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下午两点塔巴罗手下的书记,预备将来当执达吏的青年,叫做维勒摩的,文文雅雅的进来了。青春有这一点便宜,就是不会叫人害怕。维勒摩坐在施模克旁边,等机会开口。这个小心翼翼的态度使施模克很感动。

  “先生,”他开始说,“我是塔巴罗先生的书记,他派我来照顾先生的利益,代办令友的葬事……你是不是有这个意思?”

  “你照顾我,可救不了我的命,我是活不久的了,可是你能不能让我清静呢?”

  “喔!你不用再操一点心。”

  “好!那么要我怎么办呢?”

  “只要在这张纸上签个字,委托塔巴罗先生做你的代表,包括一切承继遗产的事。”

  “行!把纸拿来,”德国人想马上签字了。

  “别忙,我先得把委托书念给你听。”

  “那么念吧!”

  施模克一个字都没听进去就签了字。年轻人把出殡的仪仗,教堂的法事,墓地的购买等等,都问过了施模克;施模克表示要在邦斯的坟上留一个墓穴给自己用。维勒摩告诉他,以后再没有人来打搅他或向他要钱了。

  “只要能清静,我把我所有的东西送人都愿意,”可怜的人说着,又去跪在朋友的尸身前面。

  弗赖齐埃得胜了,承继人给索瓦热女人和维勒摩包围之下,再不能有什么自由行动。

  睡眠打不倒的痛苦是没有的,所以那天傍晚,索瓦热女人发见施模克躺在邦斯床前的地板上睡着了。她把他抱起,放在床上,象母亲般安顿他睡好了,他就一觉睡到明天早上。赶到他醒来,就是说休息过后又恢复了痛苦的知觉的时候,邦斯的遗体已经给放在大门内的走道里,灵柩上的披挂等等全是三等丧仪的排场。施模克在家里再也找不到朋友,只觉得屋子格外的大,到处都是凄凉的回忆。索瓦热女人象奶妈对付小娃娃似的调度着德国人,逼他上教堂之前吃了饭。可怜虫一边勉强吃着东西,一边听索瓦热女人絮絮叨叨,仿佛唱着耶利米哀歌①,说他连一套黑衣服都没有。施模克的衣着一向是西卜包办的,在邦斯病倒以前,已经和他的伙食一样被减缩到最低限度,统共只剩两条长裤和两件外套了!……“难道你就象现在这样去送葬吗?这种荒唐事儿不给街坊上的人耻笑吗?……”

  ①耶利米(公元前650—580),《圣经》传说中古代以色列四大预言家之一。公元前五八七年,耶路撒冷被巴比伦人攻陷,其预言应验。犹太后裔作五首哀歌献给他。

  “那你又要我怎样去呢?”

  “穿着孝服去呀!……”

  “孝服!……”

  “那是规矩呀……”

  “规矩!……我才不理会这些无聊事呢!”施模克儿童般的心灵,受着痛苦的刺激,气极了。

  “嘿!这样忘恩负义,简直不是人,”索瓦热女人说着转过身去,因为屋子里忽然又来了一个人,施模克一见就抽了口冷气。

  来人穿着漂亮的黑衣服,黑短裤,黑丝袜,白袖套,银链条上挂着一个徽章,整整齐齐的戴着白纱领带,白手套;这种俨然的人物,仿佛为了公众的丧事在同一模子里塑出来的,手里拿着他行业的标识,一根紫檀木短棍,左腋下挟着一个有三色徽记的三角帽。

  “我是丧礼司仪员,”他用柔和的声音说。

  因为每天指挥丧礼,对出入的家庭都真真假假的表示同样的悲伤,这个人和他的同业一样,说话老是小声小气的非常柔和;他的职业使他稳重,有礼,端正,好比一座代表死亡的雕像。施模克听了他的自我介绍,不由得心惊肉跳,似乎来的是个刽子手。

  “你先生跟故世的人是父子呢还是弟兄?……”这俨然的人物问。

  “都是的,而且还不止……我是他的朋友!……”施模克淌着大把大把的眼泪说。

  “你是承继人吗?”

  “承继人?……我才不理会这些呢。”

  施模克又恢复了痴呆的痛苦的神气。

  “亲戚朋友在哪儿呢?”

  “都在这里!”施模克指着图画和骨董。“他们从来不叫我的邦斯伤心的!……他喜欢的就是我跟这些东西!”

