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9期


试论阎连科小说中的死亡意象

作者:王海燕




  关键词:阎连科 小说 死亡意象 人性
  摘 要:阎连科的两篇小说《日光流年》和《丁庄梦》,都是以集体面对死亡为写作背景,作者借助死亡叙事,将底层人的苦难推向极至,并拷问他们的灵魂。
  
  对于每一个个体生命来说,生命的过程其实就是由生到死的过程,人世间的所有风景都将成为明日黄花。而死亡看似一种正常的生命终结现象,但因为死亡包含着人类的痛苦、恐惧、焦灼、厌恶、不安、惶惑、逃避等情感因素,所以,死亡本身具有难以言说的复杂性。试想,当人们集体徘徊在恐怖的死神面前时,该是怎样的图景?阎连科的长篇小说《日光流年》和《丁庄梦》中就是在这样的场景下铺展开来的。小说中四处弥漫着死亡气息,死亡宿命般地横亘在村落的许多人面前,人们如热锅上的蚂蚁,痛苦、无奈、垂死的挣扎,换来的是生的希望的破灭。可是,在无尽的苦海中,领导者依然带领着人们朝着生的光芒苦苦追寻。同时,人性的弱点在此也暴露无遗。
  
  一
  
  阎连科的小说笔法是现代的,借用荒诞、变形、夸张等叙事手法,譬如在他小说中让鬼魂出场(《耙耧天歌》),以死去的孩子的亡灵为叙事视角(《丁庄梦》),用“倒置法”叙述,使人物由死到生(《日光流年》)。尽管如此,可“阎连科是个极老派的小说家”, 所谓“老派”,我认为阎连科骨子里有着鲁迅式的人道主义的悲悯情怀。这一点无疑与当下文坛的某些大众消费文学是背道而驰的。阎连科总是把小说中的布景推向极致,比如书写自然灾害(《年月日》、《受活》)和社会的灾难“文革”(《坚硬如水》)。而将死亡充斥全部小说的要数他的两部力作《日光流年》和《丁庄梦》了。
  与许多小说中传颂的为道义献身的死亡不同,《日光流年》和《丁庄梦》中书写的死亡是自然死亡,人们死于疾病,而且是一种绝症。作者在《日光流年》开篇就将死亡设成定局,仅有四十岁的寿限是三姓村人集体面对的无法逃避的厄运。人们几乎无一例外地患上无法治愈的喉堵症——死亡笼罩在所有的人的头顶,挥之不去。“在耙耧山脉的深皱里,死亡自古至今偏爱着三姓村,有人出门三日,回来可能就发现另一个人悄无声息地谢世了。……死就像雨淋样终年朝三姓村哗哗啦啦下,坟墓如雨后的蘑菇蓬蓬勃勃生。”《丁庄梦》开头也让死神的足迹踏遍丁庄。“丁庄活着,和死了一样……日子如尸。”十年前,为了脱贫致富,人们大量地无序地疯狂卖血为后来的热病(艾滋病)的蔓延埋下了祸根:“日子是无法煎熬了。死,每天都在各家的门口摇晃着,如飞来飞去的蚊,往谁家拐个弯,谁家就会染热病,就会在三几个月的日子里,有人死在床上去。”恐怖的热病就这样在村庄里任意肆虐。
  很显然,阎连科在这里将死亡作为小说的开始,而有别于其他许多小说将死亡作为故事的最后结局。死亡,我们可以把它看成是符号或者是作者利用的一种手段。我们都知道,阎连科是写作苦难的高手。姚晓雷曾形象地描述阎连科的创作“是在为边缘化社会群体的生存苦难寻找合脚的鞋子”。而死亡与天灾、人祸、疾病、饥馑等一起构成苦难的内容。面对铺天盖地的死亡,人们无路可逃,每一条出路都被作者一一堵死,然后让他的笔下一群人绝处无法逢生。死亡是无法跨越的一道坎。和庄子超越的生死观迥异,阎连科无疑是悲观的,尽管他笔下的人物突围行动是如此的惨烈与波澜壮阔,可是,周遭的痛苦将他们围得水泄不通。在《日光流年》里,为了同一个目标——活下来(仅仅是活下来)——于是有了一代又一代领导者的英雄主义、锲而不舍的努力。因为死亡主宰着一切,所以,人们将对抗死亡作为头等大事。不同的方式,却是同样的结果——所有的努力都是徒劳。村长司马蓝率村民开山修渠,引灵隐水以延年益寿;蓝百岁以翻地换土的方式企图换来村民的活过四十岁寿命;司马笑笑则以种油菜来向命运挑战。他们有愚公移山式的信念,可是他们赖以摆脱死亡的方法却莫名其妙,道听途说的解决办法只是来自领导者的一个念头,而就是这个念头,他们谁也不会对之质疑,可笑的是他们前赴后继地惨烈地为了这样目标奋斗。司马蓝为了筹集修渠的钱,竟可以跪求心爱的女人蓝四十屈辱地去城里卖淫;全村人甚至通过卖自己身上的皮集款。小说阅读的过程,让人有种撕心裂肺的痛。掩卷静思,我们在为他们的坚韧及执着震撼的同时,会不会也怀疑他们的举动有类似南辕北辙的荒谬性?他们因为急于摆脱死亡而表现的英雄壮举是否带有盲目性和随机性?这一点我们在《年月日》中一样可以看到,先爷用自己的躯体换来一根玉蜀黍的存活,其价值又在哪里?有论者认为阎连科的小说是寓言体,陈思和认为:“阎连科是一个观念性十分强的作家,往往为了观念而牺牲艺术的真实性。”阎连科的目的显然不仅仅是告诉我们一个个类似西绪弗斯神话的悲壮而荒谬的故事。阎连科是用生命体验写作的作家,他常在小说后记里表达自己创作小说后的真实感觉,“把《日光流年》交出手时,无人可以体会我那种完全被掏空的感觉,那种心灵被悬浮的感觉”;写完《丁庄梦》也是如此:“人就如被抽去了筋骨般瘫软无力,那种被孤独和无望强烈压迫的无奈,如同我被抛在了一个渺无人烟的大海、一座不见鸟飞草动的孤岛。”阎连科在冷峻的面孔之下,饱蘸着巨大的热情。这种热情是怀着极大的悲怆和痛苦的,“你都觉得阎连科对人类生活中的激情状态有一种莎士比亚式的沉迷,他从来不会在摄氏36度的正常体温时观察人,他笔下的人物永远处于摄氏42度的高烧:他们在极端的亢奋、极端的痛苦中彻底地展示自己,他们随时都在经受血淋淋的考验和血淋淋的狂喜,他们令人恐怖。”小说中体现出的绝望和无助让作者自己都深陷其中而难以自拔。
  阎连科在小说中反复这样来解释死亡:“死了就埋了。埋了就压根从人世消失了。”(《日光流年》)“和树叶飘落一样死掉了。灯灭了,人就不在世上了。”(《丁庄梦》)在《日光流年》的自序里他说:“因为今天我们生命的过程就这么实在、具体,活着就是活着,死亡就是消失。”虽然每个人终会无一例外地走向死亡,可是,当死亡突然像大山一样阻挡在众人面前时,人们都表现出惜生恶死。死亡意味着一切的消失,相对于死亡的活着,却充满希望,所以只要有一线希望都努力存活。阎连科的对生死的态度是朴实而简单的。而这种思维也是站在社会边缘化的群体的思维角度出发。简单的愿望都无法实现,于是就有了满世界的苦海。
  
