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托。卡茨神父心事重重地坐在那里研究兵营里刚刚送来的一份通令。这是军政部颁发的军令:
值此战争期间,本部决定撤销现存有关为军人举行终傅礼之各项条令。兹为随军神职人员颁布下列规定:
一 在前线取消终傅礼。
二 禁止将重伤病员迁移后方行终傅礼。随军神职官员有责任将违犯本禁令之罪犯迅即押交相应军事机关作进一步惩处。
三 后方军医院,经军医确定可集体举行终傅礼,但不得干扰有关军事机关之工作。
四 在特殊情况下,后方军医院管理局可允许为个别人士行终傅礼。
五 随军神职人员应军医院管理局之请,有责任为该局所指定之人士行终傅礼。
随后,神父阅读另一文件。该文件通知他明天到查理士大街军医院为重伤员举行终傅礼。
“喂,帅克,”他喊道,“这不糟透了吗?好象全布拉格只有我一个随军神父似的!凭什么不把上次在这儿睡觉的那位虔诚的神父派去呀?要我们到查理士大街去行终傅礼。我已经忘了这玩意儿该怎么弄了。”
“咱们去买本教义问答,神父先生。那上面会有的,”帅克说。“教义问答对当神父的来讲,就象导游手册对洋人一样有用。艾玛乌泽修道院有个园丁,他为了要当个见习修道士,好弄件僧袍来穿,免得干活时弄脏自己的衣服。因此他买了一本教义问答,学习怎么行祝福礼,谁是唯一可以从原罪中得救的人,什么叫良心纯正和其它鸡毛蒜皮的问题。最后把教堂园子里的一半黄瓜私下卖掉了,结果很不体面地被撵出了修道院。我遇见他时,他还对我说:‘就是没有那本教义问答,我同样也可以把黄瓜卖掉的。”
当帅克买到教义问答,拿给神父时,神父翻阅着说:“喏,你看,终傅礼只能由神父来举行,只能使用担任圣职的主教供给的油。我说嘛,帅克,光咱们自己还不能行终傅礼。你给我读读看,终傅礼到底怎么搞法?”
帅克读道:“其法如下:神父将油涂在病人的各个感觉器官上,同时念祈祷文:’上帝将以这种圣洁的终傅礼和他的至善的仁慈饶恕你,饶恕你通过视觉。听觉。嗅觉。味觉。谈吐。触觉和行走所犯下的一切罪孽。,”
“我倒想知道,帅克,”神父说,“一个人的触觉能犯下什么罪孽。你可以解释给我听吗?”
“那可多着哩,神父先生。比方说,摸进别人的口袋,或者在小舞会上。。。。。。我想您能明白我的意思,知道那会是什么样的光景。”
“可是行走又能犯下什么罪过呢,帅克?”
“比方说,他突然瘸着腿走,好让人家怜悯他。”
“嗅觉呢?”
“譬如说,他不喜欢某种臭气。”
“味觉又能犯下什么罪过呢,帅克?”
“比方说,某人对他的胃口。”
“那么谈吐呢?”
“这就和听觉有关了,神父先生,比方说,一个人唠唠叨叨没个完,让另外一个人听着他。”
神父听了这些富于哲理的论断之后,不吭声了。后来又说:“我们还得去弄点儿经主教拔除过的油来。你拿这十克朗去买一小瓶回来。军需处准不会有这种油。”
帅克便动身去找主教拔除过的圣油了。找这种油真比鲍日娜。聂姆佐娃(鲍日娜。聂姆佐娃(1820—1862),捷克著名女作家。)的童话里写的找活水还要难。
他跑了好几家药店,刚开口说“劳驾,来一瓶圣油,”不是引起一阵哄笑,就是把人吓得躲到柜台后面去了。帅克始终保持着异常严肃的神态。
他想到成药店去碰碰运气。在第一家药店里,一位助理药剂师把他赶了出去;在第二家药店里,人家一听他说这个就想给急救站挂电话;在第三家药店,药剂师告诉他一项临时措施,说在长街的波拉克公司。一家专卖油和漆的商店仓库里准有他所需要的那种油卖。
这家公司的生意果真做得很活。它从来不在顾客的要求得到满足之前就放他走。假如顾客要买香油脂,他们就给他倒点松节油,这也能凑合过去。
当帅克来到这儿,提出要买十克朗圣油时,店主就对伙计说:“道亨先生,给他倒上一百克的三号大麻油吧!”
