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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16-20)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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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 警察局长终于出现了。 他朝着这边走过来。他长着一张圆脸、身材很高大,体格很健壮。歪戴着帽子,一边的胡子向上翘着,一边的胡子往下搭拉,因此,看上去他的脸成了歪的,更显得他难看而蠢笨了,满脸都是迟钝而没有真情实意的那种假笑。他左手拿着马刀,右手在空中挥动。远远的,就可以听见他的沉重而又坚定的脚步声。 群众纷纷让开了路。大家脸上都是阴郁失望而怨愤的表情。吵嚷议论声逐渐压低了,仿佛都钻到地下去了,场面上一片寂静。 母亲觉得,额头上的皮肤有占抽搐,眼睛在发热。她想挤进人群,于是全身紧张地朝前冲去,但突然她又呆住了。 “这是怎么回事?”局长站在雷宾前面,一边打量他,一边强硬地问。“为什么不捆起手来?乡警!绑起来!” 他的声音很响亮,可并没有逼人的气势与威严。 “本来是绑着的,不知是谁又给他解开了!”一个乡警回答。 “什么?不知是谁?是哪些人?” 局长看了看他面前的群众。群众紧密地站成了一个半圆形,好像严阵以待。 局长又用他那单调平板的、没有气力的声音说: “这都是些什么人?” 他用刀把子朝蓝眼睛的农民的胸口上用力地以戳了一下。 “楚马柯夫,是你干的吗?哦,还有谁,有你吗?米新?” 说着又用右手拉着另外一个农民的胡子逼问。 “滚开!混蛋!……要不走,给你们尝点厉害!” 这时,他的声音和他的脸上,既没有愤怒,也没有威吓的神气,他只是很平静地说着,用他那又长又结实的手习惯地、有节奏地打着前边的人。 人们低下头,转身向后躲着。 “喂,你们怎么啦?”他对乡警说。“绑起来呀!” 他嘴里便不干不净地骂起来,同时,望了望雷宾,恐吓着说: “背过手去!混帐东西。” “我不愿意让人绑我的手!”雷宾不卑不亢。“我又不打算逃,也不反抗——为什么要绑我?” “什么?”局长上前一步追问。 “你们虐待百姓虐待得也该够了!畜生!”雷宾提高了声音骂道。“你们流血的日子也快要到了……” 局长站在他面前,耸动着唇髭,朝他望着。然后退了一步,用他那种咝咝啦啦的嗓门儿吃惊地喊叫: “啊,啊,龟孙子,这是什么话?!” 说着的同时,他飞快地抬起手在雷宾的脸上重重地打了一记耳光。 “拳头是打不死真理的!”雷宾挺身上前喊道。“你没有权利打我!你这个狗东西!” “我没有?我没有?”局长拉长了声调吼叫着。 他对准雷宾的脑袋又挥起了手。雷宾把身子一缩,闪了过去。局长的拳头落空了,身子随着晃了一晃,差一点站不住脚。 群众中有人高声嗤笑了一声,好像很解气的声音。 雷宾又发出了愤怒的呼声: “我说,你不敢打我,你这个魔鬼!” 局长向四周望了望,——人们阴郁地、默默地凑在一起,形成一个紧紧围绕的黑色的大圈…… “尼基塔!”局长朝周围张望着,高声叫喊。“喂!尼其塔!”从人群里面走出一个穿着短反袄的又矮又胖的汉子。他低头他那个头发蓬乱的大脑袋,双眼望着脚尖。 “尼基塔!”局长捻着口髭,慢慢地说。 “打这家伙的嘴巴子,重重地打!” 尼基塔走近前来,站在了雷宾面前,抬起了他的大脑袋。 雷宾傲然地直对着他的脸,说出了几句沉痛而又真诚的话,这话好像重重地打在他的脸上。 “喂,大家伙你们看看,那个野兽想用你们自己的手来勒死你们自己!大家看一看吧,想一想吧!” 那个农民尼基塔抬起手来,懒洋洋地对着他的头打了一下。 “这算是打了吗?混蛋!”局长尖声叫喊起来。 “喂,尼基塔!”人群里面有人低声说他。“不要忘了上帝!” “叫你打呀!打!”局长在他的颈子上猛推了一把。 那农民退到旁边,低下头阴郁而冷淡地对局长说: “我不打了……” “什么?” 局长的脸立刻就抽搐了一下,他两脚跺了起来,嘴里大骂着,扑到雷宾身上,狠狠地打了一拳。雷宾的身子晃了一下,连忙伸出手来招架,可是,局长第二拳就把他打倒在地上了。局长被激怒了,像猛兽似的咆哮着,在他的周围暴跳如雷,拼命地用靴子朝他的头部、胸部、腰部乱踢一气。 人群里顿发出了充满敌意的嗡嗡声,他们波动起来,朝局长面前涌过来,气势逼人,不可遏止。 看到这种情景,局长连连后退,慌忙从命鞘里抽出了马刀。 “你们想干什么?打算造反吗?是吗……这像什么话?……” 他的声音哽了一下,发出了一声尖叫,好像断了似的,后来就发哑了。也奇怪,他的嗓子一哑,他的力量也好像丧失掉了。只见他缩着脖子,弯了腰身,用茫然若失的眼光向四面张望着,每退一步都小心地用脚试着身后的土地,向后退了几步之后,就声嘶力竭地慌忙喊道: “好啊!把他带走,我要走了。可是,你们这些该死的畜生,你们应该明白,他是政治犯,他抗沙皇图谋造反,你们知道吗?你们还打算保护他吗?你们也是暴徒吗?啊!……” 母亲一动不动地站着,眼睛一眨也不眨。此时此刻,她没有力气了,也没有思想了,就好像在做梦一般,心里充满了恐怖和怜悯。在她的头脑里,群众的愤怒的、阴沉的、恶恨的喊声,像野蜂似的嗡嗡地响着;局长的声音在发抖;还有人在低低谈话…… “如果他有罪,——审判他好!……” “大人,饶了他……” “您怎么能这样打他,一点也不考虑法律呀?” “怎么可以这样呢?要是不论谁都可以打人,那成什么样子了?……” 人们分成两堆——一堆围着局长,嘴里一劲喊着,劝说着他。另外一堆人数较少,他们仍然围着被打得遍体鳞伤的雷宾,恼怒地纷纷议论着,主持正义。 其中有几个人将他扶了起来。 乡警又想过来捆绑他的手。 “等等吧!恶魔!”大家齐声怒喝。 米哈依洛擦抹着脸上的污泥和血迹,一声不吭地朝四周望。 他的视线在母亲的脸上滑过去——母亲为之颤栗了一下,身体向前倾着,不由自主地挥了挥手——可是雷宾已经转过脸去。几分钟之后,他的目光重新停在了母亲的脸上。 这回,母亲觉得,雷宾好像伸直了身体,也抬起了头,染了血的面颊颤动起来…… “他认出来了——真的认出来了吗?……” 母亲对他点点头,心里又是悲戚,又是害怕,又是高兴,不由得颤抖起来。 可是,接下来她就发现,那个蓝眼睛的农民站在他身边,也在目不转睛地盯着她。他的视线有一刹那在她心头突地引起了一种危险的感觉…… “我这是在干什么呀?他们不会把我抓去的!” 那个农民对雷宾说了些什么,雷宾把头猛的一摇,用发抖的声音,但仍旧很清晰,很有精神地说: “不要紧!世界上不止我一个人,——真理,他们是抓不无的!我呆过的地方,人们都会想起我,就是这样!哪怕他们把我们的老窝都捣毁,那里不再有我们的同志……” “这是对我说的!”母亲当下就明白了。 “可是,雄鹰可以自由飞翔,人民被解放的那一天,总会到来的!” 一个女人拿了一桶水来,开始动手替雷宾洗脸,一面不住地叹息着。她那纤细的、怨诉地话声和雷宾的话声混合在一起,使母亲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 一群农民跟在局长后面,而且越跟越近,其中有人高喊: “喂!来一辆车子给犯人坐!当班的是谁的?” 接着是局长那生气的声音: “我可以打你,你可不能打我,你不能打我,你也不敢,笨蛋!” “原来这样!你是什么——你是上帝吗?”雷宾怒吼着。 一阵涨乱的、并不很响的喊声,盖过了雷宾的声音。 “老大爷,不要争论了!人家是官家!……” “大人,您不要生气!他有点疯了……” “住口!