  二
  
  借助死亡叙事,并在苦难的境遇里,拷问人的灵魂是阎连科小说的基本思路。人性的弱点和欲望在本来就充满绝望的书写里,就像癞头上点点血色的伤口,使人不忍卒读。而正是这样一种极其险恶的环境里,人表现的才是生命的真实,尽管这种真实在阎连科笔下是对人的灵魂的丑恶的揭露。对底层弱势群体,阎连科的态度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
  阎连科在其小说里,始终贯穿对人性丑恶的批判。人物对权力的着迷让人匪夷所思,所谓的权力也就是村长之类的职权。在《日光流年》里,司马蓝对村长之职的垂涎,哪怕以牺牲自己的幸福为代价。这样的人物个性在阎连科作品里比比皆是,《受活》里的柳县长的权力愿望更是到了登峰造极的程度。
  《丁庄梦》与其说写的是一群人面临艾滋病的威胁束手无策而表现的惶恐,不如说是作者解剖一群面对死亡的人的灵魂深处的弱点。所以,我们读之会对他们充满同情,又为这些人在死到临头时,表现的自私、狭隘、麻木、愚昧又自作聪明而痛心疾首。
  我认为阎连科在《丁庄梦》里表现的不一定是人性的恶魔性,这些底层的小人物,毕竟因为环境所迫。那些小农思想、善打小算盘、小精明还是属于农民的精明和自私。“我”爷爷丁水阳为了替自己的大儿子(血头)赎罪,主动为大家着想,召集村里所有热病患者住在破废的学校,统一管理。在过了一段理想日子后不久,就矛盾重重了:不是集体的粮食被偷,就是在上交的粮食里面做手脚。一个临时组织起来的群体,本来可以同病相怜,惺惺相惜,共同抵挡病魔的侵袭,虽然不能战胜绝症,至少可以互相关心,让彼此能体验人世的温暖。可是,因为人性的弱点,使他们不能团结一致。他们往往为了自己的蝇头小利而夺权争利。两个热病患者根柱和跃进强迫丁水阳交出管理学校的事务的权力,因为他们看中了这个不成文的职务的权力,并用公章使之“合法化”。随之而来的改变是权力的滋生:“校园里边有一番新天地了,有了新的次序了,像乡政府、县政府、地区和省里换了领导样一切都不是原样子。”他们可以为了自家的利益,从学校搬东西回家,可以捞到个人的好处。小说中还写了一个可怜又可悲的人物:李三仁。曾经做过村长的李三仁有“村长情结”。狡猾的丁辉深知他的内心,几句好听的话就让李心甘情愿地卖血。所谓的好话也就是称赞他有能力做村长。在患了热病后,住进学校,得知丢失了暗藏的公章,竟然死不瞑目。一个小小的公章,意味着人人羡慕的权力。阎连科经常用细节来折射人灵魂深处的欲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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