苔丝的拒绝虽然出乎意外,但是这也不会长期让克莱尔气馁。他对女人已经有了经验,这已经足以使他懂得,否定常常只是肯定的开端;但是他的经验毕竟有限,还不足以知道目前这种否定完全是一个例外,和那种忸怩作态的调情不同。既然苔丝已经允许他向她求爱了,他认为这就是一种额外的保证,但是他并没有完全认识到,发生在田野里和牧场上的那些“免费的叹息”①,也决不是浪费了;在这种地方,恋爱常常是没有多加考虑就被接受了,这种恋爱只是为了恋爱自身的甜蜜,它和充满野心的忧虑焦躁的家庭不一样,在那种家庭里,女孩子渴望的只是为了建立家业,这样就损害了以感情为目的的健康思想。 ①免费的叹息(sigh gratis),引自莎士比亚的悲剧《哈姆雷特》,见该剧第二幕第二场。 “苔丝,为什么你用这种坚决的态度说‘不’呢?”过了几天他问苔丝。 她吃了一惊。 “不要问我。我已经告诉过你了——部分地告诉过你了。我配不上你——我不值得你爱。” “怎么配不上?因为你不是一位千金小姐吗?” “不错——和那差不多,”她低声说。“你家里的人会瞧不起我的。” “你实在是把他们看错了——把我的父亲和母亲看错了。至于说到我的哥哥,我并不在乎——”他从后面用双手抱住苔丝,害怕她逃走了。“喂——你说的不是真话吧,亲爱的?——我敢肯定你不是说的真话!你已经弄得我坐立不安了,不能读书、无心玩耍,什么事也没法做。我不着急,苔丝,但是我想知道——想从你温暖的嘴里亲自听到——有一天你会是我的人——什么时间你可以选择;但是总有一天吧?” 她只是摇了摇头,扭转了脸不去看他。 克莱尔仔细地打量着她,把目光集中在她的脸上,仿佛上面刻有象形文字似的。看上去她的拒绝好像是真的。 “要是这样的话,我就不应该这样搂着你了——是不是?我没有权利搂着你——没有权利约你出去,没有权利一块儿和你散步了!老实说,苔丝,你是不是爱上了别的人?” “你怎能这样问我呢?”她继续自我克制着说。 “我一直知道你没有爱上其他别的人。但是为什么你又要拒绝我呢?” “我不是拒绝你呀。我喜欢听——听你说你爱我;当你和我在一起的时候,你都可以这样说——这不会惹我生气的。” “可是你没有接受我做你的丈夫啊?” “啊——那又不同了——那是为你好呀,的确是为你好啊,最亲爱的!啊,相信我吧,这只是为了你的缘故!我不愿意把自己这样交给你,享受无限的幸福——因为——因为我肯定不应该这样做。” “但是你会使我幸福的!” “啊——你以为是这样,其实你不明白!” 每次到了这种时候,他总是把她的拒绝理解成是她的卑谦,理解成是她认为自己在交际和教养方面缺乏能力,因此他就称赞她知识多么地丰富,多么地多才多艺——其实这一点儿不假,她天性聪颖,加上又崇拜他,这就促使她学习他使用的词汇,学习他说话的音调,她零零碎碎向他学到的知识,达到了令人惊奇的程度。他们每次都是这样多情地争论,最后又总是她取得胜利,然后再独自离开,如果是挤牛奶的时候,她就会跑到最远的一头奶牛那儿去挤奶,如果是闲暇的时候,她就会跑到苇塘里去,或者跑回自己的房间,独自在那儿悲伤,而在不到一分钟前,她还在假装冷淡地表示拒绝。 她内心的这种斗争非常可怕;她自己那颗心系在克莱尔的身上,非常强烈——两颗热烈的心一起反抗一点儿可怜的良知——她尽其所能地使用了一切方法,使自己的决心得到坚定。她是下定了决心到泰波塞斯来的。她决不能同意迈出这一步,免得以后导致丈夫后悔,说是瞎了眼睛才娶了她。她坚持认为,她在心智健全时候作出的决定,现在不应该把它推翻。 “为什么没有人把我所有的事都告诉他呢?”她说。“那儿离这儿只不过四十英里——为什么还没有传到这儿来呢?肯定有人知道的!” 可是又似乎没有人知道;还没有人告诉他。 有两三天的时间,她什么话也没有说。但是她从同宿舍女伴伤心的脸色上猜测出来,她们不仅把她看成他喜欢的人,而且也把她看成被他选中的人;但是她们自己也看得出来,她在回避他。 苔丝从来都不曾知道,她的生命线明显是由两股线拧在一起的,一股是绝对的快乐,一股是绝对的痛苦。第二次作奶酪的时候,他们两个人又一起被单独地留在那儿了。奶牛场老板过来帮忙;但是克里克先生,还有克里克太太,近来开始怀疑在这两个人中间出现的相互之间的兴趣;不过他们的恋爱进行得非常小心,所以那种怀疑也是非常模糊的。不论是真是假,那天老板还是躲开了。 他们正在那儿把一大块凝乳切开,准备放进大桶里去。他们的做法和把大量的面包切碎有些相同;苔丝·德北菲尔德的双手拾掇着凝乳,在洁白凝乳的衬托下,显现出一种粉红的玫瑰色。安琪尔正在用手一捧一捧地帮着往大木桶里装,但他又突然停下来,把自己的一双手放在苔丝的手上。苔丝衣服的袖子卷到了胳膊肘以上,他就低下头去,在苔丝娇嫩胳膊靠里的血管上吻了一下。 