帅克因为穿着俄军大衣和制服,被错当为从费尔施泰因附近的村子潜逃的俄国俘虏,当他用木炭在墙上写下了他绝望的呼声时,谁也不理睬这个。分发玉米面包时,他想对一个过路的军官讲讲事情的原委,但被一个押送俘虏的匈牙利士兵用枪托朝他肩上捅了一下:“Baszom az élet(匈牙利语,粗野的骂人话。)归队!俄国猪猡!”
不懂俘虏语言的匈牙利人对待俄国俘虏的这种态度,已经成了家常便饭。
帅克回到队列里,向站在他身旁的另一个俘虏说:
“人家是执行任务,可是他这样干对他自己倒是怪危险的。万一枪膛里的子弹走了火怎么办?子弹完全可能在他用枪托捅别人肩膀时飞进他的喉咙,他不就得在执行任务时一命呜呼吗?在舒玛瓦的采石场上,工人们偷了烈性炸药的引线,准备留到冬天用来崩树墩子。采石场看守奉命在工人下班时挨个儿搜查,他也就蛮起劲地干了起来。他抓到第一个落在他手上的工人,就猛拍他的衣袋,结果把引火炸药弄炸了,两个人都炸得血肉横飞。当看守人和采石工被炸药炸飞了的时候,在最后一刻,他们俩还互相搂着脖子哩。”
从听帅克讲这段故事的那个俄国俘虏莫明其妙的神情来看,他根本没听懂帅克讲了些什么。
“我不懂,我是克里米亚的鞑靼人,真主伟大。”鞑靼人坐到地上,盘着两腿,两手合在胸前,开始祷告,“真主伟大,真主伟大。奉仁慈宽厚之真主的名。冥冥中的主宰。。。。。。”(伊斯兰教徒的祷词,原文是阿拉伯语的译音。)
“原来你是鞑靼人啊,”帅克同情地说。“你挺走运的,你该听得懂我的话,我可是听得懂你的话。你既然是鞑靼人,那么。。。。。。你知道施腾堡的雅罗斯拉夫(一二四一年,施腾堡的雅罗斯拉夫在摩拉维亚的霍斯丁城战胜土耳其人。)吗?连这个名字你都不晓得,你这鞑靼小子?他在霍斯丁把你们打得屁渡尿流。你们鞑靼人就从摩拉维亚飞快地逃跑了。看来,在你们的课本上肯定不会象我们上课教的那样教这些东西的。你哓得霍斯丁的圣母马利亚(传说在一二四○年捷军将领雅罗斯拉夫因圣母马利亚显灵,取得霍斯丁一役的胜利,故在该地为圣母马利亚建了教堂和修道院。)吗?你肯定不知道。她现在还在那儿。现在给你们这些当了俘虏的鞑靼人在那儿行洗礼也是一样嘛!”
帅克又朝另一边的俘虏问道:
“你也是鞑靼人?”
“鞑靼人”这三个字对方听懂了,便摇摇头说:“不是鞑靼人契尔克斯人,土生土长的契尔克斯人,我是个剃头匠。”
帅克为自己能置身于东方各民族之间而感到庆幸。在这个俘虏队里有鞑靼人。格鲁吉亚人。沃舍梯人。契尔克斯人。莫尔多瓦人和加尔梅克人。
倒楣的是帅克跟他们的语言不通,而且还要把他和别的同伴们一起运到多布罗米尔去修筑经普舍米斯尔到尼冉柯维采的铁路。
在多布罗米尔战俘转运站要对他们逐一进行登记,这可就难了,因为驱赶到多布罗米尔来的这三百名俘虏,谁也听不懂坐在桌子后面的那位上士提问用的俄语。上士说他会俄语,才到东加里西亚来当译员。三周之前,他订购了一本德俄字典和会话手册,可是至今也没寄来。他不讲俄语,而说着一口蹩脚的斯洛伐克话,那是他作为维也纳公司代表在斯洛伐克兜售圣斯特凡像。圣水盆和念珠时学到的。
他跟这些奇怪的对象根本说不通话,弄得目瞪口呆。他走出办公室,对俘虏们嚷道:“Wer kann deutsch sprechen?”(德语:“谁会说德语?”)
帅克从人群中站出来,满面春风地向上士走去。上士吩咐帅克马上随他去办公室。
上士在一堆记载俘虏姓名。出身。国籍的表格旁边坐下,和帅克开始了一段滑稽的德语对话:
“你是犹太人,是吗?”他问帅克。
帅克摇摇头。
“用不着否认嘛!”上士译员很有把握地说,“每一个会说德国话的俘虏都是犹太人。算了!你叫什么名字?帅赫?你瞧,名字也是犹太人的,还否认什么?在我们这儿你用不着害怕承认这一点:我们奥地利并不迫害犹太人。你是哪儿人?啊哈,普拉加,我知道,知道,这个地方在华沙附近(上士把”布拉格“误听成”普拉加“了。普拉加是华沙近郊的一个市镇。)。一个礼拜以前,我们这儿也有两个从华沙附近的普拉加来的犹太人。你是哪一团的?九十一团?”
上士一页一页地翻着登记册说:“九十一团,埃里温(即今亚美尼亚共和国首都。团,高加索,梯弗里斯城(即今名梯比利斯,现为格鲁吉亚共和国首都。)的。你,我们啥都清楚,你觉得奇怪吧?”
帅克委实给他这番话弄得不胜惊讶,可是上士把他吸剩的半支香烟递给帅克,同时非常认真地继续说道:“这烟草比你们的马合烟(俄国最粗劣的烟草。)强得多。犹太小伙子,在这儿我就是最高当局。我一说句话,人家就得吓得发抖,躲藏起来。我们的军纪也跟你们的不一样。你们的沙皇是恶棍,我们的皇上是首脑!我现在让你看一样东西,好让你知道我们的纪律怎么样。”
他打开邻室的房门叫道:“汉斯。勒夫勒!”
