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开步走
  在存放着十一先遣连的战地炊具和巴伦因吃得过饱而屁声大作的车厢里,人们断言:等列车到了萨诺克,全营一定能领到一顿晚餐,还能补领到这些饥饿日子里欠的口粮,看来他们说对了。还有一点也弄清楚了:“钢铁旅”旅部刚好驻扎在萨诺克。九十一团的这个先遣营按其出生证应隶属于这个“钢铁旅”。尽管从萨诺克到利沃夫及其北部的大桥城的铁路交通没有断阻,可不知道东战区参谋部为什么作这样的作战部署:根据这个部署,“钢铁旅”把各先遣营集中在离从布罗迪城到布格河。再沿布格河北上索卡尔这条火线一百五十公里的地方。

  当扎格纳大尉在萨诺克到旅部去报告先遣营已经到达此地时,这个极其有趣的战略问题就迎刃而解了。

  值日官是旅部副官泰尔勒大尉。

  “我感到非常奇怪,”泰尔勒大尉说,“你们竟然没接到确切的情报。行军计划是规定好了的。你们当然应该将行军路线事先通知我们,你们营比总参谋部规定的时间提前两天到达了。”

  扎格纳大尉的脸有点儿发红,但却没想到要把一路上收到的电报指示重复一遍。

  “您叫我感到吃惊,”泰尔勒大尉说。

  “我认为,”扎格纳大尉回答说,“在我们所有军官之间应当称呼‘你,而不称呼’您,。”

  “好吧,”泰尔勒大尉说,“你说,你是现役军人?还是老百姓?现役军人?这完全是另外一码事。。。。。。简直看不出来。如今当后备中尉的白痴太多了!当我们从利曼诺夫(② 在现今波兰境内。)和克拉斯尼克②撤出来时,所有这些饭桶中尉一见哥萨克巡逻兵就丧魂落魄。我们旅部的人不喜欢这种寄生虫。一个通过中学毕业考试的蠢汉最后也能当上个现役军官。他从一个老百姓通过军官考试成了军官,入伍前就那么蠢,打起仗来,绝对成不了真正的中尉,只能是个怕死鬼。”

  泰尔勒大尉吐了一口唾沫,亲昵地拍着扎格纳大尉的肩膀说:“您在这儿大约得耽搁两天,我什么都可以带您去看看。咱们还可以跳跳舞。这儿有些漂亮的娘儿们,‘Engelhuren,(德语:天使般的妓女。)。还有一位将军的女儿,以前尽搞同性恋爱。等咱们都换上女人衣服,您就会知道她的拿手好戏是什么。她瘦得跟只瘟猪一样,这您根本想象不到。她可能折腾啦!简直是个天字第一号的女妖精!反正你自己会看到的。”

  “对不起!”泰尔勒难为情地抱歉说,“我想吐,今天已是第三次了。”

  为了再一次向扎格纳大尉证明这儿过得多么快活起见,他回来后,说这呕吐便是昨儿晚会上的吃喝引起的。工兵军官也参加了这个晚会。

  扎格纳大尉很快就与工兵队队长(也是个大尉)结识了。一位穿着配有三颗金星军服的大高个子来到办公室,他象置身大雾中似的,没有注意扎格纳大尉在场,相当亲昵地对泰尔勒说:“你现在在干什么,小猪崽子?你昨晚上把我们的伯爵夫人折腾得够意思嘛!”他往一张椅子上坐下来,用一根细藤条敲着自己的小腿,笑得满屋都能听见:“我一想起你怎么把她一身吐得一塌糊涂就好笑。。。。。。”

  “对,”泰尔勒说,“昨晚玩得太快活啦,”然后才把扎格纳大尉介绍给这个拿着藤条的军官。他们三人一道从旅部办公室出来,走到一家由啤酒铺突然发家的咖啡馆。

  当他们穿过办公室时,泰尔勒大尉从工兵队队长那儿接过藤条往长桌上一抽,围桌而坐的十二名文书通地一下站了起来。这是一些献身于军队后方的平静而安全工作的人物,一个个大腹便便,制服笔挺。

  泰尔勒大尉想要在扎格纳和另一位大尉面前耍耍威风,对十二名养得肥肥胖胖的懒汉圣徒说,“你们别以为我这儿是个猪圈。猪猡们,少吃一点儿,多跑动跑动吧!”

  “现在我再给你们看另一套训练,”泰尔勒对他的同事说。

  他又将藤条往桌上一抽,问这十二个人说:“你们什么时候完蛋,小猪崽子们?”

  十二个人同声回答说:“听候您的命令,大尉先生。”

  泰尔勒大尉为自己这套愚蠢的胡闹满意地笑着走出办公室。

  当他们三人坐到咖啡馆时,泰尔勒叫了一瓶花楸酒,还要叫几个闲着的小姐来。原来,这家咖啡馆实际上是个妓院。因为一个闲着的小姐也没有,泰尔勒大尉火冒三丈。他在前厅里大骂老板娘,并大声问道:“谁在艾拉小姐那儿?”当他得到回答说是一位中尉在她那儿时,他骂得更厉害了。

  呆在艾拉小姐那儿的是杜布中尉。先遣营进驻一所中学时,他把自己的士兵叫来训了一大通话,说俄国人在撤退时到处都建立了有花柳病的妓院,想用这个阴谋使奥地利军队的战斗力遭到瓦解。他警告士兵不要到这种地方去。并且说他自己要亲自到这些地方去检查,看他的命令是不是在不折不扣地执行。因为他们已经到了前线地带,谁要是沾上这种病,就要受到战地军事法庭的审判。

  杜布中尉亲自去检查是否有人违背他的指令,所以在这家所谓“城市咖啡馆”二楼艾拉的房间里选了一张沙发,作为他检查的出击阵地。这时正在沙发上玩得很开心哩!

  这期间,扎格纳大尉到他自己的营里去了,泰尔勒一伙也分手了。泰尔勒大尉被叫到旅部,因为旅长派他的副官已经找了他一个多小时。

  从师部下达了新的命令:必须最终确定已经到达的九十一团的行军计划,因为根据新的作战部署,本来定为九十一团的行军方向现在改为一百○二团先遣营的路线了。

  全乱了套。俄国人正从加里西亚东北迅速撤退,因此,几部分的奥地利部队便在那儿搅和在一起了。德国军队象楔子一样在好几处插进了奥地利军队。新开到前线来的先遣营以及其他部队更加剧了这种混乱。靠近前线的地区也是如此,比如在萨诺克,突然来了个德国汉诺威师的后备军,司令官是个上校,他的长相令人讨厌,旅长一见他就头痛。汉诺威师后备军的上校出示了他们师部命令,说他们的部队将住在一所中学里,而这所中学如今正被九十一团占着。他还要求把旅部占用的克拉科夫银行大厦腾出来给他们的师部使用。

  旅长直接往师里挂了个电话,把情况准确地给师里作了汇报。那凶狠的汉诺威人跟师部谈了一通,其结果是给旅部来了如下一道命令:“着你旅于即日傍晚六时撤出该城,沿吐洛瓦-沃尔斯卡。。。。。。利斯科维茨。。。。。。斯特拉索尔。。。。。。桑博尔一路线进发,在桑博尔待命。九十一团的先遣营与之随行,以作掩护。旅部根据行军方案将各部队的开拔分别规定如下:先头部队于下午五点向土洛瓦出发,南北两翼的掩护部队应保持三公里半的距离,后卫部队于下午六点三刻出发。”

  于是在中学里出现了一片混乱。营部军官会上少了杜布中尉,便派帅克去找他。

  “我想,”卢卡什上尉对帅克说,“你毫不费劲就能找到他,因为你跟他之间总有点什么事儿。”

  “报告,上尉先生,我请求给我一份连队书面指令,正是因为我们之间总有点什么事儿。”

  卢卡什上尉在自己的活页本上写了一道命令,让杜布中尉马上来中学开会。这时帅克说:“对啦,上尉先生,现在您跟往常一样,可以一百个放心了。我准能把他找到。他禁止士兵上妓院去,他自己准是在哪个妓院进行检查,看他们排里是不是有人想被送到战地军事法庭。他常用这个来吓唬他们。他在他那个排的士兵面前宣布过,说他要到所有妓院走一趟,说然后就对不起啦,要让他们看到他恶的一面。此外,我知道他在哪里。就在对门那个咖啡馆里。因为所有士兵都曾盯着他,看他先去哪儿。”

  帅克提到的地方分成两部:联合娱乐部和城市咖啡厅。谁要是不想经过咖啡厅,就可走后门,那儿有个上了年纪的太太在晒太阳,她会用德语。波兰语或匈牙利语说下面一类欢迎词:“请进,请进,老总,我们这儿有漂亮姐儿!”

  等老总迸了门,她就领着他经过走廊到一间会客厅,叫一位姐儿出来;姐儿马上穿着内衣走了出来。姐儿一上来就要钱,大兵马上把钱放在那儿;当他一解下刺刀带,“妈妈”就把钱收起来了。

  当官的却要穿过咖啡厅。他们的路程要危险一些,因为要沿走廊经过后面的一些房间,那是供军官们选用的姐儿们的住室。那里的姐儿们穿的是花边衬衫,喝的是葡萄酒或烈性甜酒。“妈妈”在这儿什么也不许你干,一切都得到楼上的小房间里才行。在那里,他们在一个极乐世界。。。。。。满是臭虫的沙发椅上躺着滚着。杜布中尉穿着衬裤,艾拉小姐在讲述着她通常在这种情况下所编造的那一套生活悲剧:她父亲是个工厂主,她自己曾在布达佩斯的一所中学当教员,因为不幸的爱情才落到这一步。

  在杜布中尉背后一伸手就能摸到的小桌子上,放着一瓶花楸酒和一只玻璃杯。因为酒瓶有一半已经空了,艾拉和杜布中尉说起话来都有些前言不搭后语。他们已经非常困倦,杜布中尉已经什么也经受不住了。从他的话里可以听出来,他的脑子已经稀里糊涂,把艾拉当成了他的勤务兵古纳尔特,他还这么称呼他,凭着自己的习惯,对这个想象中的古纳尔特威胁着说:“古纳尔特,吉纳尔特,你这畜生,总有一天,我要让你认识我恶的一面。。。。。。”

  帅克也得象其他从后门进来的大兵一样履行那一套手续。可是他和和气气地把一个半裸的姐儿摆脱开了。她的叫喊招来了波兰“妈妈”。那“妈妈”凶狠狠地盯着帅克,说她们的客人中根本没有一个中尉。

  “您甭对我大叫大嚷,亲爱的太太,”帅克很有礼貌地说,对她甜甜地笑着,“要不我就给您个嘴巴子。在我们那儿的普拉特内尔街上,有一次把一个’妈妈,打得人事不知。儿子到那儿去找父亲,轮胎店老板沃德拉切克。那个‘妈妈,叫克肖乌洛娃。等她在急救站醒过来时,问她叫什么名字,她说了个’霍,字。请问您的尊姓大名?”

  当帅克说完这些话后,把“妈妈”扔在一边,一本正经沿着木楼梯上楼去,可是尊敬的女主人惊恐地大叫起来。

  妓院老板在楼下露面了。他是一个破落的波兰贵族。他跑来追上帅克,拽他的衣袖,同时用德语对他嚷嚷说,士兵不许到楼上去,那是军官先生们寻乐的地方,士兵是在楼下。

  帅克提醒他说,他是为了全军的利益到这儿来的。他要找一位中尉先生,没有他,军队上不了战场。当老板越来越厉害时,帅克一掌把他从楼梯上推了下去,接着便在上面挨个挨个房间地进行检查。他发现所有的房间都是空的,只有最后那一间房里有人。他敲了敲门。把门把一扭,房门打开了,艾拉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叫:“Besetzt!”(德语:有人!)接着是杜布中尉的低嗓门声音,他也许以为在兵营自己房间里,说了一声:“Herein!”(德语:请进!)

