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9期
舍形绘影 睹影知竿
作者:陈世明
这如许之“愁”,有的可感,有的可观,有的可触,有的兼而有之,可谓多姿多彩,千妍百态,角度和意境各不相一,语言和形象毫不重复。因为诗人作发散求异思维,避开本面,寻求它面——旁面、对面、反面。所以即便是写同一事物,也可收到“不异而异,同而不同”的效果。若只囿于本体作正面的直接描写呢?就很可能步入千篇一律,众人一面的求同胡同。
再说,用审美观点要求,文章还要写得美一点,诗尤是美之精粹。——而美,必须是具体可感的形象。这是由美的特征决定的。艾青说:“愈是具体的,愈是形象的。”{11}法国美学家狄德罗说:“只要哪儿有美,就会有人强烈地感觉到它。”因此,要表现那些不具体的抽象物,就不能不考虑从它面着手,采取侧面绘影的措施。当代大诗人艾青说“歌声”:
好像蜂蜜一样甜
好像美酒一样醉人
好像土地一样质朴
好像麦苗一样清新
——摘自《我爱她的歌声》
歌声,多么飘拂啊。艾青没有仅就其“声”去直接描摹,而是从侧面“绘影”,兼用通感修辞,第一句从味觉上赋声音以味道,第二句从感觉上赋声音以浓度,第三句从意觉上赋声音以风格,第四句从视觉上赋声音以色彩。
不易表达的抽象的歌声,一经作者这多向描绘和全方位组合,顿时变为一尊多棱角的艺术雕塑。这是多侧面绘影,它较之单侧面立体感更强。此为绘影艺术的审美价值之二。
舍形绘影有利于表现不宜直接表现的形象
有些形象在有些氛围中,直接表现出来,效果不好,也不美。这就又需要绘影艺术了。
古希腊画家提曼特斯有幅名画叫《伊非革涅亚的牺牲》,画的是希腊主将阿迦门哀悼自己女儿的场面。画中,画家把在场的人的悲哀神态都正面直接描绘出来了,且表现得恰到好处;却把应该表现出最高沉痛者的父亲的面貌遮盖起来,只给人以侧面形象。对此,有人说是画家无能,不会把父亲画得更沉痛;有人说是艺术无能,无法表达这种痛苦的极致。
莱辛认为,这种遮盖的间接处理,既非画家无能,也非艺术无能,而是服从“美的规律”,是为美做出的一种牺牲。因为父亲的哀伤“要通过歪曲原形才能表现出来,而歪曲原形在任何时候都是丑的”{12},因而不应该直接画出来。“遮盖”起来,留一艺术空白,人们完全可以想象得到。直接画出其形,事与愿违,反而不美;间接舍形绘影,既不损其情,又不伤其美,且事半功倍,一举多得。
生活中有很多现象是不宜直接表现的,比如那些丑恶的、消极的、阴暗的、污秽的东西,这当然是可以而且应该暴露鞭挞的。但在具体处理的时候,却最好不要做正面的,直接的详尽描绘,而是要把握分寸的。因为暴露丑,不是罗列丑,展览丑,更不是渲染丑、欣赏丑。老诗人艾青就曾批评过:“有的人写诗像在挤脓,有的人写诗像在屙痢疾。”{13}遇此情状,间接绘影就显出它独特之优长了。
夏瑜是鲁迅小说《药》中尚未出场的主要任务之一。这一形象的塑造可以说全是用绘影手法完成的。小说中有这么一段乐为人道而在美学价值上却常被人忽略的精彩描写:
老栓也向那边看,却只见一堆人的后背;颈项都伸得很长,仿佛许多鸭,被无形的手捏住了似的,向上提着。静了一会,似乎有点声音,便又动摇起来,轰的一声,都向后退……
这显然是写夏瑜英勇就义的。但作者没有正面去直接描述满脸横肉的刽子手康大叔挥刀行杀的惨绝情景,而完全是通过观众的神态动作侧面表现的。读者自可“睹影知竿”。这就避免了恐怖感,而获得了美感。
俄国著名诗人马雅可夫斯基的《放开喉咙歌唱》里,有这样的诗句:
诗人用宣传画的粗舌,
舐去了痨病鬼的痰块。