“Hier!”(德语:“到!”)从里面跑出一个甲状腺肿大的斯梯尔(奥地利的一个省。)士兵,他身患克汀病(阿尔卑斯山区的一种特殊病症,患者因甲状腺肥大身体畸形,成为白痴。),有一张哭丧着的脸,是转运站上共同使唤的仆役。
“汉斯。勒夫勒,”上士命令说,“把我这烟斗拿去叼在嘴里,象狗那样着,四肢着地围着桌子跑圈圈,我叫‘Halt!,(德语:“停!”)你才停。还有,你一边跑一边学狗’汪汪,叫,而且烟斗不许从嘴里掉出来,要不就叫人把你捆起来!“
患甲状腺肿大症的斯梯尔人把两只手撑在地上,开始边爬边学狗叫。
上士得意地望望帅克:“怎么样,犹太人?我不是对你说过,我们的纪律很严格吗?”上士非常惬意地望着这来自遥远的阿尔卑斯山小木舍的哑巴畜生。“Halt!”他终于喊了一声。“现在你得象狗一样跟我亲热亲热,着烟斗做。。。。。。好!再好好给我叫几声!”
马上听得“汪!汪!汪!”的狗叫声。
表演完毕,上士从桌子抽里拿出四根“运动”牌香烟,慷慨地赏给汉斯。帅克开始用他蹩脚的德语对上士讲述一个故事,说道:“某团一个军官也有一个象这样听话的勤务兵,对官长百依百顺。有一次人家问他,要是他的长官命令他用匙子把长官拉出来的屎吃下去,他吃不吃?他说:‘只要中尉先生这么命令我,我也就吃。可大便里不能有一根头发,要不我准受不了,要闹病的。,”
上士笑了:“你们犹太人倒有不少妙不可言的笑话,可是我敢打赌,你们的军纪不如我们的。唔,咱们言归正传吧!我委任你当俘虏队的头头。天黑以前你要给我把所有俘虏的名字写下来。以后你代他们领口粮,按十人一份发给他们。你得担保一个也不让跑掉!要是有人跑了,犹太小子,我毙了你!”
“我想跟您谈一谈,上士先生,”帅克说。
“少罗嗦,”上士回答说。“我不喜欢这一套,要不然我就把你送到兵营里去。你在我们奥地利很快会过惯的。想要跟我个别谈一谈。。。。。。待你们俘虏越好就越糟糕。。。。。。马上收拾一下就走,带上纸和铅笔,编个名册!。。。。。。喏,你还要什么?”
“Ich melde gehorsamst,Herr Feldwebl。。。。。。”(德语:“报告,上士先生。。。。。。”)
“快走!你瞧,我还忙得很呢!”上士装出一副疲劳不堪的样子。
帅克行了个军礼,走到俘虏们那儿,心里还在想着:为皇上耐心忍受便总会有开花结果之日。
造花名册可是个麻烦事儿。要让俘虏们清清楚楚把自己的姓名说出来可费劲了。帅克见多识广,可是这些鞑靼人的。格鲁吉亚人的。莫尔多瓦人的名字怎么也装不进他脑子里去。“谁也不会相信,”帅克暗自想道,“居然还有象鞑靼人那样叫这样怪的名字的:什么穆哈拉哈莱依。阿布德拉赫马诺夫。贝穆拉特。阿拉哈利。捷列捷。切尔德捷。达夫拉德巴莱依。鲁尔达戛莱耶夫等等。我们的名字可比这好念得多。比方说:齐多霍什捷的神父就叫沃贝达(意为”流氓“。)。”
他又从那穿着讲究的俘虏队前走过,他们一个个报着自己的姓名:“津德拉莱依。汉涅马莱依。巴巴莫莱依。米米扎哈利”,等等。
“请你报清楚些,”帅克和蔼地对队伍中的每一个俘虏打招呼说。“象我们那儿的人那样,叫博胡斯拉夫。什杰潘内克。雅洛斯拉夫。马托谢克,或鲁日娜。斯沃博多娃,不是要好念得多吗?”
帅克费了好大的劲才把什么巴布拉。哈莱耶。胡吉。穆吉等古怪名字记下来。他打算再对上士译员解释一下,说他关到这儿来纯属误会,说他在被赶到俘虏队来的路上几次要求公平解决也都白费口舌。上士译员在这以前本来就不怎么清醒,现在已经完全失去了正常思考的能力。
他面前摆着一份德文报纸的广告页,嘴里按照拉德茨的进行曲调子唱着广告上的词句:“愿将一架留声机换一辆儿童车!”。。。。。。“收购碎玻璃,白的。绿的都要。”。。。。。。“凡是上过会计学函授专科学校者,统统能学会统计与结账”等等。
有些广告配不上进行曲。上士便使出浑身解数来克服这一障碍,用拳头在桌上擂着,用脚在地上跺着,打着拍子。他的被波兰白酒粘在一块儿的八字须在嘴巴两边翘着,好象插了两把阿拉伯橡胶粘着的干刷子。他的一双肿泡眼睛虽然凝视着帅克,但是对方对这个发明没有任何反应。上士只是停止了用拳击和跺脚的方式打拍子的动作,却在椅子上“澎澎”地敲着,唱起“Ich weiss nicht,was soll es bedeuten。。。。。。”(德语:《我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的曲调。又是一段新广告:“卡罗利娜。德雷埃尔,接生婆,随时准备为临产妇服务。”
他嘶哑着嗓子轻轻地。轻轻地唱着,声音越来越小,最后没一点儿声音了。他一动不动地盯着整版广告,这就给帅克一个讲述自己不幸遭遇的机会。帅克用他那勉强够用的一点德语知识讲了事情的经过。
帅克开始说,他选的那条沿小河到费尔施泰因去的路怎么说也是对的。可是有个不相识的俄国俘虏兵开小差,下池塘洗澡,他帅克又非得从他那儿经过不可,这不能算他的过错,因为他的职责是必须抄近路到费尔施泰因去找宿营地。那俄国人一见他,拔腿就跑了,把自己全套制服丢在灌木丛里。而他帅克听说过不止一次:在侦察的时候,有必要利用阵亡的敌军军服,所以他试着穿上了这套人家丢下的制服,看看自己遇到这种情况穿上外国兵的制服是个啥样儿。
帅克解释完这场误会,发现这完全是白费口舌,因为上士在他讲到去池塘的那段路时就早已睡着了。帅克悄悄地走近上士,轻轻地碰了碰他的肩膀,差点儿把他推到地板上,可是上士还是安然无事睡大觉。
“对不起!上士先生!”帅克说着,行个军礼,走出了办公室。
第二天清晨,军事建筑指挥部改变计划,决定将帅克所在的俘虏队直接运到普舍米斯尔去修复该城通往鲁巴楚乌的铁路。