  帅克进去了,走到沙发椅前,把那张从活页本上撕下来的字条交给杜布中尉,眼睛斜望着扔在床头的制服说:“报告,中尉先生!请您马上穿好衣服,按照我送给您的这道命令,到中学我们兵营里去,那儿等着您去开一个重要的军事会议。”

  杜布中尉瞪着小眼望着帅克,总算还没有糊涂到连帅克都认不出来的地步。他马上想到帅克是被他们派来找他的,所以说:“我马上要教训教训你,帅克!等着瞧吧!看看—你—会有—什么下场。。。。。。”

  “古纳尔特,”他对艾拉喊道,“再—给我—倒一杯!”

  他喝了下去,把书面命令扯碎,哈哈大笑:“这是—假条吗?在我们这儿—啥假条—也不管用。我们—是在军队里,不—不是在—学校里。他们—在妓院—把你—抓住了?到我—这儿来,—帅克—走近一点—我给你—几个—耳光,马其顿王腓力浦—在哪一年—打败了—罗马人?(即腓力浦二世,公元前三五九。。。。。。三三六年的马其顿王。他在对罗马人的战争中没有打过一次胜仗。杜布中尉是在说胡话。)你—不知道?你这头公马!”

  “报告,中尉先生,”帅克毫不退让地接着说,“这是旅部来的紧急命令,让军官们都穿好衣服到营部开会。我们要开拔了,所以现在要决定哪一个连当先头部队,哪一个担任侧翼,哪一个是后卫。现在要就这个问题作决定了。我想,您,中尉先生,也该对这个发表意见呀。”

  这一套外交词令使杜布中尉清醒了一点儿,现在他已经有些清楚他不是在兵营里了,可是为了慎重起见,他又问了一句:“我在哪儿?”

  “您在窑子里,中尉先生。各人走的路都不一样。”

  杜布中尉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从沙发椅上溜下来,开始寻找他的军服。帅克也帮着他找。他终于穿好衣服,和帅克一起出了妓院。帅克马上转身回到屋子里,并没理睬艾拉。艾拉完全误解了帅克的归来,她怀着不幸的爱情又爬上床去。帅克进来后,很快喝光了瓶子里剩下的那点儿酒,然后就去追杜布中尉了。

  到了街上,杜布中尉又迷糊了,因为天气特别闷。他给帅克讲了一大堆风马牛不相及的蠢话,还谈到家里有一张从赫尔戈兰寄来的邮票,又说他中学毕业之后就去玩台球去了,见了班主任也不问好。每句话后头他都加上一句:“希望你正确理解我的话。”

  “我完全明白您的意思,”帅克回答说,“您说话就跟布杰约维策的洋铁匠波奇尔尼一样。当有人问他:‘你今年在马尔夏河洗过澡吗?,他便回答说:’没洗澡,可今年杏子收了不少。,或者问他:‘你今年吃到新鲜蘑菇了吗?,他便回答说:’没吃过,可那摩洛哥的新苏丹据说是个很不错的人。,”

  杜布中尉停下步来,自言自语说:“摩洛哥苏丹?这是一个已经过去的大人物,”他擦了一下额头上的汗,用混浊的眼睛望着帅克嘟囔着说,“我在冬天也没这么出过汗,你同意我的话吗?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明白,中尉先生。有位老先生常上我们那儿的‘杯杯满,酒家去,他是克拉耶省的退休委员会高级文官,他也是这样说的。他奇怪冬天跟夏天的气温怎么相差那么大,还奇怪人们为什么至今没发现这一点。”

  进了中学门后,帅克离开了杜布中尉。中尉东倒西歪地上了楼,走进正在举行军事会议的教员休息室,而且马上报告扎格纳大尉说他已喝得烂醉。整个报告过程中他都耷拉着脑袋。在讨论时,他偶尔抬起头喊道:“你们的意见完全正确,诸位,我可已经醉得不行了。”

  全部计划已经制定。卢卡什上尉的连担任前卫。杜布中尉突然一愣,站起来说道:“诸位,我永远记得我们班的班主任。光荣归于他!光荣归于他!归于他!”

  卢卡什上尉寻思着:最好是让杜布中尉的勤务兵古纳尔特把他扶到旁边的物理实验室去。那儿有个卫兵站岗,以免再有人去偷窃实验室里的矿物标本;这些标本已被人家偷去一半了。对这件事,旅部经常提醒过路的部队注意。

  住在中学的一个匈牙利兵营开始抢劫实验室里的东西,从这时候起就开始订出看守措施。那些匈牙利兵对矿物标本。五光十色的结晶体和黄铁矿石特别感兴趣,把它们塞进了自己的背包。

  军人墓地的一个白十字架牌上还有个名字:“拉斯洛。加尔冈”。那里安息着一位匈牙利士兵,他在盗窃中学标本时错把瓶子里泡有各种爬行动物的变性酒精喝了下去。

  世界大战甚至以蛇酒来杀害人类。

  当大家都散去时,卢卡什上尉把杜布中尉的勤务兵古纳尔特叫来,让他把他的长官抬到那儿去躺着。

  杜布中尉突然象个小孩似地拿起古纳尔特的手,看了好半天的手心,边看边说,从他的手心可以猜出他未来夫人的名字。

  “您叫什么名字?请您从军上衣的胸前口袋里把笔记本和铅笔掏出来。您叫古纳尔特,您在一刻钟之后到我这儿来,我把您太太的名字写出来留在这儿。”

  话音刚落便鼾声大作。不知怎么搞的,后来又醒了过来,开始在他的本子上乱画一气,他把写了字的那张纸扯下来扔在地上,神秘地用手指按在嘴边说着胡话:“还没到时候,等一刻钟之后,最好是找一张有装订孔的纸来。”

  古纳尔特是个笨伯,真的在一刻钟之后来了,当他打开那张纸一看,上面有杜布中尉胡乱写的几个字:“您未来的妻子将叫古纳尔特娃太太。”

  古纳尔特把这张条子拿给帅克看,帅克要他把它保存好,说每个人都应该珍惜出自军官之手的文献,因为过去在现役军里,还没有哪位军官给自己的勤务兵写信称呼“您”的先例。

  按照既定计划所作的开拔准备工作完成之后,旅长,即被汉诺威上校巧妙地从他的驻地撵走的那位上将,让全营集合,照例排成方阵,然后向他们发表演说。他非常喜欢发表演说,而且总是颠三倒四地讲个没完,到了实在没啥可说时,便又想起战地邮政来。

  “士兵们,”他对着方阵大声嚷道:“现在我们向敌人的火线靠近,离火线只差几天路程了。士兵们,到目前为止,你们在行军中一直没有机会把通讯地址告诉你们离别的亲友,让他们知道你们离他们多远,往哪儿给你们写信,让你们从活着的亲人们的信中得到欣慰。”

  他似乎无法从这条思路里拔出来,没完没了地重复着说:“远方的亲人。。。。。。亲爱的挚友。。。。。。活着的妻子情人”等等。到最后才终于用一声大喊使自己从这个循环圈里摆脱出来,“为此,我们在前线设有战地邮局。”

  他接着讲的一番话让人听了感到,只要前线建立了军邮,这些穿着灰色军服的人就会立刻以极大的快乐去送死似的;似乎一个士兵即使两条腿都被榴弹炸掉,只要他一想起他的军邮号码是七十二,也许有一封来自远方亲人的信件在等着他,甚至还可能有包裹,里面放着一块熏肉。咸肉和家里烤的点心,他就会心安理得地去送命似的。

  旅长训完话,旅部乐队奏国歌,大家为皇上三呼万岁,这群注定要被送到布格河对岸某个屠宰场去的“人类中的牲口”就分成若干支队,根据既定计划开拔了。

  十一连在五点半出发,朝着吐洛瓦-沃尔斯卡进发。帅克和连指挥部及卫生队走在后面。卢卡什上尉绕过整个纵队转到后面,以便从卫生队那儿打听杜布中尉在哪辆帐篷车里,他有何新的英雄行为;同时,也为了与帅克聊聊天以减少旅途疲劳。帅克耐心地背着他的背包和枪枝,正在向军需上士万尼克讲述几年前在大麦齐希契(摩拉维亚的一个城市。)的演习行军的情景。

  “那一回也跟这次一样,只是我们没这么背着全副武装,因为当时我们还不知道储备罐头是怎么回事儿,我们排一领到罐头就在附近旅店里把它吃光,再把一些砖头塞进背包里。有人来村子里检查,我们就把背包里的砖头掏出来扔掉,那砖头多得后来有人拿来盖了一间小房。”

  不多一会儿帅克又精神抖擞地走在卢卡什上尉的马旁,和他聊起军用邮局来:“说得倒好听,在军队里要是能收到一封家信,它对谁来说都是一种慰藉,可是我在布杰约维策当兵时,仅仅收到一封信,这封信我直到如今还保存着。”

  帅克从脏皮夹子里掏出那封皱折不堪的信来读着,同时还与卢卡什那匹已开始小跑步的马儿保持着同样的行进速度。

  你这个下流胚。杀人犯和无赖!克希什班长先生到布拉格来休假,我跟他到“乌科查”酒家去跳了舞,他对我说,你在布杰约维策的“绿蛙”饭店跟一个下流女人跳舞,还说你完全把我甩了。你要知道,我往你那个鬼地方写这封信,是想告诉你:我们的关系吹了。你过去的鲍日娜。。。。。。。噢,我还忘了告诉你:那个班长很会体贴人,他也会给你点颜色看的。我求他这样做。还有一点不能忘了告诉你:等你回来休假时,你已经不能在活人中找到我了。

  “喏,谁都知道,”帅克一边小跑一边接着说,“等我休假时,她还跟活人在一起。可都是些什么样的活人啊!我又在’乌科查,找到了她。别的团的两个大兵在给她穿衣服,其中一个放肆到这种程度,当众摸到她肚脐下面去了。报告,中尉先生,真好象温塞斯拉瓦。卢日茨卡(温。卢日茨卡(1835—1920),妇女杂志《拉达》的编辑,爱情小说作者。)说的,要把她的青春年华从那儿拽出来哩。或者象一个大约十六岁的小姑娘,有一次在上舞蹈课时大声哭着对一个捏紧她肩膀的中学生说:‘先生,你毁了我的童贞。,自然罗,大家都笑了,可是陪着她的她妈妈把她带到’交谊,餐厅(当时布拉格的一个设有大厅的饭店,青年人在那里学习跳舞和社交礼仪。)的走廊上,踢了这傻姑娘几脚。上尉先生,我倒有这么个看法:农村姑娘比城市里那些去学跳舞的疲惫的娇小姐要诚实。几年前,队伍驻扎在姆尼什克时,我常到‘老克宁,饭店去跳舞,在那儿追一个叫卡尔拉。维尔科洛娃的。可她很不喜欢我。有一个星期天傍晚,我和她走到池塘边,咱俩在那儿的一道堤坝上坐下来。太阳落山时,我问她是不是也喜欢我。报告,上尉先生,那会儿空气非常新鲜,鸟儿在吱吱唱着,她却象魔鬼似地哈哈大笑,回答我说:’我喜欢你个屁,你这个傻瓜。,我也真是个傻瓜,傻到了家。报告,上尉先生,在这之前我们去过田间,穿过空无一人的高高的庄稼。我们连坐都没坐下来一次,我这傻瓜只是一个劲儿跟这农村姑娘讲解着什么是黑麦,什么是小麦,什么是燕麦。”

  就象是为这燕麦作证似的,只听得前面有些连队士兵在继续唱歌。捷克部队在歌声伴送下到索尔菲林去为奥地利流血:

  到了深更半夜,

  燕麦跳出口袋,

  给我一吻吧!

