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盖叫天(1956年l1月10日)
各位首长、各位来宾、各位同志们:
今天我很高兴,借这个机会跟诸位来宾、同志们见面。
我说不上来的真正的兴奋。兴奋得我也不晓得说什么好。我很慌张。感激党对我的关怀和爱护,给我作舞台生活60年纪念。我很高兴。这说明了我们的党跟毛主席、各位首长对我们整个的戏曲艺人的关怀照顾。
我最近生了几个月的病,党时刻关怀我。我们的陈局长到我家里来看我,后来把浅送到人民医院才把我的病医治好。陈局长很关心我,时常上我家里来跟我说话,把我的一切、我的生活全给安排好了。我心里是不晓得怎样感谢党跟诸位首长们、来宾们、同志们才好。
我在到上海以前,在杭州就由各位首长给我送来一桌酒,请了专家、老先生们、同行的弟兄们到我家里来吃饭。在吃饭的时候,首长们都谈起今后怎样把我们全国的艺人照顾得更好。这正是说明党、首长们对我们的关怀、爱护。
今天在这个大会上,有各个部长、各首长、中央来的首长们,都在这儿为我热闹一下子。我也不晓得说什么好,不过我今天有个感想,刚才田局长跟欧阳院长提起我摔腿的事,我就对比一下过去和今天,我心里要掉出眼泪来。我们好在都是一家人,我也不会说话,今天就把我的感想说一说。
过去我们艺人大多数都是苦出身。各位同志们跟我一样,都受过打击。那么我就说说,不说也没有话说。
我也是个苦孩子出身。家里苦,没有饭吃,也读不起书。所以,幼而失学,没有办法进人了科班。指望到了科班有饭吃,想不到更苦,还不如在家。要吃无吃,要穿无穿。那个苦处今天也说不出来。大概同志们都跟我一样有这个经验。冬天冻个死,受冻挨饿。没有师父教。有师父、有先生,他不公开的教,哪一个有基础才教哪一个。试问科班的小孩子,刚学戏有什么基础呢?他很不愿意教。我们科班里的大锅饭是白莱窝窝头搀着吃,吃好的是糠和苏面儿,泡一把饭锅巴那是唱好戏的演员都吃不到的。我们的科班在小地方,看不到白米。我11岁到上海来才看见白米。给我吃,我还很害怕,还问:“这个东西吃得吗?’’我们吃的尽是苏面饼,锅巴白菜面这是顶好的了。那个苦处是苦之尽矣。整天的不学戏,也不教戏,叫你“体验生活’。
“体验生活”是有好处。早先叫做吃苦。后来幼而学、壮而行。在幼年受一点苦,到了壮年很有帮助,那个辰光,受教师一点苦也役有办法。也受一点虐待。
我记得我在八九岁的时候在科班里面,北方的天气,到了天冷就是冰天雪地,地上一冻就是一道沟,天上下着鹅毛大雪,穿了一双破鞋,袜子只有一只。不是我一个人是苦孩子.很多跟我一般的师兄师弟们,也是这个样子。冻得我胳臂痛,脸上一块青、一块黑、一块蓝、一块绿,好像五彩样云一样,那个脸上的苦,苦得很难看。牙咬得“达达达”,心里直打哆嗦。本来就没有衣裳穿。可热天又叫你穿破棉袄,叫你“体验生活”。
我记得热天穿着破棉袄跑圆场,“体验生活,,心里热得跟刀子搅一样。冷的时候冷得心里打战,牙齿冻得“达达达”,先生说:你要笑!让我笑,我笑不出来。“拍”一个嘴巴,就是那样还是笑不上来(模仿苦笑)。又是一下了,“你笑i”打了第三个嘴巴,行,笑了(又模仿笑)。非打不行。那时候说“打戏”不是“打戏”,是“搭戏”。是要跟生活搭着,跟生活拉手。非打不行。这三个嘴巴,一打,“嗯”,{模仿动作),一打“嗯’(模仿动作)。能说了,仿佛那太有点苦厂。光打嘴巴不行,“拍”一棍子下来还要叫我乐。把找打活动了,还叫我不要动,要叫拢乐,这一乐就把我乐得像个小鬼一样的[脸孔做出表情),比哭还要难看。这个苦还不行,还要两棒子,这冻得疼得牙齿打故,穿了一只鞋子,脚上穿着没有袜底的袜子,在那里站着,身上不打,牙齿不抖了,先生要打脑袋,后来一个老先生说:打脑袋不行,脯袋另有一个生活。心里行了,打身上;棍子不行,拿小藤把子打。一打一条血。“拍达”三下子就是三条血。这行不行?行呀(有动作和表情)!当时马上就乐了。可是这乐还是像哭,唉,对了(有动作和表情)。不打了。这叫做“一气贯通”二大约我受的这个罪,小弟兄们都受过。这‘’一气贯通”,在冰天雪地里汗毛孔里的汗就跟黄豆一样大的流出来,因为汗挤到里面去了,后来我唱戏就有这个好处,“多冷的天都受得住”,多大的委屈我在台上都能笑;我心里难过也能笑。不能带着观众跟我一起难过,这就是文学艺术啊。