一切照常。帅克仍然继续着他在俄国俘虏中的历险活动。匈牙利押送兵驱赶着他们全速前进。
在一个村子里休息的时候,他们与辎重队遇上了。队前站着一名军官,打量着俘虏们。帅克从队伍中出来,站到这位军官面前喊道:“Herr Leutnant,ich meld gehorsamst。”(德语:“报告,中尉先生。”)下一句话还没出口,马上有两名匈牙利兵跳上来,用拳头擂着他的背,把他推到俘虏队伍中去了。
军官把一个烟头扔到他身后,马上有个俘虏把它捡起来抽。军官对旁边的班长说,在俄国也有德国移民,他们也得打仗。
在前往普舍米斯尔途中,帅克也没找到一个申诉的机会来说明他是九十一团十一先遣连的传令兵。到了普舍米斯尔他才找到了申诉的机会,那时已到黄昏,他们被赶到一座破破烂烂的城堡里。那儿还有个城堡是炮兵队的马厩。
麦秸堆上到处都是虱子。它们爬在麦秆上,简直不象虱子,而象蚂蚁在搬运材料搭窝儿。
俘虏们也分得一点儿用纯菊苣做的黑色饮料,每人一块玉米碴做的面包。
然后沃尔夫少校接管了他们。这段时间他是修复普舍米斯尔碉堡和附近建筑的所有俘虏的总管。这是一个说一不二的人。他身边有一大群翻译当参谋,他们根据俘虏的能力和所受教育来挑选合适的不同工种的建筑工。
沃尔夫少校坚信俄国俘虏总爱假装傻瓜,因为有好几回,他通过翻译问他们:“会修铁路吗?”俘虏们众口一词地回答:“我啥也不会,这玩意儿我连听也没听说过,我是个老实人。”
俘虏们在沃尔夫少校和他的翻译人员面前排好了队,沃尔夫第一次用德语问他们中间有没有人会讲德语。
帅克坚定地跨出一步,立正站在少校面前,行了个举手礼,报告他会讲德语。
沃尔夫少校喜形于色,马上问帅克是不是个工程师。
“报告,少校先生,”帅克回答说,“我不是工程师,是九十一团十一先遣连的传令兵。我被我们自己人俘虏来了。事情是这样的:少校先生。。。。。。”
“什么?”少校大声嚷道。
“报告,少校先生,事情是这样的。。。。。。”
“你是捷克人,”沃尔夫少校接着嚷道,“你换了一身俄国军服?”
“是,少校先生,正是这样。我打心眼里高兴,少校先生一下子就了解了我的处境。可能,我们的人正在什么地方作战,我却只能在这儿虚度整个战争时期。少校先生,请允许我再谈谈事情的来龙去脉。。。。。。”
“够了!”沃尔夫少校说,然后叫来两名士兵,命令他们马上把帅克带到禁闭室。他自己和另一名军官跟在帅克的后面慢慢地走着,一边走还一边打着手势跟那军官在说些什么。每句话里都提到捷克走狗。那军官感觉出少校因为凭他的机警抓到了一个叛逃犯而欣喜若狂。几个月以来,军队中各级指挥官一再接到上司的密令,通报捷克军人越境潜逃的叛变活动。有一道指令说,这些潜逃者忘记了自己的誓言,投奔俄国军队,为敌人效劳,尤其是给敌人充当最得力的间谍。
奥地利内务部正在侦察逃往俄国的叛变分子的某个战斗组织;该部对国外的革命组织还不大清楚,直到八月,在索卡尔。。。。。。米利雅丁。。。。。。布布诺沃一线上,各营营长才收到关于前奥地利教授马萨利克逃到国外,进行反奥地利宣传的密令。师部的一个笨蛋还以下述命令对该密令补充道:“一经捕获,着即解往师部。”
沃尔夫少校在这个时期丝毫也不了解这些潜逃者会给奥地利带来什么害处。后来,他在基辅和别的地方遇到他们时问道:“你在这儿干什么?”他们都兴奋地回答说:“我背叛了皇上。”
他原先只是从密令中知道有潜逃者—间谍分子,而如今,其中那个被解往禁闭室去的潜逃犯却是他轻而易举地捉拿到手的。沃尔夫少校是个颇爱虚荣的人,他设想着他会得到上面对他的嘉奖状,以及为了他的警惕。审慎和干练而赐给他的奖赏。
在到达禁闭室之前,他自信他提出“谁会讲德国话”这个问题是自有用意的,因为他刚一看这些俘虏,就感到那人可疑。
和少校同行的军官点了点头,说有必要将下一步措施通知驻防军司令部,并把被告解送到更高一级军事法庭。因为正如少校先生所说,光在禁闭室审一下就把罪犯绞死是绝对不行的。他必须上绞刑,但应当按照军事法庭审讯条例,通过法律途径处理。在行刑之前的详细审讯,可能揭示他与其他类似凶犯的联系。谁知道这里面是否还会暴露出别的什么来呢?
沃尔夫少校突然被一种固执情绪所控制,一直隐匿在内心深处的兽性的残忍劲头发作了,他宣布,将这个潜逃犯—间谍审讯后立即由他亲自将他处以绞刑。他是可以这么干的,因为他有后台,他干什么都是无所谓的。在这儿等于在前线。在接近战场的地方发现和抓到了间谍,审讯后马上可以毫不留情地把他吊死。况且大尉先生也知道,在战场上,大尉和大尉以上的每一个指挥官都有权绞死所有嫌疑犯。
可是关于各级军官都有执行绞刑的全权这个问题,沃尔夫少校却有点儿闹不清楚。
离东加里西亚前线越近,掌握这种生杀大权的军官的级别就越低,以至常常出现这样的情况:一个巡逻队的班长命令把一个十二岁的男孩处以绞刑,只因为他在一个荒凉无人。被洗劫一空的村庄的小破房里煮土豆皮吃而遭到怀疑。
少校与大尉之间的争论越来越激烈。
“您没有这个权利,”大尉生气地嚷道。“只能根据军事法庭的判决才能绞死他。”
“无需法庭判决就可以把他绞死!”少校的嗓子都喊哑了。
被押着走在前面的帅克从头到尾听完这场有趣的对话后,只对押送他的人说:“反正一样。有一次我在利布尼一家酒店跟人家争论着:什么时候把那个老在舞会上耍流氓的帽贩子瓦夏克撵出去合适?是当他一进店门就撵呢?还是等他要了啤酒,付了钱,喝完了再撵?或者在他跳完第一轮舞之后才把他捧出去?酒店老板主张等他玩到一半,钱也花得差不多了,帐也结了之后再把他撵出去。可是您知道,那小子怎么啦?他根本就没来。您对这有什么话说?”