  每个姑娘都会给。

  另一帮子接着唱道:

  给呀给呀给,

  哪能不肯给?

  对着你两脸颊,

  一边吻它一下。

  给我一吻吧!

  个个姑娘都肯给,

  给呀给呀给,

  哪能不肯给?

  后来,德国人又用德语来唱这支歌。

  这是一首很古老的军歌,大约在拿破仑战争时,大兵就用各种语言唱过。如今又在这吐洛瓦-沃尔斯卡的满是尘土的公路上。在加里西亚平原上快乐地唱着。公路两旁一直到南面的绿色小丘是一片被战马铁蹄和成千上万只沉重的军靴踩坏和践踏的田野。

  “有一回,我们在皮塞克演习时,”帅克环顾四周说,“田地也给弄成了这么个样子。那次有位大公先生,他倒是个蛮公正的人。出于战略上的考虑,他率领他的大本营走过一片庄稼地。他马上让副官就地估算受到损失的庄稼的价值。有个叫皮哈的农民很不欢迎这种访问,拒不接受国库为糟蹋这五哩庄稼赔偿给他的十八个克朗。他还想多要。上尉先生,他去打官司,结果反挨关了一年半。

  “我倒认为,上尉先生,如果有皇室的人来他的地区访问他,应该说是一种荣幸。要是碰上另一个庄稼汉,有点觉悟的,那他恐怕会让他所有的女儿象女傧相一样穿上白衣裙,每人手里拿束鲜花,站在自家的地段上,热情地欢迎这些达官贵人,就象我读到的关于印度的情况那样:农奴们心甘情愿挨老爷家的大象践踏。”

  “你在唠叨些什么呀,帅克?”坐在马背上的卢卡什上尉对他喊道:

  “报告,上尉先生,我在说一头大象,它的背上驮着一个国王,这是我在书上看到的。”

  “帅克,要是你对一切都能作正确的解释。。。。。。”卢卡什上尉说罢,骑着马到前面去了。到这儿,队伍已经拉散了。坐过火车之后,全副武装的。不习惯的行军使大家都开始肩膀疼痛,人人都在想法轻松一点,把枪枝从这肩换到那肩,大部分已经把枪提在手里,拿它象耙子和叉子似地扔来扔去。有的认为沿着壕沟或者田埂子走,比走尘土飞扬的大路好得多。

  大多数走得脑袋都快耷拉得挨着地了。谁都渴得要命,因为尽管太阳已经落山,可还是象中午那样闷然难受。谁的军用水壶里也没有一滴水了。这是行军的第一天。这个教人不习惯的。越来越难忍的形势使得大家愈加虚弱和疲乏。唱歌也停止了,互相间在猜着到吐洛瓦-沃尔斯卡还有多远。他们以为将在那儿宿营。有的在壕沟边上稍坐片刻,免得过于狼狈,他们把裹腿布解开,从他们的脸部表情乍一看去,似乎裹腿布没缠好,现在来重新缠一缠,以免影响下一步的行军;另一些人在缩短或放长枪带,打开背包,重新调整东西,自我解释着说是为了使重心均匀,免得背带长短不一,两肩负重不等。当卢卡什上尉快要走近他们时,他们便猛地站起来报告说哪儿有点不合适,诸如此类等等。假如在这以前是个士官生或排长一流的在这儿,当他们看到卢卡什上尉的马离他们还老远时,他们是绝不会催士兵走的。

  卢卡什上尉四下看看,相当和蔼地劝他们起身,说离吐洛瓦-沃尔斯卡只有三公里路了,到那儿再休息。

  这时,躺在卫生队双轮车上的杜布中尉被不停的颠簸震醒了。他虽然没有完全清醒,但已能坐起来,探身车外,对着在他旁边懒洋洋地走着的连部几个士兵大嚷了一通,因为从巴伦一直到霍托翁斯基,大家都把背包扔在双轮车上,唯独帅克在不畏艰难地背着背包行走,枪也跟龙骑兵一样挎得好好儿的,他抽着烟,还边走边唱着:

  我们正向雅洛米什进发,

  相不相信由你呀,

  碰巧在那儿赶上晚饭。。。。。。

  在离杜布中尉那辆车子五百步远的前方,公路上扬起一片尘土,尘雾中显露出士兵的身影。精神已经恢复的杜布中尉把头探到双轮车外,开始对着公路上的尘土嚷道:“士兵们,你们的崇高任务是艰巨的!你们面临着艰难的行军。各类缺点和困难,但我怀着百般的信赖,注视着你们的耐力和意志力。”

  “你这头笨牛!”帅克顺口骂了一句。

  杜布中尉接着说:“对于你们来说,士兵们,没有克服不了的困难!再来一次,士兵们,我向你们重复一遍:我不是率领你们去夺取那轻而易举的胜利。这次战斗对你们来说是一块硬骨头,但我相信你们一定能啃下来。本世纪的历史将谱下你们光辉的篇章!”

  “用指头塞住你的喉咙吧!”帅克又骂了一句。

  杜布中尉好象听见了似的,突然,他低着头,朝着地上的尘土呕吐起来。吐完之后,他大喊一声:“士兵们,前进!”又倒在电话员霍托翁斯基的背包上,一直睡到吐洛瓦-沃尔斯卡,人们才终于扶他站起来,并遵照卢卡什的命令把他扶下车来。卢卡什上尉对杜布中尉作了一次长时间的艰难的谈话,这才使他完全清醒过来,终于能够宣布说:“根据逻辑判断,我干了蠢事,我将面对着敌人弥补这一错误。”

  但还算不得完全清醒,因为当他走到自己的排时,还对卢卡什上尉说:“你还不知道我的厉害,总有一天你会知道我的厉害的!”

  “你可以到帅克那儿去打听一下你干了些什么。”

  杜布中尉回排之前,先去帅克那里,帅克正和巴伦以及军需上士万尼克在一起。

  巴伦正在讲述在磨坊的水井里总泡着一瓶啤酒,那啤酒凉得叫牙发麻,在别处磨坊里晚上是就着细葱奶油布丁喝这种啤酒的。因为他吃得多,常常在吃奶油布丁时还要吞下一大块肉,如今上帝罚他喝吐洛瓦-沃尔斯卡井里的这种有臭味的水,为防瘟疫还得往里面撒柠檬酸,这是在刚刚得到井水时分到的。巴伦说这柠檬酸肯定是为了不让挨饿才发的。虽然在萨诺克吃得够饱的,卢卡什上尉甚至把由他送到旅部去的整整半盘小牛肉让给了他,可糟糕的是,他还总在想着:既然到这儿来宿营,总还得给顿吃的。伙们往锅里放水时,他更觉得有把握了,马上跑去问伙房是不是还要做顿饭吃。他们回答他说,只得到了把水放进锅里的命令,等会儿也可能得到把水倒出来的命令。

  碰巧杜布中尉走了来,因为他对自己的丑事老是放心不下,便问道:“你们在聊天吗?”

  “是,中尉先生,我们在聊天哩,”帅克代表大家回答说。“我们这儿有的是可聊的。经常聊聊天总是好的。眼下我们正在聊柠檬酸。没有哪个当兵的不聊天,至少可以忘掉一切艰难。”

  中尉让帅克跟他走几步,说有点事儿要问他。他们走到一边时,杜布中尉狐疑地对他说:“你们不是在谈我的事吧?”

  “哪儿的话,中尉先生,我们只是在谈柠檬酸和熏肉。”

  “卢卡什上尉对我说,我干了什么,你知道得最清楚,帅克。”

  帅克郑重其事地强调说:“您啥也没干,中尉先生,您只是去逛过一所妓院,大概是一种误会吧?山羊广场的洋铁匠屏波尔进城去买东西时,人家到处找他,也总是在我找到您的那个地方,不是‘舒赫,就是’德伏夏克,妓院找到他。那儿下面是咖啡馆,上面就是象我遇到的情况,是娘儿们的住处。中尉先生,您可能是走错了门儿。找到您的那个地方很热,一个人要是没喝惯酒,在这种温度下连普通罗姆酒都能把人醉倒,何况您又是喝的花楸酒。中尉先生,我奉命去通知您开会。开拔之前,我也是在楼上那些娘儿们那儿找到了您。由于太热,您喝了花楸酒之后连我也认不出来了。您脱得光光的躺在沙发椅上。您在那儿既没有胡作非为,也没有说‘你还不认得我,那句话。天气太热时,谁都可能出这种事儿。有的人为了干这种事难过,有的人无所谓,象没事儿似的。您还不认得一个叫维沃达的老家伙哩,他是沃尔舍维采的一个工长。报告,中尉先生,他下决心说,他绝不喝任何能醉人的酒。可还是喝了一杯才出门去找没掺酒精的酒。他先在’小栈,酒家歇脚,喝了四分之一升苦艾酒。开始不动声色地问酒店老板:禁酒主义者喝什么。他还相当正确地断言:就连白水对那些禁酒主义者也是一种烈性饮料。老板向他解释说:禁酒主义者们喝的是苏打水。汽水。牛奶,还有没掺酒精的葡萄酒。冷汤和其它没有酒精的饮料。在这些品种中,维沃达只挑了不掺酒精的葡萄酒。他又问有没有不掺酒精的烧酒,又喝了四分之一公升。还跟酒店老板谈到,如果一个人老喝醉的确是一种罪过。老板回答他说:在这个世界上,他什么别的都能忍受,唯独忍受不了在别处喝醉了的酒鬼来到这家酒店只要一杯苏打水,而且还闹得一塌糊涂。‘你要是在我这儿喝醉的,,老板说:’那么你是我的人,要不然的话我根本不认得你!,维沃达老头把酒喝完就走了。中尉先生,他一走到查理士广场上他常去的一家葡萄酒店,又打听有没有不掺酒精的葡萄酒。‘我们没有不掺酒精的葡萄酒,维沃达先生,可是有苦艾酒和西班牙葡萄酒。,维沃达老头觉得有点儿丢脸,便拿定主意,在那儿喝了四分之一公升苦艾酒和西班牙葡萄酒。他坐在那儿,跟另一位禁酒主义者认识了。他们聊着聊着,又喝了四分之一公升西班牙葡萄酒。那位新交还知道有个卖不含酒精的葡萄酒的地方,’在博尔扎诺瓦街上,沿着阶梯往下走,店里还放着留声机。,维沃达老头一听到这个好消息,便把一整瓶苦艾酒放在桌上没去管它了。随后两人一道来到博尔扎诺瓦街,就是那个沿着阶梯往下走,备有留声机的地方。那儿果真只卖水果酒,不仅不含酒精,而且味道平和。开始一人要了半公升醋栗果酒,然后又要了半公升灌木果酒。当他又喝了半公升不含酒精的醋栗果酒时,他的两只脚已经不听使唤,而且开始嚷嚷着,要酒店开个正式证明,证明他们刚才喝的这些酒是不醉人的酒。没掺酒精的酒。说他们两人是禁酒主义者,要是不马上给他们拿来证明,就要把这儿的东西,连同留声机砸个稀巴烂。警察只好把他们两人沿着阶梯往上拖到博尔扎诺瓦街上,装进囚车,各自投入单人牢房。后来两人都作为禁酒主义者酗酒而判了刑。”

  “你干吗对我说这些。。。。。。”杜布中尉吼了起来,这些话使他完全从醉态中清醒过来。

  “报告,中尉先生,这跟您扯不到一块儿去,我也只是这么说说而已。。。。。。”

  杜布中尉在这一刹那间突然意识到帅克又在侮辱他,因为他已完全清醒过来,便对帅克嚷道:“总有一天你会认识我的。你怎么站的?”

