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帅克的好运不长。无情的命运扯断了他和随军神父之间的友谊的纽带。如果说,在这以前,神父的为人还算可亲的话,那么,他现在的所作所为却把那可亲的面纱揭下来了。
奥托。卡茨神父将帅克卖给了卢卡什上尉,说得更确切一点,是打扑克时把他输给了上尉,就象从前俄国卖农奴那样。事情来得非常突然。有一天,卢卡什上尉家高朋满座,打“二十一点”。(扑克牌的一种玩法。得二十一点者赢,过了二十一点就输了;都不到二十一点时,就比点数大小,大的赢,小的输。)
神父输得精光,最后他说:“拿我的勤务兵作抵押,您能借给我多少钱?他是天字第一号的活宝,可也是个非常有趣的家伙,真可谓之non plus utra.(拉丁语:前所未有的东西。)你从来没用过这么一位勤务兵。”“我借给你一百克朗,”卢卡什上尉说,“如果我后天得不到这笔款子,你就把那宝贝给我送来。我眼下用的勤务兵是个讨厌的家伙。一天到晚老是唉声叹气,往家里写信,而且见什么偷什么。揍他也不管用。我一看见他就敲他的后脑勺,也无济于事。我把他的门牙打掉了几颗,仍然没把这家伙制服。”
“一言为定,”神父轻率地说。“后天,要么还你一百克朗,要么把帅克给你送来。”
结果这一百克朗也输了,他悲伤地动身回家。他心里明白:无疑,到后天他绝对凑不齐一百克朗,他实际上已经把帅克卑鄙地廉价卖掉了。
“当时我该要两百克朗的,”他责备自己说。在登上不一会儿就能把他送到家的电车时,他感到内疚,伤感之情油然而生。
“我这事儿干得可不光彩,”他想,一边按响了自家的门铃。“我现在怎好正眼看他那双憨厚。善良的眼睛呢?”
“亲爱的帅克,”他到家后说,“我今天发生了一件很意外的事情。我的牌运糟糕透了。我把所有的钱都押在庄上,我手里有个爱司,接着又来了个十(爱司算十一点,加十点,共二十一点。)。庄家手里开头只有个克(J),后来也给他拉到了‘二十一点,。后来,我还得了几次爱司和十,可是到头来我的点数总是和庄家的点数一样。结里把所有的钱输了个精光。”
他踌躇了一会儿,说:“到最后,我把你也给输了。我拿你抵押了一百克朗,假如后天还不了钱,你就不再属于我,而属于卢卡什上尉了。我实在懊悔已极。。。。。。”
“我还有一百克朗,”帅克说。“我可以借给您。”
“那你快拿来,”神父精神为之一振。“我马上给卢卡什送去。我真不愿意和你分手。”
卢卡什再次看见神父时,大吃一惊。
“我是来找你还账的,”神父说,得意洋洋地环视了一下四周。“把牌给我!”
“押吧!”轮到神父时,他叫道。“唉,只有一点之差,”他说,“我多了一点。(神父得了二十二点,比规定的二十一点多了一点,故输了。)”
“再押!”第二轮他又说,“押!不看牌!”
“二十点。”庄家说。
“我总共只有十九点,”神父垂头丧气地说,把那一百克朗中的最后四十克朗又输掉了。这是帅克为了从新的奴役下赎身而借给他的一百克朗。
神父在回家的路上断定这一下彻底全完蛋了,再也没法保住帅克了,他命中注定得给卢卡什当勤务兵。
帅克为他开了门,他对帅克说:“一切都徒劳无益,帅克,谁也没法跟命运作对,我把你和你的一百克朗都输给人家了。我作了力所能及的努力;可是命运胜过我,把你送到了卢卡什上尉的魔掌里,我们分手的时刻就要到了。”
“是庄钱下得大赢了您呢?”帅克平静地问道,“还是人家老抢先下注赢了您的?不来好牌当然不好,可有时牌太好了那就更糟糕。在兹德拉哈有一个叫维沃达的洋铁匠,他常到’百岁,咖啡馆后面那个小店去玩扑克。有一次,鬼使神差,他冒失地说:‘咱们来玩二十一点,每次押五克里泽,怎么样?,于是玩了起来。他坐庄。大家都输了,赌注增到了十克里泽。维沃达老头儿想让旁人也赢次把,他就老是念叨着’小牌。坏脾来我家。,您根本没法想象,他多不走运,小牌。坏牌总也不来。赌注越下越大,都涨到一百啦。玩牌的人中间谁也没有那么多钱好押,维沃达急得满身大汗。只听他一个劲儿地说:‘小牌。坏牌来我家。,他把那五个克里泽往那儿一押,其他人的钱就往往都落到那儿去了。有一位扫烟囱的师傅输火了,跑回家去取钱来。当赌注已超过一百五十克朗时,他押了一注。维沃达想摆脱这种老是赢牌的境况,他说宁可一下涨它三十,只要不赢就行,可恰恰相反,他又得了两个爱司。他装做无所谓的样子,故意说:’十六点赢牌,,而那位扫烟囱的师傅总共十五点。您说这不急死人吗?维沃达脸色苍白,不幸得很。周围的人有的骂起娘来,有的交头接耳。尽管他是一个最规矩的牌友,可他们硬说他耍了鬼,说他有一回因为玩假牌还挨了揍。作赌注的克朗越堆越高,已经有五百克朗了。小店老板已经按捺不住了。他手头正好有一笔准备上啤酒厂买啤酒的钱。他拿这笔钱坐下来,先押上两百,眯着眼睛,把椅子转了个个儿,朝着好运的这一方坐着,并且说,庄家有多少我押多少,还说”敞开牌打!“维沃达老头真不知怎么让自己输了的好。大家都奇怪,一开牌,是个‘七,,他也要下注。小店老板的胡须下面露出了微笑,因为他有二十一点了。第二轮发到维沃达那儿又是个’七,,他也要了。‘现在来它个爱司或者十!,小店老板阴险地说,’我拿我的颈子打赌,维沃达先生,这下您可完蛋了。,屋里鸦雀无声,维沃达一转,又是个七。小店老板脸白如纸,这是他最后的一笔钱。他走到厨房里去了。过了一会儿,给他当过学徒的孩子跑来,要我们快去给老板把绳子割断,说他在窗子把手上上吊了。我们去把绳子割断,把他救活过来,大家又接着赌下去。已经玩得谁都没有一个子儿,都进了维沃达的庄了。他只是一个劲儿地说,‘小牌,坏牌来我家!,他确实想超过二十一点好输掉,可是他必须把牌摊在桌上,因此没法弄虚作假来故意输掉。他的好运使人们目瞪口呆。当他们已到了无钱可输的地步时,便开始用债券赌。几小时之后,维沃达老头面前的钱已经成千上万。扫烟囱的师傅欠他一百五十多万,兹德拉哈的烧炭工大概欠他一百万,’百岁,咖啡馆的门房欠八十万,一位郎中先生欠两百多万克朗,单是抽头钱中用碎纸片写的债券就有三十五万克朗之多。维沃达老头想出各种办法,如不时去上厕所,让别人替他抓牌,可等他一回来,他得的还是二十一点,又赢了。换一副新牌也不管用。要是维沃达得十五点,那别人就只有十四点。大家都气鼓鼓地看着维沃达老头。有个铺路工骂得最凶。他不管三七二十一每次都押八克朗。他公开说,象维沃达这样的人不该活在世界上,应该挨一顿死揍,撵出去,象淹狗崽子一样淹死他。您根本没法想象维沃达老头的那种绝望劲儿。最后他终于想出个办法:‘我去上趟厕所,,他对扫烟囱的说,’你替我抓牌吧,师傅!,他帽子也没戴就跑上街去,径直跑到米斯利柯瓦去找警察。找到巡逻队后,便报告说有个小店里有人赌博。警察让他先走一步,他们随后就来。他回到那里,大家又对他说,这段时间那郎中输了一万多,门房输了三万多,在放抽头钱的盘子里放了一张五个一万克朗的债券。不一会儿警察进来了。铺路工人叫道:‘快逃命吧!,可是已经晚了。警察没收了庄家的赌金,把所有人带到警察所去了。兹德拉哈的烧炭工因为拒捕,被装在囚车里押走了。庄家有五亿多的债券和一千五百克朗现金。’我还从来没有吃到过一条这么大的鱼,,当警察看到这笔数目惊人的巨款时说,‘这比蒙特卡洛(欧洲摩纳哥的首都,以赌博著称。)还要厉害嘛。,连维沃达一起,大家都在那儿关到第二天早上。维沃达作为报案人给放了,还答应他能得到三分之一的庄钱作为酬金,大约是一百六十多万,可是他到早上就因此而乐疯了。他一大清早就跑遍布拉格去订购装这笔巨款的保险柜。这才叫牌运亨通哩!”
然后帅克去煮格罗格酒。当帅克在深夜里很吃力地把神父打发上床去的时候,神父淌着泪呜咽地说:
“我出卖了你,朋友,我可耻地把你卖了。你骂我。打我吧!我都该承受。我把你抛弃给人家随便摆布,我没脸正眼看你。你揍我吧,咬我吧,把我毁掉吧,我什么好下场都不配得到。你知道,我是什么吗?”
