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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暮乡关何处是

作者:蓝士英




  关键词:故土感 缺失 痛苦
  摘 要:本文认为,对《故乡》的阅读,不应仅仅限于社会意义的挖掘,一旦把鲁迅纳入以人为原点的探索视界,则从《故乡》中还可发现鲁迅故土感缺失的痛苦。对这种痛苦由来的追寻、解析以及对鲁迅如何挣扎于其间的审视,正是本文探讨的问题。
  
  对《故乡》的阅读,历来偏重于其社会意义的价值,比较多地注意闰土的命运及其意义。由于鲁迅的博大精深,人们对于鲁迅及其作品的理解往往会笼上一层神性、圣性的光环,从而不可避免地产生一些“仰视盲点”。但笔者认为,文学的本性决定了对作品的理解与阐释是多向度的、多元的甚至是无尽的,因而随着阅读对象、时间和空间的变化,《故乡》也完全可以挖掘出新的阅读魅力。
  一旦把鲁迅纳入以人为原点的探索视界,则可发现在鲁迅的灵魂深处,一直掩藏着一种由于故土感的缺失而带来的大痛苦,这种大痛苦在《故乡》中有较为深刻、较为集中的反映。
  运交华盖欲何求
  在创作《故乡》前的一段时间里,鲁迅曾“感到未尝经验的无聊”,“如置身于毫无边际的荒原、无可措手”,而且这种“寂寞又一天天的长大起来,如大毒蛇,缠住了我的灵魂了”{1}。他也曾经作过挣扎:“只是我自己的寂寞是不可驱除的,因为这个于我太痛苦。我于是用了种种方法,来麻醉自己的灵魂,使我深入国民中,使我回到古代去。”{2}
  他的这些痛苦,一方面是由于日益卷入的实际的战斗历程,与旧文化战、与旧势力战,他所感受、承担和认识的现实的黑暗、苦难的深重、战斗的艰难、前景的渺茫、道路的漫长、大众的不觉醒、恶势力的虚伪凶残以及他屡次被革命者和一些青年所误解、反对和攻击,甚至受着同一阵营的冷枪暗箭……都使他感到无边的孤独和悲怆;另一方面,婚姻的束缚也让他无比怆然。当初在日本,以为天地广大得很,也就不怎么在意与朱安的婚姻,甚至对人说,那是母亲娶媳妇。可他现在回来了,才发现天地原来那样低窄,他才真正尝到婚姻的苦味。尽管他一直勉强自己,对朱安以礼相待。可是,他们之间的智力和文化差距实在太大,鲁迅对她又没有感情,稍一接触,便会发现她种种缺陷,那点原来就很微弱的交流的热情,很容易就消退下去。他对母亲抱怨说:“和她谈不来,……谈话没味道,有时还要自作聪明。……谈话不是对手,没趣味,不如不谈……”{3}连话都不想谈,还要朝夕以对,这种处境,真可算是难捱的苦刑了。他想逃避,可是,倘不离婚,这逃避的余地也就有限,唯一的办法,就是离家独住,在北京绍兴会馆的七年间,他都是一人独居。这种婚姻的束缚,对他造成的痛苦是可以想见的。
  正因为这些痛苦的无以逃避,使得作为一个有着血肉之躯的鲁迅“怀着乡愁的冲动”,去寻找一个能安妥灵魂的家园成为一种完全可以理解与接受的行动,从1898年5月,他“走异乡,逃异地”{4},到1919年12月回乡探亲,这“二十年间时时记起的故乡”的美丽正是抚慰他坚韧前行的绵绵动力。“故乡”这个概念所精炼蕴蓄的丰富的文化内涵,在鲁迅的血脉中已有了更深厚的沉淀。笔者认为,《故乡》中的“故乡”正是鲁迅先生精心构建的安妥灵魂的精神家园。现实环境的逼仄,自身生活的漂泊,使他不可避免地想要寻求灵魂的故乡,精神的庇所,而这种对有着相当温度的“故乡”的追寻,恰恰折射出鲁迅内心深处故土感的缺失已然深入骨髓。
  心随东棹忆华年
  创作《故乡》时,鲁迅已过不惑之年。成熟的人生经验使他面对任何问题都从容不迫,游刃有余,也正因为此,他在《故乡》中对精神家园的小心翼翼的护卫便令人尤为感动。