  “报告,我站得不好!报告,我忘了将脚跟并拢。我马上改正!”帅克马上站出个最标准的立正姿势。

  杜布中尉琢磨着还该说点什么,可到后来只说了声“你给我小心点,免得我还得再来给你说一遍”,又把他那句名言重复了一遍:“你还不认识我!可我是认得你的!”

  杜布中尉离开帅克后,还有一种酒醉之后的难受感,他还在想着:“要是对他说声‘小子,我早就领教你那些坏的方面,,可能效果更好。”

  随后,杜布中尉让人把勤务兵古纳尔特叫来,要他去找罐水来。

  应该替古纳尔特说句公道话,为了在吐洛瓦-沃尔斯卡找到一罐水,费了好大的功夫。

  罐子总算从一个乡村神父那儿偷来了,可是没法从那全用木板盖牢的井里把水打到罐子里来。为此还得撬掉几块木板。井封得很严,人们怀疑这井的水里含有伤寒菌。

  然而杜布中尉平安无事地喝了足足一大罐水,常言说得好:“好猪不挑食。”

  他们以为要在吐洛瓦-沃尔斯卡宿营,哪知大错特错了。

  卢卡什上尉把电话兵霍托翁斯基。军需上士万尼克和连部传令兵帅克以及巴伦叫了来。命令很简单:让他们把装备留在救护队,马上出发,穿过田野到小波拉涅茨,然后沿着河岸到利斯科维茨去。

  帅克。万尼克和霍托翁斯基负责安排宿营,替随后一个钟头或顶多一个半钟头就到的全连准备住处。巴伦必须呆在卢卡什上尉将要过夜的地方,给他把鹅烤好。他们三人必须看住巴伦,别让他把一半都偷吃掉了。此外,万尼克和帅克还必须根据军队规定的食肉分量给全连备办一口猪,而且必须当晚出来。士兵的宿营地必须干干净净,要避开那些尽是臭虫虱子的小木房,让士兵好好歇上一夜,因为第二天早上六点半又得从利斯科维茨经科罗森林开往老盐城。

  营里现在已经不再缺钱。旅军需处在萨诺克时已经将战役打响之前的预算经费发给该营了。连队会计科存有十万多克朗,军需上士万尼克接到指示:一到目的地(指进入战壕),在全连面临死亡威胁之际,即补齐没有给够分量的军需口粮所折合的款额。

  他们四人正准备出发时,教区神父来到连里,他按不同民族在士兵中散发用各种文字印制的传单。赞美歌。这些赞美歌他有一大包,是教会里一位显贵要人在几个婊子的陪同下,坐着汽车巡游遭受破坏的加里西亚,路过这儿留下的。

  从山坡走向峡谷的地方,

  钟声传来天使般的问安:

  万福。万福,万福马利亚!

  圣灵领着少女贝纳尔达,

  走向绿色草原的小河旁。

  万福!

  少女看到了悬崖上空星星的光芒,

  星光映出庄严的倩影。圣洁的面庞。

  万福!

  百合花的衣裳把她打扮得姣美可爱,

  朴素淡雅的云彩作她的腰带。

  万福!

  拱手捻着念珠一串,

  象一位可爱的夫人与王后。

  万福!

  哎,贝纳尔达天真无邪的脸蛋起了变化,

  奇异的天国光芒使她的面容更加秀丽。

  万福!

  她已经跪下祈祷,天国女王凝视着她,

  用天国的语言交谈。

  万福!

  “孩子,我原本无罪,

  我愿成为所有人的强有力的保护者!

  万福!

  虔诚的人们呀,请结队来到我这儿,

  向我表示敬意,寻找自己的安宁。

  万福!

  让大理石的神殿为各民族作证,

  在这个地方我心情安稳。

  万福!

  在这儿淌着一股清泉,

  它以我忠贞的爱情把你邀请,

  万福!”

  啊,光荣归于你,仁慈的山谷,

  住在这儿的愉快的母亲啊!

  万福!

  悬崖上是你神奇的岩洞,

  你给了我们天堂,善良的女王!

  万福!

  无限光荣快乐的一天开始啦,

  男人女人的队伍向你致敬。

  万福!

  你愿拥有成群的善男信女,

  请看看我们。。。。。。艰难岁月中的乞求者。

  万福!

  呵,你这救世之星,请从我面前走过,

  把我们这些忠实的人领向上帝的圣座。

  万福!

  啊,你无限光荣的女神,爱我们吧,

  赐予你的孩子们以慈母般的仁爱吧!

  万福!

  吐洛瓦-沃尔斯卡厕所甚多,所有厕所里都塞满了印有这“赞美歌”的纸片。

  来自卡什贝尔群山的纳赫吉格尔班长从一个吓得丢魂失魄的犹太人那里找到了一瓶烧酒,邀了几个朋友,聚在一块儿,按照《欧根王子》的曲调,把叠句“万福”统统去掉,用德文唱着这首赞美歌。

  天黑下来了,四位打前站替十一连找宿营地的人来到了小河旁的小树林子里。小树林一直延伸到利斯科维茨。路难走得要命。

  巴伦第一次碰上这种到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去的情况,而且是摸黑去找过夜的地方。他感到异样神秘,一种恐惧与怀疑的感觉突然袭击着他,他认为此事非同寻常。

  “朋友们,”他轻声说,一边踉踉跄跄地走在沿河岸开辟的大道上,“他们把我们给扔啦!”

  “有什么根据?”帅克同样轻声但很严厉地斥责道。

  “朋友们,别嚷嚷,”巴伦轻声央求着。“我已经从骨子里感觉出来了,他们只要听见我们说话,马上会朝我们开枪的。我知道,派我们打前站,是让我们来看看附近有没有敌人,等他们一听到枪响,马上就能知道,不能再往前走了。我们呢,朋友们,我们当了前哨,这是特尔纳班长教给我的。”

  “那你在前头走吧,”帅克说。“我们跟在你后面,让你用身体保护我们。既然你是个彪形大汉就得起点保镖作用。有人朝你开枪,你就招呼我们一声,好让我们及时趴下。哼!怕枪弹,你还算个什么兵!每个士兵都应以此为乐,都应懂得,敌人朝他开的枪越多,他们的弹药库的弹药就越少。他们向你每射一颗子弹,就会削弱一分战斗力。朝你射击的敌人也乐得这样,因为至少他不必再背这么多的弹药,何况逃跑起来也轻便些。”

  巴伦沉重地叹了一口气:“可我家里靠我当家啊!”

  “去它一边当家吧!”帅克劝慰他说。“为皇上牺牲更好。难道军队里没教会你认识到这一点?”

  “他们只轻描淡写提过一下,”愚笨的巴伦回答说,“那是在他们把我赶到操场去下操的时候。后来,我再也没听到过类似的话了,因为我当了勤务兵。。。。。。。可皇上起码也该把我们喂饱一点儿呀!”

  “你可真是头不知饱足的猪。士兵在战斗之前,压根儿就不该吃东西。关于这一点,翁特格里茨大尉还是好几年前在学校时就向我们讲过了。他经常对我们说:’混小子们,要是发生了战争,到了前沿阵地,你们可别在打仗之前把肚子撑个死饱。谁要是吃得过饱,子弹一进肚子,马上就得完蛋,因为一挨子弹,所有吃下去的东西就从肠子里漏出来,那你马上就会发炎死去;但是,如果肚子里什么也没有,一枪打到肚子里就跟没事儿一样,好比挨黄蜂螯了一下,痛快得很。,”

  “我消化得快呀,”巴伦说,“我的肠胃里从来留不了多少东西。比方说吧,我吃下满满一盘馒头片和猪肉白菜,半小时之后就剩不了多少,也就那么三匙子吧,其它的统统消化掉了。有人说吃下一只狐狸,拉出来还是一只狐狸,只要一洗净,加点酸的调味汁又可以再吃;我可相反,我要是把几只狐狸吃下去,换了别人兴许能把肚皮撑破,可我去趟厕所,只能拉出点黄稀屎来,跟小孩拉的似的,别的都被我吸收了。”

  “朋友,我的肚子呀,”巴伦对帅克亲昵地说,“连鱼骨头。李子核都能消化掉。有一回我有意数了一下,我一口气吃下了七十个带核的李子馒头,等到要解溲时,我溜到后院,拉在一个小桶里,我把李子核搁在一边。一数,七十个果核在我肚子里消化了一半多。”

  巴伦费劲地舒了一口长气:“我老婆用土豆泥做李子馒头,里面还搁上点乳渣,这样更富有营养。她总爱撒上些罂粟籽却不肯放碎干酪;我可偏偏喜欢吃那种碎干酪。为这个有一回我还打了她一巴掌。。。。。。我不懂得珍惜家庭幸福啊!”

  巴伦停了停,咂了一下嘴,舌头舔了一下上颚,然后凄凉而轻柔地说:“你知道,朋友,如今我没啥可吃的了。我仿佛觉得我老婆说得对,按她的想法放罂粟籽更好。那时我总觉得那籽儿钻牙缝,如今我倒认为,钻就钻好啦。我老婆可受够我的罪了:我硬要往肝香肠里多放一些马约兰,总是要跟她作对,她为这不知哭过多少。有一回我把她这可怜的揍得躺了两天,因为她做晚饭时不肯给我杀火鸡而只宰了只公鸡。”

  “朋友们,”巴伦哭了起来,“如今哪怕有不放马约兰的肝肠和公鸡也好啊!你喜欢吃莳萝汁吗?为了让我喝这玩意儿也闹翻了天。今天我简直会拿它当咖啡喝哩!”

  巴伦慢慢地把刚才臆想出来的危险忘了。在静静的黑夜里,虽然他们一直朝利斯科维茨走去,他还不停地给帅克讲述他过去没珍惜什么,如今想吃什么,馋得眼泪都流出来了。

  电话兵霍托翁斯基和军需上士万尼克跟在他们后面。

  霍托翁斯基时万尼克说,根据他的看法,世界大战是荒诞可笑的。糟糕的是,要是哪儿电话线出了毛病,即使在夜里你也得去修理。更糟糕的是,过去打仗,根本没有探照灯,如今正当你在抢修那些该死的电线时,敌人的探照灯一下子就能把你找到,整个炮兵队都会朝着你开炮。

  在他们为连队物色宿营地的那个村子里,一片漆黑,所有的狗都汪汪叫着,他们不得不停止前进,研究一下怎么来对付这些畜生。

  “咱们往回走怎么样?”巴伦轻声说。

  “巴伦呀巴伦,我们要是去告发,你就得被当作胆小鬼枪毙掉,”帅克对他说。

  狗越叫越凶了,甚至连南面罗巴河边。克洛津卡和别村的狗也叫了起来,帅克朝着寂静的黑夜嚷道:

  “趴下!趴下。。。。。。趴下!”就象他当狗贩子时对他自己的狗那样呵斥。

  狗叫得更凶了。军需上士万尼克对帅克说:

  “别朝它们那么嚷嚷啦,要不然,你会把整个加里西亚的狗都惹得对咱们叫起来的!”

