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10期
论张爱玲家族叙事的独特情调
作者:曹书文
摘 要:张爱玲的小说创作尤其是家族叙事的篇章给人最深的印象就是它的无所不在的荒凉感,而荒凉的叙事情调主要来源于没落家庭梦魇般的生活经历给作者带来的心理与情感伤痛,动乱的时代与毁灭一切的战争更加剧了作者凄凉的人生体验,因此,她无论写人叙事,都有一种古老氛围的笼罩,悲凉情怀的寄托,她对过去与将来的双重失望暗示了她对世俗人间情怀的关爱。
张爱玲的小说创作尤其是家庭叙事的篇章给人最深的印象就是它的无所不在的荒凉感,不管个别的艺术细节如何热闹,整个主题都指向悲观,造成一种曲终人散,白茫茫大地真干净式的苍凉,衰败的物象,惆怅的音乐,回忆追述的语调,人与人之间的隔膜,人的内心的孤独共同营造了这种凄凉的气氛,而荒凉的叙事情调主要来源于没落家庭梦魇般的生活经历给作者带来的心理与情感伤痛,动乱的时代与毁灭一切的战争更加剧了作者凄凉的人生体验,因此,她无论写人叙事,都有一种古老氛围的笼罩,悲凉情怀的寄托,她对过去与将来的双重失望暗示了她对世俗人间情怀的关爱。
一
张爱玲的家族叙事给人最深的印象便是无所不在的荒凉感,这种荒凉首先呈现为一种外在世界的衰败,人的生存环境缺少生命气息的枯寂,“他家是一座大宅。他们初从上海搬来的时候,满院子的花木,没两三年的功夫,枯的枯,死的死,砍掉的砍掉,太阳光晒着,满眼的荒凉”(《茉莉香片》)。家的衰败首先是具体家园的荒凉,《倾城之恋》中的白公馆则像“唱歌唱走了板,跟不上生命的胡琴”,家的封闭与置身于其间人的青春的逐渐暗淡是同步的,“白公馆有这么一点像神仙的洞府:这里悠悠忽忽过了一天,世上已经过了一千年。可是这里过了一千年,也同一天差不多,因为每天都是一样的单调与无聊。流苏交叉着胳膊,抱住她自己的颈项。七八年一眨眼就过去了。你年轻么?不要紧,过两年就老了,这里,青春是不稀罕的。……一年又一年的磨下来,眼睛钝了,人钝了,下一代又生出来了。”与家园的荒凉相对照的是象征家庭破落的场景,古老的旧宅,祖传的玻璃翡翠鼻烟壶,清朝的服饰,发了霉的旧皮货,停了多年的机括早已坏掉的珐琅,失去生命节拍的胡琴,麻将桌子,无不给人以萧索之感。不仅如此,一向在诗人笔下富有诗意的月光也给人以荒寒之感,“这两天月亮升得很晚,到了后半夜,月光蒙蒙的照着瓦上霜,一片寒光,把天都照亮了……鸡声四起,简直不像一个大城市,而像一个村落,睡在床上听着,有一种荒寒之感”(《半生缘》)。富有情感的音乐也少有生命的欢快,传达的多是苍凉的人生况味。潆珠雨天在情人毛耀球屋里所听到的华尔滋曲子也没有了惯常的轻松,“华尔滋的调子,摇摆着出来了,震震的大声,惊心动魄,几乎不能忍受的,感情上的蹂躏。尤其是现在,黄昏的房间,渐渐暗了下来,唱片的华美里有一点凄凉,像是酒阑人散了”(《创世纪》)。《倾城之恋》中四爷的胡琴“咿咿呀呀拉着,在万盏灯火的夜晚,拉过来又拉过去,说不尽的苍凉的故事”。给人平添一种惆怅与感伤,作为现代文明象征的电车不仅没有给人带来希望与活力,反倒成为一种原始的荒凉,“一辆空电车停在街心,电车外面,淡淡的太阳,电车里面,也是太阳——单只这电车便有一种原始的荒凉。”荒凉几乎成了张爱玲家族叙事的独特情调。
景色的荒凉是由于个人主观的感情因素所致,即“一切景语皆情语”。张爱玲作品中的荒凉是人与人之间的隔膜、无法沟通、孤独的表征。张爱玲笔下的人物之间常常陷于孤寂的困境,人虽然充满着苦闷但却找不到一个倾诉的对象,人们生活在一个狭窄的圈子,沉浸在自己的悲欢之中,对他人的悲喜难以产生共鸣,即便是生活在同一家庭的亲人亦是如此,《创世纪》中的潆珠在家里一方面处于无足轻重的边缘角色,一方面又时时感受到动辄得咎的痛苦,心理充满诸多的委屈和苦闷,“这样也不对,那样也不对;书也不给她念完,闲在家里又是她的不是,出去做事又要说,有了朋友又要说,朋友不正当,她正当,凛然地和他绝交,还要怎么样呢?”《倾城之恋》中的流苏离婚后重新回到娘家,而当兄弟们挥霍掉她手中的钱之后,却劝她为离婚多年的前夫奔丧,借维护旧的伦理来掩饰他们的自私与虚伪。