神父把沾满泪痕的脸埋在枕头里,用微弱的声音咕哝着:“我是个最下等的下贱货。”然后就象被抛进水里一样地呼呼睡去。
第二天神父躲避着帅克的眼光,一大早就出门去,直到深夜才带着一个胖子步兵回来。
“帅克,”他仍然躲避着帅克的眼光说,“你告诉他东西都放在哪儿,好让他摸得着方向;教给他怎么煮酒,你明天一早到卢卡什上尉那儿去报到。”
帅克煮完格罗格烈性酒,和新来的人舒舒坦坦地过了一夜。早上,胖子步兵刚一起床,嘴里就一个劲儿地哼着一些离奇古怪的民歌小调,东一句西一句地瞎唱一气。
“小溪绕着霍多夫流呀,我那亲爱的在那儿斟着黑啤酒啊,山呀,山呀,你高又高,姑娘们走在公路上,农夫耕作在白山上。。。。。。”
“我不为你担心,”帅克说。“你这么能干,在神父这儿一定能呆得住。”
这样,第二天上午,卢卡什上尉便第一次见到了好兵帅克那张诚实。坦率的脸庞。帅克对他说:“报告,上尉先生,我就是随军神父打牌输掉的那个帅克。”
二
勤务兵制度古已有之。据说,早在马其顿的亚历山大大帝时期,他就用过侍从。在封建时代无疑是由雇佣骑士充当这种角色的。堂吉诃德的桑丘。潘沙(西班牙作家塞万提斯的小说《堂吉诃德》中的人物。桑丘是堂吉诃德的侍从。)算什么人?我奇怪,怎么至今没有人写过一部勤务兵史。要是有这么一部书,我们就可以在书中找到阿尔玛威尔的公爵,他在托勒多(在西班牙。一七一四年由阿拉伯人占领,一八○五年重又为天主教军占领。)围城期间,饥不择食,不放盐就吃掉自己的跟班的那段故事了。公爵本人在他的回忆录中写过这件事,说是他的跟班的肉即嫩又脆,有嚼头,味道介于鸡肉与骡肉之间。
在一本土瓦本人(指中世纪士瓦本公国的居民,现住德国境内。)写的关于军事艺术的古书上,我们也可找到为侍从人员规定的条令。在古代,侍从人员必须虔诚。有道德。不说谎。谦虚。刚毅。勇敢。正直。勤劳,总而言之,必须成为他人的楷模。新的时代,使这一典型发生了许多变化。当代的勤务人员既不虔诚,也无节操,更不诚实。他们常常谎话连篇,欺骗主子,往往把他主人的生活变为真正的地狱。当代的勤务人员是一些为人狡诈的奴仆,能想出各种阴谋诡计使主人的生活变得很不愉快。在新的一代勤务人员中,根本找不到那种富于牺牲精神的。象阿尔玛威尔的公爵的侍从,善良的弗南多那样的人,甘愿让自己的主人不放盐就把自己吃掉。从另一方面我们看到长官们在跟新时代的勤务人员进行你死我活的斗争时,必须运用各种手段来维护自己的威信。这也算得上一种恐怖统治。一九二一年,在史迪尔斯基。赫拉台茨发生过一起案件:一位大尉扮演了重要角色,他一脚踢死了他的勤务兵。但他当时就被释放,因为他总共才干过两回这种事。根据这些先生们的高见,勤务兵的性命是一钱不值的。勤务兵只不过是一种东西,一个常常充当挨耳光的玩偶。奴隶,样样都得干的工役。这种卑微的地位要求奴隶变得狡猾。诡计多端,就不足为奇了。这种人在我们这个行星上的地位也许只能与旧时那些被人打后脑勺。折磨,以培养其自觉性的堂倌的苦难相比拟。
然而,勤务兵高升为军官主子的宠儿的事也不乏其例。这一来,便会成为全连甚至全营的灾难。所有军士都竭力贿赂他。准假他有决定性作用,只要他肯在上司面前美言几句,报告就能顺利批准下来。
这些宠儿在战争期间往往获得许多大小不一的银质奖章,以表彰他们的刚毅英勇行为。
在九十一团里,我认识几个这样的人。有个勤务兵善于把偷来的鹅烤得香脆可口,因而得了一枚大银质奖章;另一个得了一枚小银质奖章,这是因为他老家常给他寄些食物来,使他的上司在最饥饿的时节也吃得大腹便便。
他的上司提出应该发给他奖章的理由是:
“在战斗中骁勇异常,将生死置之度外,在敌军强大炮火攻势下,犹寸步不离其指挥官。”
而实际上当时他正在后方掏鸡窝。战争改变了军官和勤务兵的关系,勤务兵在士兵中间成了最可恨的人。当五名士兵只能分到一听罐头时,一个勤务兵往往能独得一听。他的行军壶总是满装着罗姆酒或白兰地。这种人物整天吃巧克力,啃军官们吃的甜面包干,抽上司抽的香烟,几小时几小时地烹煮美味佳肴,还穿着合体的衣衫。
勤务兵和传令兵的关系最为亲密。他把桌上大量残羹剩饭和他所能享受到的其它好处都留给传令兵。加上一位司务长,就形成了一个三人小组。这个三人小组与指挥官常在一起,关系亲近,所有的军事行动和作战计划他们都知道。
凡是与连长的勤务兵要好的班长,他那个班消息就比别的班灵通。
假如勤务兵说:“两点三十五分我们就开溜。”那么奥地利士兵准在两点三十五分开始撤离敌人。
勤务兵和战地炊事班的关系也非常亲密,他们最乐意在行军锅边闲逛,简直就象是在饭馆里拿菜谱点菜似的。
“我来份烧排骨,”他对炊事兵说,“昨天你给了我一条猪尾巴。今天给我汤里放几片猪肝吧,你知道,我是不吃脾脏的。”
勤务兵是善于表演张惶失措的丑态的大师。
敌机轰炸阵地时,他吓得心脏都掉到裤裆里去了。这种时候,他总是带着他自己和长官的行李躲藏到最保险的掩体里,脑袋埋藏在毯子下面,叫手榴弹找不到他。这时,他唯一的希望就是让他的指挥官受伤,他好跟着他一块儿回到离前线很远很远的后方去。
他的惶恐还带有几分神秘性。“我觉得,好象在卸电话了,”(军队要撤退的征兆。)他煞有介事地同班里的人说。当他能够说“已经卸好了”的时候,他就是幸运的了。
谁也不象他那样喜欢撤退。在这种时刻,他甚至忘掉了手榴弹和榴霰弹在头上的呼啸声;不知疲倦地背着行李往辎重车队停留的参谋部钻。他喜欢奥地利军队的辎重车队,异乎寻常地喜欢乘他们的车撤退。在最坏的情况下,他也乘坐双轮救护车。假如他不得不徒步行军时,他简直心碎欲裂。遇到这种情况,他就把他上司的行李扔在战壕里,只背着自己的财物上路。
假如发生这种情况:长官为了不当俘虏,溜之大吉,他却当了俘虏,那他绝不会忘记把长官的行李也一并带上,这么一来,他梦寐以求的这分财物就成了他的私有物。
我见过一个被俘的勤务兵,他和别的一些人一道从杜布诺(在乌克兰境内。一九一四至一九一五年间,曾在该城发生过激战。)步行到基辅附近的达尔尼采去。除了自己的背包之外,他还随身背着他的那位不愿当俘虏。开了小差的上司的行囊。五口各式各样的手提箱。两床被子和一个枕头,还不算头上顶着的包裹。他向我诉苦说有两口箱子被哥萨克人偷走了。
我永远忘不了这个人,他竟背负着这么一大堆东西,不辞辛苦地走过整个乌克兰。他简直象一辆活的运输车。我真不明白,他怎么能带着这么些东西,跋涉数百公里,一直拖到塔什干,目光炯炯地看守着这些东西,直到最后在战虏营患斑疹伤寒,趴在自己行李堆上死去。
现在,勤务兵遍布我们全共和国,正在宣讲自己的英雄事迹。吹嘘他们攻打过索卡尔(加里西亚的一个城市。)。杜布诺。尼什(塞尔维亚的一个城市。)和皮亚韦河(意大利的一条河流。。他们每个人都是拿破仑。“我已经对我们的上校说过,让他给参谋部打个电话:可以开始行动了。”
他们大多数是些反动分子,当兵的恨死了他们。他们当中有人爱告密,看到有人被绑走时,他们总是感到一种特别的快意。
他们已发展成为特殊阶层,利欲熏心,贪得无厌。
三
卢卡什上尉是摇摇欲坠的奥地利帝国现役军官中的一个典型人物。军官学校将他培养成为一种两栖动物。在公开场合他讲德语。写德语,但阅读的却是捷文书籍。每当给新入伍的捷克一年制志愿兵军校学生讲课时,就用一种亲昵的口吻对他们说:“咱们是捷克人,但不必让人家知道这个。我也是捷克人。”
他把捷克籍视为某种秘密组织,离它越远越好。
他为人倒还可以:不畏惧上司,演习时对连队的关照也过得去,能给它在板棚里找到一个舒服住处,有时还从他微薄的薪俸中抽出点钱给士兵买桶啤酒喝。
他喜欢士兵唱着进行曲行军。不管是出操或从操场归来,士兵们都必须唱歌。他走在连队的旁边,同他们一起唱着:
此时已是夜深人静,
燕麦在口袋里捣腾,
发出了嚓嚓的响声。
他颇受士兵欢迎,因为他为人非常公正,从无虐待别人的习惯。
军士们却常在他面前发抖。他用一个月的时间就能把最凶狠的军士改造成真正的羊羔。
不错,他也能大声嚷嚷,但从不骂人,说话总是字斟句酌。
“你看,”他说,“我真不乐意处罚你,小伙子,可是我也毫无办法,因为一个军队的战斗力和勇敢取决于纪律。没有纪律的军队如随风摆动的芦苇。你若风纪不整。衣扣不全,那就可以看出你忘记了对军队的义务。可能你不理解,为什么昨天检阅时只因你衬衫上少了一颗扣子这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在老百姓中根本不算一回事的小事儿,在军队里就得把你关起来。你已经看到,这种不修边幅的现象在军队里是要受到惩罚的。为什么呢?因为这不是什么你少一个扣子的问题,而是要让我们养成整齐的习惯。你今天不肯把扣子缝上,开始懒散起来,明天就会觉得擦枪很困难,后天就会把刺刀丢在小酒店里,站岗时就会睡大觉,因为你已从丢失这颗倒楣的扣子开始了你的懒汉生活。道理就是如此。小伙子,所以我才处罚你,让你今后能够避免因为失职违章而可能招致的更重的惩罚。我关你五天禁闭,愿你在喝水吃面包时也想一想,处罚不是报复,仅仅是一种使受罚的士兵改正缺点的教育手段。”
卢卡什早就应当晋升为大尉了。在民族问题上他虽然谨小慎微,但也无补于事,因为他对上司过于坦率耿直,在工作关系中对谁也不阿谀逢迎。他出生在捷克南部密林鱼池之间的一个村子里,还保持着当地农民所特有的这些性格。
如果说他待兵公道,从不折磨他们的话,那么在他的性格里却有着这么个特点:他憎恨他用过的那些勤务兵,因为他遇到的尽是一些最可恶最卑鄙的家伙。
他不肯拿他们当一般士兵看待,他打他们的嘴巴,敲他们的脑袋;他也曾设法用规劝和行动去教育他们。他和他们这样徒劳地斗了好几年,勤务兵换了一个又一个,到最后只得叹气说:“我又得到了一头贱畜生。”他把他的勤务兵看作一种低级动物。他酷爱动物,养了一只哈尔兹金丝雀,一只安哥拉猫和一条看马的狗。所有被他换掉的勤务兵,对待这些动物,并不比他卢卡什上尉对待干了卑鄙勾当的勤务兵更坏些。
他们用饥饿折磨金丝雀;有个勤务兵把安哥拉猫的一只眼睛打瞎了。看马狗一碰到他们就得挨揍。最后,这个可怜的畜生被帅克之前的一个勤务兵送到庞格拉茨一位剥兽皮的人那儿给宰掉了。为此他宁可自己破费十克朗,事后只简单地向上尉报告说,狗在散步时跑掉了。第二天,这个勤务兵被派到连队同士兵一起到练兵场下操。
帅克向卢卡什上尉报到时,卢卡什把他领到房里对他说:“卡茨神父先生把你推荐给我,但愿你不给他的推荐丢脸。我已经用过一打勤务兵,可是一个也没能在我这儿呆下去。我有言在先:我很严厉,对任何卑鄙勾当和撒谎行为都要严加惩罚。愿你永远对我讲真话,毫无怨言地执行我的一切命令。我要是说:’跳火坑!,你就是不乐意也得跳。你往哪儿看?”
