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11期


现代与传统之间

作者:吴婷婷




  在传统中国“被动现代化”的历程中,古今中西的文化之争贯穿了整个20世纪。无论是“全盘西化”的鼓吹还是“破四旧”的激进,现代和传统在很长时间中都被视为一个难以调和的二元对立组。作为一位既接受过系统西式教育,又“为中国文化所‘化’过”的作家,宗璞在《野葫芦引》中对这一问题给出了自己的答案。《野葫芦引》不仅展示了宗璞高尚的爱国情操、深厚的文化素养,更是她调和现代与传统、东方与西方文化的可贵尝试。
  
  一、云南和美国:现代化寓言的形成
  
  毋庸置疑,《野葫芦引》是一部以爱国主义为基调的作品,“祖国这至高无上的词”正是小说的主旋律,这一点已得到了众多批评家的细致阐述。然而,对这一问题的思考并不应该仅仅到此为止。在宗璞所处的时代,中国早已遭遇“五千年未有之创局”,随着西方大规模进入中国,传统中国被动现代化的进程已经全面展开。在这样的历史语境下,宗璞的爱国与中国传统意义上的爱国出现了内涵上的重大差异。简单地说,宗璞爱的不仅仅是传统中国,更是她理想中的现代中国。《野葫芦引》并非像某些批评者所认为的那样,是部反现代的作品;相反,小说中存在一个明显的现代化主题。相对于象征了中国中心的北平来说,云南和美国是《野葫芦引》中两个重要的“他者”。正是通过对“他者”的描述和价值判断,宗璞勾勒出了她对现代中国的想象轮廓。
  尽管云南的生活在《野葫芦引》中所占的篇幅甚至超过了对北平的描述,但对小说中的北平高级知识分子家庭而言,云南始终是暂居的他乡。在嵋、玮玮这些孩子眼里,云南充满了神秘奇观。初到云南,他们就满怀着好奇心在妖艳的蝴蝶、罂粟花、阴森诡秘的黑龙潭之中探险。奇异的景观凸显了边远云南和“中心”北平的差异,作为“他者”的云南初步成型。在后来的叙述中,云南的奇观更是被打上了愚昧落后的烙印。迷信的教授夫人金士珍在云南找到了为数众多的同道,将家中搞得乌烟瘴气;云南军长严亮祖的妾侍荷珠整日装神弄鬼,用毒蛇、癞蛤蟆放蛊;还有人偷种罂粟花,在鸦片烟中醉生梦死。①
  云南女孩青环的故事可以说是《野葫芦引》中云南叙事的代表。青环从小被人拐卖,去伺候一个极爱玉的女土司。女土司想用青环的性命祭玉器,于是造谣诬陷青环放蛊。在青环即将被沉江之际,嵋、玮玮等人刚好路过,把她救了下来。机缘巧合,后来青环恰好到嵋家作了女仆。在一次闲谈中,青环讲了自己坎坷辛酸的经历,并表示“我们这些人就是活在几百年以前”②。不难看出,青环的经历是一个典型的现代拯救落后的故事:现代英雄将女孩从愚昧落后的前现代社会中拯救了出来,并带领她走进了现代文明。她的遭遇正是证明现代化必要性的生动例子。
  在对云南文明进行负面评价的同时,宗璞还在小说中充满感情地描写了云南的美丽风光、淳厚人情,她对南渡生活的回忆也充满了真挚的热爱与眷恋。与其说宗璞否定的是云南本身,不如说是云南所代表的前现代的中国。宗璞对云南的批评建立在现代眼光的观照之下,她对云南的负面看法多集中在愚昧、迷信、不人道这些不符合现代文明标准的方面。
  在同样的现代视角下,美国成为了《野葫芦引》中颇具魅力的他者。由于情节所限,美国并没有成为宗璞直接描述的对象,但美国的影子却不时出现在《野葫芦引》中。《南渡记》中,碧初带患肠套叠的小娃去医院看病,本已约好让名医关大夫主刀,不巧遇到了同样带孩子来看病的日本军官夫妇。日本人霸道无礼,硬要抢关大夫给自己的孩子看病,碧初则表示自己要遵守医院的规矩,坚持不换医生。在双方争执之际,美国医生戴尔权威地表示规矩一定要守,“何况在美国医院”,关医生仍给小娃开刀,而他愿为日本孩子看病。矛盾就这样被化解了,美国的形象也通过戴尔的短暂登场得到了凸显。首先,美国是强大的,一个美国医生就可以镇住霸道的日本军官;其次,美国是非常讲规矩秩序的,这正是现代文明的体现。
  如果说美国医生戴尔在小说中只是一闪而过的话,那美国领事馆的工作人员保罗却堪称贯穿《南渡记》和《东藏记》的重要人物之一。保罗来自文明世界,极具绅士风度,也很有正义感。他同情中国的处境,愿意帮助中国人,促使中国觉醒。保罗曾因为玹子在国难期间仍准备参加舞会而指责她不爱国;还和玹子一起帮助共产党员卫葑逃出北京,奔赴延安。他喜爱中国文化,喜欢美丽的东方女性,后来成为玹子的男友。可以说,保罗身上集中体现了宗璞对美国的理解。保罗对中国的友好态度和正义感证明了美国式普世价值的存在,他的绅士态度也是现代文明的重要方面。
  若要深入分析宗璞对美国式现代文明认识的来源,必须回溯到西南联大时期。清华大学的前身是游美学务处,完全为留美学生而办。西南联大的教授中以出身清华的较多,大部分教授曾留学美国,宗璞的父亲冯友兰就是其中之一。宗璞继承了父执对美国式现代文明的深刻认同,她对美国的好感并不仅仅出现在《野葫芦引》中。在20世纪80年代创作的一系列访美题材散文中,宗璞不止一次地赞赏美国的文明秩序以及美国人的职业道德、良好素质,典型如《安波依十日》。这篇散文记录了宗璞陪侍父亲冯友兰在美国求医的一段经历,文中多次出现了美中求医过程、医院硬件设备、护理人员素质的对比,宗璞对美国护士高度的职业道德颇有感慨。文章结尾处还有个后记,补充说明回国后父亲又两次住院,医院改进很多,一切变得方便,“护士同志也在向天使的境界进发”③。
  在《野葫芦引》中的云南和美国之间,我们不难发现宗璞的选择。云南和美国的出现使一个关于现代化的寓言成型。正是在这个层面上,《野葫芦引》不仅仅是传统中国文化中“正气歌”的单纯复迭。
  