  “这类情况,”帅克回答说,“在塔博尔演习时也发生过。我们夜里开进一个村子,狗汪汪汪猛叫起来,四周围都住着人家,狗叫声从一个村子传到另一个村子,一直这么往下传。当我们驻扎的那个村子里的狗叫声平息了时,又听到远处传来狗叫声,比方说还是从佩赫希姆瓦村传来的,这一来咱们村的狗又叫开了;过一会儿,塔博尔的。佩赫希姆瓦的。布杰约维策的。霍姆波尔的。特舍波尼的。伊赫拉瓦的狗统统叫了起来。我们的大尉,那个神经质的老头儿受不了这狗叫声,他一夜没合眼,老是走过来问巡逻兵:‘谁在叫?叫些什么?,士兵报告说狗在叫,他一听火啦,等我们演习时,他把那些巡逻兵关了三天兵营禁闭。后来每次行军都要推选个’狗小队,。队员打前站,任务是通知村民:在我们宿营的地方,夜里一条狗也不许叫,违者格杀勿论。我也是这个狗小队的队员。我们来到米莱夫斯科区的一个村子,我稀里糊涂通知村长说:谁家的狗在夜里叫了,出于战略原因,狗的主人格杀勿论。村长吓坏了,马上套车上总参谋部为全村老少求情。那儿根本不让他进门,卫兵差点儿没对他开枪,他只好又回到村里,在我们开进村子之前,村民用布把狗拴在身边,惹得其中的三条发火了。”

  大家边听着帅克讲述狗在夜里害怕香烟的微火的情况,渐渐走近村子。不幸的是谁也没烟可抽,所以帅克的治狗妙法也就毫无积极效果;但是可以看出,那些狗也会因为高兴而吠叫,因为它们怀着眷恋之情,想起了过路的军队总是给它们留下点可吃的东西。

  它们老远就感觉到这些人离得越来越近,而他们离去时,总要留下点骨头或马尸。突然,神不知鬼不觉地有四条狗跑到帅克身边,高兴地向他友好地摇着尾巴,还把腿抬了起来。

  帅克抚摸它们,在黑夜里象对孩子们一样地对它们说:“喏,我们已经到了这儿啦,要在你们这儿睡觉觉。吃包包,还把小骨头呀,肉皮呀留给你们。噢!明天一早我们就要赶路开到敌人那里去罗!”

  村子里一座座小农舍点燃了灯。他们走到头一所木舍,敲门问村长住在哪儿。里面传来一声尖锐刺耳的女人声音,用一种既非波兰话也非乌克兰话的腔调回答说她的男人在部队上,小孩子正躺在床上出天花,说莫斯科人把家里的东西都抢光了,丈夫上前线之前叮嘱她晚上不管谁叫门都不要开。直到他们把门敲得更响,说他们是奉命来找宿营地的时候,一只看不见的手才把门儿打开让他们进去。一到里面就发现这儿住着的正是村长。他白费力气地对帅克说,他自己并没有装那个尖厉刺耳的女人声音,说他睡在干草上来着;他老婆要是突然一下被人吵醒,便会胡言乱语,连她自己也不知说了些什么。至于给全连找宿营地,他说村子太小,连一个士兵呆的地方也没有,根本没有睡觉的地方,这儿也没东西可买,统统给俄国人拿走了。

  他说要是老总们不嫌弃,他愿领他们到克罗辛卡去,那儿有大庄园,离这儿只有三刻钟的路程;那儿有的是地方,每个士兵可以盖上一张羊皮;母牛也多,每个士兵可以装上一饭盒牛奶;那儿的水也好,军官们可以在庄园主的城堡里睡觉;可是在利斯科维茨这儿呢,只有疥疮和虱子。他自己曾经有过五头牛,可全都给俄国人牵走了,结果他想弄点牛奶给生病的孩子喝还得跑到克罗辛卡去。

  仿佛为了给他的话作证,木舍旁边牛棚里的牛哞哞地叫了起来,随后又听见那尖厉的女人声音对着那些倒楣的母牛嚷嚷说,巴不得它们都得霍乱死掉。

  牛叫声并未使村长着慌,他边穿套靴边接着说:

  “咱们这儿唯一的一头牛是邻居沃依采克的,老总们刚听到叫的就是它。这是一头病牛,一头可怜的畜生,俄国人把它的牛犊子牵走了。打这以后就再也挤不出奶来了,但牛的主人舍不得把它杀了,心想圣母总有一天会使一切都变好的。”

  他在说这些话的当儿,顺手把羊皮大衣穿到身上。

  “老总们!咱们现在就到克罗辛卡去吧!可能连三刻钟也用不着。看我这个老糊涂说到哪里去了,连半小时也用不着。我认得一条近路,过一条小溪,然后走到一棵橡树那儿,再穿过一座小桦木林子。。。。。。那村子很大,酒铺里的白酒劲儿也很足。咱们走吧!老总,还犹豫什么呢?得让你们这个有名气的团队的老总们有个干净。舒适的地方歇脚啊,跟俄国人打仗的皇帝和国王陛下的官兵肯定需要一个干净的宿营地。舒服的宿营地。。。。。。可我们这儿呢?尽是虱子。疥疮。天花。霍乱。昨天在我们这个该死的村子里就有三人得霍乱死了。。。。。。最仁慈的上帝也诅咒这个利斯科维茨。。。。。。”

  这时,帅克神气地挥了一下手。

  “老总!”他学着村长的口气说,“我在一本书上看到过:瑞典战争时期,当部队奉命要在一个村子宿营时,村长推辞来推辞去,不想帮他们的忙,于是他们把他吊死在附近的一棵树上。今天在萨诺克有个波兰神父对我说,既然军队要来宿营,村长应该把所有的乡绅叫拢来,同他们一道挨门挨户到各家去,说:‘这儿可以住仨,这儿住四个,神父住宅里让当官的住。,只用半小时就安排停当了。”

  “先生,”帅克严肃地把脸转向村长说,“离你这儿最近的一棵树在哪儿?”

  村长没听懂这个树字。帅克向他解释说,就是一棵桦树。橡树,或是梨树。苹果树,总而言之,所有长着结实树枝的树。村长还是没醒悟过来,他一听到举出些果树名来,吓了一大跳,因为樱桃已经成熟,忙说关于这类果树他一无所知,只知道门口有棵橡树。

  “那好,”帅克打了个随便谁都能看懂的上吊的手势说,“我们就把你吊死在你的小屋跟前,因为你应该知道:现在正在打仗,军令叫我们在这里。而不是在克罗辛卡宿营,你不能改变我们的战略计划;要不然,只好把你吊死,就象关于瑞典战争的那本书上写的那样。诸位,有一次,我们在大麦齐希契演习时就有过这么回事。。。。。。”

  这时,军需上士打断帅克的话说:

  “这你以后再给我们讲吧,帅克,”他转向村长说,“这是最后警告。快安排住处!”

  村长哆嗦起来,结结巴巴地说,他对老总们全是一片好心,既然他们非要住在这儿不可,也许在这个村子里还能够找到个使他们满意的地方,并说马上去把灯提来。

  村长走出房去,这间房里只点了一盏很小的煤油灯,挂在一张象是最大的残废人一样的圣像下面。霍托翁斯基突然嚷道:

  “巴伦哪儿去啦?”

  还没等他们环顾四周,炉后通向外面的小门轻轻地开了,巴伦从那儿走了进来,他扫视了一下四周,看看村长在不在,就象得了感冒似地带着很重的鼻音说:“我到他的食品储藏室去了一趟,往一个子里抓了一把什么放到嘴里,如今粘在我的小颚上,它不咸也不甜,是块做面包的发面。”

  军需上士用手电筒朝他照了一下,发现有生以来也没见过这么个涂抹得一塌糊涂的奥地利士兵,接着又发现巴伦的肚子鼓得跟个快要分娩的孕妇一样,不禁吓了一大跳。

  “你怎么啦,巴伦?”帅克摸着他的肚子同情地说。

  “这是黄瓜,”巴伦哑着嗓子说,因为发面胀得他上不去下不来的。“小心点儿摸,这是腌黄瓜,我慌慌张张吃了三条,剩下的给你们拿来了。”

  巴伦开始从怀里掏出一条条黄瓜来分发给他们三个人。

  村长提着灯站在门口。他瞅见这幅光景后,画着十字哀号着:

  “俄国人把我们的拿走了,我们的人又来拿了。”

  他们在一群狗的簇拥下进村子里去了。那群狗一个劲儿跟着巴伦,如今又死盯着他的裤兜,里面塞了一块咸肉,也是从食品储藏室里摸来的,由于贪心,瞒着没告诉伙伴们。

  “干吗那些狗老跟着你呀,巴伦?”帅克问巴伦,巴伦考虑了好一阵子才回答说:

  “它们闻出我是一个好人呗!”

  却没说他的手在口袋里抓着一块咸肉,有条狗的牙齿都碰着他的手了。。。。。。

  在寻找宿营地的当儿,发现利斯科维茨这个村子很大,可是也确实被战争糟蹋得十分凄惨。虽然没挨炮火摧毁,开战双方都不可思议地没把它包括到战区里去;然而遭到破坏的希罗夫。格格博夫。霍鲁布拉等村的难民都挤到这个村子里来了。

  有的木屋里竟然住了八户人家。掠夺性的战争使他们失去了一切家产,过着一贫如洗的生活。他们度过的这个时代就象遭到一场凶猛的洪水洗劫一样。

  只得把连队安排到村子尽头的一所被破坏了的酿酒厂去住。发酵室可住下一半人。剩下的按十人一组分住在几家田庄上,这些阔气的田庄主是不让一贫如洗。无田无地的难民住进去的。

  连部全体军官,军需上士万尼克及所有勤务兵。电话兵。救护兵。伙,还有帅克都住在神父家里。神父不肯收留附近的难民,所以他家房子很宽敞。

  他是个又高又瘦的老头儿,穿着一件褪了色。满是油污的教袍,吝啬得几乎啥也不吃。他父亲从小教他痛恨俄国人,可是他对俄国人的仇恨突然消失了;因为俄国人在这儿时,他家里也住了几个从贝加尔湖来的大胡子哥萨克人,可是没动过他家的鸡鹅;俄国人撤走后,奥地利人却把他家的家禽吃了个精光。

  等匈牙利人进了村,把他蜂房里的蜂蜜全掏走了,他对奥地利军队的仇恨自然更深。如今他满腔怒火地盯着这帮夜行的不速之客,出气地耸着肩膀,在他们面前来回踱着说:“我啥也没有。我是个彻头彻尾的叫花子。诸位,你们在我这儿连一块面包也找不到。”

  最悲伤的莫过于巴伦,他差点儿为这种贫困而哭出来。他的脑子还一直在模糊地设想着肉皮香甜的小猪仔。他这时正在神父的厨房里打着瞌睡,不时有个细个子。替神父当长工兼厨子的半大孩子进来查看一番:他得严加看守,以防被盗。

  巴伦在厨房里什么也没找到,只在盐碟上发现一张包过小茴香的纸,他立刻把小茴香都倒进了嘴里。茴香的香味引起了他想吃小猪仔肉的食欲幻觉。

  神父住宅后面那家酿酒厂的院子里,野战伙房的铁锅下面火焰熊熊,锅里烧着水,水里啥也没有。

  军需上士和伙跑遍全村去找猪,可是白费力气。走到哪儿都听到这么个回答:俄国人把什么都吃光拿走了。

  后来他们又把酒馆里一个犹太人叫醒,那家伙捋了捋两边的鬈发,装出一副因为不能为老总效劳而十分难过的样子,到后来还是硬劝他们买下他的一头老掉了牙的老牛,瘦得只剩皮包骨。快要倒毙的畜生。他要价很高,还扯着胡须发誓说:在整个加里西亚。整个奥地利和德国,甚至在整个欧洲。整个世界都找不到这样好的牛。他连哭带号地说,这是奉耶和华的旨意降生到世间来的最肥的牛。他指着他的祖先赌咒说,从沃罗齐斯卡来的人都到这儿参观过这头牛,四乡邻里都把它当作神话来谈论,说它实际上不是一头母牛,而是一头最有油水的阉牛。最后,他在他们面前跪下来,忽而抱着这个的腿,忽而抱住那个的腿哀求道:“你们宁可把我这可怜的犹太老人宰了,也别不买这头牛就走。”

  他的呼号把大家都弄迷糊了。结果他们硬是把这头任何收购死牲口的贩子都不会要的臭尸拖到了战地伙房。犹太人把钱放进衣兜以后,还在他们面前哭诉了好半天,说,这么壮实的一头牛卖得这么贱,他们简直让他破了产。毁了他,以后他只有靠乞讨过日子了。他求他们把他吊死,因为他想不到在晚年竟干了这么一桩蠢事,为此他的祖宗在坟里也要睡不安逸。

  他还在他们面前的尘土地上打了一阵滚,突然从身上抖掉悲哀跑回家去,在小房里对他的老婆说:“Elsalébn(犹太语:伊丽莎白。),大兵都是些笨蛋,你的唐纳机灵透啦!”