帅克正兴致勃勃地望着挂有金丝雀笼子的墙壁,这时,他那双善良的眼睛又盯着上尉,用亲切温和的声音回答说:“报告,上尉先生,那是只哈尔兹金丝雀。”
帅克就这样打断了上尉滔滔不绝的训话。他按军人姿势站得笔直,目不转睛地盯着上尉。
上尉本想说句严厉的话,可是看到帅克脸上那种天真无邪的表情,就只说了一句:“神父先生推荐说,你是天字第一号的傻瓜。我看他没有说错。”
“报告,上尉先生,神父先生的确没有说错。我在服役的时候,因为呆傻给遣散了,我智力低劣是出了名的。当时因为这个原因被遣散的有两个:一个是我,还有一个是冯。康尼兹大尉。那一位呀,请允许我报告您,上尉先生,他在街上走路时,左手的指头总是掏着左鼻孔,右手指掏着右鼻孔。他同我们一起去下操,要我们象接受长官检阅一样地排着队,然后他说:‘士兵们!嗯,你们要记住,嗯,今天是星期三,嗯,因为明天是星期四,嗯。,”
卢卡什上尉耸了耸肩膀,似乎一时想不出适当的词句来表达自己的思想。
他在房门和对面窗口之间来回踱步,绕着帅克走了一圈,又踱回原地。这时帅克的两眼追逐着上尉,来回做着“向右看齐”。“向左看齐”的动作。他脸上的神情如此天真,以致上尉垂下双眼,望着地毯说了些与帅克所谈的傻大尉风马牛不相及的话:“不错,我这儿必须保持整洁,不准撒谎。我喜欢诚实,讨厌说谎话。我惩办撒谎的人是毫不留情的。我的话你听清楚了没有?”
“报告,上尉先生,听清楚了。没有比爱撒谎的人更坏的了。谁要一开始前言不搭后语,那他就完蛋了。贝尔希姆夫后街上有一个叫马列克的教员,他和林务官史贝拉的女儿谈恋爱。史贝拉已经明确告诉他:假如他胆敢和他的女儿到林子里幽会,给他碰上,他就要从猎枪钢丝刷上拔根钢丝下来,蘸上盐水,扎进他的屁股。教员嘱托人转告林务官,这是根本没有的事。可是有一回他在等他的恋人,被林务官碰见了。林务官本想给教员’动那个手术,,可是教员支支吾吾,说什么是来采花的;后来又说是去抓个什么甲虫做标本的,越扯越乱套。最后他发誓赌咒,说是来安放捉野兔的套索的,还说当时如何如何胆怯。我们的守林官便把他逮了起来,送到宪兵队,从那儿又带到法庭,弄得教员差点儿进了班房。他要是讲了实话,顶多也不过是挨蘸盐水的钢丝扎几下。我认为还是坦白直率最好。干错了事,就自己去承认:‘报告长官,我干了这,干了那。,说到诚实,那当然总是一种美德,一个人为人诚实,就能走得最远,就象竞走比赛一样。可是只要你一开始搞鬼,跑起步来,那距离就越拉越大了。诚实人到处受到器重。尊敬,自己对自己也满意。他会感觉到自己象个新生儿,当他每天上床睡觉时,他可以说:’我今天又是诚实的。,”
在帅克大发宏论的当儿,卢卡什上尉坐在圈椅上,望着帅克的鞋子,心里想道:“我的上帝,其实我自己也经常这样唠唠叨叨地讲废话,只是我的方式不同罢了。”
然而,为了不损害自己的威信,他在帅克讲完之后说:
“跟着我,你得经常把你的靴子擦干净,军服穿整齐,扣子全缝好,必须象个军人样子,不是普通老百姓。说也奇怪,干你们这一行的没一个人善于保持军人风度。在我用过的所有勤务兵,中,只有一个有点英武的样儿,可是他最后偷走了我的一套漂亮军服,在犹太人住宅区卖掉了。”
上尉稍停了一会儿,接着又往下说了。他向帅克交待全部任务,特别强调必须忠实可靠,在任何地方也不许谈论上尉这里发生的事情。
“女客们常来拜访我,”他指出,“如果我早上不值班,有时她们中间的某一位也许在我这儿过夜。遇到这种情况,等我按铃,你再把咖啡送到床边来,听明白了吗?”
“是,上尉先生,听明白了。我要是猛然闯到床前,就可能使那位太太弄得很尴尬。记得有一次,我把一个小姐带回家里,正当我们俩非常亲热的时候,女用人把咖啡送到床前来了。女用人吓了一大跳,把咖啡泼了我一背,还说了一声:‘早安!,有太太在这儿过夜时,我该干什么,不该干什么,这我全知道。”
“好,帅克!我们对待太太们必须彬彬有礼,”上尉说着,情绪也随即振作起来,因为话题转到他除了用在兵营。操场和扑克牌的时间之外所消磨全部空暇时间的事情上来了。
女人是上尉公馆里的灵魂。她们为他建立起一个安乐窝。她们足足有几打之多,其中许多人总是趁自己在此留居的期间用各种小装饰品把他的卧室装点得漂漂亮亮。
一个咖啡馆的老板娘在上尉这儿住了整整十四天,直到她丈夫来找她回去为止。她给他绣了一块漂亮的台布,在他所有内衣上绣上了他姓名的缩写字母。要是她的丈夫不来毁坏她这田园诗一般的生活,她也许会把他墙上的壁毯绣完哩。
另一位在三周之后被父母接走的太太想把他的房间布置成女性卧室,她到处摆设小玩意儿。小花瓶,还在床头贴了一张守护天使像。
在他卧室和餐厅的各个角落都可以感觉出一只女性的手在这儿活动的痕迹。这只手也伸到了厨房,那儿可以看到五花八门。一应俱全的烹调用具,这是一位爱上了他的女厂主送给他的贵重礼物,她除了随身带来用于切各种蔬菜的刀具外,还有面包捣碎器。肝泥搅拌器。锅。铁盘。平底锅。搅拌棒,天晓得还有些什么。
但她一星期之后就走掉了,因为她不能容忍上尉除了她之外大约还有二十个左右的情妇,而且她们都在这位高尚男性的军服上留下了她们的手艺痕迹。
卢卡什上尉交际很广,他有一本情妇相册,还搜集了各种纪念品,因为最近两年来他颇为信奉拜物教。他收藏了几条女人的式样不同的吊袜带。四条别致的绣花裤衩,三件柔软透明的女式薄衬衣和麻纱连衣裙,此外还有一件紧身女胸衣和几双长统丝袜。
“我今天值班,”他说,“要到夜里才回。你好好照看着,收拾收拾屋子,你的前任勤务兵,由于卑鄙下贱,今天被派到前线去了。”
接着又就照管金丝雀。安哥拉猫的事交代了一番才离去。
走到门口还不忘叮嘱几句关于诚实和整齐之类的话。
上尉走后,帅克把屋子收拾得干干净净,所以等到卢卡什上尉深夜回来时,帅克可以向他报告说:
“报告,上尉先生,一切都收拾好了。只是猫儿闯了祸,把您的金丝雀给吃掉了。”
“什么?!”上尉大声咆哮着。
“报告,上尉先生,是这样。我知道猫不喜欢金丝雀,总爱欺负它们,所以我想叫它们一起熟悉熟悉,要是这猛兽想捣什么鬼,我就狠揍它一顿,叫它至死忘不了它该怎么对待金丝雀。因为我非常喜欢动物。在我们那儿有个卖帽子的,他把猫训练到这么个程度:那只猫以前吃掉过三只金丝雀,现在连一只也不吃,金丝雀还能坐到它身上去。我也想这么试一下:把金丝雀从笼子里放出来,交给猫嗅一嗅,可是它这只鬼猴子,还没等我转过身去,就一口把金丝雀的脑袋咬下来了。我真没想到它会来这么一招。上尉先生,要是一只普通的麻雀,我也没什么好说的,可这是一只漂亮的金丝雀,还是一只哈尔兹金丝雀啊!您知道这只猫有多馋,连身子带鸟毛都吃下去了,还边吃边咕噜咕噜着,要多开心有多开心。据说猫是没有音乐修养的,金丝雀唱歌时,它还烦得受不了,因为这畜生根本听不懂。我把这只猫狠狠训了一顿,可是我向上帝起誓,绝没有碰它一下,等着您回来判决,看看这讨厌的畜生该受什么惩罚。”
帅克讲话时直愣愣地望着上尉。上尉本想狠狠揍他一顿的,这时反倒走开了,坐到椅子上问道:
“听着,帅克,你真是这么一个天字第一号的傻瓜吗?”
