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11期
超越生与死的追求
作者:史永霞
摘 要:经常在人生中“与死相向”的川端康成极为关注对死亡的超越,这一心理意向在川端康成的创作中经常转化为一种“替代”形式,在作品中,他利用各种“替代”来表述自己对佛教“轮回转生”观念的理解,表达了自己对于生命与爱能够永恒的企望。本文以川端康成的四部代表作《雪国》《古都》《千鹤》《山音》为例分析了川端小说所采用的替代类型及赋予替代形式的内涵。
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川端康成的人生是独特的、“与死相向”的人生。他二岁丧父、三岁失母,先后经历祖母、姐姐、祖父及不少亲属的死亡,不到十六岁就成为天涯孤儿。小林芳仁曾说川端“在其精神形成的过程中经常与死相向,背负着死的阴影。因此对于青年时期的他来说克服死的意识成了他的一个精神课题,作为对自我生命的祈求、渴仰以及亲近死去的亲人的方法,使他对超越死亡的观念寄予了关心”①。替代正是因这一心理意向而成为川端康成喜爱运用的形式。在小说中,川端康成充分运用替代来编织人物关系、推动情节发展,表述佛教“轮回转生”观念,表达了自己对于生命与爱能够永恒的企望。
一
《雪国》《古都》《千鹤》是川端康成荣获诺贝尔文学奖的作品,一直被评论界视为其文学的最高成就。此外,川端康成在后期写作的《山音》也占据了一个重要位置。在这四部长篇小说中,“替身”“化身”之类的词语经常出现,昭示了人物之间的替代关系。
“苗子是千重子的化身还是幻影”的句式,一再出现于《古都》中,几乎成为小说的咏叹调。苗子与千重子本为孪生姐妹,但千重子在婴儿时期就被父母丢弃,为衣料批发商太吉郎夫妇收养,苗子则在父母死后为北山杉村的村濑家收养。长大后两人重逢,虽然长得一模一样,身份境遇却完全不同。织匠秀男钟情于千重子,却因考虑门第差别而转向杉村女工苗子求婚,其实是将苗子作为千重子的替身来爱。在《山音》中,男主人公信吾从与年轻姑娘亲密接触的梦中惊醒后,意识到自己是将这些面目模糊、身份不明的姑娘“作为菊子的替身”。在儿媳菊子过门后,信吾对菊子格外疼爱,甚至对她产生暧昧情欲,一个重要原因就是菊子容貌酷似他少年时代的恋人——保子的姐姐。在保子的姐姐另嫁他人并辞世后信吾娶了保子做妻子,但在三十多年夫妻共度的时光里“保子的姐姐的面影,总是萦回在两人的心底里”。驹子和叶子是《雪国》中的两名女主人公,与男主人公岛村之间有着复杂的情感联系,在岛村心目中,叶子虽然美好纯洁,却可望而不可即,不如驹子那么实在,可以在现实中把握,但驹子的爱过于沉重,形体也过分肉感,不如叶子那么空灵。岛村的情感之所以在驹子和叶子之间游移,就是因为他既把驹子作为叶子的替代,以满足他对真实情感的需求,也将叶子作为驹子的替代,以寄托他对理想女性的向往。
《千鹤》是“替代”关系编织最为复杂的一篇。男主人公菊治应栗本近子之邀前往近子主持的茶会,与近子的学生稻田雪子相亲,却在茶会上与父亲的情人太田夫人相遇。太田夫人一见容貌酷似其父的菊治顿时心绪迷离,竟将菊治当成已故的情人,与他发生了肉体关系,菊治则在与夫人的缱绻缠绵中找到了母爱的感觉。太田夫人自杀后,菊治的恋情失去依托,他后期与太田夫人的女儿文子的接近其实源于对太田夫人的暗中依恋,因为在文子的面容和体态中,他都发现了太田夫人的影子。文子原本嫌恶菊治的父亲,但在战争岁月中却对他产生了深切的依恋之情,她不抗拒菊治的心理根源也是为寻求替代。此外,总如幻影一般出现的雪子与文子之间的关系就如同叶子与驹子之间的关系,也是互为替代。
除了人物之间形成替代关系外,物也往往作为替身在小说中登场,人与物之间形成替代关系。
