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10期
月亮的梦魇
作者:郎学初
摘 要:为人津津乐道的月亮意象是张爱玲运用得最为成功的意象。张爱玲作品中的月亮既是家族、时代变迁的见证者,也是女性世界失意的记录者。张爱玲的独到之处在于:赋予古老的月亮意象现代意味、现代品质以表现出苍凉循环而非进化的悲观主义人生哲学;表现出与同代作家大为相异的价值判断。其中充满了艺术张力,达到了多数同代作家没有达到的深度,因而使作品获得了独特的文学及美学价值。
一般来讲,所谓意象,就是客观物象与作者或者人物内在情感、心理的融合。作家在对物象进行描写中,往往暗含了自我的主观感受和审美趣味,或者渗透着作品中人物的心理体验。
在中国传统文学中有许多典型意象,其中月亮意象最为文人所津津乐道。因为“在中国文化里,月亮一开始就不是一个普通的星体,同伴随着神话的世界飘然而至,负载着深刻的原始文化内容。朗朗明月从古至今一路流转了中国广阔的心灵空间,它凝聚着我们古老民族的生命感情和审美感情,成为高悬于天际的文化原型”{1}。
在张爱玲作品中,月亮这一意象出现次数是较多的。月亮常常被她用来写景抒情,刻画人物,揭示心理,并寄托对人生的哲理性认识。可以说,张爱玲笔下的月亮,对中国传统文学作品中的月亮意象既有继承,更有创新,因而使作品获得了独特的文学及美学价值。
一、月亮是沧桑变幻的见证者
在张爱玲的小说里,月亮是人世间悲欢离合、兴衰更替的历史见证。人生短暂,月亮永恒,她永远静思默察,不动声色地冷眼旁观,阅尽人间的悲欢离合。作者以月亮的年年相似恒久不变对比世事无常人生短暂,使人油然而生感伤之情。
(一)目睹家庭兴衰
张爱玲在《金锁记》中,以月亮描写作为文章开端、结尾,意蕴丰富,令人感慨万千:
“年轻的人想着三十年前的月亮该是铜钱大的一个红黄的湿晕,像朵云轩信笺上落了一滴泪珠,陈旧而迷糊。老年人回忆中的三十年前的月亮是欢愉的,比眼前的月亮大,圆,白;然而隔着三十年的辛苦路望回看,再好的月色也不免带点凄凉。”
“三十年前的月亮早已沉下去,三十年前的人也死了,然而三十年前的故事还没完——完不了。”
作者借助月亮在升起和降落,过去和现在的时光流走岁月更换中,表现物是人非沧海桑田的变化,以及对人生的了悟、对命运的揭示、对生命的哲思。是的,年轻人想象和老年人回忆中的月亮是不同的,其实人世间变的只是新人换旧人,而悲欢离合依旧,月光依旧。在亘古常新的同一轮月亮的照耀下,人间的悲喜剧一直在上演也一直会不断地上演下去。该文中的月亮首尾呼应,在强调了悲剧的深刻性和一贯性的同时,也表现了人物升沉起伏的命运交替及作者对人情世态的理性思考。
如果说月亮在《金锁记》中目睹了家族的变迁,那么在《五四遗事》中,月亮则见证了罗先生思想由新到旧的回归过程,即由一夫一妻婚姻制度的倡导者成为一夫多妻制度的实践者。罗先生愿望和结果的强烈反差,蕴含着作者的讽刺与智慧。的确,现实社会中人们的一切都在变,从容颜体态到思想意识,而其中最让人不能接受的却不能不接受的是理想与现实的矛盾,即当初美好的理想往往会在坚冷的现实中碰破了头。只有那饱经风霜的明月,在静静俯视着在不可理喻的现实中沉浮挣扎的芸芸众生,记录着世事无常的命运变幻。
而在《沉香屑·第一炉香》里,“乔琪趁着月光来,也趁着月光走”,月亮见证了乔琪与薇龙的第一次幽会,也见证了乔琪与睨儿的偷情。可以说,薇龙自得其乐背后的虚妄可怜悲痛欲绝,乔琪公子哥式的轻佻浅薄二三其德,睨儿的胆大妄为自行其是都逃不过月亮的审视……
总之,张爱玲作品中的月光看到更多的是大家族的兴衰与纷争,欲望与无奈。她写月亮,无论是蜻蜓点水,一笔带过;还是浓墨重彩,精雕细琢,都将人物和故事的悲剧性及深刻性表现得淋漓尽致,浸透了浓重的苍凉情绪,月亮意象也因此获得了永久的艺术生命力。
(二)体察风俗民情