你这个混蛋!” “现在马上就把你押到城里去……” “城里也得讲道理吧!” 群众的喊声带着劝释和恳求。 这些声音融成一团乱哄哄的喧噪声,里面的一切都充满了无可名状的怨诉,又仿佛是绝望的声音。 乡警抓住了雷宾的手臂,将他带上乡政府的大台阶,又推进了房门。 这样,农民们慢慢地在广场上四散而去了,仿佛也是不约而同。 母亲看到,那个蓝眼睛的农民正皱着眉头瞅着她,而且像是直朝她走过来,步子很大。 母亲觉得自己的在小腿在不停地抽搐起来,凄凉的感情缠绕着好怕心,令她很不舒服,甚至有种呕吐的感觉。 “用不着逃走!”她心里告诫自己。“用不着!” 于是,她紧紧地抓住扶手,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局长站在乡政府的台阶上面,挥舞着双手,用他恢复原状的、没有精神的声音喝斥着没有去的人们: “你们这些傻瓜,狗娘养的!什么也不懂,还想来管国家的大事?!畜生!他妈的!你们应该感激我,跪在我面前谢谢我才行!要不是我的心肠好,非叫你们一个个都去做苦役不行……畜生们!……” 二十来个农民脱了帽子站在那儿,听他说话。 天色渐渐黑下来了,乌云也渐渐地低垂了。 蓝眼睛的农民走到台阶前,叹了口气,用一种不重不轻的口气说: “我们这儿的事就是这样……” “是呀。”母亲低声答应说。 他用坦率的眼光望着母亲,问道: “你是做什么的?” “我想从乡下女人手里收购些花边,还有土布什么的。” 那农民慢慢地摸了一下胡子。接着,他用眼睛望着政府那边,冷冷地低声说: “我们这里没有这种东西……” 母亲从上到下打量了他怀遍,等待着可以比较方便地走进驿站的机会。 那人面目清秀,仿佛在沉思,眼睛里逞着忧郁的神气。他身材高大、宽肩,穿着补钉落补钉的外衣和一件干净的洋布衬衫,下面穿着一条乡下人织的呢子做的赤褐色长裤。光着的脚上套着一双破烂的鞋子…… 不知是什么缘故,母亲轻松地舒了一口气。突然,她顺从着自己寻陛模糊的思念来得更早的直觉,自己也觉得很突然地问道: “你那里可以过夜吗?……” 问过了之后,她便觉得自己全身的肌肉和筋骨都紧张了起来。 她挺直了身体,呆定定地望看他,在她的头脑中不断地闪现着一个好像刺痛了她的念头。 “我害了尼古拉·伊凡诺维奇。我要很久地不能看见巴沙了……,他们会把我打死的!” 那农民眼睛看着地面,用手将上衣把胸口掩上,不慌不忙地说: “过夜?怎么不可以?可是,我们家里的房子不好……” “我是不会在乎的!”母亲无意识地回答着。 “那就行!”那人以惊奇的目光打量着母亲,重复了一句。 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在暮色中,他的眼睛里发出冷冷的光来,脸色也显得十分的苍白。 母亲怀着好像下山时的心情,轻轻地说: “那么我就去吧,你替我拿一拿箱子……” “好。” 他耸了一下肩膀,又重新将前襟掩上,低声说: “看——马车来了……” 雷宾出现在乡政府的台阶上。他的双手被捆绑着,头和脸上好像用灰色的什么东西裹着。 “乡亲们,再见!” 他怕声音在寒冷的黄昏的暮色中回响着。 “你们要寻找真理,保护真理,相信那些带给你们真话的人们,为了真理,不要贪生怕死!……” “闭嘴,狗东西!”不知从什么地方传来了局长的声音。 “乡警,赶马走快些,傻瓜!” “你们有什么贪恋呢?想相你们过得是怎样的一种生活呢?……” 马车动了,雷宾坐在两个乡警中间,仍用低沉的声音喊道: “饿死有什么名堂呢?为自由而奋斗吧,自由可以带给我们真理和面包,——再见了,乡亲们!……” 车轮急速响声和马蹄杂踏声,局长的呼喊声,混合在一起,冲乱了他怕话,淹没了他的话。 “这是对的!”那个农民猛地摇了摇头说。接着,他又对母亲嘱咐道:“你在驿站里面坐一下,——我就来……” 母亲走入室内,靠着桌子在茶炊前面坐下了,拿起一块面包看了一看,又缓缓地把它放回盘里。她不想吃东西,心里又有了一种想呕吐的感觉。 那种感觉温暖得令人难受,吸引着她心里的热血,使她疲惫无力,更叫她感到晕眩。 在她眼前,浮现出了那个蓝眼睛的农民的那张脸——有的样子很怪,轮廓看上去很不清楚,不能让别人对它产生信任。 她不知究竟为了什么——她不敢大胆地推断,这个农民可能会去告密。然而,这种想法已经在她心头产生了许久,并且十分沉重而又牢固地压迫着她。 “他已经看破我了!”母亲懒懒地无可奈何地想着。“已经看破了,猜出了……” 可是,这种想法沉溺在难堪的灰心和执拗得要呕吐的感觉里,并没里能够持续下去,或得到发展。 窗外,喧闹已被无声的静寂代替了,充分地暴露出乡村里特有的那种沉闷而令人担惊的气氛,这种气氛增加了人们心里的孤独之感,叫每颗心都充满了晦暗的情绪,像是一种灰烬般的灰色的、软软的东西堵塞在胸口。 姑娘进来了,站在门口问: “要来个煎蛋吗?” “不要了,我现在觉得什么也吃不下去了,刚才的吵闹打架把我吓坏了!” 姑娘走近桌旁,激动不已地却仍是低声地说: “那局长打得真凶啊!我当时站得很近,清清楚楚地看见了那个人的牙齿都被打掉了,吐出来的都是浓浓的紫血,颜色那么深!……眼睛差不多已经看不见了!那个人是柏油工人。警官在我们那儿躺着,喝醉了酒了,还是一个劲儿地嚷着再拿酒来。他说他们结了帮,那个长着络腮胡子的就是首领。 “一共抓了三个,听说呀,还有一个逃了。另外还抓了一个小学教师,也是和他们在一起的。他们都不相信神,劝人们去抢教堂,你看,他们就是这种人!我们这儿,有些乡下人很是可怜他,但也有人说——应该把他干掉!我们这儿有些乡下人凶得很呢——真吓人!” 母亲听着她的话,努力使自己保持平静,忘掉不安,忘掉可怕的期待,尽量集中注意力。虽然这个姑娘的话不联贯又说得很快。 姑娘看见有人专心听她讲这讲那,心中很高兴,所以越说越起劲儿,几乎透不过气来了。然而,她并没有停下话头的意思,仍是喋喋不休地说下去: “告诉您吧,听我爹说,这都是因为灾荒年头的缘故!近两年啊,我们这儿一点收成都没有,老百姓都要苦死了!所以才出了这样的乡下人——真倒霉!在集会时也总是大喊大叫,争吵打架,不久之前,瓦修柯夫因为欠税,村长要卖他怕家具,他就打了村长一个耳光。嘴里嚷嚷着说,这就是还给你的税……” 这时候,门外忽然传来了沉重的脚步声。 母亲两手按着桌子站了起来…… 蓝眼睛的农民走进来了,他连帽子也不摘,就愣愣地问: “行李在哪儿?” 他毫不费力地提起了箱子,顺手把它摇了摇,说道: “空的?玛利卡,把客人领到我家来。” 说完后,他什么也不看地走了出去。 “在这里过夜?”姑娘问。 “是的!我这是来收花边的,买花边……” “这儿不织花边!在企尼考伏和达利诺那边有人织,可是,我们这儿没人织。”姑娘对她说。 “我明天就到那边去……” 母亲付了茶钱,另外给了她三戈比的小费,使姑娘非常高兴。 走到外面,她的光脚在潮润的泥土上啪哒啪哒地走着,步子迈得很快。一边走,一边对母亲说: “您要不要我到达利诺去跑一趟,叫她们把花边都拿来; 要是她们来呢,您就不用去了。总共有二十里路呢……” “用不着了,好孩子!”母亲和她并排走着,无比感激地回答她。 不能不承认,寒冷的空气使她的精神大为振奋,于是,她心里产生了一个不很明确的决定。而这种模糊的、但却有所预示的决定慢慢地发展扩大着…… 而母亲想要加速这种决定的成长,便不停地反复问自己: “怎么办?如果老老实实说了……” 周围又暗、又冷、又湿。 各家各户窗子里那一动不动的,发红的灯光,模糊不明地闪动着白黄色的光晕。在一片寂静里,可以听到家畜那带着浓浓的倦意的哞叫声,以及偶尔的一两句的人们的呼叫声。 阴暗而沉重的悲哀裹住了整个村庄…… “这边来!”姑娘叨叨着,“您投错了人家了,这家子穷得很……” 她摸到了门,随即把门打开了,活泼地朝里喊: “塔齐扬娜大娘!” 