“是,上尉先生,”帅克一本正经地回答说。“我从小就倒楣。我总想把事情做好,可到头来还是没个好结果,弄得我自己和大家都不痛快。我真心想要它们俩熟悉熟悉,达到彼此了解的目的。这畜生把金丝雀吃了,也没熟悉成,这可怪不了我。几年前在’什杜巴尔特兄弟,旅馆里,一只猫把他们家养的八哥吃了,说是因为八哥嘲笑了它,朝它后面咪咪叫来着。猫可不容易给弄死哩,上尉先生,假如您想要我把它处死,那我只好用门把它夹死,不这样就没别的法儿了。”
帅克又带着最天真的面容和善意而可亲的微笑对上尉讲起整治猫的办法来。他的说法如果让反对虐待动物协会的人听了,准会气得进疯人院。
帅克说这一切时显得特别内行,以致卢卡什上尉忘了生气,还问他道:
“你会管理动物吗?对动物有感情吗?”
“我最喜欢狗,”帅克说,“因为这对贩狗为生的人来说,是一桩赚钱的买卖。可是我不会赚钱,因为我总是老老实实的,但还是有人来找我麻烦,说我卖给他们的不是健壮的纯种狗,是快要死的瘟狗。似乎所有的狗都得是纯种的健康狗。他们每个人还急于要命到狗的血统证书,这一来,我只得去印一些血统证明书,把一只出生在砖窑的杂种狗写成一只从巴伐利亚纯种狗繁殖研究所来的珍贵纯种。一点儿也不假,人们一听,马上就为能碰上这么个好运气,家里能有一条纯种狗而高兴得不得了。比方说,我把布拉格沃尔舍维采的一条狗当作一只达克斯狗(一种短毛歪腿狗。)推荐给他们,他们只是奇怪一只德国珍贵的狗的毛怎么这么长,腿怎么是直的。所有的贩狗场都是这么干的。上尉先生,您要是听见大狗场的狗贩子怎么在血统书上哄骗他们的顾客,一定会大吃一惊。纯种狗的确为数很少,不是它的妈妈就是它的祖母跟一条杂种狗交配过,甚至有时有好几个父亲,生下来的小东西就会象它们那些杂种祖先了。耳朵象这条狗,尾巴象那条狗,胡子又象另一条狗,鼻脸象第三条狗,瘸腿象第四条狗,身子大小象第五条狗。如果一条狗有那么一打父亲,那么,上尉先生,它长成个什么样子,您就可想而知了。我有一次买了一条叫巴拉巴的狗,就因为狗的父亲太多而长得奇丑无比,以致所有的狗都不爱接近它。我是看它孤零零怪可怜的才买下来的。它成天坐在屋角里,愁眉苦脸,我只好把它当作看马狗卖掉。为了让它有一身浅灰黄毛,给它染毛所费的劲就甭提有多大了。它如今跟着它的主人到摩拉维亚去了,至今再没见过它。”
上尉开始对这番有关养狗学的述说发生了极大的兴趣,这样帅克也就得以继续侃侃而谈:
“狗可不象太太们一样能自己染发,得由贩狗的人给它染。要是一条狗老得毛色灰白,你想把它当作一条刚满一周岁的狗崽卖掉,或者你甚至想把一条当了爷爷的狗当作九个月的小狗卖的话,那么你就去买点硝酸,用水化开,用它把狗染得黑油油的,象刚出窝似的。你要是想要它劲头足些,你就象喂马一样喂它点儿砒霜,跟磨锈刀一样用砂纸擦净它的牙齿。把它卖给一位主顾之前,先灌它点几李子酒,让它有点儿醉意。不一会儿它就会活蹦乱跳,汪汪叫着,要多快活有多快活,就象喝醉了酒的人一样,见了谁都很亲热。可是最重要的是,上尉先生,你得跟主顾穷聊,一直聊到他晕头转向。假如有人想要向你买一条捕鼠狗,你家里只有一条猎狗的话,那你就得把这个人说得服服贴帖,使他改变主意,不要捕鼠狗,却从你这儿把猎犬买下来带走。又假如,你家只有捕鼠狗,人家却要一条凶恶的德国斗狗来看门,那你就可以哄他,结果叫他没买成斗狗,却把一条小捕鼠狗揣在口袋里带走。我当动物贩子的时节,有一次来了一位太太,说她的鹦鹉飞到花园里去了。那儿刚好有几个孩子在扮印第安人玩,他们抓到鹦鹉,把它尾巴上的羽毛全部拔光,插在自己头上扮成警察。那只鹦鹉没了尾巴之后羞得生了病。兽医给它开了点药,把它结果了。如今她想再买一只鹦鹉,要一只文明的,不要那种只会骂娘的野鸟。我怎么办呢?手头没有鹦鹉,也不知到哪里去找,家里只有一只劣性子猛犬,而且两只眼睛都瞎了。上尉先生,我就得跟这位太太从下午四点一直磨到傍晚七点,才让她不再买鹦鹉,把我的这条瞎眼猛犬买走。这比办外交还费事儿。在她要走的时候,我对她说:‘这回看这些孩子还敢扯它的尾巴毛不!,打那以后,我就再也没同这位太太说过话了,因为这条猛犬见人就咬,弄得这位太太只好从布拉格搬走。上尉先生,您信不信,弄到一条真正头等的动物可是非常之难呀!”
“我本人也很喜欢狗,”上尉说,“我一些朋友,在前线还带着狗。他们给我来信说,打仗时,有这么一条忠实的动物在身边作伴便过得很愉快。看来你对各种狗都很在行。我要是有一条狗,希望你能好好照顾它。你看哪种狗最好?我的意思是作为一个伴侣。我曾经有过一条看马狗(英国产的一种长耳朵长尾短毛犬,通常用它来看守马牛家畜厩以防盗窃。),可我不知道。。。。。。”
“依我看,上尉先生,看马狗是一种非常可爱的狗。不错,也并不是所有的人都喜欢这种狗,因为它长着一身硬毛,嘴边的胡子也很硬,跟一个刚放出来的犯人一样。看马狗的长相丑得简直可爱,而且很机灵。上哪儿去找这种圣伯拉狗啊!它比猎狐狗还要机灵。我就知道一条。。。。。。”
上尉看了一下表,打断了帅克的话头:
“已经不早了,我得睡觉去,明天又是我值班,所以你整天都可出去为我找一条看马狗。”
上尉睡觉去了。帅克躺在厨房的沙发上翻看上尉从兵营里带回来的报纸。
“呵哈!”帅克浏览着当天的新闻,自言自语说:“苏丹授予威廉皇上一枚作战勋章,可我混到如今,连一枚小银章也没有得到。”
他想了一下,突然跳起来:“我差点儿给忘了。。。。。。”
帅克说完,走进上尉的卧室。上尉已进入梦乡。他硬是把他叫醒了。
“报告,上尉先生,你还没对那猫的事儿作出任何指示呀!”
上尉睡得迷迷糊糊,翻了个身,嘟哝着说“关三天禁闭”,又睡着了。
帅克轻轻地离开卧房,把那只不幸的猫从沙发底下拖出来,对它说:“关三天禁闭!abtreten!(德语:“解散!”)“
于是,安哥拉猫又爬回沙发底下去了。
四
一位年轻太太按着门铃。要见卢卡什上尉的时候,帅克正准备出去物色一只看马狗。太太身旁放着两口笨重的旅行箱。帅克在楼上看见一位正在下楼的仆人的帽子。
“不在家,”帅克生硬地回答,但太太已经走进了门厅,并且斩钉截铁地吩咐帅克:“把箱子搬到房里去。”
“没有上尉先生的同意是不行的,”帅克说。“上尉命令过,没有他的许可,任何时候我也不能干任何事。”
“你疯啦!”年轻的太太喊道。“我是来探望上尉先生的。”
“这我可一点儿也不知道,”帅克回答说。“上尉先生在值班,要到夜里才回来,我奉命去找看马狗。有关任何箱子和太太的事我一概不知道。现在要关门了,劳驾您请出。我没得到指示,不能把任何素不相识的女人一人留在房里。有一次,我们街上的糖铺老板别尔奇兹基让一个外人留在家里,结果这个人打开他们的衣柜,偷了东西逃跑了。”
“我对您丝毫没有坏想法,”当他看到年轻的太太显得无可奈何。泪流满面时,便接着说。“您肯定不能留在这里,这您也承认,因为整个房间交给我照看,我对每件零碎东西都要负责。所以我再一次请您不要在这儿白费口舌。上尉先生不给指示,我是六亲不认的。实在抱歉,我不得不这样同您说话,可是在军队里服役就得讲规矩。”
这时候,年轻太太稍稍平静了一些,从小提包里取来一张名片,用铅笔写了几行字,装进一个精致的小信封里,哽咽着对帅克说:“请把这给上尉先生送去,我在这儿等着回话。这五克朗给您在路上花。”
“没用,”帅克感到受了这位顽固的不速之客的侮辱,回答说。“五克朗在这椅子上,留给您自己用吧。您要是愿意,咱们一道儿到兵营去,您在外面等着。我把您的信送上去,然后给您回音。您想在这儿等,那可绝对办不到!”