  “先生,他疯了,听他干吗?”索瓦热女人对司仪员说。

  施模克坐下来,呆呆的抹着眼泪,还是那副白痴的模样。

  这时塔巴罗的书记维勒摩出现了,司仪员认出他是接洽葬礼的人,便招呼他:

  “喂,先生,该出发啦……柩车已经到了;可是这种丧事我真难得看到。亲戚朋友都在哪儿呢?……”

  “我们时间很局促,”维勒摩回答;“我的当事人又悲伤成这样,什么主意都没有;可是故世的先生也只有一个亲戚……”

  司仪员很同情的瞅着施模克,因为他是鉴别痛苦的专家,真情假意是一望而知的。他走到施模克身边说:

  “哎,亲爱的先生,拿点儿勇气出来!……你得想到替朋友增光泉壤。”

  “我们忘了报丧,可是我派了一个专差去通知玛尔维勒庭长,就是我说的独一无二的亲戚……此外没有什么朋友……他虽是戏院的乐队指挥,恐怕那边也不会有人来……据我知道,这位先生是指定承继人。”

  “那么应当由他主持丧礼啰,”司仪员说着,注意到施模克的穿扮,便问:“你没有黑衣服吗?”

  “我心里全黑了!……”可怜的德国人声音很沉痛;“我只觉得自己快死了……上帝会哀怜我,让我跟朋友在坟墓里相会的,那我才感激他呢!……”说完了他合着手。

  “敝公司已经新添了不少设备,”司仪员对维勒摩说,“可是我向经理室提过几回了,还得办一批丧服租给承继人……这个业务现在越来越需要了……既然他先生是承继人,送丧的大氅就该由他披着,我带来的这一件可以把他从头到脚的裹起来,遮掉他里边的服装……——请你站起来好不好?”他对施模克说。

  施模克站起身子,可是晃晃悠悠的站不稳。

  “你扶着他,你不是他的全权代表吗?”司仪员招呼书记。

  维勒摩用胳膊挟着施模克把他撑着,司仪员抓起又大又难看的黑大氅披在他肩上,用黑丝带在他领下扣住了,那是承继人把灵柩从家里送往教堂的时候穿的。

  这样,施模克就给扮做了承继人。

  “现在我们可碰到了一个难题,”司仪员说。“灵柩的披挂上有四根绋……哪儿来四个执绋的人呢?……”他掏出表来瞧了瞧,“两点半了,教堂里的人已经等着了。”

  “啊!弗赖齐埃来了!”维勒摩冒冒失失的叫了起来。这句话等于承认他们是串通的,可是当场没有人把它记下来。

  “这位是谁?”司仪员问。

  “哦!是家属方面的。”

  “什么家属?”

  “被剥夺承继权的家属。他是卡缪索庭长先生的代表。”

  “好极了!”司仪员的神气似乎很满意。“我们至少有两个人执绋了,你跟他。”

  他因为问题解决了一半觉得挺高兴,过去拿了两副漂亮的白麂皮手套,客客气气的分送给弗赖齐埃与维勒摩:

  “你们两位可愿意执绋吗?……”

  弗赖齐埃穿得整整齐齐的,黑衣服,白领带,神气俨然,叫人看了直打寒噤。他仿佛把对方罪行的证据都收齐了。

  “当然愿意,”他回答。

  “只要再来两位,执绋的人数就齐了,”司仪员说。

  这时索南公司那个死不放松的跑街又来了,后面跟着一个人,记得邦斯而特意来尽他最后礼数的唯一的人。他是戏院的小职员,在乐队里分发乐谱的当差;邦斯因为知道他要养家活口,平时每个月都给他五法郎酒钱。

  “哦!托皮纳尔!……”施模克认出了当差,叫起来。

  “你,你还想到邦斯!……”

  “先生,我每天早上都来的,来打听邦斯先生的消息……”

  “每天来的!好托皮纳尔!……”施模克握着戏院当差的手。

  “可是人家大概拿我当做了家属,对我很不客气!我再三声明是戏院里的,要知道邦斯先生的病情,人家可说我扯谎。我想进来看看可怜的好病人,他们从来不准我上楼。”

  “该死的西卜!……”施模克把当差那只粗糙的手按在胸口。

  “邦斯先生是天底下最好的好人,每个月给我五法郎……他知道我有三个孩子一个女人。现在我女人在教堂里等着。”