喊完之后,姑娘就迅捷地走开了。 从一片黑暗中传来了她告别的话音: “再见!……” 17 母亲站在门口,把手搭在额头上,仔细地打量了一番。 看上去,房子很挤很窄,但是却很干净,——这是显而易见的。有一个年轻女人从暖炉背后探出头来张望了一下,行了个礼,什么都不说就又进去了。在前面角落里摆着一张桌子,桌上点着一盏灯。 主人就坐在桌子旁边,用指头轻轻地敲着桌子的边沿儿,正目不转睛地望着母亲的脸。 “请进来!”过了一会儿,他才开口让客。“塔齐扬娜,去叫彼得来,快些!听见没有?” 女人很快地跑了出去,也不抬头向客人望一眼。 母亲坐在主人对面的凳子上,又仔细端详了一遍——她的箱子没有看见。恼人的寂静充斥了小屋,只有洋灯的火焰发出勉强可以听到的爆裂声。 那个农民的脸好像是在沉思,皱着眉头,很模糊地在她的面前晃动,叫她产生一种忧郁的烦恼。 “我的箱子放哪了?”母亲忽然开口高声追问,这声音连她自己都没有预料到。 那人耸了耸肩,心事重重地说: “不会丢了的!……” 他压低声音,皱着眉毛接下去说: “刚才在那个小姑娘面前,我故意那是空的,不,其实不是空的,里面装的东西重得很!” “哦?”母亲问。“那么怎么样?” 他站起身来,走到母亲跟前,俯下身来低声问道: “你认识那个人?” 母亲颤抖了一下,但是却很决断地说: “认识!” 这句短短的话就好像从她内心发出光华来一样,照耀了外部的一切。她放心地透了一口气,在凳子上动了动后,就坐得更加牢靠稳妥了…… 那个农民咧开嘴笑出声来。 “您在跟那个人互相打暗号时,我看出来了。我凑近他的耳朵问了他——是不是认识站在台阶上面的那个女人?” “那么他怎么讲?”母亲急切地问。 “他?他说——我们的同志多得很。不错!他说,多得很……” 他疑问般地望着母亲,重又笑着说: “那人真有力量!……胆子大得很……一点也不抵赖,什么都是——‘我’……被打得那么厉害,他还是说他自己的……” 他的柔弱无力的声音,轮廓不分明的面貌,神情坦率的眼睛,使母亲越来越放心了。 在母亲的身上,对雷宾的令人心疼的辛酸的怜悯渐渐代替了不安和失望的情绪。 此刻,她终于忍耐不住了,怀着空如其来的、痛苦的仇恨,绝望地喊了出来: “那帮强盗!没人性的东西!” 母亲就哭了出来。 那个农民阴郁地点着头,缓缓地从她身边走开了。 “当官的可找到了一帮好朋友,是啊!” 忽然,他又向母亲转过身来,低声对她说道: “我猜,箱子里是报纸,——对不对?” “对!”母亲抹着眼泪,率直地说。“给他拿来的。” 他皱着眉头,把胡子握在拳头里,眼睛瞅着旁边,沉默了一会儿。 “报纸到我们这儿来了,小册子也来了。这个人我们认识……以前看到过的!” 那个农民站住了,想了一会儿,然后又开口问: “那么,现在您打算怎要安排这个箱子呢?” 母亲向他望了望,挑战似地说: “留给你们?……” 他并不吃惊,也不反对,只是简单地重复了一句: “给我们……” 他表示许可似的点了点头,放开了握着的胡子,用指头梳了梳胡子,然后坐下来。 记忆是毫不容情的,也是执拗而顽强的。它让母亲眼前不断地映出雷宾被折磨的惨痛情景。他的形象打消了母亲心里所有的一切思想念头,因为他而感到的痛苦和屈辱掩住了母亲心里一切的感情;她对于箱子的事,对于其他的一切,已经什么都不考虑了。她的脸色很阴沉,眼泪从她的眼睛里忍不住地涌出来了,可是当她和主人讲话的时候,声音却一点也发抖。 “他们掠夺人,压迫人,将人踩在泥水时,那些该死的东西!” “他们有力量啊!”那个农民静静地答应着话头。“他们的力量大得很啊!” “可是,力量是从哪里来的呢?”母亲愤愤地叫道。“还不都是从我们这里,从人民手里夺去的吗?一切都是从我们这里抢去的!” 这个农民的神情是愉快的,可是有一张令人不能理解的面貌,使母亲烦躁起来。 “对啦!”他沉思似的拖长了声音说。“车轮……” 他机敏地警惕起来,将头侧向门边,听了一会儿,低声说: “来了……” “谁?” “自己人……一定是……” 进来的是她妻子,后面还跟着一个农民。那人将帽子丢在角落里,很快地走到了主人身边,向他问道: “喂,怎么样?” 主人肯定地点了点头。 “斯吉潘!”女人站在暖炉前面说。“恐怕客人肚子饿了吧!” “不饿,多谢你,亲爱的!”母亲直截了当地回答。 那个农民走到母亲身边,用破滥的声音很快地说: “我们来认识一下,我叫彼得·叶戈洛夫·李雅比宁,蛋号叫‘锥子’!对于你们的工作,稍稍懂得一些。我会写会念,可以说,不是傻瓜……” 他握着母亲伸出的手摇着,一面对主人说: “斯吉潘!你得当心!华尔华拉·尼古拉耶夫娜太太,当然是个好心肠的人!可是她说,所有这种事情都是胡说,没有道理。她说,那些乳臭未除的孩子和一些乱七八糟的大学生,因为不懂事,害得乡下人受苦。可是,我们不是看见——方才被抓去的人的确是个好人,是个可靠的人,就是眼前这位上了年纪的太太,看来也不是什么富家大户出身。请您不要生气,您是什么出身?” 他匆忙而又流畅地一古脑儿说出这么多话,而且口齿清晰。说话期间。他的胡子神经质地随着抖动;眼睛眯着,仿佛探测似的对母亲的脸上身上迅速地打量着。 他的衣服破破烂烂,蓬乱的头发令人感到很不舒服,好像刚跟谁打过架一样。打架中像是打败了他的对手,所以带着胜利般的喜悦和兴奋。 他的这种活泼的态度和一开口就非常直率地讲话的性格,都叫母亲喜欢。她望着他的脸,回答了他的问话。 彼得再一次和母亲热烈地握手,用他那破锣似的声音轻轻地干笑着。 “斯吉潘,你看见吗,这是很正当的事情!这是非常好的事情!从前,我不是也对你说过,这得我们老百姓自己亲手来开始。太太是不会说出真理的,这对她没有好处。可是,不管怎么说,我还是敬重她!她是一个好人,也希望我们能有好处,可是只要有一点点,而且对她们自己没有损失!可是老百姓情愿一直干下去,就是吃亏、受损害,我们都不怕,懂吗?整个生活对我们老百姓都是有害的,到处都要吃亏,没有路可走,周围什么都没有,只有人从四面八方喊着,叫你‘别动’!” “我懂!”斯吉潘点着头说,接着又加了一句:“她在担心那只箱子。” 彼得调皮地对母亲使了个眼色,并让她安心地挥着手继续说道: “您不必担心!不会出乱子的,老太太!箱子在我家里,方才斯吉潘跟我讲起您,说您也跟这种事情有关系,而且认识那个人。我对他说,斯吉潘,你要小心些!这种非常严重的事情,是不能胡说八道的!喂,老太太,方才我们站在您旁边,您大概也能感到我们是什么人吧?正直的人,脸是看得出来的,因为,老实说吧,他们是不大可能在街上来回来去闲逛的!您的箱子在我家里……” 他就坐在了母亲身旁,用请求和希望的目光望着她。又说: “如果您要出货,我们很愿意替您帮忙!我们特别需要那些小本的书……” “她愿意把全部的书都交给我们!”斯吉潘插话。 “那真是再好也没有的,老太太!我们都可以安排好!……” 他从椅子上跳起来了,笑了出来,一副兴奋难当的表情。 他一边快步地来回走着,一边满意地说: “这件事真是巧到家了!虽说,这也是很平常的事儿。一个地方的绳子断了,可是另一个地方的已经打好了结头!没有关系!老太太,那些报纸很好,特别有用处——它擦亮了我们的眼睛!老爷们当然讨厌它。我在离这里七里光景的一位太太家做工,做木匠。凭良心讲,她为人很好,给我许多书看。有时看了,心里会明白起来!总之,我们都感谢她!可是有一回我拿了一份报纸给她看,她看了有些生气,她对我说:‘彼得,快扔掉它!这是没头脑的小孩子们干的事情。看了这个呀,你的痛苦只会增加,不会减少,因为这些,你不是坐牢,就是流放西伯利亚……’” 他戛然而止,思索了一下,又问: “请问您,老太太,那人和您是亲戚?” “是外人!”母亲告诉他。 彼得不知为了什么好像非常得意,轻轻地笑了起来,还不时地点头。 母亲立时感到“外人”这个称呼,用在雷宾身上不太妥尖,自己生起气来。 “我跟他不是亲戚,”她补充着,“可是,认识了很久了,一直很尊敬他,把他当作自己的哥一般对待!” 一时再也找不到合适的话了,这使母亲很不快。她不自觉地轻轻哭泣起来,一种特殊的情感令她难以抑止。 小屋之中弥漫着一种寂寞,仿佛是在等待什么,阴郁难捱。 彼得歪着头站在那儿,好像是在倾听什么似的。斯吉潘将臂肘搁在桌子上,不住地用手敲着桌面,好似敲打他自己的那种沉思。他的妻子靠着黑暗之中的暖炉,一句话也没有,但她把凝视的目光送给了母亲,因而母亲也时不时地望望她的脸——她的有是椭圆形的,皮肤是浅黑色,鼻子直挺,下巴尖削。那对绿色的眼睛总是格外专注地瞅这个瞅那个,明亮大胆,炯炯发光。 “原来是好朋友!”彼得低声说。“性子很强。对啦!……他把自己看得很高——看法很正确!塔齐扬娜,这才是了不起的人呢,对不?你说……” “他有老婆吗?”塔齐扬娜打断了他的话,好奇地问。问完话之后,她那薄薄的两片嘴唇又紧紧地闭上了。 “老婆已经死了!”母亲悲哀地回答。 “所以才会这样大胆啊!”塔齐扬挪用她那低低的胸音说。 “有家的人不会走这条路的——他们怕……” “那么我呢?不是也有家吗?”彼得高声说。 “算了吧你!”女人撇了撇嘴唇,对他看也不看地说。“你算得了什么呢?只会说,偶然看看书。你跟斯吉潘鬼鬼崇崇地躲在角落里说点儿这个,说点儿那个,对大家又有多大的好处呢?” “听我说话的人多得很!”彼得好像受了冤屈似的轻轻地反驳说。“我在这里像一个酵母,你这样评价我很没有道理……” 斯吉潘默默地朝妻子望了一眼,然后又低下了头。 “乡下人为什么要讨老婆呢?”塔齐扬娜问着。“大家说说,是为了要一个干活的帮手,——可是,是为了干什么活呢?” “你嫌活儿还不够多嘛!”斯吉潘低沉地插嘴说。 “这种活计有什么意思?还不是每天都在挨饿。生了孩子,没有工夫照管——因为要去干不能换面包的活儿。” 她走到母亲身旁,慢慢坐下来,一面执拗地说着,一边瞅着大家,但她的话语和口气并不带着抱怨和忧伤…… “我生过两个孩子,一个在两岁的时候被开水烫死了,另一个是没有足月,生下来就是死的——都是为了这种该死的工作。我心里会快活吗?所以我说是说,乡下人讨了老婆只是碍手碍脚的,一点都没有好处,应该没有家累,应该去争取应该有的制度。像那个汉子一样不顾一切地为真理而奋斗! 我说的对不对?老太太?……” “对!”母亲回答。“说得对,亲爱的!——不这样是不能战胜生活的……” “您有男人吗?” “死了。有一个儿子……” “他在哪儿?跟您在一起吗?” “在牢里!”母亲说。 她觉得,这三个字除了使她感到一向的那种悲伤之外,还足以使她的心里充满着平静的自豪。 “这是第二次坐牢了,——这都是因为她懂得真理,而且敢公开地宣传。……他还很年轻,可是他长得很漂亮,也特别聪明!这里的报纸,就是他想出来的主意,使雷宾走上这条道的,也是他——虽然雷宾的年纪要比他大上一倍!对,我儿子最近就要受审判了,全是因为他干了这种事——等判定之后,他就没法从西伯利亚逃出来,重新去干他的工作……” 母亲这样讲着,自豪感在她心里也不断地增长着,乃至压迫住她的喉咙,让她寻找最适当的言语词藻来创造英雄的形象。她深深觉得,一定要用一种鲜明而又有理智的东西抵过那一天她所看到的充满无谓的恐怖和无耻的残暴的、叫她心痛的悲惨景象。 母亲不知不觉地依从着健全的精神的要求,想将她看到的一切光明纯法的东西集合成一团光华夺目美丽照人的火焰。 “那样的人,现在已经很多了,而且一天一天地还在不断地增加着。他们每个人都誓死拥护人们的自由和真理……” 母亲忘记再提防什么,她把自己所知道的一切为了从枷锁里解放人民大众的秘密工作,一口气都讲了出来,只是没有提到各个人的名字。 她描述着她心中的至贵至宝,把自己的全部力量和心中的至爱——很晚才被生活的令人激动不已的推动力唤醒的——毫无保留地灌注到她的每一句话里、每一个字里。同时,她自己也怀着强烈的喜悦赞叹着在她生活的记忆里浮现出来的每一个人——这些人们被她由衷地爱戴着、美化着。 “这种工作,在全世界、在一切城市里,都同时进行着。好人的力量是没有限制的,这种力量正在不断地成长着壮大着,一直到我们胜利的那一天为止……” 母亲说得格外流畅,每一句都轻而易举地找到了适当的词世;要洗净被一天的鲜血和污泥玷污了的心灵的那种希望,像一根有力的丝线,如同穿起五彩珠子似的,很快地把这些言语词汇贯穿起来。 母亲看到,这些农民听着她的讲述一动不动,连最初的位置也没有变半点儿,每个人都十分严肃地盯着她的脸;她甚至能听见,坐在她身边的那个妇人急促的呼吸声——这一切,都叫母亲增加了对她所说的和她向人们许诺的话的信心…… “所有生活困苦不堪的人,所有受着贫穷之苦和不法行为压制的人,应该起来战胜有钱的人和他们的走狗!全体老百姓都应该欢迎那些为了我人在监牢里牺牲和受尽磨难的好人。他们毫无私心地引导大家伙,使大家伙都知道了幸福的道路;他们毫不骗人地说明了这条道路的艰难困苦,他们从来不勉强别人跟从自己,可是你只要一跟他们接触,便永远不会再相必他们分开了,因为你看见,他们的一切都是对的,只有这条路可走!别无选择!” 母亲高兴的是她很久以来的愿望终于得以实现了,—— 现在她在亲口向大家讲述真理宣传真理! “人民就应该跟这样的人走在一起。他们是不彻底打倒伪、贪欲和罪恶决不罢休的!他们绝对要奋斗到底,直到全体的大众团结在一起,成为一个人,同一个声音喊出:‘我们是国家的主人,我们自己来制定大家一律平等的法律……’” 母亲讲得疲倦了,便停了下来,朝周围望了一眼。她心里很有把握,她明白她的话是不会白讲的。 农民们都望着她,似乎还在期待着。 彼得将双手交叉在胸前,眯起了眼睛,在他那生满雀斑的脸上,挂满了喜庆般的微笑。斯吉潘一只手撑在桌子上,身体前倾着,伸长了脖子,母亲都不讲了,他还没有收回耳朵和脖子。影子射在他的脸上,因此他的脸显得比较端正了些。她的妻子坐在母亲旁边,身子弯曲着,两肘支在膝盖上,眼睛瞄着自己那伸直了的双脚。 “对啦!”彼得低声说,他摇着头,很小心地在凳子上坐下来。 斯吉潘慢慢地伸直了身体,望望他的女人,好像要拥抱什么似地张开了双臂…… “假使要干,”他沉吟般地低声说,“那真得用全副精神去干!……” 彼得胆怯地插嘴道: “对,不要回头看!……” “这已经是在广泛地发动了!”斯吉潘接住话茬儿。 “全世界都有!”彼得又加了了一句。 18 母亲如释重负地靠在了墙上,她仰起了头,细心地听他们小声的却很郑重的谈话。 这时,塔齐扬娜站起身来,回着看了看,便又坐下了。当她脸上带着不满而轻蔑的神情看着这两个农民的时候,她的那双碧眼里闪出了冷冷的光。 “看样子,您受过不少的痛苦吧?”她突然问母亲。 “可不是吗?”母亲感慨地回答她。 “您的话讲得真好!——您的话能打动人的心。我刚才心里想呢,天哪,只要能让我看一眼这种人和这种人的生活也是万幸了。我这算是过得什么生活啊?就像绵羊一样!我也识得几个字,也看那小书了,我想得很多,有时想得夜里都睡不着觉。可是,想又有什么用呢?我不想——也没有用,想——也没有用。唉!” 她眼含嘲笑地说着,有时好像咬断线绳一样,突然将话停住。 两个农民呆在那儿一声不响。 风轻轻地拍打着窗子,把屋顶上的干草吹得簌簌作响。风中的烟囱也发出微弱的声音。不知谁家的狗在叫着。雨点们好像不大情愿似的偶尔打在窗子上。灯里的火苗抖动了一下,暗了下来,可是过了一会又亮了起来。 “听了您的一席话,才知道人们为什么活着!您讲得真好!我听着您的每句话,总觉得这些我原来都是知道的啊!不是在您之前,我从没有听到过这样的话,而且想都不曾想到这样的事情……” “该吃饭了吧!塔齐扬娜,熄了灯吧!”斯吉潘皱着眉头慢腾腾地说。“人家会注意,怎么楚玛柯夫家里老点着灯?