诗人的本意是歌颂革命文艺家,试图以“痨病鬼的痰块”来反衬诗人的精神美的。可是,第一,诗人选取的具体形象太肮脏污秽,第二,对这一污秽物的描写也太直接了。因而读来只能令人作呕,以致使诗句原应给人的美感受到压抑和破坏。若策略地作侧面绘影处理呢?许是另一番情景。
还是我们的艾青高明。艾青20世纪30年代在敌人的监狱中得了肺病,曾写下《病监》一诗。其中也有关于“痰”的描写:
我肺结核的暖花房呀
那里,在156°的温床上
从紫丁香般的肺叶
我吐出了凄艳的红花
诗写肺结核发高烧咯血的情景。但艾青的高人之处恰在于,他不去对那不宜直接描写的事物做正面描绘(如说“我吐出了带血的脓痰”——为方便比鉴,恕我拟出这般不美的句子),而是从它面选择了“暖花房”“紫丁香”“凄艳的红花”等一系列美好的形象取而代之。这样,我们读起来,就不但能体味作者对生活的乐观态度,而且能感受到强烈的诗美。
同样,《陌上桑》对罗敷的美采用多侧面烘托,要比直接正面的描摹更见美学效果。
尽管直接写来不一定就丑,但不如这间接处理更富审美价值。故当以不直接描写为宜。因为“美”总是带有强烈的主观色彩的。每个国度,每个民族,乃至每个人,既有共同的审美原则,又有各自不同的审美标准。一个事物,一个人,你认为美,他也许觉得不怎么美,反之亦然。情人眼里出西施嘛。在前有位老师讲《陌上桑》这篇课文时,电视上正热播《红楼梦》,这位老师顺口说了句:“那罗敷就像陈晓旭饰演的林黛玉一样美!”老师可能是想来个“直观教学”,主意原本是好的,但效果却糟了,算是把秦罗敷这个千古绝代美人一下子破坏殆尽了。清人喜瘦,自可以林黛玉比之;唐人喜胖,则可以杨贵妃比之;更何况,各人的审美标准亦各不相同,怎能用一个林黛玉框之呢?
《陌上桑》对罗敷之美采取“不写之写”,教者不妨也来个“不教之教”给学生留一点艺术空白吧,让学生自己去再创造好了。一千个读者应该有一千个秦罗敷嘛!此为绘影艺术的审美价值之三。
必须指出的是,我们探讨舍形绘影的审美价值,绝不是无端地排斥绘形的直接描写。确切地说,舍形绘影就是不直接写,但它仍是一种“写”。是写而不写,不写之写。这里,舍形绘影和舍影绘形是相对而言的,甚至是以直接绘形为前提的。无形,则无影;没有直接描写,也就无所谓间接描写了。只是舍形绘影,不是一般的“写”。它具有一般的“写”所没有的特殊功能。因此,比较言之,我以为舍形绘影当属于高一筹的艺术,具有更高层次的审美价值。
(责任编辑:吕晓东)
作者简介:陈世明,河南省信阳职业技术学院中文系副教授,主要从事诗歌美学和创造思维写作学研究,出版专著《诗美学论集》《创造思维写作教程》等多部。
①张守惠:《李白——诗歌及其内在心象》,陕西人民出版社,1983年4月第11版,第48页。
②⑩刘熙载:《艺概》,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12月第1版,第74页,第82页。
③袁枚:《随园诗话》上,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年9月版,第164页。
④⑤《清诗话》上册,上海古籍出版社,1963年9月第11版,第4页。
⑥《清诗话》下,版本同上,第974页。
⑦⑧{12}《拉奥孔》,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年8月版,第120页,第15页。
⑨ 江湜《伏敔堂诗录》卷七《彦冲画柳燕》诗。
{11}{13}《诗论》,人民文学出版社,1980年8月版,第198页,第164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