伙计用纸把瓶子裹好,用地道的买卖人口吻对帅克说:“这是一等品,先生。假如您用得着刷子。油漆。干性油的话,请光顾,我们一定周到地为您效劳。”
这时,神父正在家里捧着教义问答温习他在神学院学过而没记住的内容。有几句他特别欣赏的精辟句子,不禁使他开怀地笑了。比如有这么一句:“‘终傅礼,一词来源于:此次涂油礼为由教会施于人身之所有神圣的涂油礼中之最后一次。”
又如:“每个病危但仍然清醒之基督教天主教教徒皆可接受终傅礼。”
“病人只要还有可能,在仍然具有记忆力之情况下,即应接受终傅礼。”
后来,传令兵又送来一封公函,通知神父说:贵族妇女主办的“士兵宗教教育协会”明天将出席军医院的终傅礼。
这个协会是由一些神经质的老太婆组成的,她们在医院里向伤兵散发圣徒画片和描写为皇上殉职的天主教徒士兵的故事书。这本故事集里还有一张描绘战场情景的彩色画。画面上遍地皆是人和战马的尸体。翻倒的弹药车辆。底朝天的炮架。在地平线上,村庄在燃烧,榴霰弹在爆炸;在画面的前部躺着一个断了腿的。奄奄一息的士兵,一位天使俯身向他,送给他一个花圈,缎带上有如下题词:“今日你即将随我同往天堂”。这时,那个垂死的士兵幸福地微笑着,似乎有谁给他端来了冰淇凌。
卡茨看完公函,吐了一口唾沫,心想:“明天又有一场好戏!”
他管这个协会叫做“乌合之众”。几年前,他在伊克纳采教堂给士兵讲道的时候就了解她们了。那次他讲道时添枝加叶,杜撰了不少东西,“协会”的成员们通常都坐在上校的后面。两个身穿黑衣裙。戴着念珠的瘦长女人附和他的说教,同他谈了两个小时有关士兵宗教教育问题,直到把他惹烦了,对她们说“对不起,我的夫人们,大尉先生还等着我去打’费布尔,(一种全凭”牌运“不讲技巧的赌博性的扑克玩法。)哩”,这才罢休。
“我们总算搞到油了,”帅克从波拉克公司回来,郑重其事地说。“三号大麻油,一等品,足够我们用来给整个团的人施涂油礼了。这是一家相当有信誉的公司,那儿还卖干性油。漆和小刷子。我们还需要一个小铃铛。”
“买铃铛干吗,帅克?”
“我们得一路上摇着铃,神父先生,我们追随圣父,带着三号大麻油走,让人们向我们脱帽行礼。自古以来就是这样。有好多人,什么罪也没犯过,就因为没脱帽给关起来了。有一回,伊什柯瓦的教区神父把个瞎子痛打了一顿,也是因为他没有脱帽行礼。挨了打不说,还把他关了起来,因为在审判他时证明他不聋不哑,只是眼瞎,尽管在夜里,铃声还是听见了的。他的态度激起了公愤,因为这种情况就跟在圣体节(天主教徒庆祝夏末的节日。)时一样。要是在别的时候,人们理都不会理我们,在这个时刻就得向我们脱帽行礼。神父先生,要是您不反对,我马上去把铃铛弄来。”
神父同意了,帅克过了半小时就把铃铛买来了。
“是在‘十字,客栈门前买到的,”他说。“开头我都有些着急了,在买到它之前我不得不等上好大一阵子,因为老有人出出进进。”
“我上咖啡馆去一趟,帅克。要是有谁来,就让他等着。”
一小时后,来了一位上了岁数的先生,灰白的头发,严厉的目光,挺得笔直的腰杆。他的整个神态显得冷酷而带有恶意。他瞅人的样子象是命运之神派他来毁灭我们这个可怜的星球。扫除它在宇宙间的痕迹似的。
他出言粗鲁。干巴而尖刻:“在家吗?上咖啡馆去了?叫我等着?好,我等到明天早上。有钱上咖啡馆,要他还账就没钱!还是个神父!呸!”
他在厨房里吐了一口痰。
“先生,别在咱们这儿吐痰,”帅克说,很有兴致地注视着这个陌生人。
“我再吐一口!你瞧着,这样吐!”严厉的先生固执地说,第二口痰吐到了地板上。“他怎么不害臊!还是个军队里的神父哩!不要脸!”
