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10期


论张爱玲家族叙事的独特情调

作者:曹书文




  
  二
  
  作者创作中的苍凉感首先来源于她的家族从盛到衰的参差对照,旧有的繁华、显赫给人以家族的优越,现实中的没落又让人油然而生一种凄凉的韵味,张爱玲并没有丝毫的对旧家的忏悔,而是在对曾有过的家族兴盛中体验自己与先辈之间的血缘亲情。她不厌其烦地向父亲、姑姑、家里的仆人探听祖父、祖母的陈年旧事,毫不讳言自己的贵族血统,说奶奶给自己女儿的“女扮男装”,“是一种朦胧的女权主义,希望女儿刚强,将来婚事能自己拿主意。”{5}有意无意替自己祖父战场上的失败辩护。她觉得祖父母有些地方让她感到可亲,可悯。“我没赶上看见他们,所以跟他们的关系仅仅只是属于彼此,一种沉默的无条件的支持,看似无用,无效,却是我最需要的。他们只静静地躺在我的血液里,等我死的时候再死一次。我爱他们。”{6}在漫长的岁月中,她对旧家的梦魇般的记忆逐渐淡化,她深藏在内心深处的家族情怀得以浮出海面。她一生中多次搬家,丢失的物件可谓不计其数,但家人的照片却完整地保存着。《对照记》中的四十五幅插图全部是她自己和家族亲人的照片,从她边看照片边述说家族历史的文字中,不难体味出貌似平淡背后的家族深情。她之所以私下同意父母的离婚,是因为她不喜欢冲突和对立,她向往和谐与恬静,但对因父母离婚所导致的家庭解体又有一种惆怅,因为旧家无法维持下去了,“我所知道的最好的一切,不论是精神上还是物质上,都在这里了”{7}。从理性上讲,她对父亲的旧家是看不起的,“像拜火教的波斯人,我把世界强行分成两半,光明与黑暗,善与恶,神与魔,属于我父亲的一边的必定是不好的,虽然有时候我也喜欢。我喜欢鸦片的云雾,雾一样的阳光,屋里乱摊着小报,(直到现在,大叠的小报仍然给我一种回家的感觉,)看着小报,和我父亲谈谈亲戚间的笑话——我知道他是寂寞的,在寂寞的时候他喜欢我。”{8}父亲的家虽然给予她较多的痛苦,但从情感上,她还是认同旧家所特有的生活情调,对生于斯长于斯的家,她难以割舍实属人之常情,家是她生命的场所,她的体内流注着家族的血液,况且她的祖先曾有过令人羡慕的荣耀,她的父亲发现并培育了她的文学天才。
  “乱世的人,得过且过,没有真的家,然而我对于我姑姑的家却有一种天长地久的感觉。……她的家对于我一直是一个精致完全的体系,无论如何不能让它稍有毁损。”{9}正是由于她对家有过一般人所没有的心理伤痛,她才会对失而复得的姑姑之家有着执着的迷恋之情,她希望家的理想与完美无缺,成为自己情感与心理的归宿。她对童年的家始终保持着美好的回忆,偶尔发现父亲当年在书上郑重地题写的家庭地址年月,她都喜欢非常,“因为有一种春日迟迟的空气,像我们在天津的家。”{10}但家对张爱玲来说始终是一种缺陷,她没有完整的家的感觉,很少体验到家的温馨与父母的挚爱。她是家庭中的边缘人,她在父亲的家感受到的多是专制、蛮横、屈辱与无奈,虽然偶尔也曾得到过父亲的喜欢和鼓励,“她把自己从父亲家放逐出来,可是因为做不了合格的淑女,也不能顺利地走进这个新家。所以她在家庭生活中是个边缘人,关键是,自她年纪稍微大一点,比较懂事之后,她一直没有找到一种家的感觉。她有家,而且这个家可以供给她优裕的物质生活,但是在心理的、情感的意义上,这个家等于不存在。家通常具有的避风港、庇护所的意味对于她都很快地消失了,在自己家里她反倒更尖锐地感到缺少安全感,像她自己描述的那样,她觉得她是‘赤裸裸地站在天底下’。”{11}家既给了她梦魇般的痛苦记忆,又是她小说叙事的原型,她始终摆脱不了旧家庭的情感阴影。
  客观地说,张爱玲对旧家的感情一直是矛盾的,她既对旧家庭对青年一代的精神伤害感同身受,对旧家庭内部人与人之间的尔虞我诈、败家子的吃喝嫖赌持否定的态度,但从情感上又对旧的生活方式与情调表示认同。她在放逐家庭的同时,又渴望家的稳定与庇护,她精神与思想上的无家可归注定了她心理、情感上对家的寻找与归依。
  