  开篇那“苍黄的天底下”、“远近横着几个萧索的荒村”,当然不是“我二十年来时时记起的故乡”,“闪电似的苏生过来”的对于故乡的记忆中有“一幅神异的图画”,这里有“深蓝的天空”、“金黄的圆月”、“海边是一望无边的碧绿的瓜地”,在这图画中有一个项带银圈的小英雄,勇敢、机灵、健康、活泼,“手捏一柄钢叉,向一匹猹尽力地刺去,那猹却将身一扭,反从他的胯下逃走了”。这一刺而不中,正可见先生对精神家园的精心护卫:在这个家园中,容不得血淋淋的杀戮,容不得凄怆的哀嚎,如果听任生命在钢叉上作垂死的挣扎,那顺着叉柄流淌下来的生命的鲜血便会汹涌地淹没一切价值的圣洁。这里需要对生命的关爱,不要对生的权利的摧折。“生命造得太滥毁得太滥”本已令人“凄凉与悲哀”{5},又怎可容忍在自己安妥灵魂的家园中出现残酷的杀戮?小英雄的勇猛和猹的伶俐都是为了使得画面更具生气与活力。那“一轮金黄的圆月”的美丽的光芒笼罩的淡淡的纯净与平和,正是那寂寞的灵魂所渴望漂泊于其中的意境。
  这样的意境,次年又在鲁迅的作品《社戏》中以更富有诗意的画面出现了。在《社戏》中,“迅哥儿”到鲁镇,和小伙伴们一起,骑牛,钓虾,其乐无穷,月夜,少年们还乘着大白鱼似的航船、“夹着潺潺的船头激水的声音”,穿行在淡黑的连山、扑面的水汽、朦胧的月色之间,感受到“弥散在含着豆麦蕴藻之香的夜气里”的沉静与柔和,连戏台在月夜中也“漂渺得像一座仙山楼阁”,“月光又显得格外皎洁”,横笛那样的“宛转、悠扬”,这一切的一切,让“我”流连忘返。以这种清新自然的笔调、对故乡充满深情的描述,是对那饱经流离漂泊之苦的灵魂难得的安妥与抚慰。
  鲁迅这一代知识分子:他们或因被“聚族而居”的封建宗法制度的农村社会所挤压、抛弃,走投无路,或为“欧风美雨”所带来的西方现代文明所吸引,或为“人”生来俱有的对于“未知世界”的神往和“飞向远方”的“梦”的驱使,纷纷“走异路”,因此,当“我”这一代知识分子“离乡而去”,他们实际上是实现了某种精神的蜕变,即在价值观上告别了“故乡”以及与之相联的一整套生活的经验,而成为真正意义上的现代知识分子,但是,现代都市(特别是旧中国的半封建半殖民地的现代都市)却没有提供给他们理想(梦幻)中的精神乐园,如《故乡》中所写,“我”依然为生活“辛苦展转”,并无以摆脱孤独、寂寞等精神痛苦,于是,被“人”的“归根恋土”的情绪所蛊惑,做起“怀乡”之梦。
  可惜,这终究只是“心理的故乡”,正如鲁迅后来所说:“我有一时,曾经屡次忆起儿时在故乡所吃的蔬果:菱角、罗汉豆、茭白、香瓜。凡这些,都是极其鲜美可口的;都曾是使我思乡的蛊惑。后来,我在久别之后尝到了,也不过如此;惟独在记忆上,还有旧来的意味留存。他们也许要哄骗一生,使我时时反顾。”{6}温暖的故乡的影子越是那样远不可及,无迹可寻,灵魂深处的渴盼与追寻便越是层现叠出。
  但过于强大的现实使鲁迅先生不得不从“心理的故乡”中惊醒过来,“直面惨淡的人生”,无疑,“现实闰土的故事”在其中起到了巨大的作用,帮助“我”完成了“现实”与“幻景”的剥离,“闰土”一声“老爷”,“使我似乎打了一个寒噤”,终于从“幻觉”的世界回到了“现实”,并进而感到了被“隔成孤身”的“非常气闷”与“非常的悲哀”,这是一种因“希望”的破灭而愈发沉重的深刻的精神痛苦,在苦苦追寻中恍惚可见,清醒过来方知是海市蜃楼的难以言说的伤痛。“山河破碎风飘絮,身世浮沉雨打萍”,西方的物质文明与精神文明裹挟着政治与经济文化的侵略汹涌而来,处在旧中国这一间“绝无窗户而万难破毁的”铁屋子中的鲁迅,无力使自己抽身而退,便只有负痛挣扎。这样,我们在《故乡》中便会看到,“我与闰土”疏离之后,“宏儿与水生”又自然而及时地相识相交起来。“我希望他们不再像我,又大家隔膜起来”这一句话几近于宗教般虔诚的祈祷。因为这些孩子便是未来,便是希望,便是所有爱与美、善良与友谊的象征与载体,失去他们便失去了一切,因而对他们的真诚的祝福与祈祷,实际上也正是对“心理的故乡”一种护卫——要让家园的神圣价值溶进这些孩子们的血脉中去奔腾,以永葆家园的纯净与延伸。这种理想主义极浓的描述在鲁迅已届四十的时候仍反复出现,这里既有一种对“失乐园”的惆怅与痛苦,又有一种力图永葆原初的辛酸与挣扎,而这种挣扎背后,也正是鲁迅时常凸显的“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悲剧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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