两个迪洛尔人士兵同声回答说:“Nix bhmisch.”(德语:“我们不懂捷克话。”)
“Verstehen sie deutsch?”(德语:“你懂德国话吗?”)帅克若无其事地问道。
“Jawohl,”(德语:“懂!”)两人回答说。帅克说:“那好,至少在自己人中间就不会丢失了。”
他们这么友好地交谈着一齐来到了禁闭室。沃尔夫少校还在这里继续同大尉争论帅克的命运问题,帅克却谦恭地坐在后面的长椅上。
沃尔夫少校终于同意大尉的观点,认为此人必须经过一段较长的审讯程序,也就是美其名为“法律途径”程序,才能处以绞刑。
他们若是问帅克本人有何意见的话,他准会回答说:“我感到非常之遗憾,少校先生,您的官衔比大尉先生高,可是大尉先生在理。任何轻率鲁莽的行为都是有害的。在布拉格一个区级法院里,有位法官疯了。好长时间都没人发现他疯了,直到有一次处理一起损害个人尊严的侮辱案时才让大家看出来了。有个叫兹纳麦纳切克的,他儿子上宗教课时挨过副牧师霍尔基克的耳光,兹纳麦纳切克在街上碰到这副牧师便破口大骂:’你这阉牛,你这黑妖怪,你这信教着迷的白痴,黑猪猡,你这教区的公山羊,耶稣学说的强奸犯,披着教袍的伪君子和骗子手!,那位精神病法官是个笃信宗教的人。他有三个姐姐,在三个神父家当厨娘,他为她们的所有孩子行过洗礼。他听到这一阵骂,气得突然失去理智,对着被告大声嚷道:‘我以皇上与国王陛下的名义宣判你的死刑。本判决不得上诉。霍拉切克先生,,他命令看守,’把那位先生带下去,吊死在刑场上,然后到这儿来领啤酒喝。,不用说,被告兹纳麦纳切克和看守都给弄得目瞪口呆,莫名其妙,可法官跺着脚嚷道:‘你执行不执行我的判决?,看守吓得拉着兹纳麦纳切克先生就往外跑。当时没有一个律师出来干预这件事和到救护站去叫人。我不知道兹纳麦纳切克先生后来是怎样下台的,只知道当人们把法官塞到开往救护站的车上时,他还在嚷嚷说:’要是找不到绞索,就用床单,用的钱我们在半年预算中开支,。”
帅克由俘虏队押送到了驻防军司令部,他在一张由沃尔夫少校编写的供词上签了字,承认自己是奥国军队的士兵,有意识地。在毫无任何压力的情况下换上了俄国军服,在俄国人撤走之后,在前线被我野战宪兵队捕获。
这是不容否定的事实,帅克为人正派,不可能对此加以反对。在编写供词时,帅克试图补充几句准确说明他当时的处境的情节时,沃尔夫少校大发雷霆喝道:“住嘴!我没有问你这个。案情是一清二楚的。”
帅克便又行着军礼喊道:“是,我住嘴,案情是一清二楚的。”
随后把他关在驻防军司令部的一个黑牢里。这个牢房过去是米仓,同时也是耗子的大公寓。地上到处撒着大米,耗子一点儿也不害怕帅克,吃着粮食来回快活地窜着。帅克不得不去找了块草垫来,可是当他的眼睛习惯了这昏黑的地牢时,他看到一大窝耗子正在往他的草垫上搬家。毫无疑问,它们是想在这腐朽的奥地利草垫子的光荣残骸上建立一个新窝。帅克开始捶着紧闭的大门。来了一位班长,是波兰人,帅克请求让他换个地方,要不然,他可能在躺到草垫上去时把耗子压死,那就会给国家带来损失,因为军粮库里的每一件东西都是国家的财产。
波兰人听懂了一部分,关门之前还用拳头吓唬帅克,说了句“臭屎蛋”之类的话。他渐渐走远了,还气呼呼地嘟囔着什么霍乱病,仿佛帅克有啥事惹火了他似的。
帅克安稳地过了一夜,因为那些耗子对他并没有多大的野心。很明显,它们还有自己的夜间活动:到隔壁仓库里去咬军大衣和军帽。它们可以安全无恙地啃着,因为要在一年之后军需处才会想起这些物资,把那些不领津贴的军猫关到这里来。这些猫在各军需处的文件表册是被列为“K.u.Militrmagazinkatze”(德语:军事仓库皇家军猫。)一栏的。这种猫的军衔制实际上只不过是恢复了六六年战争(见本书第五四八页注③。)后已经废除的旧制度而已。
在马利亚。德莱齐亚战争时期,军需处的老爷们把盗窃军服的罪责推到耗子身上时,曾经在军需仓库里放过一些军猫。
可是皇家军猫常常不履行自己的义务,以致事情竟弄到这样的地步:莱奥波尔特皇帝(捷克皇帝,在位仅两年(1790—1792)。)在位时,有一回在波雷舍尔采的军需仓库里,根据军事法庭的判决,将六只派到该库的军猫处了绞刑。我想,那时候,所有与这个军需仓库有关系的人都会暗自觉得好笑的。
早上给帅克送咖啡时,把一个戴着俄国帽子。穿着俄国大衣的人塞进了这个黑牢里。
他说的是带波兰语重音的捷克话。这是个在军团反间谍处做事的饭桶。该军团司令部设在普舍米斯尔。这位军事秘密警察机关的密探,在如何巧妙地过渡到刺探帅克情况的问题上,他根本没费多少脑子,便开门见山地说:“我由于不谨慎掉进了这肮脏的泥坑。我原在二十八团服役,很快就转向为俄国人效劳。我傻呆呆地被他们抓住了。我投奔俄国人后表示愿去侦察队。。。。。。我在第六基辅师干事。伙计,你是在俄国哪个团里干事?我觉得,我们好象在俄国哪个地方见过面。我在基辅认得很多很多捷克人,他们和我一起上前线,一起投奔俄国军队。如今我想不起他们叫什么名字。是哪儿人了,你也许能想起哪个跟你常在一起的人来吧?我很想知道,我们二十八团还有谁留在那里。”
