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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
安琪尔骑着马,一路翻山越谷,在正午的太阳里走了二十多英里路,到了下午,走到了泰波塞斯西边一两英里地方的一个孤立的小山岗上,抬头望去,又看见了前面的低谷瓦尔谷,也就是佛卢姆谷,谷中水分充足,土地滋润,一片青绿。他立刻离开那块高地,向下面那片冲积而成的肥沃土壤走去,空气也变得浓重起来;夏天的果实、雾气、干草、野花散发出懒洋洋的芬芳,汇聚成一个巨大的芳香湖泊,在这个时候,似乎所有的鸟兽、蜜蜂、蝴蝶,受到香气的熏陶,都要一个个睡去了。对于这个地方,克莱尔现在已经非常熟悉了,所以他虽然从老远的地方望见点缀在草地上的牛群,也能够叫出每一头牛的名字来。他心里有一种享受的感觉,因为某些方面他现在和学生时代的他完全不一样了,认识到自己在这儿具有从内部观察生活的能力。虽然他深爱自己的父母,但是现在他也不禁深深感觉到,他回家住了几天,再回到这里,心里就有了一种摆脱羁绊束缚的感觉;泰波塞斯没有固定的地主,在这个地方,对英国农村社会的荒诞行为,甚至连通常的约束也没有。 奶牛场上,门外看不见一个人。奶牛场里的居民,都在像平常一样享受午后一个小时左右的小睡,夏天起床非常早,中午小睡一会儿是不可缺少的;门前有一棵用来挂牛奶桶的剥了树皮的橡树桩固定在地上,树权上挂着带箍的木桶,木桶经过不断的擦洗,已经让水泡透了,洗白了,挂在那儿就像一顶顶帽子;所有的木桶都洗静了,晒干了,准备晚上挤牛奶使用。安琪尔走进院子,穿过屋子里静静的走道,来到后面,站在那儿听了一会儿。房里睡着几个男工,可以听见从房内传出来的他们的鼾声;在更远一点儿的地方,有一些猪热得难受,发出哼哼唧唧的叫声。长着宽大叶子的大黄和卷心菜也都入睡了,它们宽阔的叶面在太阳下低垂着,就像是半开半合的阳伞。 他把马嚼松开,喂上马,再回到屋里的时候,时钟刚好敲响了三点。这是下午撇奶油的时候;钟声一响,克莱尔就听见了头上楼板的咯吱声,听见了有人从楼梯上下楼的脚步声。那正是苔丝走路的声音。又过了一会儿,苔丝下了楼,出现在他的面前。 克莱尔进屋时她没有听见,也没有想到他会在楼下。她正打着阿欠,克莱尔看见她嘴里面红红的,仿佛蛇的嘴一样。她把一只胳臂高高地举起来,伸在已经被盘起来的头发上面,看得见头上被太阳晒黑的皮肤的上面部分,像缎子一样光滑白嫩;她的脸睡得红红的,眼皮低垂着,遮住了瞳孔。她的浑身上下都散发出女性成熟的气息。正是在这种时刻,一个女人的灵魂才比任何时候更像女人;也正是在这种时候,超凡脱俗的美才显示出肉欲的一面;女性的特征才在外面表现出来。 接着,她的一双眼睛从惺松朦胧中睁开了,闪着明亮的光,不过她脸上其它的部分还没有完全清醒过来。她脸上的表情是奇特的、复杂的,有高兴,有羞怯,也有意外,她喊着说: “啊,克莱尔先生!你把我吓了一跳——我——” 最初她还没有来得及想到,克莱尔已经向她表明了心迹,他们的关系已经发生变化了;克莱尔向楼梯跟前走去,苔丝看见他一脸的温情,这才完全意识到这件事情,这种意识随着又在她的脸上表现出来。 “亲爱的,亲爱的苔丝呀!”他低声说,一边伸出胳臂搂着她,一边把脸朝着苔丝羞红了的脸。“千万不要再叫我先生了。我这样早赶回来,全是为了你呀!” 苔丝那颗容易激动的心紧靠着克莱尔跳动着,作为对他的回答;他们就站在门厅的红地砖上,克莱尔紧紧地把苔丝搂在怀里,太阳从窗户里斜射进来,照在他的背上;也照在苔丝低垂着的脸上,照在她太阳穴上的蓝色血管上,照在她裸露的胳膊和脖颈上,照进了她又浓又密的头发里。她是和衣而卧的,所以身上暖暖的,像一只晒过太阳的猫。她起初不肯抬头看他,但是不久就抬起头看着他,大概就是夏娃第二次醒来时看亚当的样子,克莱尔也看着她的眼睛,一直看到了她那变幻不定的瞳仁的深处,只见里面闪耀着蓝色、黑色和紫色的光彩。 “我得去撇奶油了,”她解释说,“今天只有老德贝拉一个人帮我。克里克太太和克里克先生一起上市场去了,莱蒂不舒服,别的人也有事出了门,不到挤牛奶的时候不会回来。” 他们在往牛奶房走的时候,德贝拉·费安德从楼梯上露面了。 “我已经回来了,德贝拉,”克莱尔抬起头来说。“我来帮苔丝撇奶油吧;我想你肯定很累,挤牛奶的时候你再下来吧。” 当天下午,泰波塞斯的奶油可能没有完全撇干净。苔丝宛如在梦里一样,平常熟悉的物体,看起来只是一些明暗不清、变幻不定的影子,没有特别的形体和清楚的轮廓。