他说完,就把箱子提到过道上,象城门看守人似的把钥匙弄得叮当直响,站在门口大声说:“咱们锁门吧!”
年轻的太太失望地走到过道,帅克锁了门,走在她的前面。客人象小狗一样跟在他后面,直到帅克停下来在烟摊上买烟时,她才追上他。
这时她同他并排走着,想和他搭讪:
“您准把信交给他吗?”
“我既然说了,就一定交。”
“您能找到上尉先生吗?”
“那可不知道。”
两人又一声不响地并排走着,过了一阵,那位女伴又开腔说:
“那么您以为找不到上尉罗?”
“我没有这么想。”
“您看他会在哪儿呢?”
“不知道。”
这样谈话又中断了好久。随后,年轻太太提问说:
“您没把信弄丢吧?”
“眼下还没丢。”
“您肯定会把它交给上尉先生吗?”
“会的。”
“您能找到他吗?”
“我已经说过了,不知道。”帅克回答说,“我真奇怪,有些人怎么这样罗嗦,一件事要问两遍,活象我在街上遇到每个人都要拦住问问今天是几号一样。”
这一下才把她要同帅克继续攀谈的念头打消掉。在前往兵营的下一段路上,他们一言不发,只是到了兵营门口之后,帅克才叫年轻的太太等一等,自己便和兵营大门里的士兵聊起打仗的事来。这就真够年轻太太受的,她神经质地在过道上来回走着,当她看到帅克高谈阔论的那副傻相时,她简直烦透了。帅克的样子真象当时《世界大战年鉴》上登的一张照片,那张照片的下方写着:“奥地利皇储在同两个击落俄国飞机的飞行员谈话。”
帅克坐在大门里面的一张椅子上,讲述着喀尔巴阡山前线我军的进攻虽然失败了,但另一方面,普谢米斯尔司令。古斯曼涅克将军却已经攻到了基辅,我们在塞尔维亚还保留有十一个据点,塞尔维亚人已经无力长期跟踪我军了。
然后,帅克对某几个战役进行批评,还象发现新大陆似的说部队四面被围困就必定投降无疑。
他聊够了,认为该去对那位急不可耐的太太打个招呼,说他马上就来,叫她别走开;然后上楼到办公室去找到了卢卡什上尉。卢卡什正在给一个中尉讲解战壕示意图,指责他不会画图,对几何学一窍不通。
“你看,应该这样画:假如我要在已知直线上画一条垂直线,就要画出一条和它构成直角的线来,懂吗?这样安置战壕才对头,才不会通到敌人那边去,离敌人就还有六十米。要是照你那种画法,我方阵地就会插到敌方的线上去了。你和你的战壕就垂直于敌人的战线之上。你需要一个凸面角。这很简单嘛,是不是?”
这位在和平时期当过银行司库的后备中尉站在图纸旁简直不知所措,一筹莫展。当帅克来找上尉时,他委实松了一口气。
“报告,上尉先生,一位太太要我给您捎来一封信,她等着您的回信。”他说这话时,还意味深长和亲切地眨了眨眼。
卢卡什读完便条,并不感到愉快。来信写道:
“Lieber Heinrich!Mein Mann verfolgt mich.Ich muss unbedingt bei Dir ein paar Tage gastieren.Dein Bursch ist ein grosses Mistvieh.Ich bin unglücklich.Deine Katy.”(德语:亲爱的海因里,我丈夫正在跟踪我。我无论如何要搬到你这儿来住几天。你的勤务兵是个畜生。我真不幸。你的卡蒂。)
卢卡什叹了一口气,把帅克带到一间空办公室,关上门,在桌子之间来回踱步,最后在帅克面前停下步来,说:“那太太在信上说你是畜生,你对她怎么啦?”
“报告,我没招惹她,上尉先生。我一举一动都非常有礼,可是您瞧,她要立刻在我们房里住下来。我没得到您的命令,所以不让她留在房里。还有就是,她象回到自己家里似地带来两口箱子。”
上尉又大声地叹了一口气,帅克也跟着他叹息一声。
“怎么啦?”上尉用威胁的口吻吼叫一声。
“报告,上尉先生,情况很严重。两年前,在苜蓿街上,有一位小姐搬到一个单身裱糊匠那儿,他怎么也没法把她撵出去。最后,他只得用煤气把她连同自己一起熏死,才算了结这场把戏。跟女人打交道是很难办的事啊!我算是看透了她们。”
“情况很严重!”上尉将帅克的话重复一遍,他从来还没说过这样的真情实话。“亲爱的海因里的处境真狼狈:一个被丈夫跟踪着的妻子到他这里来作几天客,正赶上特舍波尼的米兹柯娃太太也要来这儿呆三天。她每个季度来布拉格采购时都要这样做。此外,后天还有一位小姐光临,她肯定地答应过他,说是既然已经作了一礼拜的考虑,就一定能和他厮混一阵,因为要一个月以后她才跟一个工程师结婚。”
上尉耷拉着脑袋,坐在桌上,一声不响地思索着,可是在他坐回桌旁准备写回信之前,什么也没有想出来。回信写道:
亲爱的卡蒂:我值班到晚上九点,十点回家,愿你在我这儿和在自己家里一样。至于我的勤务兵帅克,我已命令他满足你的一切要求。你的英特希赫。
上尉说:“你把这封信交给那位太太。我命令你对她态度要文雅,要注意礼貌,满足她的一切要求。她的要求就是命令。对她要殷勤,要忠实为她服务。给你一百克朗,计算着用。也许她会打发你再来一趟,取点什么东西。去给她订份中餐和晚餐之类,买三瓶葡萄酒,一盒香烟。好,暂时就是这些。你可以走了。我再提醒你一次:那位太太的任何愿望,只要你从她眼神里看得出来的,你都要帮她去实现。”
年轻的太太已经失去了还能见到帅克的全部希望,所以当她看到帅克手拿着信从兵营里朝她走来时,她感到非常惊讶。
帅克敬了个军礼,把信交给她说:“根据上尉先生的指示,我必须对您态度和蔼,注意礼貌,忠实为您服务,您的愿望,凡是我从您眼神里见到的,我都要帮您去实现。我得把您喂得饱饱的,您要什么我就得去买,上尉先生给了我一百克朗,不过还得从中拿钱出来买三瓶葡萄酒。一盒香烟。”
那太太读完了回信,就神气活现了。她命令帅克去租车。马车叫来之后,她又令帅克坐在车夫旁边。
他们乘车到了家里。一进屋,她便出色地扮演起主妇的角色来了。帅克不得不把箱子搬进卧室,又把地毯扛到院子里去拍灰尘。镜子后面一点蜘蛛网惹得她大发雷霆。
这一切表明她想在这块赢得的阵地上作长期隐蔽。
帅克忙得汗流浃背。等他拍完地毯的尘土,她又想起要他取下窗帘,抖落上面的灰尘,命令他把卧室和厨房的玻璃擦干净。接着她心血来潮,又让他把家具重新摆过。帅克把家具从这个角上搬到那个角上,她觉得不合意,想出了新的摆法,便又重新折腾一通。
整个房间翻了个个儿,直到后来,她布置安乐窝的劲头慢慢消失,这才宣告终止。
她从衣柜里拿出干净床单,亲手摆上枕头,铺好被褥。看得出来她是在满怀深情地整理着这个床铺的。床上每件用品都激起她的情欲,使她呼吸急迫。
然后打发帅克去买午饭和葡萄酒,在他回来之前,她换了一件透明的内衣,显得格外妩媚。
午饭时她喝了一瓶葡萄酒,抽了很多烟,然后就躺上床去。这时帅克正在厨房里拿着面包往玻璃杯里蘸甜酒吃。
“帅克!”卧室里传来了喊声,“帅克!”
帅克推开房门,只见年轻的太太正以迷人的姿态半躺在枕头上。
“进来。”
帅克走近床前。她以一种特殊的媚笑打量帅克强健的体格和粗壮的大腿。随后,她把盖在身上的柔软的布单撩开,正颜厉色地命令说:“把靴子和裤子脱下来,让我看看。。。。。。”
当上尉从兵营回来时,好兵帅克可以向他汇报了:“报告,上尉先生,我已满足了太太的一切要求,根据您的指示,忠实地为她效劳了。”
“谢谢你,帅克,”上尉说。“她的要求很多吗?”
“大约有六项,”帅克回答说。“因为途中劳累,她这阵子睡得象死人一样。凡是我从她眼神里见到的她的愿望,我都满足她了。”
五
正当坚守在多瑙河及拉包河上森林地带的大军处于枪林弹雨之中,大口径炮弹纷纷落在喀尔巴阡山区,摧毁着成批的连队。所有战场内的城市和村庄陷入火海之际,卢卡什上尉和帅克却同那位从丈夫身旁逃跑掉。如今成为他们的主妇的年轻太太谱写着不太愉快的田园之歌。
趁她出外散步的时机,卢卡什上尉和帅克就如何摆脱她的问题举行了一次军事会议。
“上尉先生,最好的办法,”帅克说,“记得您说过,她在我送给您的那封信上说,她是从她男人那儿跑掉的,那就让她的男人知道她的下落,来把她接走。给他发份电报,就说她到了您这儿,他可以来把她领走。去年伏舍诺利(布拉格近郊的一个别墅区。)一所别墅里也发生过这种事,只不过电报是女的自己给她男人发去的。她男人找来,给了她和她的野汉子一人一耳光。两个男人都是普通老百姓。那野汉子要是个军官什么的,对他就不敢这样了。再说,您是毫无过失的,谁也没请她来。既然她跑出来了,她就得自己承担责任。您瞧吧,这个电报准有用。要是她男人给几耳光。。。。。。”
“他是个很文雅的人,”卢卡什上尉打断帅克的话说,“我认识他,是个啤酒花巨商。当然,我一定得和他谈谈。我给他发个电报去。”
卢卡什的电报很简练。经济:“尊夫人现住在。。。。。。”下面是卢卡什上尉的住址。
事情就这样发生了。当啤酒花商人闯进来时,卡蒂太太吃了一惊,露出不愉快的神情,但她这时仍未失去勇气,将两个男人作了介绍:“这是我丈夫。。。。。。这是卢卡什上尉先生。”这时她丈夫表现出是个很有礼貌。很能体贴人的男子。可是她除了介绍双方认识之外,什么话也想不起来了。
“请坐,文德勒先生,”卢卡什上尉和善地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盒香烟,“请抽烟!”