帅克没答话,却关怀备至地摸摸他的额头和脉搏,最后把他带到小窗前,要他把舌头伸出来看看。那人对帅克这一系列举动丝毫未加阻挠,以为这大概是一种间谍的接头暗号。然后帅克又开始捶门,看守问他闹什么,他用捷语和德语要看守马上去请大夫来,因为他们送来的这个人净说胡话。
可是这一着也无济于事,谁也没有马上来给这人瞧病。他仍旧安安稳稳地留在那儿,无休无止地唠叨着关于基辅的事儿,还说他跟俄国人一起行军时,肯定见过帅克。
“您准是喝多了污泥浆,”帅克说,“就象我们那个年轻的迪涅茨基一样,人倒不蠢,可是有一次出门,他竟跑到了意大利。从此一有机会就唠叨他的意大利,说那儿净是污泥浆,再没有别的什么可看的东西。说他就是因为喝了这些污泥浆得了疟疾,一年要发四次。总是在圣徒的节日里发病:圣约瑟夫节。彼得节。保罗节和圣母升天节。他一发疟疾,就跟您一样,能把他不认得的人都说成是认得的人。比方说在电车上,他跟随便一个什么人搭话,说是认得人家,在维也纳的火车上见过他一面。所有他在街上遇到的人,他不是说在米兰的火车上见过,就是说在斯迪尔斯基。赫拉茨的市政厅的酒窖里喝过葡萄酒。当他坐在饭店里,赶上疟疾复发他就说所有的顾客他都认识,是在开往威尼斯的汽轮上见过的。这种病无药可医,只有卡特辛基城新来的一位护士有办法。有一次让他护理一个病人,那病人一天到晚不干别的,只是坐在屋角落来回数着数儿‘一。二。三。四。五。六,,数完一遍又一遍。他还是个什么教授。护士听这个神经病数来数去总超不过六,肺都气炸了。起初,护士还耐心地教他’七。八。九。十,。白费劲。教授根本不理这一套,还是坐在角落里数着:‘一。二。三。四。五。六,,接着又是’一。二。三。四。五。六,,护士气得再也克制不住,等他念到”六“时,跳上去就给了他后脑勺一家伙,说:‘这就是七!这是八。九。十,。数一个数,扇他一下后脑勺。病人反倒清醒了过来,问他是在哪儿。护士告诉他说是在疯人院时,他已经回想起一切来。他记得是因为一颗彗星的事进了疯人院的。当他计算出在明年七月十八日早上六点将要出现这颗彗星时,有人向他证实说,这颗彗星在几百万年以前已经焚毁了。我认得这个护士。教授病好后就出院了,把那护士要去当了仆人。他什么事也不干,只是每天早上给教授扇四下后脑勺,他干得既自觉又准确。”
“我认识您在基辅的所有熟人,”反间谍处的密探不知疲倦地接着说。“在那儿跟你在一起的不是有个胖子和瘦子吗?我怎么也记不起他们叫什么名字。是哪一个团的了。。。。。。”
“这你用不着难过,”帅克安慰他说,“谁都可能记不清所有的胖子瘦子叫什么名字,瘦子的名字尤其难记,因为瘦子在这世界上人数更多。他们,常言说,占大多数。”
“朋友,”这皇上和国王陛下的坏蛋啜泣着说,“你不相信我。可是等着我们的是同样的命运啊!”
“我们都是大兵,”帅克不动声色地说,“我们的母亲就为了这个把我们养了出来,直等到我们穿上军服,好让我们被劈成碎块。我们心甘情愿这样做,因为我们知道,我们的骨头不会白白地烂掉。我们为皇上和皇室而死,我们已经为他争得了黑塞哥维那。后人将用我们的骨头炼制糖厂所必需的骨炭。这是齐麦尔中尉先生几年以前就给我们讲过的。他说:’你们这些蠢猪土匪!你们这些没教养的公猪,你们这些没用的懒猴,就知道把自己的手脚保养得好好的,一文不值。你们要是在打仗的时候一死掉,那么,用你们每个人的骨头还可以制成半公斤骨炭哩,一个男人连胚骨带四肢能炼两公斤多骨炭。你们这些白痴的骨炭制糖厂可以用来过滤食糖。你们压根儿还不晓得你们死后对子孙后代的好处哩。你们的孩子将来喝咖啡放的砂糖,就是用你们的骨炭过滤而来的,糊涂蛋们。,我寻思着,他朝我走来,问我在想什么。我说:‘报告,我认为,用军官先生们的骨头炼的骨炭准比用我们普通士兵的骨头做的要贵得多。,因为这句话我被关了三天单号子。”
帅克的同伴敲敲门,跟守卫商量了几句,后者就到办公室报告去了。
一会儿来了个军士把帅克的这个伙伴接走,又只剩下帅克一个人了。
那家伙离开时还指着帅克对军士大声说:“这是我在基辅的老朋友。”
除了有人送饭来的几分钟不算以外,整整二十四小时帅克都是独自一人呆在那儿。
夜里,他得出一个结论:俄国军大衣比奥地利的大些。暖和些。另外,晚上睡觉时,耗子爬到耳边来嗅嗅也没什么不舒服的。帅克觉得这是一种温柔的耳语,这耳语在晨曦初露时被前来提犯人的解差给打断了。
直到今天帅克还说不清,在那个悲伤的早上为他组成的审判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据说这是个军事法庭,这是毫无疑问的。堂上坐着将军。上校。少校。上尉。中尉。录事和一个专门给抽烟人擦火柴的步兵。
他们也没向帅克提许多问题。
那位少校对帅克比别人兴趣大些,他说着一口捷克话。
“你背叛皇上,”他对帅克呵斥道。
“我的老天爷!什么时候?”帅克也嚷叫起来。“我干吗要背叛皇上,背叛这位我为他吃尽了苦头的。英明的君王?!”