  “以后我跟你有饭大家吃!”施模克因为旁边有个爱邦斯的人,十分高兴。

  “你先生可愿意执绋吗?”司仪员过来问。“这样,问题就解决了。”

  司仪员没有费什么事,就邀上了索南公司的跑街参加执绋,尤其给他看到了一副漂亮手套,那照例是送给他的。

  “十点三刻啦!……非下楼不可了……教堂里的人等着呢,”司仪员说。

  于是这六个人开始走下楼梯。两个妇女站在楼梯头,可恶的弗赖齐埃吩咐道:

  “把屋子关严,守在里头;康蒂内太太,倘使你想当个看屋子的,就得格外留神,嗨!嗨!四十铜子一天的工钱呢!……”

  大门口停着两口柩,一口是西卜的,一口是邦斯的,因此同时有两个出殡的行列:这种巧合的事在巴黎也不足为奇。

  邦斯的柩罩披挂相当光鲜,可是没有一个人来对这位爱美的朋友表示敬意;倒是那看门的,有四邻八舍的门房来给他洒几滴圣水。西卜的哀荣和邦斯身后的寂寞,不但在大门口成为对照,而且在去教堂的路上也是如此。跟在邦斯柩车后面的只有施模克一个人,由司仪员搀着,因为这承继人几乎随时都要倒下来。从诺曼底街到圣弗朗索瓦教堂所在的奥尔良街,路旁站满了看热闹的人,因为我们以前说过,这个区域里不论什么事都会轰动的。大家看到白色的柩车,柩罩上绣着一个大P字(邦斯姓氏的缩写),只有一个送殡的人;而另一辆普通的柩车,末等殡仪的车马后面,却跟着一大群吊客。

  幸而施模克给窗口的、路旁的、看热闹的闲人吓呆了,一句话也听不见,而且对那些拥挤的人,他的泪眼也看不大清。

  “哦!是榛子钳!……”有人说,“你知道吗,就是那个音乐家!”

  “那几个执绋的是谁?……”

  “还不是些戏子!”

  “呦!这是西卜老头的灵柩了!又少了一个认真干活的!他做活多卖力!”

  “也从来不出来玩的,这家伙!”

  “他一天也不歇工的。”

  “而且对他女人多好!”

  “呦!那可怜的寡妇来了!”

  雷蒙诺克跟着他的牺牲者的柩车,听众人你一句我一句的追悼他的邻人。

  两家的行列到了教堂,康蒂内跟门丁商量好了,不让乞丐向施模克开口。维勒摩答应过不打搅承继人,所以他一边看着当事人,一边负责一切开销。西卜的简陋的柩车有七八十人陪送,直送到公墓。从教堂出来,邦斯的行列一共有四辆送殡的车;一辆是为教士他们的,其他三辆是为家属亲友预备的,但实际只需要一辆。做弥撒的时候,索南公司的跑街已经先走一步,去通知索南先生准备纪念雕刻的图样和估价单,等承继人从公墓出来拿给他看。所以弗赖齐埃,维勒摩,施模克和托皮纳尔都坐在一辆车里。多余的两辆空车并不回到丧礼代办所,照旧上拉雪兹神甫公墓。这种把空车赶一趟的情形是常有的。凡是故世的人没有名望,不会吸引时髦人士赶来凑热闹的时候,送殡的车辆往往会太多。死者要不是生前极得人心,亲戚朋友决不肯把他送上公墓;因为巴黎人生活忙乱,都恨不得每天要有二十五小时。可是马夫要不空赶一趟,就没有酒钱可得;所以有人也吧,没人也吧,车子照旧上教堂,上公墓,回丧家,回到那儿,马夫就开口讨酒钱了。多少人靠死人吃饭,你简直想象不到。教堂的小职员,穷人,殡礼代办所的员役,马夫,盖坟的工人,都把柩车当做一个马槽,让自己象海绵似的吸饱。一出教堂,大批穷人上来包围施模克,马上给门丁喝阻了。但从教堂到公墓的路上,可怜的施模克很象一些囚犯给人家从法院押送到沙滩广场。他好比替自己送葬,只顾拿着托皮纳尔的手,因为只有他心里真正的哀悼邦斯。托皮纳尔觉得被邀执绋非常荣幸,又很高兴能坐上马车,拿到一副簇新的手套,认为给邦斯送丧的确是他生平的一件大事。施模克受着痛苦的煎熬,唯一的倚傍便是从托皮纳尔的手上感觉到一些同情,他在车中完全跟装上屠宰场的小牛一样。弗赖齐埃与维勒摩占着车厢的前座。凡是常有机会参加亲友葬礼的人,全知道大家上了送殡的车就作不了假。从教堂到巴黎东区的墓地,到这个最讲场面,最讲奢侈,壮丽的雕塑最多的公墓,路程往往很远。