“你要是个有教养的人,”帅克提醒他说,“就该改掉在人家屋子里吐痰的习惯。难道你认为,反正是在世界大战期间,就可以为所欲为?你应该放规矩点,别象个无赖似的。你的一举一动要温和,说话要有礼貌,别跟个流氓一样,你这笨蛋老百姓!”
严厉的先生从椅子上站起身来,气得浑身发抖,他嚷着:“你好大的胆子!我是个没有教养的人?那我是什么?你说。。。。。。”
“你是一团臭屎堆!”帅克直盯着他回答说。“你往地上吐痰,跟在电车。火车上或是别的公共场所一样。我一直奇怪,干吗到处都挂着’禁止随地吐痰,的牌子,如今我才明白,都是为你挂的。大概到处都知道你这个人。”
严厉的先生脸色大变,他搜肠刮肚,想出一连串骂人的话,指名道姓冲着帅克和神父喷出来。
“你骂完了吗?”帅克平静地问道。这时来人已骂完最后一句话“你们两个都是恶棍,真是什么样的人开什么样的铺”。“在你滚下楼之前,还有什么要说的?”
严厉的先生因为已经骂得精疲力尽,再也想不出有分量的骂人话来,他就不吱声了。帅克认为,再等下去也没用。
于是他把门打开,将严厉的先生脸朝过道一脚踢到门口。这一脚连世界男子足球赛最佳攻球手也会感到相形见拙。
帅克还在楼梯上冲着严厉的老头后面喊道:“下次你再上文明人家串门时要放文明一点!”
严厉的先生在窗下来回走了好久,等待神父回来。
帅克打开窗子监视着他。
客人终于把神父等来了。神父领着他走进房间,让他坐在对面的椅子上。
帅克不声不响地端来一个痰盂,搁在客人面前。
“你这是干什么,帅克?”
“报告,神父先生,就因这位先生往地板上吐痰,我刚才和他还闹了一场小小的不愉快的风波。”
“对不起,帅克,我们两人之间有点事儿要办。”
帅克敬了个军礼,“是,神父先生,我这就走。”
他走进厨房。房里正进行着一场饶有趣味的对话。
“假如我没猜错的话,您是为了那张期票来的吧?”神父向客人问道。
“对,我希望。。。。。。”
神父叹了一口气:
“一个人常常陷于只剩下希望的困境。‘希望,这个词该多美啊!它是’信仰。希望。爱情,这根三叶草中的一叶,它能使人摆脱生活的混乱,振作起来。”
“我希望,神父先生,这笔款子。。。。。。”
“不成问题,尊敬的先生,”神父打断他的话说。“我可以再说一遍:‘希望,这个词儿能使人在同生活进行搏斗时增加勇气,就连您也没失去希望。有个明确的理想,做一个以期票作贷款而且希望及时得到偿还的无罪的。纯洁的人,该是多么的高尚啊!您尽管希望,不断地希望我还您一千二百克朗,虽然我口袋里的钱还不足一百克朗。”
“那么您。。。。。。”客人口吃起来。
“对,我。。。。。。”神父回答说。
客人的面孔又变得冷酷。凶恶起来。
“先生,这是骗局!”他站起来说。
“安静点,尊敬的先生。。。。。。”
“这是骗局!”客人执拗地嚷道,“你辜负了我的信任。”
“先生,”神父说,“换换空气对您定有好处。这儿太闷。”
“帅克,”他对着厨房喊道,“这位先生想到外面去呼吸一点新鲜空气。”
“报告,神父先生,”厨房里的声音说,“我已经把这位先生赶出去过一次了。”
“再来一次!”神父命令说。命令执行得迅速。干脆而无情。
“好了,神父先生!”帅克从走廊回来说,“在他想在我们这儿捣乱之前,我们就把他先制服了。马莱西采有位酒店老板,是个读书识字的人。他遇事都爱引用《圣经》里的话。他用皮鞭抽了谁,还总要说:’谁吝惜戒尺,他就是憎恨自己的儿子;谁喜欢自己的儿子,他就会适时惩罚他。你们在我酒店里打架,我就给你几下。,”
“你看见了吧,帅克,一个不敬重神父的人会有什么下场,”神父笑了笑说。“圣徒约翰。兹拉托乌斯基说:‘谁敬重神父,就是敬重基督。谁委屈神父,就是委屈基督,因为神父正是基督的代表。,我们明天的事儿得准备周到齐全。你给弄点儿火腿煎鸡蛋,再温点波尔多(法国盛产葡萄酒的城市。)白葡萄酒,然后咱们自己再好好合计合计。因为,正如晚祷文上所说的:’敌人对于这所房子的一切阴谋诡计都因为上帝的恩典而遭到破产。,
世界上有一些特别固执的人,两次被撵出神父房间的那位先生便是其中的一个。正当帅克把晚饭准备停当时,有人按门铃了。帅克去开门,他立即返回来说:“神父先生,他又来了。我暂时把他关在洗澡房里,好让我们能安安静静地吃一顿晚饭。”
“你这样做不妥当,帅克,”神父说。“常言道:客进旺家门。古时候宴会时常找一些小丑来给参加宴会的人消遣。把他带进来,让我们开开心吧!”