  这头牛可真给他们添了不少麻烦,有一阵子教人觉得根本没法把它的皮剥下来。剥的时候他们好几次硬把皮撕开,底下露出一股扭得象船上的干缆绳一样的腱子来。

  这时,他们不知从哪儿弄来一袋土豆,便开始绝望地煮起这堆筋骨来,小灶上的伙正在为军官们用这副骨头架子拚命地熬点什么来吃。

  假如能把这头怪物称为牛的话,这头老牛可给所有当事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几乎可以肯定,后来在索卡尔一仗前,军官们只要一使士兵们想起利斯科维茨那头牛,十一连的士兵准会带着可怕的呼喊和愤怒,紧握刺力扑向敌人。

  这牛太可恶,连一点儿肉汤也熬不出来。肉越煮越跟骨头粘在一起,硬得跟一个整整半个世纪呆在公事房里啃公文的死官僚一样。

  身为联络角色的帅克,始终保持着连本部与伙房之间的联系,以便知道牛肉何时煮好。最后他向卢卡什上尉报告说:

  “上尉先生,都变成个瓷器了。这头牛的肉硬得可以用来划玻璃。伙巴沃利切克同巴伦试着咬了一下,结果伙掉了一颗门牙,巴伦掉了一颗臼齿。”

  巴伦阴沉沉地站在卢卡什上尉面前,把那颗用《赞美诗》上扯下的纸包着的臼齿交给卢卡什上尉,结结巴巴地说:

  “报告,上尉先生,我已经尽力而为了,我这颗牙是在军官食堂里掉下来的,当时我想试试看这牛肉能不能做肉排。”

  窗子那边一张躺椅上有个愁眉不展的人欠起身来,这是杜布中尉,是救护队把他用双轮车运来的,他已经完全不行了。

  “请诸位安静一点儿!”他用绝望的声音说,“我不行了。”

  他又躺回到旧躺椅上去。躺椅上的每条缝里都有成千上万的虱子蛋。

  “我很累,”他悲伤地说,“我又虚弱又病重,请你们别在我面前谈论牙齿问题。我家的地址是:斯米霍夫城查理士大街十八号。我要是活不到明天早上,请你们委婉地把这噩耗通知我家里的人,请你们别忘了在我的墓碑上写明我在战前是一位中学教员。”

  然后他轻轻地打起鼾来,没有听到帅克念的几句送葬歌上的歌词:

  你对马利亚犯了罪孽,

  你任歹徒达到了目的,

  让你的勤奋把我拯救。

  这以后,军需上士又得知,这该死的牛肉还得在军官食堂煮上两个钟头,根本谈不上煎肉排,顶多能做点酱汁肉丁。于是作出决定:在吹吃饭号之前,先让士兵们去睡一大觉,因为反正要到明天早上才能把晚饭做出来。

  军需上士万尼克从哪儿弄了点干草铺在神父家的饭厅里,自己躺在上面,他神经质地捻着胡须,对躺在旧卧榻上的卢卡什上尉轻声说:

  “请您相信我,上尉先生,这样的牛肉我自从战争爆发以来就没有吃过。”

  这时,电话兵霍托翁斯基坐在伙房里点着的一根教堂里用过的蜡烛头前,给他老婆写一封信存着,省得营里的战地信箱号码确定之后再来费神。他写道:

  我可爱的。亲爱的妻子,最亲爱的鲍仁卡:

  现在已是深夜,我一直在想你,我的心爱的。我仿佛看见,当你望着枕旁空着的那半边床时,你也在想我。你得原谅我在这个时候联想到许多事儿,你知道得很清楚:自从打仗以来,我一直在前线,我也从许多受了重伤回家休养的朋友们那儿听到说,当他们知道有些无赖勾引他们的老婆后,感到比死还难受。亲爱的鲍仁卡,我不得不给你写这些,我也感到很难受。本来不想给你写这些的,可你自己知道得很清楚,你曾亲自告诉我,我并不是头一个和你相爱的男人,在我前边还有个米古拉什大街上的克劳斯先生。夜里我一想到这个缺胳臂少腿的家伙可能趁我不在时又会去缠你时,亲爱的鲍仁卡,我恨不能当场把他掐死。很长时间我都控制着没提这事儿,可我一想到他又会来追你,我的心都碎了。我只提醒你一点,我绝不容许在我身边有这么一头跟谁都可以鬼混的母猪来玷污我的名誉。亲爱的鲍仁卡,请原谅我说了直话,但要当心别教我听到关于你的一点儿闲话。要是我听到什么,我就把你们两人的五腑六脏都挖出来。因为我什么都干得出来,把命豁出去也在所不惜。千百次吻你,问候爹妈。

  又:别忘了你姓我的姓啊。

  你的托诺乌什

  接着又写了另一封待发信:

  我最亲爱的鲍仁卡:

  等你收到这几行字时,我们已经打了一大仗。我们有幸打胜了。我们大约击落了十架敌机,打死了一个鼻子上长着疣子的将军。当战斗最紧张。榴霰弹在头顶上飞窜时,我想到了你,亲爱的鲍仁卡,我想象着你大概在干什么,近来怎么样,家中情况如何;同时,我总在回忆着我们那次在啤酒店的情景,你那次把我领回家,第二天你累得手都疼了。现在我们又要往前开拔了,我没有时间再接着把信写下去。希望你忠实于我,因为你知道,在这方面,我是个铁面无情的人。我们要出发了。吻你一千次,亲爱的鲍仁卡,愿你万事如意。

  你的诚挚的托诺乌什

  霍托翁斯基写到这里打起瞌睡来,便趴在桌子上呼呼睡去。神父没睡觉,在住宅各处转来转去。他推开厨房门,为了节省,把霍托翁斯基旁边点着的那半截教堂的蜡烛吹灭了。

  饭厅里,除了杜布中尉以外,谁也没有睡觉。军需上士万尼克接到一份从驻在萨诺克的旅部办公室下来的新的给养规定。他仔细一研究,发现实际上军队离前线越近,供应品就越减少。当他看到规定里还有禁止给士兵的汤里放蕃红花和生姜这么一条时,忍不住笑了。规定里还有一条:战地伙房必须把骨头收集起来送到后方师部仓库去;但写得不够清楚,因为没写明是什么骨头,是人骨头呢,还是被宰杀了的牲口骨头。

  “你听我说,帅克,”卢卡什上尉打着哈欠说,“在我们开饭之前,能不能给我们聊点什么?”

  “那没问题,”帅克回答说,“在我们等到这顿饭之前,上尉先生,我可以给您讲完整个捷克民族的历史。眼下我先讲讲塞德尔昌斯科县的一位邮政局长太太的历史。她在她丈夫去世后接替了他的位置。我一听到人家讲起战地邮政,马上就想起她来了,尽管她跟战地邮政什么关系也没有。”

  “帅克,”卢卡什上尉在卧榻上说,“你又开始说蠢话了。”

  “是,报告,上尉先生,这确实是一个愚蠢透顶的故事。连我自己也不知道怎么会想起讲这些蠢事来的。要不是天生的蠢事,就是年少时的回忆。上尉先生,在咱们这个地球上啥样的人都有,约赖达厨子算说对了。他有一回在布鲁克喝醉了,掉到沟里爬不上来,便在那儿嚷嚷说,

  “’人天生就有责任认识真理,以便通过自己的灵魂来掌握与永恒的宇宙间的协调,使自己不断发展。提高,逐步进入到更高境界。更有文化和更加充满爱的世界。,我们想把他从沟里拉上来,他又抓又咬。他以为是躺在家里,等到我们把他扔回沟里时,他才苦苦哀求我们把他从那儿拖上来。”

  “这跟那邮政局长太太又有什么关系?”卢卡什上尉绝望地喊道。

  “这是个长得蛮不错的娘儿们,但也够可恶的。上尉先生,她能掌管整个邮局的事儿,可就是有一个毛病,以为所有的人都在打她的主意,想把她弄到手。所以每天工作之余,她总要向公事房的人打听一番周围发生了什么事。有一次她一大清早上林子里去采蘑菇,她清清楚楚注意到:当她走过学校时,那儿的一位男老师已经起床,向她问好,还问她这么早上哪儿去。她说她采蘑菇去,那位男老师说呆会儿他也要去。她由此断定:那位男老师对她这老妖精存有什么不良之心。后来,当她见到他真的从林子里走出来时,她吓了一大跳跑掉了,并马上给地区教育委员会写报告说那教员想强奸她。他们对那教员进行审查。为了不使事情闹大丢丑,学校检查官亲自参加审讯,他让宪兵警官判断这教员是不是干得了这种事,宪兵警官看了一下档案,说这不可能,因为有一次这教员曾被神父告发说他跟神父的侄女儿相好(神父自己常跟这侄女在一起睡觉);可这教员拿到了县级医师开的证明,说他六岁时从梯子上跌到地上时得了阳萎症,无性交能力了。这女混蛋到处散布说宪兵警官。学校检查官。县级医师。所有人都受了这教员的贿赂,所以不负责任。她自己也受到法医的检查,他们给了她个鉴定,说她虽然愚蠢怪诞,但她什么行当还都能干得了。”

  卢卡什上尉忍不住嚷了起来:

  “我的老天爷,”还补充一句说,“帅克,要不是怕倒了我晚饭的胃口,我真想对你说句最难听的话。”

  帅克接上话说:

  “上尉先生,我先就跟你打过招呼,说我要给您讲的是一个很愚蠢的故事。”

  卢卡什上尉只是挥了一下手,说:“你那些机灵故事我已经听够了。”

  “不可能每个人都那么机灵,上尉先生,”帅克令人信服地说,“总得有那么些蠢才作为例外,要是人人都那么机灵,那么世界上的智慧就会多得每到第二个人又得是个十足的蠢才了。比方说,报告,上尉先生,要是人人都懂得自然规律,能够算出天体之间的距离,那他只会给周围添麻烦。就象恰佩克先生那样,他常上‘杯杯满,酒家去喝酒。夜里,他总是从酒店走到街上,观察天上的星斗,然后再转身回来,挨个挨个地对人们说:’今天的木星特亮,你这个土包子,不知道你头顶上是什么星?离我们可远哪,下贱胚,要是用大炮把你轰出去,按照炮弹的速度你得在太空飞上好几百万年。,他自己又恰恰就是这么个下贱胚,总是以一般电车的速度跑到酒店外边去,大概每小时十公里。要不我再举一个,上尉先生,蚂蚁的事例。。。。。。”

  卢卡什上尉在卧榻上欠起身子,祈祷似地把双手交叉放在胸前,说:

  “帅克,我简直奇怪自己怎么总要找你来聊天。这么长时间我对你是很了解的呀!”