“别装傻,”少校说。
“报告,少校先生,背叛皇上可不是装傻的事。我们当兵的是宣过誓要效忠皇上的。我发过誓,象人们在舞台上唱的那些誓言,我,作为一个忠实的大丈夫,都做到了。(”我发过这个誓。。。。。。做到了“句出自捷克大作曲家斯美塔纳(1828—1848)以民族解放斗争为主题的歌剧《达利博尔》。)”
“瞧这儿,”少校说,“这儿是你的罪证和事实。”他把一大卷材料指给他看。
主要材料是由他们安插到帅克身边的那个人提供的。
“你现在还不想承认吗?”少校问道。“你自己也认定你本是奥地利军人,是自愿穿上俄国军服的。我最后再问你一次:是谁强迫你这样干的?”
“谁也没有强迫我这样干。”
“自愿的?”
“自愿的。”
“不是被迫?”
“不是被迫。”
“你知道你失踪了吗?”
“知道。九十一团准在找我,少校先生,请允许我就人们怎么会自愿穿上外国军装的事儿稍微解释几句。一九○八年七月的一天,布拉格的横街上的装订匠博热捷赫去兹布拉斯拉夫(布拉格郊区的一个县。)的别罗翁基河的支流洗澡。他把衣服挂在小柳树林里,过了一阵见又有位先生下水去洗澡,他感到非常高兴。两人天南地北聊得火热。他们互相耍弄着,喷着水,一直泡到天黑。后来那位不相识的人先上了岸:他该回去吃晚饭了。博热捷赫先生又在水中呆了一会儿,然后到柳树林中去找衣服穿,结果没找到自己的,只发现一套破烂不堪的衣衫和一张字条,上面写道:
当我们一块儿在水里玩得那么开心的时候,我考虑了很久:该不该拿呢?后来我摘了一朵法兰西菊,数着花瓣儿,数到最后一瓣是”该!“所以我拿我那套破衣衫跟你的换了。你用不着害怕穿它:一个礼拜之前已在多布希什县的县监狱里灭过虱子了。你以后要好好留心同你一块儿洗澡的人:即使是个杀人犯,在水里每一个光着身子的人都象议员一样。你甚至不知道你是跟什么人在一块儿游泳。为了游泳丢件把衣服也值得。傍晚的水最舒服。你不妨再下去一次,好清醒清醒。
“博热捷赫先生没有办法,只好等到天黑,穿上那身破烂,朝布拉格走去。他尽量绕过直达县城的公路,走草地和小道,却碰上了从胡赫尔出来抓流浪汉的宪兵巡逻队,他们第二天一早就把他带到了兹布拉斯拉夫县法院,谁都认识,这是布拉格市横街十六号的装订匠约瑟夫。博热捷赫。”
不大懂捷克话的书记官,以为被告交待了同伙的地址,反问了一句:’Ist das genau Prag,No 16,Josef Bozetech?,(德语:“布拉格,十六号,约瑟夫。博热捷赫,对吗?”)
“我不知道,他如今是不是还住在那儿,”帅克回答说,“可是当时,就是一九○八年是住在那儿。他装订的书很漂亮,可是花的时间很长,因为他得先读一遍,然后再根据书的内容来装订。他要是给书弄上个黑边,不用看内容就知道,这本小说的结局是非常悲惨的。你还要了解什么详细情况吗?唔,我别忘了说,他每天都要上‘乌弗莱库,酒店,给人讲述他装订的书里面的内容。”
少校走到书记官跟前,跟他咬了咬耳朵,书记官便把记录中关于臆想出的新阴谋家。危险的军事要犯博热捷赫的住址划掉了。
后来他们继续采用这种突击审讯的奇怪办法,并由芬克。冯。芬克尔施泰因将军主持。
有些人以收集火柴盒作为一种特殊爱好,这位先生的特殊爱好却是组织突击审讯,尽管这样做大多是违反军事条例的。
这位将军解释说,他不需要任何军事法官,他自己就能找些人办个法庭,而且只需三小时就可以将罪犯绞死。现在在前线,他搞突击审讯更是易如反掌。
有的人每天非下一盘棋。打一盘台球或者玩玩扑克牌不可,这位大名鼎鼎的将军每天都组织一次战地突击审讯。他亲自主持,并极其严肃而愉快地宣判被告的“死刑”。
一个悲天悯人的人准会写下:成打的人丧命应归罪于这位将军。尤其是到了东方之后,用他的话说,他同在加里西亚的乌克兰人中进行大俄罗斯宣传活动作了斗争。但是只要考查一下他的观点,那么我们就不能说他犯了杀人罪。他从来不受良心的谴责,对他来说根本不存在这个问题。他根据突击审讯的判决绞死一个男教员。女教员。正教教会神父或整整一家老小之后,仍然心安理得地回到他的住所,就象一个玩完扑克的人满意地从小酒店回家一样;同时还回味着他是怎么出牌。调主。怎么赢了人家。得了一百○七分的。他把绞刑看作一种寻常的。自然的事,看作每日必需的家常便饭,他宣判时常常把皇上也忘了,将“以皇上陛下名义判处绞刑”一语说成“我判决你。。。。。。”
有时他发现绞刑中的滑稽的一面,就往维也纳他老婆那儿写信说:
。。。。。。比方说,我亲爱的,你根本想象不到,几天前我判处一个间谍教员时怎么大笑了一场。我手下有个很熟练的军士。他执行绞刑很内行。象搞一种体育活动似的。我呆在帐篷里,那军士拿着判决书来问我把教员吊到哪儿,我说吊在最近的一棵树上。现在你设想一个喜剧的场面吧。周围是一片大草原,一英里内连棵树苗都没有。但命令总归是命令,军士便带着教员和押送队坐车去找树。直到晚上才回来,教员也跟他们一起回来了。军士跑来问我:“我把这小子吊在哪儿呢?”我骂了他一顿,提醒他我已经命令过吊在最近的一棵树上。他说明天早上再办这件事。可是早上他来了,脸色苍白,说是教员在夜里跑了。我觉得太可笑,也就把所有押送的人饶恕了。我还开了个玩笑,说那教员准是自己找树去了。你瞧,我亲爱的,我们这儿不寂寞吧?告诉我们的小维洛什,说他爸爸吻他,很快就给他派个活俄国人回来当马骑。我亲爱的,我再给你说件开心的事儿:有一次,我们要绞死一个当间谍的犹太人。这小子给我们在路上碰着了,尽管他在那儿啥事也没干,他却搪塞说自己是卖香烟的。我们便把他吊起来,只有几秒钟,绳子突然断了,他也掉了下来。他马上清醒过来,对着我嚷道:“将军大人,我要回家去。您已经吊过我了,按照法律,我不能为一件事上两次绞刑。”我哈哈大笑,把犹太人放了。亲爱的,我们这儿可快活哩。。。。。。
芬克将军担任普舍米斯尔要塞司令官之后,已没有那么多机会来导演类似的滑稽剧了,所以现在遇到帅克这个案子,他欣喜若狂。
现在帅克正站在这只老虎前面,而他坐在一张长桌的第一排,一根接一根地抽着烟,叫别人给他翻译帅克的供词,同时还赞同地点着头。
少校建议打电报到旅部去查问九十一团十一先遣连现今的驻地;据被告供认,他属于这个连。
将军反对这项建议,说这有碍审讯的突击性,有损于这种安排的真正意义。现在被告供认不讳,承认他穿上了俄国军装,而且还有个重要证据:被告承认在基辅呆过。将军建议开庭判决,立即执行。
少校坚持自己的意见,说必须弄清被告的身份,因为这是个政治要案。弄清了这个士兵的身份就可以找到被告与他过去在部队里的朋友的往来情况。
少校是个浪漫主义的幻想家。他说要弄清各种线索,不能只判决一个人。判决只是某种侦讯的结果,而侦讯是会发现某些新线索的,这些线索。。。。。。他老被这些线索缠着钻不出来,但大家都听懂了他的意思,赞同地点着头。最后连将军本人对这些线索也发生兴趣了,甚至设想根据少校提出的线索进行新的突击审讯。所以他也不再反对向旅部查询一下帅克是不是真的属于九十一团,什么时候跑到俄方去的,是在十一先遣连哪次战役中失踪的。
在他们争论不休期间,帅克由两名背着刺刀枪的士兵押在过道里。后来他又被带上法庭,将军又问了他一遍,究竟是哪个团的。随后把他关进了驻防军监狱。
突击审讯未获成功,芬克将军回到家里,躺在沙发上琢磨着怎么加快事情的进程。
他坚信很快就能得到回音,可是整个案件的进程绝不会象他的法庭那么雷厉风行,因为派神父来给被判决者举行刑前祝祷仪式,又得耽误两小时的行刑时间。
“反正一样,”芬克将军下了决心。“我们可以在判决之前。在得到旅部的材料之前给他举行刑前祝祷仪式。迟早是要把他绞死的。”
芬克将军命令将战地神父马蒂尼茨叫来。
这是个不幸的神学教员,摩拉维亚某地的一位副职神父。以前他受一个道德败坏的神父管辖,弄得他宁可从军。这可真是个虔诚的教徒!他怀着真诚的悲伤回想起他的那位一步步堕落到灭亡的深渊的正职神父。回忆起他的那位正职神父是怎么被李子酒灌得烂醉的。有一天夜里,那神父死乞白赖地把一个流浪的吉普赛女人塞到他的床上,那是他从酒店里踉踉跄跄出来时在村子外勾搭上的。战地神父马蒂尼茨暗自希望,他给战场上的伤员和临终者举行终傅礼,就能借此为他从前那位败坏教门的正职神父赎罪。那位正职神父每当深夜回来总要把他吵醒,对他说:
“叶尼切克,叶尼切克,丰满酥软的婊子就是我的整个生命。”
他的希望未能实现。他从一个驻防军转到另一个驻防军里,到那儿别无他事,只是每隔两周在驻防军礼拜堂为驻防军士兵做一次弥撒,或者对军官俱乐部发出的诱惑进行抵制。原来和他共事的那位神父关于“丰满酥软的婊子”之类的话跟这些军官的谈吐比起来,那简直就是对守护天使的纯洁的祈祷词。
每当前线进行大规模战役,需要为奥军祝捷的时候,他就被召去见芬克将军。举行战地祝捷弥撒对芬克将军来说也象进行突击审讯那样惬意。
骗子芬克是一个狭隘的奥地利爱国主义者;他从没为德国军队或者土耳其军队的胜利作过祈祷。德国人战胜法国人或英国人时,他的祭坛上沉静得一点声音也没有。
奥地利侦察队在与俄国前沿哨兵一次微不足道的冲突中取得的胜利,司令部也要象吹大肥皂泡似地把它吹成使俄军遭到了全军覆没的惨败,芬克将军也就得以借此张罗盛大的祈祷仪式。因此在倒楣的战地神父马蒂尼茨的心里便产生了这么一个印象:要塞司令芬克将军同时是普舍米斯尔的天主教教会的首脑。
芬克将军亲自决定弥撒的礼仪程序,他总希望把每一次这种祝捷弥撒都按照圣体节加八日节(圣体节常常在降灵节后的第二个礼拜四,圣体节之后的第八天,做弥撒时要重提圣体节的盛况,故云。)的仪式来办理。
此外他还有一个习惯,就是在献完圣礼之后,总要骑着马小跑到祭坛前三呼“乌拉!”