四奶奶不仅不顾骨肉之情,反倒把家庭败落的责任全都归之于流苏的晦气,“我早就跟我们的老四说——我说:老四,你去劝劝三爷,你们做金子,做股票,不能用六奶奶的钱哪,没的沾上了晦气!她一嫁到了婆家,丈夫就变成了败家子。回到娘家,眼见得娘家就要败光了——天生的扫帚星!”三爷也把股票的残败归罪于妹妹的加股,一向讲究礼义廉耻的白公馆却上演着“同室操戈”、骨肉相残的战争,这里缺少的是亲人之间的理解和同情,有的只有赤裸裸的利益冲突。《十八春》中的曼璐为了自己婚姻的稳固,不顾姐妹之情与丈夫共同密谋侮辱妹妹曼桢,母亲为了一点蝇头微利对此置若罔闻,《金锁记》中的曹七巧因自己感情上的不幸,她把自己压抑的不满和痛苦都发泄到自己的家人身上,导致儿女一生婚姻与感情的失败,《茉莉香片》中的聂介臣没有得到妻子的爱,为寻找心理上的平衡,他对儿子进行精神上的虐待,《沉香屑——第一炉香》中的梁太太以自己的侄女为诱饵来诱惑男人,以满足自己心理与肉体的空虚,人与人之间的了解似乎只存在于处于两情相悦的特定时刻,《倾城之恋》中整个城市的陷落才促成了男女主人公短暂的理解,“仅仅是一刹那的彻底的谅解”,“够他们在一起和谐地活个十年八年。”瞬间的谅解与旷日持久的隔膜自然给人一种苍凉的感觉,作者以其对人性与人的心理的深层透视显示出其创作所特有的深度,同时也是她的作品艺术魅力之所在。
张爱玲的荒凉也表现在对生命的悲观,对生命本身丰富多彩价值的怀疑、对生命永恒的失望。她说,生命是一件华美的旗袍,里面爬满了虱子。“人之所以为人,全在乎高一等的知觉,高一等的理解力。”{2}然而我们的时间和精力都有限,一代代的生命出世多是不幸的种子,仇恨的种子,“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对张爱玲来说更多的是人类的自我安慰,“因为他们长大成人之后也都是很平凡的,远不如我们这一代也说不定。”{3}人们“每天都做着同样的事情,遇见同样的面孔,谈论的是同样的话题,时间变得虚幻,一天与一年与一生,没有什么区别。父母只盼望着女儿嫁人,嫁了人的女儿又成为母亲的翻版,又接着造人,那些小人又会长大,又会重复他(她)的祖父母或父母亲的生活。就这样循环下去”{4}。人的一生在狭小的空间与有限的时间中慢慢流失,没有大的作为与建树,只会在不相干的事情上浪费精力。
张爱玲创作中苍凉情调的营造还得之于其特有的叙述语调,她的一些家族叙事的经典之作多是对过去故事的回忆,“三十年前的上海,一个有月亮的晚上……年轻的人想着三十年前的月亮,该是铜钱大的一个红黄的湿晕,像朵云轩信笺上落了一滴泪珠,陈旧而迷惘。老年人回忆中的三十年前的月亮是欢愉的,比眼前的月亮大,圆,白,然而隔着三十年的辛苦路往回看,再好的月亮也不免带点凄凉。”回忆本身的美好与时光不再的对比自然使人眷恋之时又带有诸多的惆怅。张爱玲说过,回忆总是令人惆怅的,过去的美好只会使人感到一切都已完了,而过去的烦恼,只会使人再度烦恼。《金锁记》中少女长安正处于人生最美好的时光,然而由于母亲到学校无理取闹,她的自尊心受到了伤害,她不得已选择了放弃,为了在同学老师面前保持一点面子,她不得不以失去自己的青春作代价,“她觉得她这牺牲是一个美丽的,苍凉的手势。”到了青春即逝的年龄,长安才遭遇了自己生命中第一次也许是唯一一次的爱情,由于母亲的阴影始终对她的爱情存在威胁,她预感到爱的结局难以完美,“这是她生命里顶完美的一段,与其让别人加一个不堪的尾巴,不如她自己早早结束了它,一个美丽而苍凉的手势……”即使是曹七巧的爱情何尝不是如此,她以年轻貌美的健康之躯被迫嫁给一个残废,人性在长期的压抑中走向扭曲和变态,可是她一生唯一一次爱情又被她的金钱欲所毁,沐浴在爱情的光辉的瞬间与事后温馨的回忆都给她以不尽的美感,但无爱的现实与情欲的折磨又让她感到牺牲的悲哀和凄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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