对我们倒不要紧,可是对于客人也许不大好……” 塔齐扬娜站起身来,走到了暖炉旁边。 “对!”彼得带着微笑声说。“老弟,以后非提防不可了! 等到报纸分给大家之后……” “我不是说我自己,我就是被抓了去,也没什么了不起的!” 他的妻子走到桌前,对他说: “让开些……” 斯吉潘站起身来,躲到旁边,看着他的妻子摆了桌子,冷笑着说: “我们的价钱是五个铜板一把,而且一把是一百个……” 母亲忽然觉得他挺可怜的,逐渐地,她也喜欢他了。说了刚才那一番话之后,她感到背负了一天的肮脏的重荷之后,现在已经恢复精神了,心里很是满意,所以也希望大家都好。“您的这种想法是不对的!”她说。“那些除了人们的鲜血之外什么都不要的家伙对我们的估价,我们哪里能同意呢?你们应该在朋友中间给自己估价,不是为敌人,应该为朋友们……” “我们有什么朋友呢?”那个农民低声反问。“连一片面包都……” “可是我说,人民是有朋友的……” “有是有的,可是不在这儿——问题就在这里!”斯吉潘沉思地说。 “你们应该在这儿找呀!” 斯吉潘想了一会儿,低声说: “不错,应该这样……” “大家坐下吧!”塔齐扬娜说。 吃晚饭的时候,刚才曾被母亲的话深深感动,似乎茫然失措的彼得,精神振奋地首先开口说话了: “老太太,为了不惹人注意,明天早上你得尽早离开这里。您坐车不要坐到城里去,只要坐到下站就行——要坐驿站的车子走。好不好?……” “为什么?我可以送她去。”期吉潘说。 “不必了!万一出了什么事——人家要盘问你,昨晚间住在你家了吗?住了。好到哪里去了?我送她走了!哦,原来是你送走的呀!那么请你到牢里去吧!你明白吗?何必这么着急抢着去牢里呢?一切都有个次序。俗语说,时候到了,沙皇也会死的。这样呢,很简单——她住了一夜,第二天叫了马夫走的!驿站附近的村庄,有人借宿过夜是很正常的,没什么稀奇……” “彼得,你是从什么地方学会了这样害怕的?”塔齐扬娜嘲笑着问他。 “大嫂!什么都应该知道!”彼得在膝上拍了一下,理直气壮地说。“能害怕的人,也能大胆。你还记得吧,华加诺夫就是因为这种报纸吃了自治局议长的苦头。现在,你不论给华加诺夫多少钱,他也不敢拿这种报纸了,不是吗?老太太,相信我吧,我干这种事是很机灵的,不相信,你可以问问别人。小册子和传单,随便有多少我都可以给您好好地分散喽。这儿的乡下人,当然能够看书的很少,而且又都胆小,不过现在因为压得太厉害了,所以许多人都不由自主地想睁开双眼看看——这是怎么一回事情?那些小书能够非常简单明了地回答他们:就是这么一回事——您想想吧,考虑考虑吧! “许多例子可以说明,中识字的反而比识字的懂得多,特别是如果那些识字的肚子都吃得饱饱的!这一带地方,我到处都去过,什么事情都知道——所以您不必担心!干是可以干的,可是要有头脑,要眼明手快,免得一下子就搞糟了。官府里也嗅得出来,好像乡下人里面刮出了一阵冷风——乡下人都不大有笑脸,态度不亲切——总之一句话,想离得官府远一点,越远越好! “前些日子他们到施莫利亚柯伏去逼老百姓交粮——那是一个离这不远的小村子——乡下人都动了火儿,纷纷把棒子棍子拿了出来。警察局长对他们说:‘你们这些狗娘养的!这是反对沙皇呀!’那里有一个农民叫斯比华金,他就说:‘去他妈的沙皇吧!连乡下人的最后一件衬衫都要从身上给剥下来,还说什么沙皇不沙皇呢?……’你看事情到了这种程度,老太太!斯比华金被带去坐了监狱,可是他的话却传播开了,连小孩子们都知道,——他的话仍是在生活中响着,存在着!” 他并不吃饭,只顾低声说着话,同时活泼地闪动着黑色的似乎很狡猾的眼睛。他好像从钱袋里掏出铜板似的,将他对于农村的认识、对农民生活的观察结果,非常慷慨地撒在母亲面前。 斯吉潘对他说了两遍: “吃了饭再讲吧……” 彼得拿了一块面包,拿起了汤匙,可是眨眼的工夫没到,他就又像金翅雀唱歌一般滔滔不绝地讲起来了。 吃完晚饭,他终于站起来说: “好,我得回去了!……” 他来到母亲身前,一边点头,一边握住她的手告别: “再见了,老太太!也许再也不能见面了。应该对您说,这一切都好极了!能遇到您,听到您说的那些话,是再好也没有的了!在您的箱子里,除了印刷品之外还有什么别的吗?还有一条羊毛头巾吗?——是一条羊毛头巾。斯吉潘!你记住了!他马上就把您的小箱子拿来!斯吉潘,我们走吧!那么再见了!祝您好!祝您好……” 他们走了之后,蟑螂的沙沙声、屋顶上的风声、烟囱里响声和细雨打在玻璃上的声音,就都可以听见了。 塔齐扬娜从暖炉上和搁板上取了衣服放在长凳上,为母亲准备睡觉的地方。 “那人很有精神!”母亲夸赞着。 主妇蹙着额头望了母亲一眼,回答说: “他喊叫得虽然响,但远的地方还是听不见他的声音。” “您的丈夫怎样?”母亲问。 “没什么。算是一个安分守己的农民吧。不喝酒,大家和和气气地过日子,还凑和!只是胆子很小……” 她伸直了腰,沉默了一刻后问道: “现在必要的,是鼓动群众起来造反,对吗?当然是的!大家都在这么想,不过每个人是自顾自地放在心里。我觉得,这是应该大声说出来的……而且先应该有一个人敢站出来领头……” 她在长凳上坐下,突然又问: “您说,年轻的小姐们也在干这种工作,穿工人的衣服,读报,难道她们真看得起这种工作,也不害怕吗?” 她仔细听了母亲的回答后,深深地叹了口气。后来,她垂下了眼皮,低下了脑袋,又说道: “我在一家书里看到了‘没有思想的生活’这样一句话。我立刻就懂了!这样的生活我是知道的,思想是有的,可是没有联系,好像那些没有牧童的羔羊胡乱地走来走去,没有人、也没有什么办法把它们集拢起来……这就是没有思想的生活!我真想逃出这样的生活,连头也不回,——这样的烦恼,尤其是如果你懂了点什么之后!啧!” 母亲在她那双碧眼发出的冷冷的光芒里,在她削瘦的脸上,都能看出这种烦恼。在她的那种声音里也能听出这种烦恼。 于是,母亲思索着要说些话来安慰她。 “亲爱的,不是您已经知道,应该怎么样……” 塔齐扬娜低声地打断了她的话。 “可是还要会做。床已铺好了。请睡吧!”她走到暖炉旁,笔直地站在那里,好像是在思索。 母亲和衣躺下,感到浑身上下的骨头、关节又是酸痛又是疲乏,轻轻地哼了一声。 塔齐扬娜吹灭了灯。 当黑暗密密地充满了这间小屋的时候,母亲听见了她那低而平静的声音。这声音听起来就如同在沉闷而黑暗的扁脸上擦去了什么东西似的。 “您不做祷告吗?我也这样想,上帝是没有的。奇迹也是没有的。” 母亲不安地在长凳上翻了个身,——无边的黑暗透过窗子直射在她的脸上,几乎听不见的低音和簌簌声执拗地爬进这种寂静。她用耳语一般的声音,低低地胆怯地说: “上帝,我是不知道的,可是基督,我是相信的。……我相信他的话——要爱你的邻人像爱你自己一样——这样的话我是相信的!……” 塔齐扬娜沉默着。 在黑暗里,在那黑色的暖炉的前面,母亲看见了她灰色的、站得笔直的身形的模糊的轮廓。 她丝毫不动地站着,母亲无聊地闭上了眼睛。 忽然,传来了塔齐扬娜的冷冷的声音。 “因为我的孩子的死,我不能原谅上帝,也不能原谅人,永远不能!……” 母亲不安地、微微抬起身子,心里很理解因为这句话而唤起的痛苦。 “您还年轻,不愁没有孩子。”母亲亲切地安慰着。 过了一会儿,那女人才耳语一般地说: “不!我不行了,医生说过,我不能再生了……” 一只老鼠在地上走过。不知是什么东西发出干燥的很响的爆裂声,这声音就像无形的闪电一般,冲破了凝固的寂静。过了一会儿,又可以听到秋雨打在屋顶干草上的低语一般的声音和簌簌声,就好像有人用战栗的纤指在屋顶上摸索。雨滴没精打采地滴在地上,好像昭示着秋夜的迟迟的行进…… 透过朦胧的睡意,母亲听到了大门外面和门洞里传来的钝重的脚步声。 门,被小心地推开了,紧接着便的到了一声低低的呼唤声: “塔齐扬娜,你睡了吗?” “没有。” “她睡着了?” “好像是的。” 