竭的哭喊,宣泄出内心的巨大悲怆和无可奈何的哀戚。“假如我的眼泪真凝成一粒一粒珍珠,到如今我已替你缀织成绕你玉颈的围巾。假如我的相思真化成一颗一颗的红豆,到如今我已替你堆积永久勿忘的爱心。”
  排比中的第一个意象,取自“鲛人之泪,涕泪成珠”的典故,这个意象本身就是唤起人无数苦痛的,然而后面是“绕你玉颈”,牵挂你,围绕你,不仅有林黛玉“以泪还他一生的壮烈”,更有梁祝生死相随的缠绵。第二个意象,显然来自李商隐“红豆生南国,此物最相思”的意境,文中的事象缘于当日高君宇以红豆相赠,表达爱意。而如今作者旧事重提,既表明对当初的爱的呼应,更是一种对昔日的爱的祭奠:愿我们永久勿忘!这既是现在的爱的宏愿,又是重盟旧誓。既有汉乐府“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的热烈与执著,更有“永久勿忘”的痴情。 “我愿燃烧我的肉身化成灰烬,我愿放浪我的热情怒涛汹涌;天呵!这蛇似的蜿蜒,蚕似的缠绵,就这样悄悄的偷去了我生命的青焰。”感情与理智、理想与现实的极端矛盾,此刻的感情抒发已到极致。而此时此刻,“我”所能告诉“你”的就是:“我”早已知悔了!“墓头青草,日落黄昏”意象的凄迷,透露出抒情主人公那种强烈的孤独与无助。“我祷告,就是空幻的梦吧,也让我再见见你的英魂。”即便是梦,我也愿长眠不醒。
  诚然,石评梅在《墓畔哀歌》中,有两种情感内容是明显的:一是对她和高君宇之间“真纯至爱”的反复肯定;二是深情缅怀他们为数不多的短暂的欢聚。而这两种情感内容的表达方式有着显著的差异。
  也许正是为了淋漓尽致地表达自己对于错失真爱的追悔之情,作者不仅有意美化了这种感情,而且,处处充溢着“假如生命可以重新开始”、“我”将无怨无悔的至诚表白。作者以参透人生的彻悟方式,诉说着来自高君宇之爱的无与伦比的价值:“明知道人生的尽头便是死的故乡,我将来也是一座孤冢,衰草斜阳。有一天呵!我离开繁华的人寰,悄悄入葬,这悲艳的爱情一样是烟消云散,昙花一现,梦醒后飞落在心头的都是些残泪点点。”“纵然宇宙变成烬余的战场,野烟都腥”,“假如人生只是虚幻的梦影”,“然而我不能把记忆毁灭,把埋我心墟上的残骸抛却”,“我”依然愿意“怀想着往日轻盈之梦”,“在你给我的甜梦里”,“抛却了一切名利虚荣”,“我心长系住于虹桥之中。”这一切,都是因为“我爱”,“我已得到爱的心。”因而,“我爱,这是我的梦,也是你的梦。”“我愿用这一纤细的弱玉腕,建设那如意的梦境。”值得特别注意的是,石评梅在抒写此类情感时,不仅有意采用了恣意夸张的手法,比如以宇宙、人生作为宏阔背景,把人——“我”、“你”和“你我”之间的爱伟岸化、唯一化,成为覆盖一切的巨大存在。而且,“我爱”这一情感中心词的多次有意重复,既表明她确已找到了真正的爱,也透示出未能拥有真爱的深深悔愧。这一种情感的宣泄式抒发,充满了热烈的想象、极度的夸张和酣畅淋漓的呐喊。
  另一类情感内容则是对他们之间短暂欢愉的缅怀。“我常觉你在我身后的树林里,骑着马轻轻走过去。常觉你停息在我的窗前,徘徊着等我的影消灯息。常觉你随着我唤你的声音悄悄走近我,又含泪退到了墙角。常觉你站在我低垂的雪帐外,哀哀地对月光而叹息!”“记得也是这样夜里。我们在河堤的柳丝中走过来,走过去,我们无语,心海的波浪也只有月儿能领会。你倚在树上望明月沉思,我枕在你胸前听你的呼吸,抬头看见黑翼飞来遮掩住月儿的清光,你颤抖着问我:假如苍黑的翼是我们的命运时,应该怎样?”作者在这里,一改上述在追悔悲哀中的撕心裂肺的呐喊,用轻柔之笔写出了如今不可重复的醉人的柔情。追悔的呐喊与轻柔的呢喃,托出了站在逝去的爱人墓前的石评梅百感交集的复杂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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