在中国人的生活中,月亮不仅经常出现在中国文人墨客的诗文中,借以表现对永恒的思索对意趣的参悟对人生的喟叹,而且频繁出现在寻常百姓的生活里,无论是情人的幽会,夫妻的团圆,还是百姓的节日,月亮都在其中扮演重要的角色。难能可贵的是,张爱玲作品中的月亮,对这些方面都进行了艺术化的表现。尤其是她对月亮下风俗民情的展示,成为了作品的又一亮点,这对刻画人物性格,表现人物处境和心境,尤其是对表现现代人的精神困境起到了重要作用。
在《金锁记》中,作者对变态的七巧做了这样描写:她不让儿子陪伴新婚的妻子芝寿,而是让儿子陪她整宿抽大烟。更令人难堪的是,她在打听儿子的隐私后又公之于众。所以,芝寿强烈地感到这个家庭“婆婆不像个婆婆”“丈夫不像个丈夫”,她痛苦不堪,只想一死了之。为了表现芝寿的痛楚,七巧的变态,作者借着月光,对芝寿新房作了细致的描写,从中不仅表现出浓重的风俗民情与时代特点,更重要的是,通过对月光和新房中摆设的细致描绘,一方面人物悲惨处境得以艺术化的呈现,另一方面又深刻地刻画了人物绝望的心理,其中充满了艺术的张力:
窗外还是那使人汗毛凛凛的反常的明月——漆黑的天上一个灼灼的小而白的太阳。屋里看得分明那玫瑰紫绣花椅披桌布,大红平金五凤齐飞的围屏,水红软缎对联,绣着盘花篆字。梳妆台上红绿丝网络着银粉缸、银漱盂、银花瓶,里面满满盛着喜果,帐檐上垂下五彩攒金绕绒花球,花盆,如意,粽子,下面滴溜溜坠着指头大的琉璃珠和尺来长的桃红穗子。
显然,新房的主色调是红色,而红色是有其象征意义的。正如黑格尔所说:“颜色本身并不具有什么性质,能把它联系到它所代表的意义,即国籍。”{2}的确,不同国籍的人对颜色有着各自不同的理解,并赋予其不同的象征意义,这是不争的事实。中华民族之所以对红色情有独钟,是因为红色与生命、喜庆、热烈、热闹等意义相关。中国人喜欢热闹渴望长寿,红色恰好能表达这种心理诉求,也能体现中国人追求喜庆红火生活的普遍愿望,所以红色成为华夏民族最为喜爱也是运用得最为广泛的颜色,更成为体现中华民族特有风俗的色彩。
一般来讲,中国人无论是庆新年、办生日还是贺新婚,布置环境的主色调都用红色。而张爱玲对芝寿新房色彩的描写正典型体现了中华民族的传统心理和传统习俗。至于这段描写中的“凤凰”、“围屏”、“篆字”、“花瓶”、“如意”、“粽子”等物体,也都是中华民族婚姻文化中典型的吉祥物,甚至成为表现中国人追求幸福的典型符号,从中反映出中华民族追求吉祥如意,平平安安,多子多福的心理特征。但是,令人深思令人不安的是,窗外映照着这一切的月亮不是“花好月圆”的象征团圆的月亮,也不是“人约黄昏后”的温馨的月亮,而是“使人汗毛凛凛的反常的明月”,是使人恐怖的月亮,这月亮与象征幸福美满的体现民俗特点的色彩及物体形成强烈的反差,这样描写,不仅在深层结构中充满了反讽,而且也强化了作品中人物的痛苦与绝望的心理。
二、月亮是女性世界失意的记录者
月,自从“嫦娥奔月”后常常是孤独失意的象征,在历代中国人潜意识中留下印记,常反映着女性世界的失意与忧伤。从唐诗宋词到现代作品,月亮这一意象完成了一次从古典到现代的转变。应该说,张爱玲的作品在对月亮的书写上都脱胎于古典,继承了前人借月描写女性苦痛命运的传统,抒情色彩浓厚。在其作品中,月亮意象的使用,不仅增强了作品的生动性、画面感,而且传达出人物尤其是女性特定的心理状态,这无疑对描写女性命运遭际,刻画人物性格起到不可替代的重要作用,并使作品产生了永久的艺术魅力。如果说萧红描画月亮主要是借以表现下层劳动妇女的痛苦凄凉心境;而张爱玲则凭借月亮,多是寄托对败落封建家族中女性悲惨遭遇的同情,尤为可贵的是她赋予了月亮现代内涵,令月亮有了“疯狂”这一开创性的隐喻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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