  帅克同意地点点头说:

  “这是个习惯,上尉先生,就因为我们早就互相了解了,还一块儿见过不少世面。我们一块儿吃过许多冤枉苦头。容我报告您,上尉先生,这是命运。皇上干的,件件都是好事。他把我们联合到一块儿来了,我也别无他求,只望能尽量多为您效劳。您饿了吗,上尉先生?”

  重又躺下的卢卡什上尉说:帅克这最后一个问题是他们这场难受的谈话的最好收场。让帅克去打听一下晚饭做得怎么样了吧。帅克要是离开他出去一下,他肯定要好受些,因为卢卡什上尉从帅克那儿听来的这些愚蠢故事比整个从萨诺克出发的行军还要使他困乏。他真想睡着一会儿,可又睡不着。

  “这是因为臭虫太多的缘故,上尉先生。有一种老说法:神父爱长臭虫。你到哪儿也找不到象神父家里那么多臭虫。在上斯托杜尔卡教区里,扎马斯迪尔牧师甚至写了一本论臭虫的书。那些臭虫在他布道的时候也在他身上爬来爬去。”

  “我刚才对你说什么来着?帅克,你是到厨房里去还是不去?”

  帅克走了。巴伦也踮着脚尖象影子般紧跟在帅克后面走了出去。。。。。。

  当第二天清早该营从利斯科维茨开往斯塔拉索尔—桑博尔一线时,那该死的牛肉还没有煮烂,战地伙房带着它,准备在路上继续煮,在半路上休息时把它吃掉。

  给士兵们在路上煮了黑咖啡。

  杜布中尉又在双轮救护车上躺下了,因为从昨天起他就感到难受。最倒楣的是他的勤务兵。他得在双轮车旁跑个不停;而且杜布中尉还一个劲儿地骂他,说他昨天根本没伺候他,以后要好好跟他算账。勤务兵每时每刻都得给他送水来喝,等他一喝下去又吐了出来。

  “你笑谁?笑什么?”他从双轮车上嚷道。“我要教训教训你,你别想耍我!你总有一天会认识我的!”

  卢卡什上尉骑在马上,旁边走着的是帅克。帅克起劲地往前走着,象急着要跟敌人干一仗的样子。他照例高谈阔论地讲了起来:

  “上尉先生,您注意到了吗?我们有的人真象苍蝇一样,还没背到三十公斤就忍受不了啦。您得象已故的布哈内克上尉生前说我们那样说说这些人。布哈内克上尉是为着陪嫁钱而自杀的。他从他未来的丈母娘那儿拿到这笔陪嫁钱,却把它花在窑姐儿身上。后来又从第二个未来的丈母娘那儿拿到一笔陪嫁钱。这笔钱用得还比较节省,是慢慢地在打扑克的时候输掉的,没花在女人身上。也没多久,又得去打第三个未来的丈母娘的主意。他拿到第三个丈母娘的陪嫁钱买了一匹阿拉伯公马,是匹杂交马。。。。。。”

  卢卡什上尉从马上跳了下来:

  “帅克,”他厉声说,“你要是再谈第四次的陪嫁钱,我就把你从这山坡上推下去。”

  他又跳上了马,帅克一本正经地接着说:“报告,上尉先生,没法谈第四次的陪嫁钱了,因为他在得第三次的陪嫁钱后就自杀了。”

  “总算到头了,”卢卡什上尉轻松地舒了一口气。

  “可别忘了说说那些人,”帅克接着说。“布哈内克经常给我们作报告。我认为,士兵们一开拔,就得象他那样把所有士兵都掌握住。他常常宣布休息,把我们集合到一块儿,就象小鸡围着抱蛋鸡一样,接着就开始对我们讲解起来:‘你们这些饭桶,你们根本不晓得珍惜在地球上的行军,因为你们都是一些没文化的土匪,看到你们,真叫人恶心。要是让你们到太阳上去行军,一个在咱们星球上只有六十公斤重的人,到那儿就会有一千七百公斤重,那你们就活不成啦,哪里还能行军!你们的军用背包就会有两百八十多公斤重,差不多有三公担;那杆枪就会有一百五十公斤,你们就得哼哼唧唧没个完,累得跟条被追赶的狗一样,耷拉着舌头走路了。,我们中间有个教员出身的倒楣鬼,他竟敢要求就这一点发表意见说:’请允许我说几句,上尉先生,体重为六十公斤的人到月球上只有十三公斤。咱们在月球上行起军来就会轻快些,因为咱们的军用背包在那儿就只有四公斤重。在月球上咱们就会飘起来而不需行军。,。。。。。。‘这还成什么体统?,已故布哈内克上尉说:’你这混蛋,你是想吃耳光了吧?好得很,我赏你一个一般人世间的耳光。我要是给你一个月球上的耳光,那你会因为体轻而飘到阿尔卑斯山去,碰得粉身碎骨;我要是给你一个太阳上的重耳光,你那套军服就会变成稀粥,你的脑袋就会直飞非洲。,于是给了他个人世间的普通耳光。这个爱多嘴的人哭了起来,可是我们还是接着行军。在整个行军过程中,他一直哭着。上尉先生,他嘴里叨咕着什么人的尊严问题,说对待他象对待畜生一样。后来上尉先生把他送到警卫室关了两个礼拜,还罚了他六个礼拜的劳役;可没等服完劳役,因为得了疝气病,他们就逼着他在兵营里翻单杠,说他是装病,他受不了这个活罪,死在陆军医院里了。”

  “这件事真不寻常啊,帅克,”卢卡什上尉说,“我已经说过几遍了,你有一种特别的方法让军官们得到消遣。”

  “这我不敢当,”帅克诚恳地回答说。“上尉先生,我只想给您讲讲,过去军队里有些人是怎么自找倒楣的。他总想显示自己比上尉先生还高明,想在士兵眼里拿月球问题来贬低上尉先生。在他挨了这人世间的普通耳光之后,大家都松了一口气,谁也不觉得有什么难受,恰恰相反,大家还因为上尉先生这一招而觉得挺开心的,这叫做‘摆脱困境,。一个人要是知道识相,那他啥事也不会有啦。在布拉格,在卡尔麦利迪修道院对门,上尉先生,耶诺姆先生早些年在那儿开了个卖兔子和别的禽鸟的店铺。这位耶诺姆先生跟装订工比莱克的女儿相好。比莱克先生不同意他们好,并且在店里公开宣布:要是耶诺姆先生来向他女儿求婚,他就把他从台阶上推下去,让他再也看不到这个世界。耶诺姆先生没管这些,还是去找比莱克先生。比莱克先生正用一把大刀切书边,活象在剖解青蛙。他拿着这把刀子在过道里迎接耶诺姆先生。他大声问他有何贵干。可爱的耶诺姆先生’膨,地一声放了个响屁,震得墙上的挂钟也停了摆。比莱克先生哈哈大笑,马上把手伸给他,一个劲儿说:‘请进吧!耶诺姆先生,请坐,你大概是要上厕所了吧?其实我也不是个厉害人。不错,我是把你赶出去过;可现在我看,你是个相当惹人喜欢的人,是个独特的人。就是个装订工,我读过许多长。短篇小说,可是在哪本书里也没看见过当女婿的是这么来作自我介绍的。,他边说边笑着,把肚子都笑疼了。他非常高兴地说:他觉得他们彼此间好象一出世就认得,象亲兄弟一样。他把雪茄烟递给他,又叫人去买啤酒。腊肠,还把他老婆叫来,从耶诺姆先生怎么放屁讲起,对她作了详细介绍。他老婆吐了一口唾沫走开了。后来他又把他的女儿叫来对她说,这位先生是在怎么样一种情况下向她求婚的。女儿马上哭了起来,央告着说她不认得他,也根本不愿意见到他。这么一来,他们两人只好把啤酒喝完,把腊肠吃光,分手了事。后来,耶诺姆先生还在比莱克先生常去的那家酒店出了不少洋相,以致这一带都只管他叫屁大王耶诺姆。到处传说他曾经想怎么扭转形势。人类的生活,报告,上尉先生,是那样的复杂,以致个别人的生命就一文不值了。战前有个叫胡比契卡的警长,常光顾我们那个’杯杯满,酒家,还有一位报社编辑,他专门收集一些断了腿的。挨车子压了的。自杀的事件登在报上。他是个乐天派,呆在警察局值班室的时间比坐在编辑部的时间还多。有一次他把警长灌得烂醉,互相在厨房里把衣服换了。于是,警长穿上了老百姓的衣裳,编辑先生却穿上了警长的制服。他把枪的号码遮起来,就上布拉格巡逻去了。在从前的瓦茨拉夫监狱后面的列塞街上,在寂静的深夜里,他遇着一位上了年纪的先生;这人头戴大礼帽,身穿皮大衣,同一位穿皮大衣的上了年纪的太太挽手同行。两人急急忙忙往家走,连一句话也没说。他向他们扑上去,朝着这位先生的耳朵嚷道:‘不许喊,要不就就把你们带走!,上尉先生,您想想看,他们吓成个什么样了。他们白费力气地跟他解释说,这准是误会,因为他们是从总督的宴会上回来,马车一直把他们送到民族剧院那儿,现在是同他夫人出来换换空气。他们就住在不远的摩拉尼街。他是总督府的高级文官,她是他的夫人。’你少胡扯!,穿着警官制服的编辑继续对他们嚷道,‘你应该感到羞耻!按你说的,就算你是总督府的高级文官,可你的行动简直象个小孩。我已经注意你们好一阵子了,看见你总用你的手杖敲着一路上碰到的每一家铺子的门板。这时,象你说的,你那夫人还帮你的忙。,。。。。。。’可我根本就没拿手杖啊!您瞧得见的,我没有啊!这恐怕是我们前面别的什么人干的吧!,。。。。。。‘你当然不会有手杖罗,,穿着警官制服的编辑说,’我看见你在拐角上抽打一个手拿着烤土豆和栗子上小酒店去的老太婆时把手杖打断了,打得她连哭都哭不出来了。,这位总督府的高级文官气得说了一些难听的话,穿警官制服的编辑便把他抓起来,交给了萨尔莫瓦街上的警察所巡逻队,吩咐巡逻队把这两人带到警察所去。又说,他自己要赶到圣英德希赫街上的警察所去,到维诺堡去办理诉讼案。还说这两个人参加夜间斗殴,犯了扰乱治安,外加辱骂警察的罪过。他自己要到圣英德希赫警察所去办点儿事,一个小时后到萨尔莫瓦警察所来。巡逻队把两人都带走了。他俩一直坐到天亮,等着这位警长来。而这一位绕个弯儿到了‘杯杯满,酒家,把那位胡比契卡警长叫醒,简短地告诉他出了什么事儿,并且向他暗示,要是他不能保密,说了出去,就可能出大乱子。”

  看来,卢卡什上尉已经听累了。在催着马儿小跑,追上前卫队之前,他对帅克说:

  “你要是准备一直说到晚上的话,那你就会变得越来越蠢。”

  “上尉先生,”帅克冲着骑马而去的上尉的背影叫道,“您不想知道这件事儿的结果吗?”