战地神父马蒂尼茨是个虔诚而正直的人,是那些仍然真心信奉上帝的少数人中的一个,他不爱去芬克将军那儿。
要塞司令芬克给战地神父下完指令之后,总要吩咐听差为神父斟上一杯烈性酒,再给神父讲些《Lustige Bltter》(德文:《快乐篇》,主要在小资产阶级中流传的德文幽默周刊。)杂志为军队出版的最荒唐的小册子中专为军队编印的最新笑话。
将军收藏了一大批标题无聊的小册子,如:《为眼睛和耳朵而写的士兵背包里的幽默》。《兴登堡(兴登堡(1847—1934),德国元帅,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曾任德军总司令。)的笑话》。《兴登堡在幽默镜中》。《费利克斯。什莱彼尔装满幽默的第二只背包》。《我们的酱牛肉大炮的故事》。《战壕里飞出的带汁的榴弹弹片》,或者象这样一些乱七八糟的小本儿:《在双头鹰下》。《阿瑟。洛克什热了热皇家战地伙房的维也纳煎肉排》,有时将军唱着《Wir müssen siegen》(德语:《我们必胜》。)歌集里的军歌。同时还一个劲儿地给随军神父斟酒,逼着他喝下,同他一块儿喊喊叫叫。然后说些不堪入耳的下流话,使战地神父难过地回忆起过去和他共事的那位正职神父,说粗话的本事并不比芬克将军逊色。
随军神父马蒂尼茨可怕地发现,到芬克将军那儿去的次数越多,道德上就堕落得越厉害。
这个可怜的人开始爱上在将军那儿喝到的烈性酒了。他渐渐听惯了将军的谈吐,觉得够味了。在他脑子里也开始出现道德败坏的场景。由于芬克将军给他斟上的陈葡萄酒里掺着波兰白酒。花楸酒和珠丝酒的作用,他连上帝也忘了。将军给他讲到的那些“姑娘”,在他祈祷书的字里行间手舞足蹈。他对拜访将军的反感也逐渐减弱了。
将军爱上了马蒂尼茨神父,神父起先以圣徒伊格拉季耶-洛伊奥拉为榜样与将军交往,后来就慢慢适应将军的环境,投其所好了。
有一次,将军把野战医院的两名女护士叫到了自己住处,其实,她们根本不在医院做事,只是为了把名字列在医院编制里好领薪水,以增加她们卖身的收入。这在艰难时期是司空见惯的事。随后将军又叫人把随军神父马蒂尼茨请来,他已经深深坠入魔鬼的陷阱,以至半小时之内就玩弄了两个女人,而且在达到狂热程度时,把沙发床上的枕头都舔湿了。后来他对这种淫荡行为自责了好长一段时间。可是他也无法用下列办法赎罪:在当夜回家时,他错跪在公园里一座建筑师兼市长。学术与文艺的庇护者格拉博夫斯基先生的雕塑前面。那位市长先生在八十年代曾为保卫普舍米斯尔城立过大功。
巡逻哨兵的脚步声和他热烈的祷告声交织在一起。
“请别裁判你的仆人吧。因为假如你不饶恕他所有的罪过,就没有任何人能在你面前得以洗雪。饶恕他吧,我请求你,你的判决并不困难啊。求你拯救我,主啊,愿我的灵魂皈依于你。”
从他被召到芬克将军那里去的时候起,他几次想要弃绝一切世俗的享受,可是他的已经败坏了的肠胃却又劝阻了他。他相信谎言能使他的灵魂超越地狱的痛苦。但同时他又认为,军令如山,当将军对战地神父说“使劲喝吧,朋友!”这话时,单是出于对上司的尊敬,他也必须使劲地喝。
不过他有时也做不到这一点。特别是在举行隆重的战地祈祷仪式之后,将军又要举办更加隆重的宴会,事后由会计部门把筵席费混同公务费用一并报销的时候,神父是不以为然的。每次举行过这样的盛会后,神父就总觉得自己在主的面前是个道德沦丧的人,吓得浑身发抖。
他丧魂失魄地走着,但在这混乱之中他并没有失去对上帝的信仰,他甚至开始非常严肃地思考这样一个问题:应不应该每天都让自己去受这些罪?
现在他又怀着这种心情应召去见将军。
芬克将军容光焕发,兴高采烈地向他走来。
“你已经听说过,”他兴奋地嚷道,“我进行的突击审讯吧?我们要绞死你的一个同胞。”
听到“同胞”二字时,战地神父马蒂尼茨向将军投去痛苦的一瞥。他已经几次反驳把他当作捷克人的猜测,他也一再解释过,在他们摩拉维亚教区有两个镇子,一个是捷克的,一个是德国的,他只好一个礼拜为捷克人。另一个礼拜为德国人传道,但是捷克镇里没有捷克学校,只有一所德国学校,所以他必须在两个镇子上用德文讲圣经,所以他根本不是捷克人。这种有说服力的理由使得有一回坐在桌旁的一位少校据此评论道,摩拉维亚战地神父实际上只不过是一家杂货铺。
“对不起,”将军说,“我忘了,他不是你的同胞,这是个捷克逃兵,叛徒,他为俄国人效劳,必须处以绞刑。不过,按程序规定我们还得先核实一下他的情况。这不要紧,只等回电一到,马上绞死他。”
将军让战地神父坐在他旁边的沙发上,接着兴奋地说:“我既然搞的是突击审讯,一切就得真正符合审判的突击性。突击性,这是我的准则。战争开始时,我在利沃夫曾经在作出判决后的三分钟就把一个罪犯绞死了。不过,这是个犹太人,可是有个俄国佬在判决之后只过了五分钟我们就把他绞死了。”
将军和善地笑了笑:“碰巧他们两人都不需要举行刑前祝祷仪式。犹太人是个法律博士,俄国人是个神甫。这回情况可就不一样了,我们要绞死的是个天主教徒。所以我想了个主意:为了不耽搁时间,我们提前给他作刑前祝祷,我刚才说了,为的是不耽搁我们的时间。”
将军按了一下铃,吩咐勤务兵说:“把昨天弄到的酒拿两瓶来。”
过了一会儿,他给战地神父斟了一杯葡萄酒,殷勤地对神父说:“在举行刑前祝祷之前先提提神吧。。。。。。”
铁窗后面,帅克坐在一张草垫上,他竟在这可怕的时刻唱起歌来:
“我们当兵的,活得多气派!
姑娘们全把我们来疼爱。
我们领饷拿到钱,
走到哪儿过得也不赖。。。。。。
一!二!。。。。。。咳。咳。。。。。。”
| |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