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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亮的梦魇
作者:郎学初
在中国文学传统中,月亮的基本象征意义之一就是反映女性世界的失意与忧伤,这也经常出现在张爱玲的作品中。
在《金锁记》中,长安所出生的家庭,尤其是有七巧这样的母亲,就注定了她悲剧的命运。在她决定退学后,张爱玲采用了缺月意象渲染她的悲哀心理:
窗格子里,月亮从云里出来了。墨灰的天,几点疏星,模糊的缺月,像石印的图画,下面白云蒸腾,树顶上透出街灯淡淡的圆光。
这是长安眼里的月亮,其实这缺月就是长安生活环境、前途命运的象征。这灰暗景物背景下的缺月,不仅是长安缺少光明与温暖的家庭环境的隐喻,也是她黑暗前途的写照,更是她暗淡、失望、悲哀与凄凉心境的外化。是的,失去友情、师生情,又缺少亲情、爱情的少女,就像这缺月一样残缺不圆满。
在《倾城之恋》中,作者写离婚后的白流苏被娘家人赶出家门,只为了经济上的安全,成为“绝大多数人中的一个”。如叔本华所言“绝大多数人的一生也只是一个为着这生存本身的不断斗争,并且明知最后还是要在这斗争中失败”{3}。白流苏明知范柳原并不可靠,但为了生存,还是不得不和范柳原展开了恋爱的游戏,所以她对人生的悲凉有着切肤的体验。作品中有三次关于月光的描写,作者借冰冷的月亮既营造出苍凉的意境,更增添了人物的孤独凄凉之感:
“泪眼中的月亮大而模糊,银色的有着绿的光楞。”
“这毒辣的人,他爱她,然而他待她也不过如此﹗她不由得心寒,拔转身走到梳妆台前。十一月尾的纤月,仅仅是一钩白色,像玻璃窗上的霜花。然而海上毕竟有点月意,映到窗子里来,那薄薄的光就照亮了镜子。”
“风停了下来,像三条灰色的龙,蟠在墙头,月光中闪着银鳞。她仿佛做梦似的,又回到了墙根下,迎面来了柳原。”
这三段文字中的月光,在处于恋爱中的流苏眼中,却不复柔和不复温馨,与一般处于恋爱中人眼中的“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的优美月色截然不同。这是因为流苏并未找到真爱。婚姻对于流苏而言,正如范柳原所说的,她的“婚姻就是长期卖淫”,话虽刻薄却道出实情。弗洛伊德在1908年就说过:“大多数的婚姻的结局是精神上的失望和生理上的剥夺。”又说:“要消受得起婚姻的折磨,一个女子必须特别健康才行。”{4}白流苏也同样并不比这大多数人幸运,也许比他们更不幸。为了突出她的不幸,作者还用了绿、银、白等冷色调烘托出悲凉的气氛,并用“霜花”这冰冷寒凉的词汇,使流苏冰冷的感觉物化,此外作者还用了“模糊”的月亮暗示她人生前景的暗淡。显然,作者对模糊冰冷月亮的几次精心描绘,既强化了孤寂凄凉的流苏在感情及命运上无所把握无可依托的身世之感,又在这月光中蕴藏了无限苍凉的意味。
此外,在《牛》中,张爱玲在写到禄兴被牛顶死后,就以“黄黄的月亮”映衬禄兴娘子悲剧命运,突显了人物内心的悲哀,并收到了良好的艺术效果。
(二)突显恐怖疯狂的变态人格
与前人相比,张爱玲笔下的月亮表现的内容更丰富饱满,也更个人化了。同是写月,因为少年时痛楚的记忆,她笔下的月亮就少了前人的温馨与浪漫,而多了一些悲凉与哀情。尤其可贵的是,她不仅令月亮意象有了开创性的隐喻义——恐怖疯狂,而且拓宽和深化了月亮意象的表现领域。在这一点上张爱玲尤为令人称道,她对月亮意象的运用,使其小说更具有了独创性与新颖性,并使其更具有了现代品质。在张爱玲的创作中,小说也成为了“最充分地反映了这种个人主义的、富于革新性的重定方向的文学形式”{5}。
可以说,张爱玲《金锁记》中的月亮描写,最具有现代意义,也最能体现张爱玲运用这一意象的个人化特色——月亮最典型地体现了恐怖疯狂的含义。七巧为了金钱,为了生存,赶走了季泽——这个她生命中最爱的男人,因爱欲得不到满足导致心理变态,所以她妒忌儿媳妇芝寿,并达到了令人恐怖的疯狂程度。正如叔本华所言:“这个世界只是地狱——在这里,人类既是被折磨者,同时又是折磨别人的魔鬼。”{6}的确,七巧既是被折磨者,同时又是折磨别人的魔鬼。为了表现七巧人性的坍塌、母性的丧失、人格的扭曲变态,作者以狰狞可怖的月亮进行象征,同时也渲染烘托出阴森的气氛:
隔着玻璃窗望出去,影影绰绰乌云里有个月亮,一搭黑,一搭白,像个戏剧化的狰狞的脸谱。一点,一点,月亮缓缓地从云里出来了,黑云底下透出一线炯炯的光,是面具底下的眼睛。天是无底洞的深青色。
这时的七巧言谈举止已不像个母亲,她将脚搁在儿子的肩膀上踢着他的脖子,与儿子讨论东邻西舍甚至儿子的隐私。显然,她已变成一个“施虐癖”者。因为“‘施虐癖’者大都会要求并能够使得一个人受苦难的折磨,他极尽所能地迫使对方泄露自己的隐私”{7}。七巧就是如此,她打听儿子的隐私,折磨儿媳,伟大的母性完全代之以低俗与丑恶,她带给人不寒而栗的感觉,正与窗外诡异恐怖的月亮相契合。芝寿生活在“丈夫不像个丈夫,婆婆也不像个婆婆”的疯狂世界中,她眼中的月亮自然毫无温情,充满杀机,令人胆战心寒:
“今天晚上的月亮比哪一天都好,高高的一轮满月,万里无云,像是漆黑的天上一个白太阳。遍地的蓝影子,帐篷上也是蓝影子,帐顶上也是蓝影子,她的一双脚也在那死寂的影子里。”
“窗外还是那使人汗毛凛凛的反常的明月——漆黑的天上一个灼灼的小而白的太阳。”
“月光里,她脚没有一点血色——青、绿、紫、冷去的尸身的颜色。她想死,她想死。她怕这月亮光,又不敢开灯。”
作者用黑与白强烈的色彩对比,以太阳为喻,用“汗毛凛凛”“灼灼的”等形容词精心绘月,在制造出恐怖的气氛同时,也使芝寿恐惧的心理外化,而且也使七巧变态人格、狰狞心态得到艺术化呈现。但必须说明的是,她的疯狂,与“重压下的女性生活必然关联”,“与善恶无关,疯狂,而仍然是人,是人世无数无痛无泪的、并不崇高的悲剧中的一幕”{8}。我们再接着说有关月亮的描写。不夸张地说,这令人回味的有关月亮的描写,产生了十分独特的艺术魅力。应该说,这是对以往文学作品中月亮意象内涵的丰富与拓展,是对古人与同代作家的超越,这恐怖的月亮因此就具有了独特的美学价值。
三、结 论
我们知道,在现代作家中,张爱玲有着独一无二的显赫家庭,然而在她成长的年代,却耳闻目睹了父母的两大家族的没落与瓦解,家族的衰败直接影响她的内心,使其被悲剧感所浸透。尤其是她早早失去生母之爱,加之父亲的毒打,后母的无情,使她对人世间的冷酷有着切肤的体验,这甚至造成她终生无法摆脱的阴影。在冷漠家庭氛围中,张爱玲过早地洞悉了人性中残忍的一面:人人都忙于自己的生存,不肯为别人做丝毫的牺牲。由此她形成了创伤性的人生体验及悲观主义人生哲学,主要表现在她“舍弃了现代性的进化时间观与历史观”。正如逄增玉先生所说:“张爱玲所具有和表现出的是中国古代的时间观与历史观,而回避和舍弃了现代性的进化时间观与历史观。时间和历史既然是苍凉循环的,那么,在时间和历史的大舞台上所上演的种种人生故事、人生命运,自然也就是苍凉循环而非‘进化’的。”{9}的确,文明社会里,“仪式是优雅了,趣味是繁复了,但是人生的真谛仍旧不变。”
创伤性体验及“苍凉循环而非进化”的悲观主义人生哲学,自然使张爱玲形成了苍凉独特的意象领域,她是以近代人的意识经营她的意象,如夏志清先生所言:“她的意象不仅强调优美和丑恶的对比,也让人看到在显然不断变更的物质环境中,中国人行为方式的持续性。她有强烈的历史意识,她认识过去如何影响着现在——这种看法是近代人的看法。”{10}她的独到之处在于:赋予古老的月亮等意象现代意味、现代品质以表现“苍凉循环而非进化”的悲观主义人生哲学,“张爱玲与五四以来的几乎大多数作家,在古与今,传统与现代的态度上,表现出大为相异的价值判断。”{11}因此,她笔下的月亮意象,就拥有了古今杂糅、中西合璧的特征,其中充满了艺术张力,达到了多数同代作家没有达到的深度,因而使作品获得了独特的文学及美学价值。
(责任编辑:赵红玉)
作者简介:郎学初(1965- ),文学硕士,黑龙江省绥化学院中文系教授;研究方向:中国现代文学、女性文学。
{1} 傅道彬:《晚唐钟声》,东方出版社,1996年版,第42页。
{2} 黑格尔:《美学》第二卷.商务印书馆.2006年版,第10页。
{3} 叔本华:《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商务印书馆,2006年版,第428页。
{4} 霭理士:《性心理学》,商务印书馆,2004年版,第365页。
{5} 伊恩瓦特:《小说的兴起》,三联书店,2003年版,第6页。
{6} 《叔本华思想随笔》: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393页。
{7} 弗罗姆:《爱的艺术》,光明日报出版社,2006年版,第42页。
{8} 孟悦、戴锦华:《浮出历史地表》,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212页。
{9}{11} 逄增玉:《现代性与中国现代文学》,东北师大出版社,2001年版,第173页,第47页。
{10} 夏志清:《中国现代小说史》,复旦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259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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