  卢卡什上尉快马加鞭,得得地跑远了。

  杜布中尉的情况有了明显好转,居然从救护双轮车里钻了出来,把连本部的全体人马集合到一块儿,晕头晕脑地要给他们训话。他对他们作了一番冗长的演说,听了使人觉得比身上背着弹药枪枝还要累。

  他的讲话是这么一些警言妙句的大杂烩:

  他开始说:“士兵对军官先生们的爱戴使他能够作出教人难以置信的牺牲,至于这种爱戴之情是否出于士兵的真心,这倒无关紧要,反正也是可以强制的。在老百姓中,一个人对另一个人强求的爱,比方说,强迫学生去爱全体老师,那就全仗着强迫他的外部力量才能维持长久。在军队里,我们看到的正相反,因为军官不允许士兵的感情有半点放松。这种感情把他跟自己的上司连在一起。这不是一般的爱,这实际上包含着尊敬。畏惧和纪律。”

  在整个这段时间,帅克一直走在杜布中尉的左边。杜布中尉说话时,他一直把脸对着杜布中尉来了个“rechtsschaut”(德语:向右看齐!)。

  杜布中尉起初没留意,他还接着往下说:

  “这种纪律,这种服从的义务,士兵对长官的义务爱戴表现得很简单,因为官兵之间的关系本来就很简单:一个下命令;一个听指挥。我们在关于军事艺术的书中早已读到,每个士兵都应当把军人的简单明快和朴素单纯看作是必须具备的美德。每个士兵,不管他乐意与否,都要热爱他的上级军官;上级军官在他的眼里必须是具有坚强与完美意志的最大的。十全十美的典范。”

  现在他才留意到帅克对他的“rechtsschaut”的姿式。他觉得很不自在,突然感到他的演讲越来越前言不搭后语,觉得士兵对上级长官应当有感情这个题目是一条找不到出路的死胡同,便对帅克嚷道:

  “你干吗老这么死盯着我?”

  “报告,中尉先生,我是在执行命令。有一次您亲自吩咐过我,说在您讲话的时候,我必须盯着您的嘴,因为每个士兵都要执行他的上级军官的命令,直到将来,也永远记住他的话,我不得不照办。”

  “掉过脸去朝别处看!”杜布中尉嚷道。“你这笨蛋,不许你再这么盯着我,明白吗?我讨厌,这样我受不了。我要再看见你这样,就要对你不客气了。。。。。。”

  帅克把脸转向左边,他跟杜布中尉并排走着,姿式僵直得使杜布中尉忍不住又向他嚷道:

  “我正在给你讲话,你往哪儿看?”

  “报告,中尉先生,我正在执行您的命令’Linksschaut!,(德语:向左看!)”

  “唉!”杜布中尉叹了一口气,“你真要把人气死,你给我笔直朝前看,心里想着自己:就是个傻瓜,少了我没什么。记住了吗?”

  帅克来了个“向前看”,并说:

  “请允许我问一声,中尉先生,我要不要回答您这个问题?”

  “你好大的胆子!”杜布中尉对着他吼了起来,“你在怎么跟我说话?你这是什么意思?”

  “报告,中尉先生!我在想您在一个站上对我的嘱咐,说在您结束讲话时,什么也不要回答。”

  “你是害怕我,”杜布中尉高兴开了。“可是你如今还不认识我。好多人在我面前发过抖,你记住这个!那些家伙我会对付的!你给我住嘴,到后排去,我不要见到你!”

  于是帅克就留在后面,同救护队一起舒舒服服坐在双轮车上前进着,直到指定的休息地点。在这里,大家终于从那条倒楣的牛身上尝到了汤味和肉味。

  “这头牛啊,至少该搁在醋里泡上两个礼拜。既然牛已经没了,那就该让那个买牛的人来泡泡,”帅克说。

  一个传令兵带着给十一连的新命令骑着马从旅部奔来:行军路线改为取道费尔什丁,不走沃拉里奇和桑博尔那条路了,因为桑博尔已驻有两个波兹南团,再也住不下一个连了。

  卢卡什上尉命令万尼克同帅克到费尔施泰因去找宿营地。

  “帅克,你可要当心别在路上出什么乱子啊!”卢卡什上尉叮嘱他说,“最要紧的是对老百姓要规规矩矩的。”

  “报告,上尉先生,我尽力而为。可我今天早上打瞌睡时做了一个讨厌的梦,梦见我住房过道的洗脸池老往外冒水,冒了一个通宵,结果把房东的天花板也淹没了。后来房东一大清早就让我搬走。上尉先生,这样的事情在生活中的确有过。在卡尔林,铁路桥的后边。。。。。。”

  “你别胡扯淡了,帅克。最好是跟万尼克看看这张地图,知道该怎么走法。你看,这儿是些村子,从这个村子往右一直走到河边,沿着小河便可找到离它最近的村子,再往前走,在你们右手边又会遇到一条小溪,你们朝北往上穿过田野,就绝对迷不了路,能稳稳当当地找到费尔施泰因。记住了吗?”

  于是帅克遵照指示同军需上士万尼克出发了。

  刚过中午,太阳晒得人闷热难受,掩埋士兵尸体的坟坑没盖好土,散发出一股腐烂的臭气。士兵们如今来到的这个地区,在进攻普舍米斯尔时曾经发生过战斗,好几个营在那里被机枪歼灭了。河边小树林里,可以看到炮火破坏的痕迹。在大片平原与山坡上,只剩下锯齿般的树墩子露在地面。整个荒原被纵横交错的堑壕切割开来。

  “这儿跟布拉格郊外不怎么一样,”帅克打破沉寂说。

  “我们那儿已经收割完了,,军需上士万尼克说,”收割总是从克拉卢普克开始的。“

  “这儿等打完仗之后收成准会非常好,”过了一会儿帅克又说。“用不着去买骨粉了。整整一团人烂在地里,这对庄稼人大有益处。总而言之,这里的地肥得很。我只是担心老乡会稀里糊涂把这些士兵骨头卖到糖厂去做骨炭(捷克制糖业曾用骨类作为过滤和净化粗粮之用。)。卡尔林兵营有个叫霍卢普的中尉,他学问大得使全连人都觉得他是个傻子,因为他太博学,以致没学会咒骂士兵,他对什么都只是按科学观点来解释。有一次,士兵向他报告说我们的配给面包没法吃。要是别的军官碰上这种放肆行为准会大发雷霆,可他不,还是心平气和的。他既不骂人猪猡,也不打人耳光,只是把士兵们叫拢来,和和气气地对他们说:‘士兵们,首先,你们得知道,兵营不是什么delikatessenhandlung(德语:高级食品店。),任你们在那儿选购腌鳗鱼。油渍沙丁和各种夹心面包。每个士兵都应放聪明些,毫无怨言地吃他那份配给;而且应该懂得纪律,别对配给的质量评头品足。士兵们,我们正在打仗,你们设想一下,仗一打完,你们被埋在地下,管你们死前吃的是什么面包,对那块地还不都是一样吗?大地母亲反正也是把你们拆开,连人带靴统统吃掉。在这个世界上,啥也糟蹋不了。士兵们,从你们的骷髅上头又会为新的士兵长出新的麦子来做面包。那些士兵说不定又会跟你们一样不满,发牢骚。跟人顶撞;有人就会把那些士兵关起来,说不定把他们关到哪一天哩,因为他们有权这么做。士兵们,如今我给你们讲得清清楚楚,想必不用我再来提醒你们了吧!我希望你们记住,别再抱怨了。,’还不如骂我们一通好!,士兵们互相说。大家听了中尉这一番演说感到很丧气。有一次他们把我从连部叫出去,让我去对那位中尉说:我们大家都喜欢他,可是不骂人就算不得军队。我便走到他房里去,请求他别讲任何客气,军队应该象根皮带那样缠紧一点儿。士兵们已经习惯于每天都有人来提醒他们是狗是猪,不然的话就会失去对上级军官的敬意。他谈到了文明,谈到现在不能再在鞭子下服役;但到最后,为了提高他的威严,还是给了我一个耳光,把我赶出门外。当我把交涉结果告诉他们时,大家都大为高兴;可到第二天,这种快乐又被破坏了。中尉走到我面前,对我说:‘帅克,我昨天的举动太鲁莽了,现在赔你一块金币,拿去打点儿酒为我的健康干杯吧。应当善于跟士兵们和睦相处。,”

  这时,帅克望了望四周的景色。

  “我觉得,”他说,“咱们好象走错了路。上尉先生给咱们交待得清清楚楚,咱们该先上山,后下山,向左拐,然后向右拐,完了再向右拐,接着再往左拐;咱们却一个劲儿笔直朝前走。要不就是咱们在讲话中不知不觉照这么走过来了。我肯定在咱们面前有两条通费尔施泰因的路。我建议咱们走左边那条路。”

  军需上士象往常一样,一碰到十字路口就坚持要往右走。

  “我这条路,”帅克说,“保准比您那一条好走些。我沿着这条长了玻璃草的小河走,您去逛那晒焦了的大地吧。我按照卢卡什上尉先生给我们指示的路走,他说咱们绝对迷不了路。既然迷不了路,那我又何必要去爬山冈呢?我在草原上慢慢地走,采点花儿插在帽子上,给上尉先生也采上一束花;再说咱们也可证实一下,到底谁走对了。我想,咱们就在这儿象亲哥儿俩似地分手吧!这儿正是条条道路通费尔施泰因好地方。”

  “别傻了,帅克,”万尼克说,“按地图,恰恰应该象我所说的往右边走。”

  “地图也可能画错了,”帅克边回答边朝着山下那条小溪走去。

  “有一次夜里,维诺堡的香肠师傅克谢内克按照布拉格市交通图,从小城广场上的’蒙太古,啤酒店回维诺堡,到天亮时却走到了克拉德诺的罗兹杰洛夫。早上人们在麦地里发现他时,他已经冻僵,晕过去了。您既然听不进我的意见,上士先生,您有您的主意,那咱们就分道扬镳,在费尔施泰因见您看一看表,看咱们究竟谁先到。要是遇到什么危险,您就朝天放一枪,让我好知道您在哪里。

  黄昏时分,帅克来到一个小池塘边,在那儿遇到一个逃跑出来的俄国俘虏,正在池塘里洗澡。俄国人一见到帅克,爬出水面,光着身子就跑掉了。

  柳树底下放着一套俄国军服。帅克很好奇,不知自己穿上那套衣服是个什么模样,便把自己原来那一身脱下来,把那个倒霉的。光屁股的俘虏的俄国军服穿上了。那个俘虏是从森林后面一个村子的俘虏队里逃出来的。帅克很想在池塘水面上好好照照他自己的样儿。他在池塘边走了好半天,直到给搜捕逃跑的俄国俘虏的战地宪兵队的巡逻兵发现为止。巡逻宪兵都是些匈牙利人,不顾帅克的一再抗议,硬是把他拖到赫鲁瓦的转运站去了,在那里把他跟一批俄国俘虏关在一起,他们是被派去修筑通往普舍米斯尔的铁路的。

  事情发生得如此突然,以致第二天帅克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情况。部分俘虏住在学校的一间教室里。帅克便用一根烧焦了的木头在这间教室的白墙上写道:

  九十一团十一先遣连传令兵。布拉格人约瑟夫。帅克于执行打前站任务之际,在费尔施泰因附近误被奥军俘虏,故在此过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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