  二、传统文化的回归
  
  尽管宗璞一直是一位以“为中国文化所‘化’过”著称的作家,但《野葫芦引》中传统因素的全面回归依然引起了评论界的惊叹。小说工整精妙的序曲、间曲让老作家黄秋耘、卞之琳自叹弗如;孟樾买砚、海上联诗的精致趣味让批评家们啧啧称羡。在异口同声的赞叹声之外,也有批评者指责宗璞以保守主义态度对待西方文化资源,认为她对儒家传统文化的捍卫是全球化进程中的反动。④这一论断虽然偏激,却向批评界提出了十分重要的问题:宗璞为什么在《野葫芦引》中大规模地召回传统文化?小说中的传统文化精神与现代意识是对立的吗?
  《野葫芦引》中传统因素的回归首先体现在对知识分子形象的塑造上。在以孟樾为代表的明仑大学教授身上,我们不难发现传统“士”的精神的存在。孟樾爱国,在北平沦陷之际毫不犹豫地选择南渡;他重视教育,在艰苦的环境下认真治学、传播知识;他甘守清贫,宁可箪食瓢饮而不愿趋炎附势。孟樾在明仑大学的同仁秦巽衡、江昉等等也属于宗璞心目中理想知识分子的序列,他们的共同点就是爱国、好学、有节操。以上种种,均是符合儒家传统价值观的表现。在塑造理想知识分子的同时,宗璞也写了一系列反面的知识分子,其中尤其值得注意的是对钱明经的塑造。钱明经是学术界的风流才子,他在甲骨文研究方面很有造诣,又能写诗,学术之余还有生意头脑。他还很世故,为了升教授处处打探钻营,甚至跪求妻子在他评教授的敏感时期不要在外提夫妻不和的事。总的来说,钱明经有才华,但过于精明重利,他的商业头脑可以说是现代化的产物。在很大程度上,正是钱明经的出现衬托出了孟樾所拥有的传统品质的价值。
  《南渡记》中有一个细节颇能体现宗璞对两者的褒贬。初到云南龟回时,孟樾一家与钱明经夫妇合住一座房子。楼下孟家正房空空荡荡,只有用几张木板拼起来的床;楼上钱家却陈设雅致,钱明经还洋洋自得地宣称房中的椅子是顺治年间的古董,并表示有搜罗云南古董的计划。不久之后,钱明经就和爱玉的女土司走到了一起,开始做起了玉器生意。玩赏古董本是一件风雅之事,孟樾也曾在经济并不宽裕的时候花一大笔钱买下了古砚“烘云托月”,但这纯是出于文人“好文墨”的兴趣,并不像钱明经以获利为目的。在这个意义上,宗璞之所以写下孟樾买砚的情节,并不单单是为了展示传统文化的雅致,更是企图以孟樾之传统趣味来对抗钱明经的商业化举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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