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的费米在教学之余,和别的青年人一样,喜欢和朋友们一起玩。
一个星期天,朋友们相约去郊游,在罗马的一条街边的某个电车站会面。朋友来自各个方面,有新朋友,也有老朋友。当一位朋友向罗马大学学生加蓬小姐介绍费米的时候,郑重地说:
“他是个很有前途的物理学家,现在已经在大学里教书,虽然只有22岁。”
气度显得高雅中带有几分天真的加蓬小姐,看看面前这位新朋友:
是个短腿,戴一顶黑毡帽,露出的头发乌黑而厚实,穿一套黑色便服,脸色晦暗,脖子前倾,却有一个虎背熊腰的身子。无论怎么看,都有点怪模怪样。
费米和加蓬小姐礼貌地握着手,和蔼地露出微笑。加蓬看见他的嘴唇薄而无肉,牙齿也长得不好。两只眼睛挨得特别近,只留下一点地方给他的细鼻子。脸色虽然难看,灰蓝色的眼睛倒异常明亮,炯炯有神。
在意大利,黑色便服是丧服。后来加蓬才知道,这时费米的母亲刚去世不久。
相聚的朋友们不约而同地说:“我们到空旷的地方去走走吧,不要呆在街上。”
罗马的郊外确实很美,交通也方便。游客们可以坐电车西去碧蓝的蒂伦尼安海滨,坐老式的火车到南郊的乡间小镇。还可以在终点站下车后,寻找到一个山清水秀的幽谷和一条废墟错落、苍翠美丽的罗马古道,一座掩映于翠柏林间的清静古寺。
费米和朋友们下电车后,步行到了河口附近的一大片碧绿草地上,这儿盖起了一幢幢漂亮的公寓。费米沉默地走在前头,好像是个天然领队一样。他的头上渗出了汗珠,前伸的脖子好像要比他的脚更急于到达一个地点。
“我们踢足球。”他似乎以领队的身份在发号令。
这场球一定是预先计划好的,朋友们立即拿出一个没有充气的足球,轮流用口把它吹起来。
加蓬小姐从未踢过足球,但是,此刻已无法讨价还价。
大家分成两队,加蓬分在费米先生一边。这是否是一种缘分?那是以后回过头来看的事。
“你守门,”费米对加蓬小姐说,“这是最简单不过的事了。对方的球射来的时候,你只要把球紧紧抓住就行了。要是抓不着,也不要紧张,反正我们会赢的。”
加蓬感到这是一次难得的宽容。看来费米先生很有信心,可是并不傲慢。
然而,费米的运气似乎不佳。在打得最紧张的时候,他左脚的球鞋底裂开了,只有鞋根部分还勉强粘连着。这使他奔跑不便,终于跌倒在草地上。这时,球从他身边飞过,直向球门扑来。加蓬小姐两眼盯着费米那副狼狈样子,觉得很开心,冷不防被球击中头部。她吓了一跳,差点跌倒在地,但终于站稳了。球弹了回来。出人意料,比赛结果,真是他们那组赢了。
费米微笑着,从口袋里掏出一条大毛巾,擦去满脸汗渍,坐了下来,用一根鞋带把他脱了底的球鞋捆绑结实。
这次愉快的郊游之后,费米和加蓬有两年多没有再见面。直到1926年夏天重逢。似乎是墨索里尼为他们帮了忙。
那年加蓬小姐一家计划到法国白朗峰沙蒙尼去避暑。她的父亲是海军军官,颇有点权势。他们决定到国外去玩,是因为当时外汇的汇率十分合算。旅馆房间也订好了。正收拾行李,父亲忽然回来说,意大利市场上已无法买到外汇了,而政府颁布新条例又不准旅游者带意大利币出国。墨索里尼宣布管制外汇,不许外汇外流。他的目的在于抬高意大利货币价格,降低外汇兑换率。只许外币进来,不许外币流出意大利。
全家人无法理解墨索里尼为什么不让他们去国外度假。而这位父亲是不允许别人批评政府的。他在海军服役,他所受的训练是严守军纪和绝对服从元首。当加蓬小姐为取消旅行计划而埋怨父亲和政府时,这位父亲斩钉截铁地说:
“墨索里尼知道他所做的一切是正确的,轮不到我们妄加批评。意大利有数不尽的和沙蒙尼一样美甚至更加妙不可言的旅游地,我们换一个地方去就是了。”
那个年代,家里的一切都是由父母做主。一个刚满19岁的女孩子很少有发表意见的机会。这时,加蓬小姐只有用羞怯的语调低声地建议:
“我们为什么不到加登诺去消磨夏天呢?加斯德努福一家人都会到那里去的……”
加斯德努福教授是一位数学家,有许多孩子,其中有的是加蓬小姐的同学和朋友,也就是两年前一起赛过那场足球的。加斯德努福教授家无论去什么地方,总有不少人跟着去。
父母亲相视而笑。
加蓬小姐知道,她的意见被父亲接受了。
7月中旬,加蓬小姐一家来到了圣克里斯丁诺。加斯德努福一家就住在附近的村子里。加蓬小姐高兴地去看望了他们。和她年龄最相近的珍诺小姐对这个夏季的生活怀着许多美好的期望。
“我们会有许多开心愉快的事情的。很多朋友都要到这里来,甚至费米先生也写信给我母亲说,请代他找个房间。”
“费米?”加蓬小姐有些惊奇,“费米?……这名字听来很耳熟……”
“我相信你一定认识他。他是个有才干的青年物理学家。我父亲说他是意大利物理学的希望之星。”
“噢,是的!我想起来了。他就是教我踢足球的那个怪人。我已经忘记了他。这两年他到底上哪里去了?”