教养有素的啤酒花商很客气地拿了一支烟,嘴里吐着烟雾,慎重地说:“您快要上前线了吗,上尉先生?”
“我已申请到布杰约维策九十一团去。等我在军校担任的一年制课程结束,大概就可以去了。我们需要大批军官,可是今天的情况令人忧虑。有资格争取的一年制志愿兵的青年人都不肯报名参加。他们宁可当普通的步兵,也不愿当个士官生。”
“战争对啤酒花生意危害很大。但我想不会拖得很久,”啤酒花商一边说着,一边轮流瞅他的妻子和上尉。
“我们的形势很好,”卢卡什上尉说。“现在已经没有人怀疑战争将以中欧强国军队的胜利而告终。法国。英国与俄国同奥地利—土耳其—德国这块磐石相比是太弱了。不错,我们在某些战线遭受到轻微的失败,但我们只要一突破喀尔巴阡山峰与中部多瑙河之间的俄军防线,就毫无疑问会结束这场战争。在最短时期内,整个法国东部将被吃掉,德国军队将攻陷巴黎,这对法国人同样是个威胁。这是非常清楚的。此外,我们在塞尔维亚的军事行动非常顺利。我军的撤退,实际上是一种转移,许多人对此作了完全不合实际的解释,因为他们对待战争缺乏必要的冷静态度。不久我们就可以看到我军在南部战场的多次行动将会带来的硕果,请看。。。。。。”
卢卡什上尉轻轻地抓着啤酒花商的肩膀,把他带到挂在墙上的军事地图前面,将一个个据点指给他看,并解释说:“东贝斯基迪(在西里西亚境内。)山是我们最可靠的据点。在喀尔巴阡山一带,您看得见,我们也有着强大的支柱。对着这条战线上的强大攻击,就是打到了莫斯科我们也不会住手。战争将出人意外地提早结束。”
“土耳其怎么样?”啤酒花商问道,同时心里却盘算着如何把话题引到他专程为此而来的正题上去。
“土耳其人顶得不错,”卢卡什上尉回答说,又把他带到桌子旁边。“土耳其议长哈利别伊(②③④⑤⑥ 哈利别伊。阿里别伊。恩维尔巴夏。捷瓦德巴夏,均为土耳其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的政治家和将军。利曼。冯。赞德尔斯(海军中将)。戈尔茨巴夏和乌塞顿巴夏(德国将军)均系第一次世界大战时在土耳其军队服务的高级将领。)和阿里别伊②已经到达维也纳。利曼。冯。赞德尔斯③被任命为达达尼尔海峡的土耳其部队总司令。戈尔茨巴夏④已从君士坦丁堡抵达柏林。恩维尔巴夏。海军中将乌塞顿巴夏⑤和捷瓦德巴夏⑥将军受到皇上嘉奖。在这么短的时期内,受到嘉奖的人为数不少。”
大家面面相觑地沉默了一阵,直到上尉认为有必要说几句话来打破这一尴尬局面时为止:
“您什么时候到的?文德勒先生?”
“今天早上。”
“您找到了我,并在我家里见面了,我很高兴,因为每天下午我都要去兵营,在那里值夜班。因此我的房子实际上整天空着,可以用来接待您尊贵的太太。她住在布拉格的这段时间,没有人来打扰她。为了老交情。。。。。。”
啤酒花商咳嗽了一声,说:“卡蒂是个奇怪的女人,上尉先生。请让我对您为她所作的一切表示最衷心的感谢。她突然想起要来布拉格治神经毛病。当时我正在外边办事,等我回到家,屋里空空如也。卡蒂走了。”
他竭力装成最诚恳的样子,一面伸出一个指头威吓她,一面苦笑着问道:“你一定以为,我在外面办事,你也可以出门游逛吧?当然你怎么也没想到。。。。。。”
卢卡什上尉察觉到谈话就要转到不愉快的方面,便又将明智的啤酒花商人带到作战地图旁,指着标明重点的地方说:“我忘了告诉您一种有趣的情况。请看,这根粗大的。伸向西南的弧线上,群山形成了一道天然的防御工事。同盟国正向这里进攻。把这条联接防御工事与敌人的主要防线的道路切断,敌人的右翼和维斯拉河上的北方面军之间的联系就会中断。现在您弄明白了吗?”
啤酒花商回答说他一切都清清楚楚,只是委婉地表示但愿他所说的不至于是一种暗示。他回到原来的位置,并且说:“战争使我们的啤酒花失去了国外市场。现在啤酒花在法国。英国。俄国和巴尔干的市场都失去了。我们还向意大利出口啤酒花,可是我担心,意大利也会卷进去。不过,等我们打赢了仗以后,商品价格就得由我们来定!”
“意大利严守中立,”上尉安慰他说,“这是完全。。。。。。”
’那为什么意大利不愿承认它和奥地利。匈牙利和德国之间订立的三方协约的约束呢?“啤酒花商突然大发雷霆。啤酒花。女人。战争顿时一下子都钻进了他的脑袋。”我曾经期待意大利出兵去打法国和塞尔维亚。这样,战争就可能结束了。我的啤酒花在仓库腐烂着。国内的合同微乎其微,出口等于零,意大利又保持中立!既然如此,为什么它在一九一二年就和我们恢复了三国联盟?意大利的外交部长迪。桑。邱利阿诺侯爵在哪里?他在干什么?在睡大觉?您知道,战前,我每年的周转金是多少?如今又是多少?“
“您别以为我不关心战事的发展,”他气势汹汹地盯着上尉说,上尉却泰然自若地。一个接一个地吐着烟圈儿,望着烟圈一个一个地破裂。卡蒂太太津津有味地看着这一切。“德国人既然已经进逼巴黎,为什么又退到边境去了?为什么在马斯河(② 均在法国西部。一九一四至一九一五年间的冬季,两军在此展开激战。)和马泽尔河②之间展开激烈的炮战?在马尔夏附近的科姆布斯和维沃鲁(比利时中部的一座城市。)烧毁了三座啤酒厂,您知道吗?每年我都要往那儿运去五百袋啤酒花呀!沃格萨(沿着莱茵河延伸到瑞士。法国和德国的山脉。)的哈特曼斯威莱尔啤酒厂也付之一炬了。它可以同米尔霍兹(奥地利靠近瑞士的一座小城市。)的尼德拉斯巴赫大啤酒厂媲美。您知道,这一来,我的公司每年要损失一千二百袋啤酒花。德国人和比利时人为争夺克罗斯特霍克(比利时的一个城市。)啤酒厂,交锋达六次之多,这一下我每年又要损失三百五十袋啤酒花!”
他气得语无伦次,说不下去了,便起身走到他妻子跟前说:“卡蒂,马上跟我回去。快穿好衣服。”
“这些事使我非常气愤,”过了一会儿又用辩解的语气说。“过去我可是一个非常心平气和的人。”
卡蒂去更衣的时候,他悄悄地对上尉说:“她这么干已经不是头一回了。去年跟一个代课教员跑掉了,我到萨格勒布才找到她。趁那次机会,我和萨格勒布市啤酒厂签订了提供六百袋啤酒花的合同。
“不错,南方简直是座金矿。我的啤酒花一直行销到君士坦丁堡。今天我已半破产了。如果政府要限制国内的啤酒生产,那就是给我的最后打击了。”
他点燃卢卡什上尉敬给他的香烟,绝望地说:“只有华沙买了二千三百七十袋啤酒花。最大的啤酒厂是奥古斯丁厂。厂方代表每年都来找我。这真教人无可奈何!幸好我没有孩子。”
华沙奥古斯丁啤酒厂的代表一年一度的访问,这个合乎逻辑的论断引起了卢卡什上尉温和的微笑。啤酒花商注意到了这一点,所以他接着说:“在肖普罗纳和大卡尼日两地的匈牙利啤酒厂,因为往亚历山大出口啤酒,每年要向我们公司买一千袋啤酒花。如今由于封锁,它就不想订货了。我向他们提出啤酒花减价百分之三十,他们还是一袋也不订。萧条。破产。贫困,加上家庭的烦恼!”
啤酒花商沉默了。作好了启程准备的卡蒂太太打破了沉默:“我的箱子怎么办?”
“他们会来取的,卡蒂,”她丈夫说,还因为没有大演一场丑剧便顺利地结束了这一切而感到高兴。“假如你还想买点什么,那我们马上就得走了。火车两点二十开。”
夫妇俩人友好地同上尉道别。啤酒花商因为办完了这件事,心里十分高兴,在门厅里与上尉道别时说:“万一您在战争中负了伤,请光临敝舍休养。我们将最周到地照顾您。”
上尉回到卡蒂太太换衣服的卧室时,在洗脸池上发现四百克朗和一张字条:
上尉先生,在这只猴子,天字第一号的白痴,我的丈夫面前,您未能保护我。您允许他象带走一件他忘在您房间里的什么东西似地硬把我带走了。此外,您竟然有脸说您款待了我。我想,您为我开销的钱不会多于我留下的四百克朗,请您拿去和您的勤务兵分账。
上尉手里拿着字条呆立了一会儿,然后慢慢地把它撕碎了。他笑着着了一眼洗脸池上的钱,发现卡蒂太太在对镜梳妆打扮时,激动之中把梳子忘在梳妆台上了,他便将这把梳子作为珍贵纪念品收藏起来了。
帅克午饭后才回来。他出门为上尉寻找看马狗去了。
“帅克,”上尉说,“你真走运,住在我这儿的太太已经走了,是她丈夫将她领走的。她在洗脸池上给你留了四百克朗,作为对你为她效劳的报酬。你该谢谢她和她的丈夫,因为这是她从她丈夫那儿拿来在路上用的钱。我口授一封信,你记录下来:
非常尊敬的先生:请转达我对尊夫人最衷心的谢意。她为我留下四百克朗,作为她旅居布拉格时我为之服务的报酬。我为她所做的一切,均出自我自觉的心愿,故不能接受此项酬金。现如数寄上。。。。。。”
“喏,往下写呀,帅克,你磨蹭什么!我念到哪儿啦?”