  漠不关心的送客开始谈话,结果连最悲伤的人也伸着耳朵听着,不知不觉的精神松弛了。

  “庭长先生已经出庭去了,”弗赖齐埃对维勒摩说,“我认为不必再到法院去惊动他,无论如何他赶不及来的了。虽说他是血亲承继人,但邦斯先生剥夺了他的承继权,把遗产给了施模克先生,所以我想有他的代表到场也够了……”

  托皮纳尔听到这话,不觉留了点神。

  “还有一个执绋的家伙是谁?”弗赖齐埃问维勒摩。

  “是某一家大理石铺子的跑街,想承包墓地工程,提议雕三座大理石像,由代表音乐、绘画、雕塑的三个女神来哀悼亡人。”

  “主意倒不错,”弗赖齐埃回答,“那好人也值得这样的表扬;可是这件工事总要花到七八千法郎吧。”

  “哦!是的!”

  “要是施模克先生定了这件工程,那可不能用遗产支付,这样的开支会把整笔遗产消耗完的……”

  “结果还得打一场官司,不过你会赢的……”

  “那么,”弗赖齐埃又道,“要归他负责了!这桩事对那些包工的倒是个挺有意思的玩笑……”弗赖齐埃凑着维勒摩的耳朵,“因为,倘若遗嘱给撤销了,——那我可以保险的——……或是根本没有遗嘱,你想归谁付钱呢?”

  维勒摩扮了个鬼脸,笑了笑。以后他跟律师两人便交头接耳,放低了声音谈话。虽然有车轮的声音和其他的打扰,戏院的当差平时在后台见貌辨色惯了,也能猜到这两个吃法律饭的正在设计划策,想叫可怜的德国人为难,他还听见提到克利希①。于是这个喜剧界中正直而忠心的仆役,决意保护邦斯的朋友了。

  ①指克利希监狱——巴黎有名的债务人监狱。

  维勒摩早已托索南公司的伙计,向市政府买妥了三公尺墓地,声明将来要立一座伟大的纪念雕塑。到了公墓,施模克由司仪员搀着,从看热闹的人堆里穿过去,走向邦斯的墓穴。教士在那儿做着最后的祷告,四个人拿着邦斯柩上的绳索等着。施模克看到那个四方形的土坑,顿时一阵心酸,晕了过去。

  托皮纳尔,索南公司的跑街,和索南先生本人,大家七手八脚把可怜的德国人抬进大理石铺子;索南太太和合伙老板维特洛的太太都很热心,赶紧上来帮忙。托皮纳尔在铺子里等着,因为他看见弗赖齐埃正在和索南公司的伙计谈话,而他觉得弗赖齐埃满脸凶光,完全是上断头台的料子。

  过了一小时,到下午两点半,无辜的可怜虫德国人醒了。

  他以为过去两天全是梦,早晚能醒来看到邦斯好好的活在那里。人家在他脑门上放了多少湿手巾,给他嗅了多少盐和醋,终于使他睁开了眼睛。索南太太硬要施模克喝了一碗油水很足的肉汤,因为铺子里正炖着大砂锅。她说:

  “伤心到这样的主顾,咱们难得看到的;可是每两年还能碰上一次……”

  临了施模克说要回去了,于是索南先生对他说道:

  “先生,你瞧这个图样,维特洛特意为你赶起来的,他画了一夜呢!……可是他的确有些灵感!完工之后一定很好看……”

  “一定是拉雪兹神甫公墓最美的一座!……”矮小的索南太太插嘴道,“朋友送了你全部家私,应当给他留个永久纪念!”