她每次把撇奶油的勺子拿到冷水管下面冷却时,手直发颤,她也可以感觉到他的感情是那样炽热,而她就像是猛烈燃烧着的太阳底下的一棵植物,似乎想避开逃走。 接着他又把她紧紧的拥抱在自己的身边,当苔丝伸出食指沿着铅桶把奶油的边缘切断时,他就用天然的办法把她的食指吸吮干净;因为泰波塞斯毫无拘束的生活方式,现在倒给了他们方便。 “我早晚是要对你说的,不如现在就对你说了吧,最亲爱的,”他继续温情地说。“我想问你一件非常实际的事情,从上星期草场上那一天开始,我一直在考虑这件事。我打算不久就结婚,既然做一个农场主,你明白,我就应该选择一个懂得管理农场的女人做妻子。你愿意做那个女人吗,苔丝?” 他提出这件事的时候,他的表情不会让她产生误解,以为他是一时屈服于感情冲动而理智并不赞成。 苔丝的脸上立刻愁云密布。他们相互接近,她必然会爱上他,她对这个不可避免的结果已经屈服了;但是她没有想到这个突然而来的结果,这件事克莱尔确实在她面前提出过,但是他完全没有说过会这样快就结婚。她是一个高尚的女子,嘟哝着说了一些不可避免的和发誓的话作为回答,说的时候带着痛苦,就像一个将死的人所遭受的苦难一样。 “啊,克莱尔先生——我不能做你的妻子——我不能!” 苔丝把自己的决定说了出来,从她的声音可以听出来,她似乎是肝肠寸断,痛苦地把头低着。 “可是,苔丝!”克莱尔听了,对她的回答觉得奇怪,就把她拥抱得比先前更紧了。“你不答应吗?你肯定不爱我吗?” “啊,爱你,爱你的!我愿意做你的妻子,而不愿意做这个世界上其他人的妻子,”痛苦不堪的姑娘用甜蜜的诚实的声音回答说。“可是我不能嫁给你!” “苔丝,”他伸出胳膊抓住她说,“你该不是和别人订婚了吧!” “没有,没有!” “那么你为什么要拒绝我?” “我不想结婚!我没有想到结婚。我不能结婚!我只是愿意爱你。” “可是为什么呢?” 她被逼得无话可说了,就结结巴巴地说—— “你的父亲是一个牧师,你的母亲是不会同意你娶我这样的人的。她会让你娶一位小姐的。” “没有的话——我已经对他们两个人都说过了。这就是我回家的部分原因呀。” “我觉得我不能嫁给你——永远,永远不能!”她回答说。 “是不是我这样向你求婚太突然了,我的美人儿?” “是的——我一点儿也没有想到。” “如果你想把这件事拖一拖,也行,苔丝,我会给你时间的,”他说。“我一回来就立刻向你提这件事,的确是太唐突了。隔一阵儿我再提这件事吧。” 她又拿起了撇奶油的勺子,把勺子伸到水管子下面,重新开始工作起来。可是她无法像在其它时候那样,能够用所需要的灵巧手法,把勺子精确地伸到奶油的底层下面。她尽力而为,但是有时候她把勺子撇到了牛奶里,有时候什么也撇不着。她的眼睛几乎看不见了,悲伤给她的一双眼睛注满了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对于她这位最好的朋友,她亲爱的辩护人,她是永远无法向他解释的。 “我撇不着奶油了——我撇不着了!”她转过身去说。 为了不让她激动,不妨碍她的工作,细心体贴的克莱尔开始用一种更加轻松的方式同她说话: “你完全误解了我的父母。他们都是最朴实的人,也是完全没有野心的人。福音派的教徒所剩无几了,他们就是其中的两个。苔丝,你是一个福音教徒吗?” “我不知道。” “你是定期上教堂的,他们告诉我,我们这儿的牧师并不是什么高教派。” 苔丝每个星期都去教堂听教区的牧师讲道,但是她对那个牧师的印象却十分模糊,甚至比从来都没有见过那个牧师的克莱尔还要模糊。 “我希望能专心致志地听他讲道,但是我在那儿又老是不能专下心来。”她说着不会让人多心的普通话题。“对这件事我常常感到非常难过。” 她说得那样坦诚自然,安琪尔心里相信他的父亲是不能用宗教方面的理由反对苔丝了,即使她弄不清楚自己是高教派、低教派还是广教派,这也没有什么关系。但是安琪尔知道,她心中混乱的宗教信仰,明显是在儿童时代受到熏陶的结果,真正说来,就使用的词句而论,是特拉克特主义的①,就精神实质而论,是泛神论的。混乱也罢,不混乱也罢,他绝没有想到要去纠正它们: ①特拉克特主义(Tractarian),一种英国宗教运动,又称牛津运动,因这一派自1832年到1841年发表九十本小册子,主张英国国教归于天主教,反对新教,后因遭人反对而逐渐消亡。 你的妹妹在祈祷,不要去打搅 他曾经认为,这首诗的主旨不如它的韵律可靠;但是他现在却乐意遵从它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