“‘现如数寄上。。。。。。,”帅克满腹忧伤地用颤抖的声音说。
“嗯,很好!’现如数寄上,并向您和尊夫人致以深切敬意。吻她的手。卢卡什上尉之勤务兵约瑟夫。帅克。,写好了吗?”
“报告,上尉先生,还没有写日期。”
“写上‘一九一四年十二月二十日。,就这样!你再写个信封,将这四百克朗拿到邮局去照这个地址寄走。”
卢卡什上尉打着口哨吹起了《离了婚的太太》喜剧中的咏叹调。
“还有一件事,帅克,”当帅克上邮局去时,上尉喊住他,“看马狗找得怎么样了?”
“已经有门路了,上尉先生,一只非常漂亮的狗。可是要弄到它不容易。不过我想,明天可以把它搞回来。它爱咬人!”
六
最后一句话卢卡什没有听见,却是非常重要的一句话。“这畜生什么都会给它咬跑的,”帅克本想再重复一遍,但是一想:“这关上尉什么事呢?他想要一条狗,就让他得到一条狗好了!”
说一句“给我弄条狗来”当然是很容易的。狗的主人对自己的狗都是精心照看的,不要说纯种狗,就是只会给哪个老头儿暖暖脚的杂种狗,它的主人对它也是疼爱备至,不让别人委屈它的。
狗本身,尤其是纯种狗,都本能地预感到:迟早有一天会被人从它的主人身边弄走。因此它总是提心吊胆,担心会被人偷走,而且必定被人偷走。比方说,狗常在散步时离主人远远的,开头还高高兴兴,和别的狗一块儿嬉戏。游玩,不顾羞耻地爬到它们身上,它们也爬到它身上;嗅嗅路边的柱石,在每个角落里甚至在杂货铺老板娘的土豆筐上翘起一只脚来,总而言之,开心之至。它一定觉得自己在这世界上美得跟幸福地通过中学毕业考试的少年一样。
可是你会突然发现它的欢乐消失了,因为它觉察到自己走丢了。这时它才感到真正的绝望,惊慌失措地在街上跑着。嗅着。哀叫着,在万分绝望中耷拉着尾巴,在街上朝陌生人身上扑去。
狗要是会讲话,它准会说:“我的天哪,有人会把我偷走的!”
你到过狗场。见过这种惊恐异常的狗吗?这些狗全是偷来的。大城市培养了一种特种小偷,专靠偷狗为生。这都是些沙龙里的小狗—矮小的捕鼠狗,只有手套那么大,很容易把它们放在大衣口袋或太太们随身带的暖手筒里,即使这样,小偷也能把那可怜的小狗掏走!如果是一只看守城郊别墅的凶猛的德国斑花恶犬,他们就在夜里去偷。他们能当着密探的面偷走警犬。你用绳子牵着狗,他们能把绳索剪断,带着狗一溜烟逃得无影无踪,你只得傻呆呆地看着系狗的空绳。你在街上碰到的狗,百分之五十都已经换过几次主人,也可能好些年之后你又买到你原来的那只狗,那就是当它还是一只小狗崽子,你带着出去散步时被偷掉的。把狗带出去大小便时被偷的危险最大,尤其是去大便那一刹那间丢得最多,所以每只狗在这时总是机警地左顾右盼。
偷狗的方法有几种:或者以类似扒手的方式直接偷,或者把那不幸的畜生诱骗过来再偷。认为狗是一种忠实的动物,这只不过是教科书和自然科学中的说法而已。你只要让一只哪怕是最忠实于主人的狗嗅嗅油炸马肉香肠,它就会不忠诚了。
它会忘却走在它旁边的主人,掉转身跟着你走。它嘴里流着口水,沉浸在准备和渴望啃香肠的巨大的喜悦中,向你摇尾乞怜,就象最烈的公马被带到母马那儿去时一样,把鼻孔眼张得大大的。
在城堡台阶旁边的小城广场,有一家小啤酒店。有一天,在昏暗的灯光下有两个人在后排坐着,一个是当兵的,一个是老百姓。他们俩凑得很近,神秘地咬着耳朵,看上去简直象威尼斯共和国时期的阴谋家。
“每天八点钟,”那个老百姓对士兵低声说,“由女仆领着它经哈夫利契科沃广场到公园里去。它凶得很,爱咬人,谁也摸它不得。”
他往士兵那边更凑近了些,对着他的耳朵说:
“它连香肠都不吃。”
“油炸的吃不吃?”士兵问道。
“炸了也不吃。”
两人都吐了一口唾沫。
“那么,这畜生吃什么?”
“天晓得它吃什么!这种狗娇生惯养,活象个大主教。”
士兵和老百姓碰了碰杯,老百姓接着低声说:“有一次,一条我急需为克拉姆夫卡狗场弄到手的黑狮子狗,也是不肯吃香肠。我盯了它三天,实在忍不住了,就直接去问那位带着狗散步的太太:她的狗长得这么好,到底喂的什么。这很讨那位太太的欢心,她告诉我说它最喜欢吃肉排。我就给那条狗买了块炸猪排。我以为这一下就好办了。可是你瞧,这畜生以为是块小牛排,连睬都不睬一下。看来,除了猪肉,别的肉它就是不吃,我只得再去买块猪排。我让它嗅了嗅,然后拿着猪排往前跑,它就跟在我后面追。那位太太直喊:“波吉克!波吉克!”可波吉克才不理这个茬哩!它追猪排一直追到一个拐角上。我在那儿给它的脖颈套上一根链子,第二天就送到克拉姆夫卡狗场去了。它脖子底下有一小撮白毛,他们给它染上黑色,谁也认不出来了。可是这种狗还多得很,都肯吃炸马肉香肠。你最好也问问她那只狗最喜欢吃什么。你是个军人,身材也不错,她很可能告诉你。我已经问过她了,可她象要刺我一刀似地瞅了我一眼说:’这与你有什么相干?,她长得并不怎么漂亮,象只猴,可跟军人是肯说话的。“
“这确是一只纯种看马狗吗?我那上尉不想要别种狗。”
“是一条很漂亮的看马狗,灰黄色的,真正的纯种狗,就象你叫帅克。我叫布拉赫涅克那样千真万确。我先要知道它爱吃什么,再给它吃,然后给你领来。”
两位朋友再度碰杯。帅克入伍前贩卖狗的时候,就是由布拉赫涅克供给他狗的。他是这门营生的行家。据说,他从剥死畜皮的商人那儿暗中买下一些可疑的狗,再弄到远处去出售。甚至有一回他也得了狂犬病,在维也纳巴斯特狂犬病研究所住了一段时期。如今他认为有责任不计报酬地替帅克效劳。他熟悉整个布拉格和近郊的狗,所以他说话如此细声细气,免得啤酒店老板探听到秘密。因为半年前他曾从这家小酒店把一只达克斯小狗揣在大衣里面带走了。他用婴儿用的奶瓶给它喂牛奶,这小笨蛋崽子还以为这是它的妈妈,呆在他的大衣底下连一声都不吭。
他原则上只偷纯种狗,如果让他去当法庭鉴定人他也能行。他向所有狗场和私人提供狗源。他走在街上时,被他偷过的那些狗便对他生气地呼噜着。他在橱窗前站着时,常常有一条有报复心的狗会在他背后抬起一条腿来,朝他裤子上撒泡尿。
第二天早上八点钟,好兵帅克在哈夫利契科沃广场靠近公园的拐角处。他是在等待那位领着看马狗的女仆。他终于等着了。一只样子很凶,长着一身刚毛和蓝黑色眼睛的胡子狗从他身边跑过。它跟所有解过大小便的狗一样快快活活的,追捕着在街头啄食粪渣的麻雀。
照看那条狗的女人从帅克身边走过。这是一位把发辫盘在头上的老姑娘。她对狗打着口哨,手里甩动着牵狗的链子和一条别致的鞭子。
帅克和她交谈了。
“请问小姐,到日什科夫怎么走?”
她停下脚来,瞅了他一眼,以为他是真心问路。帅克那副善良的样子使她相信这个士兵可能真要去日什科夫。她的表情变得温和起来,欣然给他指点到日什科夫的路途。
“我是前不久调到布拉格来的,”帅克说,“我不是本地人,是从农村来的,您也不是布拉格人吧?”
“我是沃德尼人。”
“那我们离得不远呵,”帅克回答说,“我是普洛季维人。”
这一点点在南部捷克行军时得来的地理知识,使老姑娘的心感到一种乡亲的温暖。
“那你认识普洛季维集市广场上卖肉的贝哈尔吗?”
“哪能不认识!那是我哥哥。街坊邻居都喜欢他,”帅克说,“他为人很不赖,肯帮人忙,卖的肉新鲜,分量也足。”
“那么您是雅列什家的人罗?”女仆问,开始对这位素昧平生的士兵产生好感了。
“是呀!”
“您是哪一位雅列什的儿子?是住在普洛季维区格尔契那一位的?还是在拉希采的那一位的?”
“拉希采那一位的。”
“他还卖啤酒吗?”
“还卖。”
“他该有六十好几了吧?”