灯光忽然峦了起来,跳动了几下,又沉入了黑暗之中。 那农民走到母亲床前,拾起外套,用它把母亲的脚包裹好。 这种单纯而亲切地举动,暖暖地感动了母亲的心。她又闭上眼睛,微笑了一下。 斯吉潘悄悄地脱了衣服,爬耻了床。 周围又寂静起来。 母亲躺着不动,竖起耳朵听着那催人入睡的寂静的懒懒的扰动。在她面前的黑暗中,晃动着雷宾的流着血的脸…… 床上发出了冷冷的低语声。 “你看,是怎样的人在做这种工作?已经上了年纪,饱受了痛苦,辛辛苦苦地工作过,他们应该可以休息了,可是人家还在干!像你年纪还轻,又很懂事,唉,斯吉潘……” 他用润泽低沉的声音回答道: “这样的工作,不仔细想一想,是不能动手……” “这种话我不知听了……” 话音断了,后来又发出了斯吉潘的低沉的声音: “应该这样——先跟农民们个别谈一谈。譬如像阿廖夏·玛考夫,他很机灵,认识字,又受过他们的气。还有谢尔盖·萧林,也是个聪明的农民。克尼亚节夫,是个正直大胆的人,暂时这样就够了!应该去看看她所讲的那些人。我拿着斧头到城里去,给人家劈柴,就说去挣几个钱。这里应该小心,她说得对,人的价值,就在于他的工作。就像今天那个乡下人一样。那个人,即使你他放在上帝面前,他也不会屈服的,……他站得非常稳。可是尼基塔怎样呢?他也觉得难为情了,——真是难得的!” “在你们面前那样打人,你们还张着嘴巴看着……” “你不能这样说,我们没有自己动手打他,你就应该说一声谢天谢地了!” 他低语了许久,一会儿压低了声音,几乎使母亲听不见,一会儿又突然讲得很高、很响,这时,塔齐扬娜就拦住他: “轻一点儿,不要吵醒了她……” 母亲沉沉地入睡了——睡魔好像闷热的乌云一般一下子就罩在她的身上,把她搂抱起来,迅速地带去了。 当塔齐扬娜唤醒母亲的时候,灰色的黎明还在茫然地望着小屋的窗子,整个村子仍然沉静在寒冷的寂静之中,教堂的钟声睡意正浓地在村子上空飘荡着,尔后渐渐消失在远方的天际。 “茶炉生好了,喝点茶吧,不然一起来就走,会觉得很冷的……” 斯吉潘一面梳弄乱糟糟的胡子,一面事务式地问她城里的住处。 母亲觉得,今天他的脸好像好看些了,轮廓也更清晰了。 喝午茶的时候,斯吉潘笑着说: “真是巧得很!” “什么?”塔齐扬娜问。 “这样相识!这么简单……” 母亲仿佛沉思地接过话头儿,语气非常确切。 “干着这样的工作,什么都是简单得叫人惊奇!” 分手的时候,主人夫妻俩都很谨慎地没有多说什么废话,可是对于母亲路上的安适却照顾得无微不至。 当母亲上了马车之后,心中便默默地强化了一个结论:这个农民一定能够小心而勤奋地工作个不停,恰似田鼠那样悄无声息又持之以恒。在他身边,他的妻子一定经常发出不满的牢骚,经常闪耀着她那碧眼里的灼人的光辉,而且只要她活着,那种母亲思念死去的孩子的、那种充满了复仇之心的狼一般的忧愁,就不会在她心中消失掉。 母亲还想到了雷宾。 想起了他的血、他的脸、他的热情的眼睛和他的每一句话语,——她的心由于在暴力前面倍感无力,便痛苦地紧缩起来。一直到进城为止,在那灰色的岁月的晦暗的背景之上,在母亲眼前一路上一直浮现着满面浓须的米哈依洛那结实的身形,——他穿着破烂的衬衫,反绑着双手,头发散乱,脸上充满了愤怒和对自己的真理的信念。 同时,母亲也想起了无数胆怯地缩在地上的村落,想起了成千上万毫无思想地、终生默默地工作的无所期待的人们…… 生活,仿佛是布满丘陵的未曾开垦的荒地。它正紧张地、无言地等待着开垦的工人们,默默地向那些自由的、真诚的双手许着虔诚的诺言: “请你种下理性和真理的种子吧,——我可以百倍地偿还你们!” 想到自己的成功,母亲的心坎儿上不由地感到了一阵均匀的喜悦的颤动,但又好像怕羞似的,她抑制住了这种美妙的喜悦。 19 到家的时候,尼古拉蓬头垢面,手里拿着一本书来给她开门。 “回来了?”他喜出望外地喊。“真快!” 他的那双眼睛亲切而又生动地在他的眼镜后面眨着,像看见了久别重逢的亲人。他帮她脱下了外套,满脸带着热忱的微笑,双眼直望着母亲,说道: “昨天夜里忽然来人搜查,我心里琢磨——是为了什么原因呢?会不会是您出了什么事儿了?可是他们没有把我抓去。 要是您真被抓去了,当然不会把放过呀。” 他把母亲让进餐室,继续快活地说着他的情况: “可是,现在要把我解雇了,这倒不值得难过。整天计算那些没有马的农民人数,我早已经厌烦透了!” 房间里乱七八糟一派狼藉,好像是有一个大力士傻性大发,从街上推着房子玩,一直把房里的所有家什都弄得东倒西歪才能了事儿。相片堆了一地。壁纸被撕碎了,一条一片地挂在墙上。有一块儿地板被挖了起来,窗台也翻了个个,炉子旁边撒了一地煤灰。 母亲看到眼前这幅似曾相见的景象,禁不住摇了摇头,然而扭过头来看着尼古拉的脸,在他脸上仿佛看到了一种新的表情。 桌子上放着熄灭了的茶炉和没有洗的杯盘,干酷和香肠没放在盘子里,就搁在了纸上;面包皮、书籍、茶炉里用的炭,都胡乱地堆在了一起。 母亲看到这些,禁不住笑出了声。尼古拉也难为情地跟着笑起来。 “这是我把遭劫的画面上又添了几笔,可是没什么关系的,尼洛夫娜,没什么关系的!我想他们还要再来,所以让它这样堆着吧。您这次出门怎么样?” 这句话好像在母亲心里重重地揪了一下——她面前立时又呈现出了雷宾的姿态。她便觉得一回来没有马上讲他的事,似乎很不应该。她缓步来到尼古拉面前,垂着头坐在了椅子上,竭力保持住镇静的姿态,唯恐有遗漏地认真讲述起来。 “他被抓去了……” 尼古拉的脸抖了一下。 “是吗?” 母亲抬起手来示意他不要插话,自己又接着讲下去,仿若她是坐在正义面前,向正义控诉迫害人类的罪行一般。 尼古拉把身子靠在椅背上,脸色苍白,嘴唇紧紧地咬着,认真地听母亲讲述,他慢慢地摘下了眼镜放在桌子上,然后伸手在脸上摸了一把,好像拂去无形的蜘蛛网。只见他的脸仿佛变得尖削了,颧骨异样地突出了,鼻孔在掀动,——母亲第一次看见他这副模样,因此心里有点害怕。 母亲讲完之后,他站起身来,把拳头深深地塞进衣袋里,默然地在室内徘徊起来。 过了一刻,他才咬牙切齿地说: “他一定是一个很认真的人。他在牢里一定很痛苦,像他那样的人关在牢里一定是特别难受的!哼!罪恶的当局!” 他似乎是要抑制自己的激动,所以将手更深地塞在衣袋里,可是母亲还是能感觉得出这种激动,并且自己也被这种激动给感染了。 他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细缝,好像刀尖一般。他又在室内踱开了,边踱边冷冷地、愤怒地说道: “您看!这多么可怕呀!一小撮愚蠢的人维护着自己危害人民的权力,殴打人民,压迫人民,把大家压得透不过气来,您想想看,野性增长起来,残酷变成了生活的规律!有些人可以随便打人,因为他们打人可以不受惩罚而变得像野兽,他们有些虐狂——这是可以自由地充分表现奴性和畜生的习惯的奴才们所患的一种可恶的毛病。有些人一心只想着复仇,还有些人被打得呆钝了,变成哑巴和瞎子。人民堕落了,全体人民都堕落了!” 他站定在那儿,咬着牙齿,沉默了一会儿。 “过着这处野兽般的生活,自己也会不知不觉地变成野兽!”他低声说。 可是,他终于抑制住了自己的激动,比较平静地、目光坚定地望了望母亲那张泪痕纵横的脸。 “但是,尼洛夫娜,我们不有再耽搁了!亲爱的同志,大家都要振作起来……” 尼古拉面带苦笑,走到了母亲跟前,弯下身来,紧紧地握住了母亲的手,询问道: “您的箱子呢?” “在厨房里!”她说给他。 “我们门口有暗探,现在我们没有办法把这么多印刷品拿出去而不让别人看见,家里又没地方可藏了。我想,他们今天夜里肯定还得来。所以说虽然很可惜,但我们也只有把东西都烧掉烧什么?”母亲问。 “箱子里的东西。” 母亲一下子就明白了他的的意思,所以她心里虽是悲戚,但还是因为自己的成功而产生了自豪感,这种感觉使她脸上布满了自信而又光荣的微笑。 “箱子里连半张传单都没有了!”她说。他的精神一下子就振作起来了,于是一气讲出了遇见楚玛柯夫的事情经过。 尼古拉认真地听着,起初是不安地蹙着眉头,可后来却渐渐地出现了惊奇的表情,最后竟拦住母亲的话,欢呼道: “啊呀呀!真是好极了!您呀,真是个幸运的人……” 他紧握住母亲的手,低声说: “您对人的信任感动了他们……我真是像爱自己的母亲那样爱您的!……” 她脸上带着好奇的神色微笑不已,双眼紧盯着他的举动; 她想知道,他为什么一下子变得这么活泼而快乐。 “总之,是妙极了!”他一边搓着手,一边微笑着说。“最近这些时日,我的生活过得非常愉快,——一直和工人们在一起,读书啦,谈话呀。因此说,在我的心里积累了很多非常健康的、纯洁的东西。尼洛夫娜,他们真是好人!我说的是那些青年工人,——他们个个都坚强而又敏感,心中充满着了解一切认识一切的渴望。看见了他们,你就可以看见—— 俄罗斯将成为世界上最光明的民主国家!” 他像宣誓一样地确信而坚定地举起了手,停了一会儿,又继续说: “老是这样子坐着写字,人好像发酸了,在书本里和数字里发霉了。这样的生活几乎过了一年了,——这真是不正常的情形。因为我一向是习惯了呆在工人中间,离开了工人就觉得很不自在,要知道,我是强迫着自己过这种生活。可是现在,我重新可以自由地生活了,可以跟他们时常见面,跟他们一块儿工作。懂吗,我现在是走进了新思想的摇篮,走到了青春的创造力的前面。这是惊人的朴实,惊人的美丽,令人非常兴奋——叫人变得年轻了、坚强了,使生活充满了活力!” 他又是尴尬又是愉快地笑了起来。 他的这种喜悦之情是母亲能够理解的,这使母亲很受感动。 “还有——您真是个好人!”尼古拉欢呼着。“您把人描绘得非常鲜明深刻,您对他们的认识也很清楚!……” 尼古拉坐在母亲身边,不好意思地把他那格外兴奋的脸庞转向另一边,整了整头发后,又转过脸来了,望着母亲,贪婪而放心地听着母亲这流畅而又简单鲜明的故事。 “这回真是惊人的顺利!”他高兴地感叹。“这一回,您完全有坐牢的可能,但是,突然就变了!这样看来呀,农民好像也动起来了,——然而这其实是很自然的!……那个女人——我好像清清楚楚地看见了她!……现在我们一定要增加专干农村工作的人手!要人!我们目前缺的就是人……生活要求有几百个人手,几百个呀……” “要是巴沙能出来就好了!还有安德留夏!”母亲低声说。 尼古拉望了望母亲,然后垂下了头。 “尼洛夫娜,这样的话您听了一定很难受,可是我还是要说:我很了解巴威尔——他是不愿意从监狱里逃出来的!他愿意在法庭上公开受审,他希望能光明正大地站在那里,——他是不会逃避审判的,而且也没有必要!他到了西伯利亚总会逃走的。” 母亲叹了口气,轻声回答道: “那有什么办法呢?他是知道怎样做才更好……” “哦!”尼古拉从眼镜后面望着她,停顿了一下说。“要是您认识的这个农民能早点到这儿来就好了!要知道,雷宾的事必须写在传单上散发给农民,既然他的态度是这样勇敢,那么发一次传单对他是绝对不会有害的。好!我现在就写,柳德密拉可以很快地把它印出来……可是用什么法子能尽快送到那里去呢?” “我送去!……” “谢谢您,不过不要您去!”尼古拉不假思索地说。“我想,维索夫希诃夫去不知行不行,您看怎么样呢?” “要先跟他谈谈?” “请您跟他谈谈吧!另外还得教一教他才好。” “那么,我呢?” “您不用担心!” 于是,他坐下来开始写了。 母亲收拾着桌子,也抓空儿望望他。她看见他手里的笔抖动着,在纸上写出了一行行的黑字。偶尔,他脖子上的筋肉抖动起来,他便闭了眼,仰起头,他的下巴也就跟着抖动起来。 这让母亲看来很不放心。 “好,写好了!’他站起来说。“您把这张纸藏在身上。不过,您要知道,宪兵来的时候,您身上也要被搜查的。” “我才不怕那些畜生们呢!”她镇定自若地回答。 傍晚时分,伊凡·达尼洛维奇医生来到这里。 “为什么官方突然变得这么慌慌张张的呢?”他在房间里急急地来回走着,像是自问,又像是对别人发问。“夜里总共搜查了七家。病人呢?” “他昨天就走了!”尼古拉回答说。“你看,今天是星期六,他们那里有朗诵会,他不想缺席……” “哦,太傻了!头打破了不养着还去听朗诵会……” “我跟他说了,可是他不肯听……” “想要在同志们面前夸口。”母亲插嘴。“他会说,你们大家伙看看——我已经流了血了……” 医生望了望母亲后,故意装出一副凶恶的样子来,咬着牙说: “哦,好一个凶恶的女人……” “喂,伊凡,这儿没有你的事,我们在恭候着客人——你走吧!尼洛夫娜,快把张那稿子交给他……” “又有稿子?”医生惊呼道。 “就是!你快拿去交给印刷所。” “我拿上!就送去!别的还有没有?” “别的没有了。门口有暗探。” “我看见了。我的门口也有。没什么了不起的!那么,再见了!凶恶的女人,再见了。你们知道吗?墓地上的冲突,结果是一件好事情了!满城风雨地都在议论。关于这次事件的传单,你写得非常好,也很及时,一向我总主张嘛——坏的和平不如好的争吵……” “得啦,你快走吧!” “您的态度可不大客气呀!尼洛夫娜,跟我握手吧!那个小伙子做事到底太傻了,头破血流的还去……你知道他住的地方吗?” 尼古拉告诉了他。 “明天应该去看睦他——这孩子很不错,对吗?” “对!很不错……” “应该好好地关心他爱护他,——他的头脑是健康的!”医生一边往外走一边不停地说着。“正是这种青年才能成长为真正的无产阶级的知识分子。将来等我们要到那个大概已经滑阶级对立的地方去的时候,他们就能接我们的班代替我们……” “伊凡,你怎么变得这么婆婆妈妈了……” “我很快活,这就是缘故。那么——你是准备去坐牢了? 希望你在里面休息休息,好好休息休息……” “我谢你了,我并不累。” 母亲站在一旁听着他们二人的谈话。他俩那种对青年工人的关心之情,叫她觉得非常欢喜。 送走了医生之后,尼古拉和母亲喝着茶,吃了点东西。一边低声谈论,一边恭候着夜里的客人。 尼古拉久久地给讲述他的同志被流放的事情,讲到有些同志已经逃走了,化名继续干着他们的工作。 撕去了壁纸的墙壁,听了这些无私地把自己的一切贡献给改造世界这个伟大事业的同志们的英勇事迹,仿佛又是吃惊又不相信似的,所以就把他那轻轻的说话声推开来。 温暖的影子亲热地围绕着母亲,使他心中对那些未曾认识的人们萌发了温暖的爱意。这些人在她的想象中构成了一个充满了无穷力量的巨人。这个巨人款款地然而不知疲倦地在大地上走着,用他那热爱自己热爱劳动的巨腕,清除着地面上千百年来虚伪的霉菌,晾给广大人民那单纯而又明白的真理…… 这个伟大的真理渐渐地苏醒过来了,用同样亲切的态度号召着所有的人们,并帮助他们每个人都摆脱贪欲、恶意和虚伪——这三种用无耻的力量来征服和威胁世界的恶魔……这个巨人的形象在她心里唤起的这种感情,正像她过去站在圣像前面,用充满快乐和感谢的祈祷来结束一天的生活时的那种感情一样——因为那时候她觉得那一天在她的生活中过得是比较轻松的。 但是现在,她已经忘记了那样的日子。 然而,那种日子所唤起的这种感情却扩大了,变得更光明、更欢欣,在灵魂里生了更深的根,它好像有生命,越来越亮地燃烧起来。 “宪兵好像不来了!”尼古拉突然转了话锋恍惚般地说。 母亲朝他看了一眼,恼愠地说: “哼!他们那些畜生!” “是啊,可是您该休息了,尼洛夫娜,您一定累坏了吧,——您的身体真棒!虽说遇着这么多不安和忧虑,——都能轻而易举地忍受过去,真了不起!不过,只是头发白得很快。好啦,去休息去吧。” 20 很响的敲门声惊醒了母亲。 母亲睁开眼睛侧身细听,有人正在很有耐心地持续不断地敲着厨房的门。 这时候,天还很暗,周围寂静无声,由于这种无声,便使得这种执拗敲门声很容易引起室内人的惊慌。 母亲匆匆地穿上了衣服,快步走到厨房里,站在门口问道: “是谁?” “是我!”