  三
  
  张爱玲创作中的苍凉还来源于特定时代给人带来的身世之感,她从小就有时不我待的迟暮情怀,她为自己没有赶上繁华热闹而痛苦,她总有一种被时代抛弃的恐惧,“人是生活于一个时代里的,可是这时代却影子似的沉没下去,人觉得自己是被抛弃了。”“个人即使等得及,时代是仓促的,已经在破坏中,还有更大的破坏要来。有一天我们的文明,不论是升华还是浮华,都要成为过去。如果我最常用的字是‘荒凉’,那是因为思想背景里有这惘惘的威胁。”{12}作者生逢乱世,亲眼目睹侵略战争给人类文明所带来的毁灭,对人的命运、自信、生命的冲击,人们感受到的只有虚空,“这里什么都完了。剩下点断墙残垣,失去记忆的文明人在黄昏中跌跌绊绊摸来摸去,像是照着点什么,其实是什么都完了。”生在乱世,没有真正的家,得过且过,人很难超脱,即便是元宵节月亮升起的晚上,人们也无法摆脱那种无所不在的荒凉。“我想道:‘这是乱世’。晚烟里,上海的边疆微微起伏,虽没有山也像是层峦叠嶂。我想到许多人的命运,连我在内的;有一种郁郁苍苍的身世之感。……将来的平安,来到的时候已经不是我们的了,我们只能个人就近求得自己平安。”{13}这既是作者的感受,也是乱世中人们共同的感受,“她在人堆里挤着,有一种奇异的感觉。头上是紫黝黝的蓝天,天尽头是紫黝黝的冬天的海。但是海湾里有这么一个地方,有的是密密层层的人,密密层层的灯,密密层层的耀眼的货品……然而在这灯与人与货之外,还有那凄清的天与海——无边的荒凉,无边的恐怖。她的未来,也是如此——不能想,想起来只有无边的恐怖。”对于没有经历过战争的人来说,很难体验到那些从战争中的人对未来的悲观与绝望。
  过去的繁华已如梦般地消失,未来的一切让人感到恐怖,人不得已只好注重现实生活,从衣食住行中寻求人生的乐趣,没有了浪漫的情怀,只有实在的人生。“要继续活下去而且活得称心,真是难……所以我们这一代的人对于物质生活,生命的本身,能够多一点明了与爱悦,也是应当的。”{14}她不仅自己对金钱,对世俗的衣食住行也有着较之一般文人更浓厚的兴趣。对她而言,苏青象征了物质生活,她又甘心情愿与之相提并论。正因为如此,她才对她笔下的世俗人生感到理解,“我写到的那些人,他们有什么不好我都能够原谅,有时候还有喜爱,就因为他们存在,他们是真的。”{15}“在这不可靠的世界里,要想抓住一点熟悉可靠的东西,那还是自己人。”{16}“在这动荡的世界里,钱财,地产,天长地久的一切,全不可靠了。靠得住的只有她腔子里的这口气,还有睡在她身边的这个人。她突然爬到柳原身边,隔着他的棉被,拥抱着他。他从被窝里伸出手来握住她的手。他们把彼此看得透明透亮,仅仅是一刹那的彻底的谅解,然而这一刹那够他们在一起和谐地活个十年八年。”在兵荒马乱的岁月,战争粉碎了文明社会里的一切,也把人们从理想的天空拉回现实的大地,柳原与流苏因此“在转向平实的生活中成为一对平凡的夫妻,并感受到平凡的情意”。从平凡朴实的生活中女主人公得到了她理想的归宿,虽然还有些微的怅惘,但毕竟是人生缺憾中的圆满。
  张爱玲虽然从衰败家族走上了职业女性之路,自从自我放逐之后再也没回到过父亲的旧家,不过从情感上她一生都没有摆脱没落家庭荒凉气氛的萦绕,旧的家庭给她造成了沉重的精神创伤,如果从诗穷而后工的创作规律看,这种痛苦的生命体验又是给她的宝贵的馈赠,她创作上的成功无不来源于旧家庭生活的、情感的积累,她从贵族之家走向都市公寓,贵族血液所秉有的孤傲使她对社会时时保持一段距离,而战争与动乱又使她对芸芸众生的生活感到亲切,她既是世俗的,又是超脱的,她在世俗生活中体验七彩的人生,在对旧家的回忆中寄托自己孤寂的情怀。
  (责任编辑:赵红玉)
  
  作者简介:曹书文(1964- ),文学博士,河南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
  
  {1} 张爱玲.流言·烬余录[M].广州:花城出版社,1997.52.
  {2}{3} 张爱玲.流言·造人[M].广州:花城出版社,1997. 98,97.
  {4} 费勇.张爱玲作品集·前言[M].广州:花城出版社,1997.2.
  {5}{6} 张爱玲.对照记[M].广州:花城出版社,1997.44,45.
  {7}{8}{9}{10} 张爱玲.流言·私语[M].广州:花城出版社,1997. 112,113,103,105.
  {11} 余斌.张爱玲传[M].海口:海南国际新闻出版中心,海南出版社,1993.29.
  {12} 金宏达.张爱玲文集(第4卷)[C]. 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1992.135.
  {13}{14}{15}{16} 张爱玲.余韵·我看苏青[M].广州:花城出版社,1997.79,64,62,7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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