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9期
舍形绘影 睹影知竿
作者:陈世明
摘 要:“影”是一种客观存在,又是客观存在的反映。其中的折射效应和透视原理被机智的诗人拿来,于是有了“舍形绘影”。舍形绘影,离形得似。不企形似求神似。影虽虚,而能传神、达意,透露出其微妙的、难以捉摸的真。这“影”,恰是生命、精神,气韵之所在,是“形”的极致,“质”的隐现。立竿可以见影,从影亦可知竿。作者舍形绘影,品者睹影知竿。这般妙境,若镜花水月,互为观照,而又相映成趣。因之,舍形绘影当属于高一筹的艺术,具有更高层次的审美价值。
人在生活中,有些审美感受很是怪异。
湖畔,楼阁嵯峨,倒映于水;那水中的楼阁,往往更为壮观。
月下,杨柳婆娑,投射于地;那地上的倩影,每每愈发诱人。
老残来到大明湖畔,面对千佛山,曾发出这般慨叹:“那千佛山的倒影映在湖里,显得明明白白。那楼台树木,格外光彩,觉得比上头一个千佛山还要好看,还要清楚。”
老教育家叶圣陶也有这样的审美经验:“我走到一个池旁,岸滩的草和傍岸的树映于池中,倒影比本身绿得更鲜嫩,更可爱。”
这如许动人的“美”,固然是大自然的杰作,但其中的折射效应和透视原理被机智的作家、诗人彻悟了,拿来了。
于是,有了绘影艺术;
于是,有了绘影之美。
果然,诗林高人发现了此中端倪,写下了许多关于“影”的佳品,创造出许多美的形象。
先看苏东坡的一首诗:
重重叠叠上瑶台,几度呼童扫不开。
刚被太阳收拾去,却教明月送将来。
明眼人一看便知,诗写的是《花影》。花的影子怎么能扫得掉呢?太阳落山了,花影不见了;月亮出来了,花影又有了。天真的孩童不知这大自然的造化。还是诗人聪明,他发现了花之影的魅力,进而铸成一首情趣盎然的花影诗。
再看辛弃疾的《生查子·游雨岩》中句:“溪边照影行,天在清溪底,天上有行云,人在行云里。”
这几句实际写了人之影,天之影,云之影,创造出一个美妙的境界。一个人在溪边行走,他的影子透射于溪水中,蓝天和白云也映在清澈的溪水里,看去,人简直飘然游拂于天上云间了。这画面的绝佳自不待言,吟哦诗句,我们仿佛看到一个泰然凌空,穿云蹈雾,倨傲轩昂的人之形象,从那飘渺的“影境”中走来了……
李白《金陵城西楼月下吟》中也有两句写“影”的名句:“白云映水摇空城,白露垂珠滴秋月。”
诗中集云影、城影、月影于一境。白云漂浮,倒影在江面上;月光溶溶,滴洒在江心里;城楼静静,睡卧在月光中,城影在水光中轻轻地摇动,再加上白露的渲点,生生一幅沉静而美丽的境界。日本研究李白的专家松浦友久认为:“这个对句所描绘的情景,可以说是李白的感觉中,最喜爱的景物的一个极限。”①这个“极限”的美,难道与诗中巧妙的绘影没有关系么?
除此,李白的:“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月下独酌》);白居易的:“耿耿残灯背壁影,萧萧暗雨打窗声”(《上阳白发人》);杜荀鹤:“风暖鸟声碎,日高花影重”(《春宫怨》);林逋的:“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梅花》);龚鼎孳的:“天涯疏影伴黄昏,玉笛高楼自掩门”(《百嘉村见梅花》)等等,都表现了某些绘影美;而且绘影手法各异:或者反影透视,或者投影透视,或者反影投影兼而有之。
宋代的张先,好像更是对“影”有种特别的感情。他现存的诗词中绘影的名句就有不少,比如“浮萍断处见山影”、“隔墙送过秋千影”、“云破月来花弄影”、“娇柔懒起,帘压卷花影”、“柳径花人,堕飞絮无影”。他也因后三句而赢得“张三影”、“三影郎中”的美称。张先本人也每爱以善于绘影而自鸣得意。
值得注意的是,诗人为什么如此专事绘影呢?