一个陌生人的声音回答。 “谁?” “请开门吧!”门外人用极其诚恳的语气低声请求。 母亲拨开了门锁,用膝头推开了门,——进来的是伊格纳季。 他很高兴地说: “哦,没有敲错门儿!” 他的身上很多泥点子,脸色有点发灰,眼睛凹陷了进去,只有卷曲的头发还是很有神气地从帽子底下向四面钻出来。 “我们那儿出事儿了!”他反手关上门,小声说。 “我知道……” 这话叫小伙子非常吃惊。他眨巴着眼睛问道: “您从哪时知道的?” 母亲简单地、快速地对他讲了一遍她看见的情景。 “那两个也被抓去了吗?就是和你在一起的那两个?” “他们不在家,他们去报到了——他俩是新兵!连米哈依洛伯父算在里面,共抓去五个……” 他用鼻子吸了口气,面带笑意地说: “剩下了我。他们一定在查我。” “那么你怎样能逃掉呢?”母亲问。 这时通往房间的门轻轻地开了一条缝。 “我?”伊格纳季在凳子上坐了下来,四周看了看,说道。 “在他们还没来之前,看林子的跑来敲着窗子说:‘小心吧,有人到你们这来了……’” 他轻轻地笑了一下,然后用外套的衣襟擦了擦脸,继续说: “唔,可是米哈依洛伯父很镇静,他立刻对我说:‘伊格纳季,快到城里去吧!那上了年纪的女人,你还记得吗?’他亲手替我写了一个字条。‘呐,拿上走吧!……’我躲在树丛里爬在那一动不动,后来就听到他们来了!人数特别多,老远就能听到他们的动静,这些魔鬼!工厂被围住了。我就躺在树丛里,——他们刚好从我身边走了过去!于是,我马上站起来,拔腿就跑!这不嘛,一口气整整走了一天两夜。” 他似乎很得意,褐色的眼睛里充满胜利的喜悦,厚厚的嘴唇激动地颤动着。 “我马上给你弄茶喝!”母亲立时拿了茶炉,匆匆地说。 “我把字条交给您……” 他呼力地抬起一条腿来,皱着眉头,浑身都疲惫不堪,呼哧呼哧地把腿放在凳子上。 这时尼古拉出现在门口。 “同志!您好!”他眯着眼睛说。“我来帮你!” 他俯下身子动手替他解泥乎乎的绑腿。 “啊……”小伙子把腿动了几下,低声应着。他的眼睛朝母亲惊奇地眨着。 而母亲并没有注意他的目光,关切地对他说: “脚得用窝特加擦一下……” “对!”尼古拉附和。 伊格纳季不好意思地用鼻子嗤了一声。 尼古拉找到了字条,飞快地打开来,把这张灰色的揉皱了的纸条拿到眼前,读道: 母亲,不要放弃工作,请你对那位很高的夫人说,请她不要忘记,关于我们的工作多写些东西!再见了!雷宾。 尼古拉慢慢地垂下拿着字条的手,又低又缓地说: “这真是了不起!……” 伊格纳季望着他们,悄悄地动了泥脏了脚趾;母亲扭转泪湿了的脸,端看一盆水走到小伙子面前,自己先在地板上坐下来,然后伸手来拿他的脚,——而他却急忙把脚缩到凳子底下,吃惊般地问: “干什么?” “快把脚伸过来!” “我去拿火酒来。”尼古拉说。 小伙子一听更是朝里缩脚,嘴里还含含糊糊地说: “您怎么……也不是在医院里……不好意思……” 于是,母亲动手替他解开另一只脚上的绑腿带儿。 伊格纳季用鼻子很响了嗅了一下,很不自在地摇着头,滑稽地张开了嘴巴,低着头看着母亲。 “你知道吗?”她声音地抖地说,“米哈依洛·伊凡诺维奇挨了打……” “是吗?”小伙子害怕地低声说。 “可不是吗?他被带过来的时候已经被打得很厉害了,到了尼柯尔斯柯耶村,又让警官打了一顿,警察局长打了他的脸,后来还用脚狠狠地踢他……弄得满身是血!” “这一套他们是拿手的!”小伙子皱着眉头说。同时,他的肩膀跟着战栗了一下。“所以我怕他们就像怕吃人的恶魔似的!乡村里的人也打他了?” “有一个人打了,是奉了局长的命令,可是别人谁也不动手,还有人说,不能打人……唉!” “嗯,——乡下人也渐渐地明白了,什么人该站在哪一面和为什么站在这一面。” “那边也有明理的人……” “什么地方没有?逼得没路可走了!这种人什么地方都有,——可是不容易找到呀,对不对?” 尼古拉拿着一瓶火酒进来,他在茶炉里加上炭,然后又悄悄地走了出去。 伊格纳季用好奇的眼光望着他的背影,悄悄地问母亲: “这位老爷是医生吗?” “在这种工作里是没有老爷先生的,大家都是同志……” “我觉得很奇怪!”伊格纳季半信半疑地微笑着说。 “你奇怪什么?” “就是这个。一种人,要打人的耳光;一种人,肯替人家洗脚,那么在这两种人的中间是什么呢?” 那扇通往房间的门打开的,尼古拉站在门口说: “在中间的是舔打人者的手、吸被打者的血的家伙,—— 那就是中间的!” 伊格纳季恭敬地对他望了望,又沉默了片刻,然后开口说: “大概就是这样吧!” 小伙子站起身来,着实而大胆地把脚踏在地板上,试着走了几步,嘴里说: “好像换了一双脚!谢谢你们……” 后来他们一起坐在餐室里喝茶,伊格纳季有力地说: “我从前送过报纸,我很能走。” “看报的人多吗?”尼古拉问。 “识字的人都看,连有钱的人也看,他们当然不看我们的。……他们很清楚,农民们是要用他们的血来冲洗掉地上的地主和富人的,他们要自己来分得土地,——他们要分得使以后永远不再有主人和雇工——还不是这样吗!要不是为了这个,那么他们为什么要打架呢?对不对?” 他说着说着甚至生起气来,怀疑地、询问似地望着尼古拉的脸。 尼古拉只是一声不响地笑着。 “如果今天大家都起来斗争,——并且战胜了,可是明天又有了穷人和富人,——那又何必呢?我们心里很明白,——财富就像河里的砂一样,不会静止地停在那里,一定会向各处流去的!不,要真是这样,那又何必呢!对不对?” “可是你不要生气呀!”母亲开玩笑似的说他。 尼古拉若有所思地说: “你有什么法子可以把关于雷宾被捕的传单尽快送到那边去呢?” 伊格纳季竖起了耳朵听着。 “有传单吗?”他问。 “有。” “给我,我去送!”小伙子搓着手,自告奋勇。 母亲并不瞅他,只是轻轻地笑了起来。 “你不是说过已经很累,而且又害怕的吗?啊?” 伊格纳季用他的大手掌抚着他的卷发,一本正经地说: “怕是怕,工作是工作!您为什么要笑呢?嗳?您这个人呀!” “嗳,我的孩子!”母亲被他的话惹得高兴起来,情不自禁地喊道。 原本镇静的小伙子,一下子被弄得很尴尬,干笑着。 “你看,又成了孩子了!” 尼古拉善意地说: “您不能再到那边去……” “为什么?那么我到哪里去呢?”伊格纳季很担心地问。 “有人代您去,您只要详详细细地讲给那个人听,应该做什么和应该怎么做,——好不好啊?” “好吧!”伊格纳季不情愿地答应。 “我们给你弄一张相当的护照,给你找个看森林的工作。” 小伙子听了马上抬起头来,担心地朝他问道: “假如乡下人来砍柴,或是有什么别的事……那我怎么办?逮住他们?绑上?这事儿,我做不来……” 母亲和尼古拉不约而同地笑了。 这下倒使伊格纳季局促不安了,而他心中有些难受。 “您尽管放心!”尼古拉安慰他说。“保管您不必把他们逮住绑上!” “那么也好!”伊格纳季说,他算是放下心来,愉快地微笑了。“我最好能进工厂,听说,那里的人都很聪明……” 母亲站起身来,沉思地望着窗口,感慨地说: “唉,这就是生活!一天哭五次,笑五次!好了,伊格纳季,完了吧?你去睡吧,你别想别的事儿了!” “我不想睡……” “去睡吧,去吧……” “你们这儿的规矩很凶!那好,我就去睡了……谢谢你们给我喝了茶,还有糖,又待我这么好……” 他在母亲的床上躺下,用手指梳拢着头发,含糊不清地说: “从此以后,这儿要有柏油的臭味了!这完全用不着……我一点都不想睡。……他关于中间的人说得那话真好……那些魔鬼……我……” 说着说着,他就发出了重重的鼾声。只见他高高地抬着眉毛、半张着嘴巴,安安稳稳地睡着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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