“他在佛罗伦萨,在一所大学里教书。但今年9月份就会到罗马来。”
“到罗马来?来教什么课呢?”当时加蓬小姐正是罗马大学理学院的学生,物理和数学是必修课。
“理学院特为费米先生设立了一门新讲座:理论物理。我相信这事和物理实验室主任科尔比诺很有关系。科尔比诺教授对他非常器重,仿佛费米先生这样的物理学天才,一百年也只有一两个。
“这未免说得过分了,”加蓬小姐说。她对这位青年物理学家毫无了解。她认为她的男同学里有些人可能比费米先生更出色。“无论如何,我不会选修理论物理课,费米先生也就不会是我的老师。但作为一个普通的朋友,这个人怎么样?”
“太好了!我爸爸和其他的数学家都喜欢和他讨论学术问题。一有空他总是跑到我家来。他喜欢的运动项目是竞走,是徒步竞走的冠军。
还有,我妈格外信任他,只要有他参加的活动场所,我妈总放心让我去。”
不久,费米果然来了。他一到便宣布说:“我们必须赶快锻炼。明天就做短程竞走,后天走的距离更远一些,以后就开始爬山。”他穿着短衣短裤,十分精神,比加蓬小姐第一次见面的印象要好得多。
“我们到哪里去?”柯尼丽雅问。她是数学家施维达教授的弟妹,是一位精力充沛、活动能力很强的女士。她真想马上奔向运动场。
费米正忙着看地图。
“我们可以沿着长长的山谷登上山峰去。”
“这有多少路呢?”珍诺问。
费米用拇指在地图上比划着。他的手指就是一把尺子。把拇指移近左眼,闭上右眼,他就可以测量山峰的距离,大树的高度,甚至可以测量一只飞鸟的速度。他比划完之后,对珍诺说:
“不会太远,大概来回12英里。”
“12英里!这对于那些想一道去的孩子来说,是不是太远了?”因为他们之中各种年龄的孩子都有。
费米认真地说:“我们的下一代,必须长得体格健壮,能吃苦耐劳,不要娇生惯养。孩子有体力跑这点路,不要鼓励他们偷懒!”
居然没有人反对他的看法。事情常常是费米提议,别人便放弃自己的意见。
他还未满25岁,但已经具有某种学者风度和那种因为时常教导学生所养成的自信。加蓬小姐的母亲第一次认识费米后就对他有信任感。因此加蓬也和珍诺一样,他们的家长颇为放心地准许女儿参加费米所计划的竞走活动。
天刚亮,竞走出发。每人各自背着行囊。费米的背包最大也最重,他把那些年龄小的同行者们的点心毛衣什么的,都塞进自己的行囊。爬山时,他还把看去疲乏了的女孩子的背包也接过去。一到有岔路的地方,他便会赶到队列的前头去做向导。
“跟着我的脚步走就不会迷路。”他自信地说。
许多人落在了后面。
每隔半小时,费米会主动停下来,坐在石头上,对大家宣布:“休息三分钟。”
等掉队的人跟上来后,他又继续向前走。说:“我们都休息过了,走吧。”
没有人敢抗议。但年龄比加蓬小姐大一点的柯尼丽雅却有意见。有一次,她对费米说:“你从没有喘不过气的时候吗?你的心脏从不会咚咚的加快节奏吗?”
“没有,”费米谦虚地笑着说,“我的心脏大概是特制的,它的适应能力比任何人的都要强。”
接近山峰时,费米便越过所有的人走到最前头去。他那结实而粗短的腿脚几乎在石头上跳跃,背囊在背上摆动,把加蓬小姐们远远地抛在后面。
到达山顶,大家都很兴奋。放眼四顾,青山绿树,阁楼尖塔,千姿百态,多罗米特山谷的景色十分迷人。一条白色的冰川遥遥在望,近处还有终年不会融化的积雪。一种新鲜感使大家心花怒放,觉得自己和大自然融为一体了。
吃点心的时候,加蓬小姐和朋友们坐在树荫下柔软的草地上,用双手捧喝山泉,然后便躺下来小憩一会儿。费米先生突然大声叫起来:
“看见那只小鸟吗?”
“它站在那棵大树的树梢上。也许你们会把它当成一片树叶。”
大家盯向树梢,却什么也看不见。
“我的眼睛大概是特殊材料制造的,比你们的都好!”费米自言自语地说。
“你的脑子是怎样的呢?”珍诺开玩笑地问他,“也是特制的吗?”
对于这一点,费米却没有说什么。他对自己的智力并不感兴趣,认为这是天赋,不像他的体力那样可以引以自豪。但是,他喜欢把所有的物质进行分类。他发表妙论说,人也可以按智力分为四类。他说:
“第一类是智力在一般水平之下的,第二类刚达到一般水平,当然,在我们看来,这种人很蠢,但因为我们是优秀的一群,所定的标准较高。
第三类是聪明人。第四类则是那些特殊聪明的。”
这倒是一个不容错过的取笑他的机会。加蓬小姐一本正经地说:
“你的意思是说,第四类只有你一个人吗?”
“加蓬小姐,你冤枉我了,”费米说,“你知道的,我把许多人都列在第四类。我不能把自己列在第三类,那是不公道的。”
加蓬小姐不肯罢休,继续和费米先生诡辩。
费米似乎想拉拢加蓬小姐了,他说:“这第四类并不像你所说的那么稀罕,你也属于第四类。”
加蓬小姐继续唇枪舌剑,没有半点退让。费米只好把她降到第三类。
加蓬小姐不肯认输,最后说:
“要是我也属于第四类,那就一定还有第五类。第五类只有你一个人够资格!”
唇枪舌剑,拉近了两个人的距离。但是,他们之间,谁也还没有去想要成为终身伴侣。这样,又过了两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