  那张说是特意画起来的草图,当初是为有名的大臣玛赛设计的;可是玛赛的寡妇把纪念工程交给了雕塑家斯蒂曼①;人家不要粗制滥造的作品,把索南的图样拒绝了。那三座人像原来代表七月革命中三天光荣的日子,因为玛赛大臣是那次政变的重要角色。以后,索南与维特洛把图样修改了一下,把代表三个光荣日子②的人像画成军队、财政、与家庭的象征,预备给查理·凯勒做纪念像,结果人家又找了斯蒂曼。十一年中间,为了迎合丧家的情形,那张图给换了不知多少题目;这一回,维特洛又复着原样,把三座像描作音乐、绘画、与雕塑的女神。

  ①《人间喜剧》中的著名雕塑家。

  ②指一八三○年七月二十七日、二十八日和二十九日。即七月革命的三天。

  “画图还不算什么,雕塑的工程才浩大呢,可是有六个月的时间也行了,”维特洛说,“先生,这儿是估价单和定货单……一共七千法郎,石工的费用在外。”

  “倘若先生想做大理石的,价钱是一万二,”索南说,因为他的专业是大理石,“那么先生的大名可以跟你朋友并垂千古了……”

  托皮纳尔咬着维特洛的耳朵说:“我才听到消息,遗嘱有人反对,遗产将来恐怕还得归血亲承继人;你们最好去看卡缪索庭长;这可怜的好好先生会一个子儿都拿不到的……”

  “你怎么老是找这种主顾来的!”维特洛太太开始埋怨跑街了。

  送殡的马车早已回去,托皮纳尔只能陪着施模克走回诺曼底街。

  “你别离开我呀!……”施模克说,因为托皮纳尔把他交还给索瓦热女人,想走了。

  “已经四点了,亲爱的施模克先生,我得回去吃饭……内人是戏院的案目,我这样老半天不回家,她要担心了。你知道,五点三刻戏院要开门的……”

  “哦,我知道……可是你想,我现在孤零零的,一个朋友都没有了。你是不忘记邦斯的,你得指点指点我;我简直掉在黑夜里,邦斯还说我周围全是些坏蛋……”

  “我早已看出了,刚才我已经把你救出了克利希!”

  “克利希?……”施模克叫道,“我不懂……”

  “哎哟,可怜的人!放心,我会来看你的,再会了。”

  “再会,再会!希望你就来!……”施模克说着,已经累得半死了。

  “再会,先生!”索瓦热太太对托皮纳尔说话的神气很古怪。

  “哦!怎么啦,老婆子?……”戏院当差冷冷的问,“你这副模样倒象舞台上的奸细。”

  “你才是奸细!你到这儿来干什么?想来兴风作浪,骗先生的钱吗?……”

  “什么!骗先生的钱?……”托皮纳尔功架十足的回答,“鄙人不过是个戏院的当差,可是我喜欢艺术家;告诉你,我从来不向人要求什么!我有没有向你要求什么?欠过你什么?老婆子,你说!……”

  “哦!你是戏院的当差,你叫什么名字?……”索瓦热女人问。

  “我叫托皮纳尔!……怎么着,您哪!……”

  “您要是有太太就再问个好,我要知道的就是您的尊姓大名。”

  “怎么啦,好太太?……”康蒂内太太冲过来问。

  “嫂子,你在这儿预备晚饭,我得上先生家跑一趟……”

  “他在楼下跟西卜太太说话呢——她把眼泪都哭干了,”

  康蒂内太太回答。

  索瓦热太太三脚两步的滚下去,把楼梯都震动了。

  “先生……”她把弗赖齐埃拉到一边,离开了西卜太太。

  托皮纳尔凭他在后台学的一点儿小聪明,居然使邦斯的朋友不致落人圈套;他想到这也算报答了一下恩人,不由得很高兴。他因此决心要保护这位乐队里的乐师,不让人家欺他忠厚。索瓦热女人等托皮纳尔走过门房的时候,指着他对弗赖齐埃说:

  “你瞧这个小混蛋!……他自命为规矩人,想来管施模克先生的事……”

  “他是谁?……”弗赖齐埃问。

  “哦!是个无名小子……”

  “咱们办公事的眼里,没有无名小子的……”

  “他是戏院里的当差,叫做托皮纳尔……”

  “好,索瓦热太太!你老是这样卖力,烟草牌照是稳的了。”

  弗赖齐埃说完,又跟西卜太太继续谈话:

  “所以,亲爱的当事人,我说,你没有跟我们公平交易;对一个不忠实的合伙人,我们是用不着负责的!”