“今年春天他整整六十八啦,”帅克泰然自若地回答说。“如今买了一条狗,过得不赖。这条狗同他一起坐车。就跟这儿追赶麻雀的那条狗一样。这真是一条漂亮的狗,非常漂亮的狗。”
“那是我们的狗,”他的新相识向他解释说。“我在上校先生家干活。您认识我们的上校先生吗?”
“认识。那是一个很有学问的人。我们布杰约维策也有这么一位上校。”
“我们老爷很严厉。最近听说我们在塞尔维亚吃了败仗,他气冲冲地回家来,把厨房里所有的盘子都扔到地上,还想把我辞退掉。”
“那是您的狗啊,”帅克打断她的话说。“可惜我伺候的上尉先生什么狗也不喜欢。我倒挺喜欢狗的。”他沉默了一会儿,突然说:
“每条狗并不是所有东西都吃的。”
“我们的鲁克斯挑食得厉害,有一阵子根本不吃肉,可是最近又开始吃了。”
“它最喜欢吃什么?”
“肝,煮熟的肝。”
“牛肝还是猪肝?”
“那它倒不在乎,”帅克的“女同乡”微笑了一下。她把最后那个问题看作是一句说得不成功的调皮话。
他们一块儿又了一会儿。后来,那条看马狗也参加进来,这时它已经拴上链子。它对帅克很亲热,还想要隔着嘴笼套去扯帅克的裤脚,不断地往他身上蹦。可是它突然好象猜出帅克的用意,不再蹦跳,而是悲伤。惊恐地走着,斜眼瞟着帅克,似乎想说:“原来你也在打我的主意啊!”
后来,她对帅克说,她每天晚上六点钟都带着狗到这儿来散步,又说,她对布拉格的男人一个也信不过。有一回她在报纸上登了个征婚启事。有个锁匠应征,打算娶她,骗了她八百克朗,说是要去搞一件什么新产品,后来就无影无踪了。她说乡下人肯定要诚实可靠些。她要是嫁人的话,只嫁给乡下人,但是要等打完仗再说。她认为战争期间嫁人愚不可及:准会象别的女人一样,非当寡妇不可。
帅克给了她很大的希望,说他六点钟来。然后他马上去告诉他的朋友布拉赫涅克,说那条狗什么肝都吃。
“那么我就喂它点牛肝,”布拉赫涅克这么决定了。“我已经用这种肝从维德拉厂主那儿捉到过一只圣伯纳狗,那是一条非常忠实的动物。明天我准给你把狗送来。”布拉赫涅克信守诺言。下午帅克刚收拾好屋子,就听见门外有狗吠声。布拉赫涅克拖着一条不肯驯服的看马狗进来了。它的毛比平时竖得更直,凶猛地转动着眼睛,眼神如此忧郁,象一只关在笼子里的饿虎,紧盯着笼子前面站着的动物园的肥胖的看客。它呲牙咧嘴,愤怒已极,似乎想说:“我要把你们撕碎!把你们吃掉!”
他们把狗拴在厨房的桌旁,布拉赫涅克讲起捉狗的经过来:
“我拿着用纸包好的熟肝,故意在它旁边走着,它马上嗅出了味道,朝我身上蹦跳,我一点儿也不给它吃,继续往前走。狗紧跟在我后面,我走到公园那边就转弯进了布莱托夫斯卡街,在那里我才给它吃了第一块肝。它狼吞虎咽吃了下去,然后一直跟着我,怕我走掉了。转到英德希什卡街时我又给它一块肝。等它吃饱了,我给它套上绳索,牵着它经瓦茨拉夫大街,到维诺堡,直到沃尔舍维采。路上它给我来了个怪样:横跨电车道时,它躺下来不肯动弹,也许是想让电车压死吧。我随身带有一张空白血统证明书,是在伏舍纸店买的,你会伪造血统证明书,对吧,帅克?”
“这得你亲手写。就写上它是从来比锡的冯。毕罗狗场来的,父亲是阿尔尼姆。冯。卡勒斯堡,母亲是艾玛。冯。特劳顿斯朵尔夫;父系方面跟谢格弗瑞特。冯。布森陀有血统关系。它的父亲一九二一年在柏林看马狗展览会上曾获头等奖,母亲获纽伦堡纯种狗协会的金质奖章。你看它的岁数有多少?老吗?”
“看牙齿有两岁。”
“那就写上一岁半吧!”
“它的毛剪得不好,帅克,你看它的耳朵。”
“这有办法,等它跟我们混熟了再给它剪。现在要剪它,脾气会更大的。”
这条偷来的狗愤愤地咆哮着,鼻孔直出粗气,全身扭动,直至精疲力尽,耷拉着舌头躺在那儿,等待下一步的摆布。
它逐渐变得安静些了,只是时而发出可怜的哀吠声。
帅克将布拉赫涅克剩下的一块肝摆在它面前,它连碰都不碰,只是用执拗的眼光看着他们俩人,似乎在说:“我已经上过一次当了,你们自己吃去吧!”
它听天由命地躺在那儿,装着打瞌睡的样子。突然,它想起了什么,站起来,开始向他们讨好,用前腿表示求情,它屈服了。
这种感人的场面对帅克并没有起什么作用。
“躺下!”他对可怜的动物嚷了一声。它又躺下了,悲伤地吠叫着。
“我在血统证明书上该给它填个什么名字呢?”布拉赫涅克问道“它叫鲁克斯,填个差不多的名字,让它马上能听懂。”
“那就叫它麦克斯吧!你瞧,布拉赫涅克,它的耳朵竖起来了。起来,麦克斯!”
连家带名字都被剥夺了的不幸的看马狗站起来,等候命令。
“我想把它解开,”帅克决定说,“看它要干什么。”
狗被解开之后,首先冲着门走去,对着门把手短促地叫了三声,大概是表示信赖这些恶人的恩典吧。当它看到他们对它要出去的愿望根本不加理会时,便在门边撒了泡尿,弄了个水坑。这一下它以为会被赶出去,就象以前在它小时候,上校按照军队里“要干净”的要求训练它的那样。
帅克没放它出去,说:“它很狡猾,同耶稣会教徒差不多。”他用皮带抽了它一下,把它的嘴巴按在尿坑里弄得湿湿的,使它连嘴唇都来不及舔。
面对这种羞辱,它吠叫了一阵,开始在厨房里跑来跑去,绝望地嗅着自己的脚印,突然又走到桌子边,把地上的那点儿肝吃掉,随后在壁炉边躺下。它作过这一段表演之后,便昏昏入睡了。
“我该给你多少钱?”帅克同布拉赫涅克告别时问他道。
“别提这个了,帅克,”布拉赫涅克轻轻地说。“为老朋友。特别是入了伍的老朋友,我啥都肯干。再见吧,小伙子,你可别把它带到哈夫利契科沃广场上去,免得惹出祸来。你还需要什么狗就招呼一声。我住在哪儿,你是知道的。”
帅克让麦克斯睡了很久,他到肉铺去买了一斤肝,煮熟了,等麦克斯醒来,给它一块热乎乎的肝嗅嗅。
麦克斯睡完觉,舐了舐舌头,然后伸了个懒腰,嗅了嗅肝的香味,一口吞了下去。然后,它走到门边,试着把门把手打开。
“麦克斯,”帅克叫它,“到我这儿来!”
它惶恐不安地走了过去。帅克把它抱到膝上,抚摸着它,麦克斯第一次向他友爱地摇了摇那剪剩下的一节尾巴,轻轻地搔他的手,然后紧紧地用爪子把它抓着,机智地望着帅克,仿佛说:“事已如此,我知道,我已经输了。”
帅克继续抚摸着它,用柔和的声音对它说:
“从前哪,有一条狗,名叫鲁克斯,住在一个上校那儿。他家的女仆带着它散步,有位先生把鲁克斯偷走了。鲁克斯到了军队里一个上尉那儿,给它取名叫麦克斯。麦克斯,把前爪伸出来!瞧,你这小畜生,你要是乖乖的,听话,我们就会成为好朋友。要不然,在军队里就有你的罪受!”
麦克斯从帅克膝上跳下来,围着他欢欢喜喜地扑着蹦着。傍晚,上尉从兵营回来时,帅克和麦克斯已经成了最好的朋友。
帅克看着麦克斯,产生了一种带有哲理意味的想法:“只要看看我们周围,可以说,每个士兵也是从各人的家里被偷来的。”
卢卡什上尉见到麦克斯,惊喜异常。麦克斯一看到了身挎马刀的人就显得格外快活。
对诸如狗是从哪儿来的。花了多少钱等问题,帅克异常镇静地回答说,是一个刚入伍的朋友送给他的。
“好,帅克,”上尉一边说,一边逗着麦克斯。“为了这条狗,下月一号我给你五十克朗。”
“我不能要,上尉先生。”
“帅克,”上尉正颜厉色地说,“你来伺候我的时候,我就对你说过,你必须听我的话。我既然对你说给你五十克朗,那你就得收下,去痛饮一番。帅克,你准备拿这五十克朗干什么呢?”
“报告,上尉先生,遵照您的命令去痛饮一番。”
“帅克,要是我万一忘了的话,我命令你提醒我为了这条狗给你五十克朗,明白了吗?这狗没有跳蚤吗?最好给它洗个澡,梳梳毛,明天我值班,后天带它去。”
正当帅克给麦克斯洗澡的时候,它原来的主人,上校在家里大发雷霆,他威胁说,要把偷他狗的人交付军事法庭审判,把他枪毙。绞死。关二十年,剁成肉酱。
“Der Teufel soll den Kerl buserieren,”(德语:“让魔鬼把你这混蛋抓走!”)上校在屋子里咆哮着,连窗子都被震动了,“mit solchen Meuchelmrdern werde ich bald fertig.”(德语:“你这杀人犯,我非让你滚蛋不可。”)
一场灾祸正降临在帅克和卢卡什上尉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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