《千鹤》中有这样一段描写:
两只茶碗并排摆在这里,就像菊治的父亲与文子的母亲的两颗心。
三四百年前的茶碗,姿态是健康的,不会诱人做病态的狂想。不过,它充满生命力,甚至是官能性的。
当菊治把自己的父亲与文子的母亲看成两只茶碗,就觉得眼前并排着的两个茶碗的姿影,仿佛是两个美丽的灵魂。
而且,茶碗的姿影是现实的,因此菊治觉得茶碗居中,自己与文子相对而坐的现实也是纯洁的。
为菊治父亲和太田夫人日常所用的一对筒形茶碗在两人辞世后传到了菊治和文子手中,当这一对茶碗并排摆放在一起时,菊治和文子都不由惊叹于这一对茶碗所呈现出的姿影,是如此肖似他们的父母。在小说中,辗转流传的这对筒形茶碗俨然就是菊治父亲和太田夫人的化身。
在《古都》中一再出现的紫花地丁是千重子和苗子的化身,紫花地丁寄生于同一棵枫树上的两个小洞中,隐喻千重子和苗子虽为孪生姐妹,却自幼分离,承载了完全不同的命运。在千重子眼里,北山的杉树就是父亲的化身,她认为自己“那么喜欢仰望那美丽的杉山,说不定是被父亲的亡魂召唤”。而在小说《雪国》里,蚕成为驹子的化身。文中写道:“驹子大概也像蚕蛹那样,让透明的身躯栖居在这里吧。”以蚕为替身,是暗示驹子身上体现出一种“春蚕到死丝方尽”的执著精神,蚕的作茧自缚也象征了驹子的为情所困。《山音》则以向日葵作为菊子的化身,信吾在观赏向日葵时“强烈地感受到向日葵花拥有大度而凝重的力量”,在菊子身上,他就感受到了这样的力量。
由此可见,寻求替代是这些作品中的主人公的基本心理趋向。探究人物寻求替代的心理动机,可归纳为两类:一类是超越现实阻碍,如秀男、岛村。秀男将苗子作为千重子的替身来追求,是为跨越现实中的门第障碍,岛村则在寻求替代的过程中找到了现实与理想的联结点。另一类则是寻求与死者的沟通,如千重子、菊治、太田夫人、文子等。千重子将北山杉树视作父亲的化身,是希望与死去的父亲保持一种精神上的联系,寄托自己对生身父母的思慕与渴念。太田夫人通过替代的方式满足了自己对亡故情人的强烈渴望,菊治和文子则经由替代方式实现了自己与父辈的心灵沟通。信吾则是两种心理兼具,既借助替代的方式寻求与已故恋人的沟通,也通过替代来超越现实伦理道德的限制,表达对儿媳菊子的爱。
了解了小说人物寻求替代的心理动机,再来审视小说中的爱情,也可获得新的认识。表面上,岛村、秀男、菊治、信吾、太田夫人等人轻易转换爱的对象,是爱情立场不坚定的表现,但事实上,执著于寻求最初之爱的替代,也是对爱执著的表现。以信吾而言,虽以保子和菊子作为初恋情人的替身来获取心理慰藉,但三十多年中也无时不在追忆爱人的面影,即使在梦中也会听到爱人的呼唤,对于爱的这份执著让人心颤。在小说中川端康成编织了变幻的恋爱风景,然而,在变幻的恋情背后,隐藏的是爱的固执。爱而不得,遂只能以替代的方式寻求心理补偿,由替代表现的,还有爱情不能完满的悲哀与无奈。
二
在《抒情歌》里,川端康成写道:“我仍然发自内心地感到,世界上再也没有比轮回转生的教义更富于幻想的故事了,这是人类创造的最美的爱的抒情诗。”②轮回转生观是印度佛教思想中的一个重要观念。佛教认为,人因执迷于情、欲而不能超脱,故在六道中轮回,这六道是地狱、饿鬼、畜生、人、天和阿修罗(恶神),进入哪一道中轮回并转生,依据的是人的言、行、意的善恶。日本川端康成研究专家长谷川泉曾指出:“轮回转世,具有把死当成日常小事的魔力。”③以这一观念观照生与死,就会发现,死亡不再是个体生命的终结,而是为个体生命提供了另一种生存的可能,“生与死这种人的能力无论如何也无法跨越的截然对立的限界”,因此而“变成了一个变化过程中相互衔接的两个阶段,在这里死不是通往永恒的沉寂,而是走向流转的生”④。
[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