不一会儿帅克就把那个固执的人带了进来。那人沮丧地望着眼前的一切。
“请坐!”神父和气地说。“我们的晚饭刚好快要吃完了。刚才吃的是龙虾。鲑鱼肉,现在又上火腿煎鸡蛋。有人借钱给我们,我们就大摆筵席。”
“我希望,我不是来给别人开心的,”沮丧的来客说。“我今天来这儿已经是第三回了。我希望,现在能把一切都弄清楚。”
“报告,神父先生,”帅克说,“他是一条地地道道的水螅。跟利布尼的那个鲍谢克一样。一个晚上得把他从‘艾克斯纳尔,酒店里撵出去十八次,每次他总是又转回来,说是忘了烟斗。他从他们的窗口钻进来,又从厨房越墙到夜餐厅,从地下室钻到啤酒厅,要是消防队不把他从屋顶上拉下来,他可能还会顺着烟囱管子往下爬。这么有耐力,真够当个部长或者议员什么的!他们对他什么办法都用上了。”
那个固执的人似乎根本没注意他讲的是什么,一个劲儿地重复说:“我要把我们的事弄个明白,请听我说。”
“请便吧,”神父说。“说吧,尊敬的先生,想说多久就说多久吧,我们可得继续开席,希望不会妨碍您讲话。帅克,上菜!”
“您知道,”固执的先生说,“现在爆发了战争。我战前借给您这笔款子,要不是打仗,也不会催着您还。我可是已经有过惨痛的教训。”
他从口袋里掏出账本接着说:“我都有账可查。扬纳达上尉欠我七百克朗,但他在德里纳河(在今南斯拉夫境内。)战役中英勇牺牲了。普拉什克中尉在俄国前线被俘,他欠我两千克朗。维希特勒大尉也欠我这么多钱,他在拉瓦(加里西亚的一个铁路枢纽站。)附近被自己的士兵杀了。马赫克上尉在塞尔维亚当了俘虏,他还欠我一千五百克朗。这样的人在我的账本里还有很多。这一位欠着我的款子在喀尔巴阡山阵亡,那一位又当了俘虏,第三位在塞尔维亚淹死,第四位在匈牙利的军医院里奄奄一息了。现在您该理解我的担忧了吧。我要不是这样有毅力。百折不挠,这场战争就会将我毁灭。您可以反驳我说,没有任何危险威胁着您。那就请您看看这个吧!”
他把账本伸到神父的鼻子底下。“您看:布尔诺的随军神父马蒂阿什一星期前在隔离病院去世。我真后悔透了。他欠我一千八百克朗没还。他到霍乱病院去给人行终傅礼,除他自己也一命呜呼之外,什么也没捞着。”
“这是他的职务,亲爱的先生,”神父说。“我明天也得去给人家行终傅礼。”
“也是到霍乱病院,”帅克火上加油地说。“您也可以和我们一块儿去,看看牺牲自己是什么意思。”
“神父先生,”固执的人说。“请您相信,我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难道打仗就为了把我的债务人统统从世界上消灭掉?”
“等到把您征集入伍,让您上战场服兵役的时候,”帅克说,神父先生和我就做弥撒,求上帝显灵,让您挨第一颗手榴弹。“
“先生,我对您谈的是正经事,”水螅对神父说。“我要求您别让您的勤务兵干预我们的事,让我们能尽快把这桩事儿了结。”
“我请求您,神父先生!”帅克说,“请您命令我别干预你们的事情吧,否则,我要象一个优秀士兵应该做的那样,继续维护您的利益。这位先生完全对,他想不借外力帮助,自己离开这儿。再说,我也不喜欢闹事,我也是个讲礼貌的人。”
“帅克,这一套已经使我感到腻味了,”神父象是没有注意有客人在场似地说。“我本以为这个人能让我们开开心,讲点什么有趣的笑话之类,可他却要我命令你别干预这种事情,尽管你已经同他打过两次交道了。尤其是在今天这样一个晚上,在我们即将举行重大的宗教仪式之前,在这需要我们全神贯注在上帝身上的时候,他却拿这一千二百克朗的蠢事来纠缠我,把我从良知的探索中。从上帝身边引开。他是想要我再对他说一遍:我现在分文也不给他。我不愿再跟他罗嗦下去,免得扰乱我们这神圣的夜晚。帅克,你亲自去告诉他:神父什么也不给您。”
帅克执行命令,对着客人的耳朵吼了一句。固执的客人却纹丝不动地坐着。
“帅克,”神父说,“你问问他,他打算还要在这儿呆多久?”