虽然九月初的气候还很闷热,但是苔丝的胳膊因为放在凝乳里,所以他的嘴感到又湿润又冰冷,就像刚采的蘑菇一样,还带有奶清的味道。不过她是一个非常敏感的人,给他一吻,她的脉搏就加速跳动起来,血液流到了指尖,冰凉的胳膊也热得发红了。后来,她心里似乎在说,“还有必要再羞答答的吗?真情是男女之间的真情,它和男人同男人之间的真情是一样的。”她把她的眼睛抬起来,双眼的真诚目光同他的目光交织在一起,轻轻地张开嘴,温柔的微笑了一下。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那样做吗,苔丝?”他问。 “因为你非常爱我呀!” “说得对,我准备再向你求婚。” “别再提这件事了!” 她显得突然害怕起来,她怕的是在自己愿望的压力下,自己的抵抗有可能崩溃。 “啊,苔丝!”他继续说,“我不该以为你在逗着我玩吧。你为什么要让我这样失望呢?你都差不多挺像一个卖弄风情的女人了,老实说,你都差不多那样了——真像城市里一个最好品质的卖弄风情的女人了!她们时冷时热的,就像你现在一样;在泰波塞斯这个偏僻的地方,你别想能找到这类人物……可是,最亲爱的,”他看见自己说的话刺伤了她,又急忙补充说,“我知道你是世界上最诚实、最纯洁的姑娘。所以我怎么会认为你是一个卖弄风情的女子呢?苔丝,假如你像我爱你一样爱我,那你又为什么不愿意做我的妻子呢?” “我从来没有说过我不愿意呀,我从来都不会说我不愿意;因为——那不是我的真心话!” 当时她的克制已经超过了她能忍受的程度,她的嘴唇颤抖起来,急忙走开了。克莱尔既非常痛苦,又非常困惑,只好从后面追过去,在走道里捉住她。 “告诉我,告诉我!”他说,一面感情激动地搂住她,忘记了自己两手沾满了凝乳:“你一定要告诉我,你不会属于别人,只是属于我!” “我告诉你,我告诉你!”她大声说。“而且我还会给你一个完全的答复,要是你现在放开我。我会告诉你我的经历——关于我自己的一切——一切。” “你的经历,亲爱的;是的,当然;有多少经历我都听。”他看着苔丝的脸,用爱她的方式逗着她说。“我的苔丝,没有疑问,经历可多啦,多得差不多和外面花园树篱上的野牵牛花一样多,还是今天早上第一次开花呢。把什么都告诉我吧,但是不许你再说你配不上我的讨厌话。” “我尽力而为——不说吧!我明天就把理由告诉你吧——不,下个星期吧。” “你是说在礼拜天?” “对,在礼拜天。” 她终于离开走了,一直走进院子尽头的柳树丛中,柳树被削去了树梢,长得密密麻麻的,她躲在那儿看不见了。她在那儿一下子就扑倒在树下沙沙作响的金枪草上,就像躲在床上一样,她蜷曲着躺在那儿,心里怦怦直跳,苦恼中又涌出来一阵阵快乐。直到后来,她的担心也没能把欢乐压制下去。 实际上,她的态度正在发展为默认。她的呼吸和呼吸的每一次变化,她的血液的每一次涨落,她的脉搏在她耳边的每一次跳动,就同她的天性一起发出一种声音,反对她的种种顾虑。不要畏惧,不要顾虑,接受他的爱情;到神坛前去同他结合,什么也不要说,试试看他会不会发现她的过去;在痛苦的铁嘴还没有来得及把她咬住之前,享受已经成熟的快乐:这就是爱情对她的劝说;她几乎带着惊喜的恐惧猜到,尽管好几个月来,她孤独地进行自我惩戒,自我思索,自我对话,制定出许多将来过独身生活的严肃计划,但是爱情却要战胜一切了。 下午在慢慢地过去,她仍然呆在柳树丛中。她听到了有人把牛奶桶从树杈上取下来发出的响声;也听见了把奶牛赶到一块儿的“呜噢呜噢”的喊声。但是她没有过去挤牛奶。他们会看见她的激动样子的;奶牛场老板只会把她的激动看成是恋爱的结果,因此也要善意地取笑她;决不能让这种戏谑出现。 她的情人也一定猜测到了她过分激动的情形,就为她编造了一个借口,解释她不能来挤牛奶的原因,所以也就没有人再打听或者去喊她。六点半钟的时候,太阳落到了地平线上,那样子就像天上的一个巨大的炼铁炉,同时,一个像南瓜一样的大月亮从另一边升了起来。 那天是星期三。星期四又到了,安琪尔从远处心事重重地看着她,但是决不去打搅她。屋内的挤奶姑娘们,还有玛丽安和其他的人,她们猜测肯定正在发生什么事情,因此在房间里就没有议论她。星期五过去了;星期六也过去了。明天就是那一天了。 “我要让步了——我要答应了——我要同意嫁给他了——我没有办法了!”那天夜晚,她把发烧的脸贴在枕头上,听见有一个姑娘在睡梦中呼唤着安琪尔的名字,就满怀妒意地说:“我要自己嫁给他,我不能让别人嫁给他!可是委屈他了,他知道后会气死的啊!啊,我的心啊——啊——啊——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