谈到武的‘体验生活”更难。要说“搭戏“比文戏是要难。要过三关,例如,我唱一个林冲英雄,一站讴着不行,死劲僵着不行。他先告诉你刀的品式拿法、看法,睁眼、站稳了使劲打。他在那里,敌人来了,刀的品式要正,僵着不行,使劲打不行,后来刀的品式正了,挣了一身汗还不行,怎么办呢?要“体验生活”,要“搭戏”,“拍”一藤子,行了(动作)。文通武达,一急就急出来了。要不打这一下子,30年也学不会。还有一关,要拿北京老太太扎鞋底的小锥子,“人肉三分”,扎一下子,再使劲打。还有一关,叫“烫平,,,拿烙铁在胳臂上“味”的一下就烫去了一层皮二当时不过这“三关”怎样也学不会,这样一来,表情就有了,“内心表演”也有了。
上面那个苦还不算苦。我学三眼一板,还要这样学:“一二三四”、“一二三四”,用手指头戳(用手指在讲台上打板),唱了还要唱。“月昏黑……”光这样学还不行,还要w体验生活”,‘.体验”“月昏黑”—草莽英雄的感情。把手指戳得那么粗。
学艺的时候太可怜了。我们那时候有规矩,16岁坐科,要坐6年,22岁出科班。像我8岁人科班,就得坐1d年,出来已经22岁,已经是青年了。可是,要吃饭,就得再求名师,再访友、再学。学到中途,没有行头,要唱戏,就要借钱,出利钱。如果有了行头,没有班,呆了半年,把行头当了,又要出利钱,但是有机会唱戏了,没有钱做行头,打林冲的行头换武松的行头,还要把自己的裤褂、帽子再加上,这就叫做“顶当’。那时候,当东西时要出一份“顶当”利钱.取当还要“加箱’利钱,这一来就是两份利钱了。过去我就是这样常“当当”,常“顶当”,“顶当当”、.‘当顶当”这样敲锣鼓点儿过了多半辈子。
同志们,不光我一个人,戏班子全是这样。唱一会儿戏,呆半年,还是吃不饱,不够利钱,还得练工。为什么呢?要养老养小,养家活日。那还不要紧,为了艺术,什么苦都得受什么欺侮都得受,什么样的气都得受。如果一生气,你的几十年的精神心血就完了,你没有饭吃了。但是到你唱不动了,还是没有饭吃。这个情况,是真苦,尤其“压”的老先生就跟秋天的小麻雀一样,饿死在枯庙里。我小时候也常听说过,真是太可怜了。
在过去还有这个理论。他花两角钱看你的戏,跟你别扭,要从台上把你哄下去。花两角钱,不管你冰天雪地几十年的功夫,不问家里有老有小,拼命把你哄下去。你看苦不苦?为艺术的痛苦—在早先、在过去,他们哪里知道一个唱戏的艺人为了吃饭,为了锻炼艺术的苦处!这个苦处只有共产党跟毛主席和各位首长们、各位朋友们知道。我现在就感觉到:生我者是我的父母,知道我们的苦的就是党和毛主席了只有他们知道我们这些苦人、苦孩子的苦处。
现在好了,我们苦尽了,甜来了。小孩子学戏,有教师、有人培养;练功有真的枪、真的刀,戏还没有学好,就有绣金的行头;要唱戏有国家的好剧场。跟大学生似的,多好!我自己40岁的时候红起来以后才有箭衣穿,在那以前还没有呢。现在苦尽甜来了。
我记得1950年在北京怀仁堂演出,毛主席和各位首长,都出席观摩我们大家的艺术。这真是大大地鼓舞了我们艺人。打那以后、我们更加热爱戏剧艺术了。
我今天很高兴,我今年虽然70岁了,但我好像是一个七八岁的小孩儿,我好像才挂上红领巾。今天我就作为一个七八岁的小孩儿向大家发“哮”。我要跟来宾们,各单位的专家们一道学习。学习政治。我是一个老粗,要学习,把我的工作搞得更好,跟下一代、小同志们一道谈谈,我会什么就说什么。我们跟同志们一道为社会主义服务。我们要报答党和毛主席以及各位首长对我们的关怀爱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