“您不还钱给我,我就不动窝儿,”水螅固执地说。
神父站了起来,走到窗前说:“这样,我只好把他交给你了,帅克。随你拿他怎么办吧。”
“走,先生,”帅克说着抓住了那位不速之客的肩膀,“事不过三,逢三大吉。”
说罢,他迅速而文雅地重复一遍他已经做过的操练,将客人轰走了。这时神父正用手指在玻璃窗上敲着葬礼进行曲。
晚上的沉思默想经历了几个阶段。神父如此虔诚而热切地向往着上帝,直到深夜十二点从他房间里还传出了这样的歌声:
我们的队伍开拔了,
所有的姑娘哭泣了。。。。。。
好兵帅克也随他一起唱着。
在军医院里,盼望着举行终傅礼的有两个人:老少校和当过银行官员的后备队军官。两人都是在喀尔巴阡山区作战时腹部中弹受伤的。他们俩并排躺着。后备军官认为举行终傅礼是自己的义务,因为他的上司盼望过终傅礼。他作为下属,要是不让人家给自己行终傅礼,就破坏了官纪。虔诚的少校却明智地认为,祈祷能使病人痊愈。然而这两人都在举行终傅礼的头天夜里死了。第二天早上,神父和帅克赶到时,这两位军人都蒙上了床单,他们的面孔发黑,跟所有被窒杀的人的面色一样。
“我们气气派派地张罗了一番,神父先生,如今全给他们俩毁了!”当办公室有人告知他们,这两个人已经什么也不需要时,帅克很生气。
的确,他们此行气派不小:坐着马车,帅克摇着铃铛,神父手里拿着那瓶圣油,油瓶还用餐巾包着。他正襟危坐,严肃庄重地为脱帽敬礼的过往行人画十字祝福。
其实向他们脱帽行礼的人并不多,尽管帅克使劲地摇铃,发出洪亮的铃声,招摇过市。
几个天真烂漫的男孩跟着马车跑,有一个坐在车尾上面,其余的小孩齐声嚷嚷:“追车啊!追车啊!”
帅克冲着他们摇铃,赶车人朝后面挥了一鞭子。在沃奇契科瓦大街,有个女门房,圣马利亚协会成员,她跑着追上马车,接受神父的祝福,画着十字,然后吐了一口唾沫,说:“他们拖着那个神父跑得眼魔鬼一样快,人都快累出痨病来了!”说完,她气喘吁吁地回到她原来的地方。
铃声对拉车的牝马惊动最大,想必是使它想起了过去,因为它不断回头向后张望,有时还试图在石子路上跳起舞来。
这就是帅克所说的那番气气派派的盛况。神父到办公室去结算终傅礼的费用,向军医院会计报账说:军事当局应付给他一百五十克朗的圣油费和路费。
紧接着军医院院长和随军神父之间发生了一场争吵。神父几次用拳头捶着桌子,说:“大尉先生,您别以为行终傅礼是免费的。就是派个龙骑兵团的军官到养马场去领马,也得给出差费嘛。我的确很遗憾,那两位伤员没等到行终傅礼就去世了,要不然,您还得多付我五十克朗。”
这时帅克正拿着那瓶圣油在楼下警卫室等着神父。士兵们似乎对这瓶油发生了兴趣。
有人认为拿这种油去擦枪和刺刀准不错。还有个来自捷克摩拉维亚高原。相信上帝的年轻士兵请求不要妄谈这类圣物,不要议论圣洁的秘密,而应该象基督教徒那样寄于希望。
一个老后备兵望了望这乳臭未干的孩子,说:“让榴霰弹把你的脑袋炸掉,就这么个好希望!我们被人家当傻瓜耍啦!有一次一个教权派议员到我们这儿来,说和平笼罩着大地,说上帝不希望有战争,他希望大家和睦相处,亲如手足;可是,你看他,这个畜生,战争刚一爆发,就在所有教堂里为我军的胜利祈祷了。一谈起上帝来就象谈到领导和指挥这场战争的总参谋长似的。在这个军医院里,我看到埋葬死人的次数太多了。一车一车断腿缺胳臂的人运走了。”
“把死去的士兵脱光身子埋掉,”另一个士兵说,“把他那套军服穿在另一个活着的士兵身上。就这样一茬一茬地传下去。”