这固然是因为“影”是一种客观存在,更主要的则在于,“影”又是一种客观事物的反映。所谓“形影不离”,“立竿见影”。
诗人于是从中悟出一种艺术原理,专事绘影,以“影”写“形”。
明代画家徐文长在题夏圭的山水画时,总结了一条重要的绘画手法,叫做:“舍形而悦影。”
画家为了表达事物的动态,刻画真实的生命和气韵,每爱“舍形而悦影”,或正意反写,意此言彼,或实物虚似,以虚写实。法国著名雕塑家罗丹就很重视阴影在塑形上的价值。他最爱经常到哥特式教堂去观察复杂的阴影变化,并能把这些意象融进自己的造型艺术作品里。
郑板桥则对竹影特别感兴趣。夏天,他置一张小床于竹林中,或坐或卧,体察竹荫的凉爽;深秋,他取一幅围屏骨架,用洁白的薄纸糊好放在眼前做窗棂,隔窗观竹,风和日丽,一片竹影凌乱,映在窗纸上,郑板桥称之为“第二天然图画”。由于他观竹有术,真正做到了“胸有成竹”,因而创作时常能巧设机关,借影传神。
其实,诗的“绘影”,和我国唐代司空图《诗品》中“离形得似”的美学观点,很是相通。
离形得似,正在乎舍形绘影,不企形似求神似。影虽虚,而能传神、达意,透露出其微妙的、难以捉摸的真。这“影”,恰是生命、精神、气韵之所在,是“形”的极致,“质”的隐现。
清人刘熙载《艺概·诗概》中讲得更为至理。他说,诗“取径贵深曲,盖意不可尽,以不尽尽之。正面不写写反面,本面不写写对面、旁面,须知睹影知竿乃妙”②。
注意这个“睹影知竿乃妙”。它实际上讲得是绘影艺术以及审美功能。
立竿可以见影,从影亦可知竿。
作者舍形绘影,品者睹影知竿。
这般妙境,若镜花水月,互为观照,而又相映成趣。
袁枚《随园诗话》云:“人悦西施,而不悦西施之影,明七子之学唐,是西施之影也”③是批评学诗中的形而上学。同样,写诗如泥“形”,也是一种“悦西施,不悦西施之影”的形而上的观点。对此,苏轼曾尖锐地批评道:“论画以形似,见与儿童邻;赋诗必此诗,定非知诗人。”(《书鄢陵王主簿所画折枝二首》)因此,应该说,诗的舍形绘影艺术,是有其独特审美价值的。
舍形绘影有利于鉴赏者再创造
从接受美学讲,一部美学作品、一个艺术形象是由作者和鉴赏者共同创造的,而最终是由鉴赏者完成的。作为一种理论操作。接受美学强调阅读过程中的主体性,阅读结果的创造性,突出鉴赏者是文学创作流程中的重要一维。所谓“书不尽言,言不尽意”(《周易卜辞》)。因此,作者在创作时要想到读者、相信读者,要给鉴赏者以想象和再创作的余地。
舍形绘影,从旁面的影切入,留却正面的“形”,那“形”,正是留给鉴赏者的创造天地。
这道理如同绘画上的“空白”。近代画家黄宾虹说:“看画要看画之实处,还要看画之空白处。”那空白处,恰是藏神敛韵之所在,灵气荡漾之所在。所谓“于无画处皆成妙境”。那空白处,也正是让欣赏者去创造的。
我国古典诗歌中舍形绘影的佳作甚多。王维:“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元好问:“山间儿女应相望,十月初旬得到无”(《客意》);曹丕:“念君客游多思肠,慊慊思归恋故乡”(《燕歌行》);这些都是借彼写此的名句。诗本写甲思念在彼地的乙,却偏偏反过来说彼地的乙如何思念甲,故而更显得情味深长。如此从“影”写“形”,深得绘影之妙。王昌龄《少年行》:“白马金鞍从武皇,旌旗十万宿长杨。楼头少妇鸣筝坐,遥见飞尘入建章。”这首诗是写“少年”的得意心情的。诗中未提少年,实则句句写少年,只不过是由“影”——服饰、地位、声势和少妇来烘托罢了。因此,王夫之评此诗是“想知少妇遥望之情,以自矜得意,此善于取影者也”④。王夫之还评论说《诗·小雅·出东》一诗是“影中取影,曲尽人情之极致者也”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