“传到我们打赢为止,”帅克说。
“这样的饭桶勤务兵还想打赢!”班长在角落里说。“要让你们这号子人上阵地,下战壕,把你们轰去拚刺刀,钻铁丝网,钻坑道,挡迫击炮,那才好哩!赖在后方过舒服日子,谁都会,上前线去送死谁都不干。”
“我认为,让人拿刺刀捅个窟窿倒是蛮不错的,”帅克说。“肚皮上吃颗子弹也不坏,被手榴弹炸成两段,看到自己的腿和肚子离开自己那么远,那就更有意思。这样他会感到很奇怪,可是别人还来不及向他解释清楚,他早就咽气了。”
一个年轻士兵由衷地叹了一口气。他是为自己年轻的生命惋惜。惋惜自己生在这个愚蠢的时代,象屠宰场上的牛马一样任人宰割,这一切到底是为什么?
一个当过教员的士兵,好象看透了他的心思似地说:“有些学者根据太阳上的斑点来解释战争的根源。只要这种斑点一出现,灾祸就会来临,象攻陷迦太基(公元前一四六年罗马人攻占了非洲北海岸布匿帝国首都迦太基,从而结束了罗马人与伽太基人争夺地中海霸权的长期战争。)。。。。。。”
“别谈这些高论了,”班长打断他的话说。“你最好还是去把地板打扫干净,今天轮到你了。太阳上有什么鬼斑点与我们屁相干!那上面就是有二十个斑点,我们也不能拿来买任何东西。”
“太阳上面的那些斑点的确有很大的意义,”帅克插嘴说。“有一回,太阳上出现了这么个斑点,当天我在努斯列区’班柴迪,酒店里就挨了一顿揍。从那以后,不管到哪儿去,我总要看看报上说没说又会出现什么斑点。只要说有斑点出现,那就对不起,我的天使,哪儿我也不去了。我就这样熬着。那次珀列火山爆发,把整个马提尼克岛(西印度群岛上的一个岛屿。)都毁了,一位教授在《民族政治报》上发表文章,说他早就提醒过读者,太阳上面有个大斑点。可是这份《民族政治报》没有及时送到岛上,所以那个岛上的人便遭殃了!”
这时,神父在楼上办公室里遇到一位士兵宗教教育协会会员,一个又老又讨厌的轻浮女人。她一清早就在军医院里踱来踱去,到处散发她那些圣徒图片。伤病员却把它们扔进了痰盂。
她来回踱步。喋喋不休地唠叨着什么要诚心诚意悔罪,真正改邪归正,死后就能得到亲爱的上帝的永恒的拯救等等,惹得大家都很反感。
她和神父说话的时候,脸气得煞白。“这场战争不但没有使士兵们变得高尚,反而使他们成了野兽。”楼下的伤病员对她吐舌头,说她是“假善人”,是“天国的母山羊”。“Das ist wirklich schrecklich,Herr Feldkurat,das Volk ist verdorben.”(德语:“这实在是太可怕了,神父先生,这些人都堕落了。”)她还谈到如何对士兵进行宗教教育的设想:一个士兵只有当他信仰上帝,怀有宗教感情,才会不怕死,去为皇上英勇作战,因为他知道,等待着他的是天堂。
这位长舌妇还说了许多诸如此类的蠢话,显然是存心不让神父脱身。可是神父却毫不客气地告辞而去。
“咱们回家去,帅克!”他朝警卫室喊道。在回家的路上,他们再也不讲究气派了。
“下次谁爱做终傅礼就让谁去做吧,”神父说。“为了每一个想得到拯救的灵魂,你还得去跟他们在钱的问题上扯一通皮。这些当会计的真够呛!全是无赖!”
看见帅克手里的那瓶圣油时,他皱着眉头说:“帅克,最好是拿这瓶油擦擦你我的皮鞋。”
“我还要试一试,拿它去擦擦这扇门的钥匙眼,”帅克补充说,“要不您夜里回家开门时响得厉害。”
这场终傅礼还没开始就结束了。
| |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