  “嗯,我欺骗了你什么?……”西卜女人把拳头往腰里一插,“凭你这副阴森森的眼睛,冷冰冰的神气,就想吓倒我吗?……你想找碴儿,对说过的话不认账,亏你还自称为规矩人!你知道你是什么东西吗?你是一个流氓!哼,哼,你尽管搔你的胳膊吧!……别拿这种话来唬我!……”

  “老妈妈,甭废话,甭生气,你听我说!你是捞饱了……今儿早上,他们准备出殡的时候,我找到了这本目录,一共有正副两份,都是邦斯先生的亲笔,我无意中看到了这一条。”

  他打开那本手写的目录,念道:

  藏品第七号:精美画像一幅,底子是大理石的,塞巴斯蒂亚诺·代·皮永博一五四六年作。原作存特尔尼大教堂,给人家拿出来,现在卖给了我。还有姊妹作某主教像,被一个英国人买去。

  我这幅是画的一个马耳他骑士的祈祷,原来挂在教堂里罗西家墓上面。倘无年月为证,此画竟可说是拉斐尔手笔。卢浮宫所藏皮氏作品,《巴契奥·邦迪奈里肖像》,偏于干枯,似不及我这一幅。因为它用石板做底子,所以色泽鲜艳,历久不变。

  “我一看第七号作品的地位,”弗赖齐埃接着说,“只有一幅沙尔丹①作的女像,下面也没有第七号的标签!……我在司仪员找人执绋的时候,把画数了一遍,发觉有八张画都给换上了普通的,没有号数的作品;那失踪的八张,已故的邦斯先生在目录上注明全是最好的东西……此外还少了一幅木板底子的小画,作者叫做梅兹,也是被认为精品的……”

  ①原文如此。但前面已提到挂在此处的是一幅格勒兹的画。

  “我可是看守图画的人,我问你?”西卜女人说。

  “你可是他亲信的老妈子,邦斯先生家里的事全是你管的,这明明是偷盗……”

  “偷盗!告诉你吧,先生,那些画是邦斯先生为了要用钱,叫施模克先生卖出去的。”

  “卖给谁?”

  “卖给埃利·玛古斯和雷蒙诺克……”

  “卖了多少?……”

  “我记不得了!……”

  “亲爱的西卜太太,你是捞饱了!……我会看着你,你逃不了的……你要对我识相一点,我就不声张!总而言之,你该明白,既然揩了卡缪索庭长先生的油,就不能再希望从他那儿得到什么。”

  “亲爱的弗赖齐埃先生,我早知道我要落空的……”西卜女人听了“我不声张”这句话,态度缓和了些。

  “嗯,”雷蒙诺克闯进来说,“你来跟西卜太太找碴儿;那可不成话!卖画是邦斯先生跟我和玛古斯先生大家情愿的;你知道,他还为了画做乱梦呢,我们费了三天口舌才和他商量停当。我们拿到正式的发票,要是我们送西卜太太四十法郎,那也没有什么大不了,她到手的不过是我们到人家屋里买东西照例给的佣钱。啊!亲爱的先生,你要以为一个无人照顾的女人是好欺侮的,那可打错算盘了!……明白没有,你这位搬弄是非的人?这件事全在玛古斯先生手里,你要不跟太太客气一些,想赖掉你许下的愿,我一定在拍卖收藏品的时候等着你,哼!我跟玛古斯两个把画商鼓动起来,斗你一斗,看你损失多少!……什么七十万八十万的,你甭想啦,连二十万还卖不到!”

  “好,好,咱们瞧吧!”弗赖齐埃说,“咱们根本不卖,要卖也上伦敦去卖。”

  “那还不是一样!随你巴黎伦敦,玛古斯先生的势力一样大。”

  “再会,太太,我要去仔细查查你的事,”弗赖齐埃说;“除非你永远听我的指挥,”他又补上一句。

  “小流氓!……”

  “留点神哪,”弗赖齐埃回答,“我要当初级法庭庭长啦!”

  他们这样互相恫吓着分手了,其实两人听了对方的话都有点害怕。

  “谢谢你,雷蒙诺克,”西卜女人说;“一个可怜的寡妇有人保护真是太好了。”

  晚上十点左右,戈迪萨尔在戏院经理室召见乐队的当差。

  自从他跟作家们打交道,手下有了一大批做戏的,跳舞的,跑龙套的,音乐师,和管布景的技工等等给他指挥以后,他学了一副拿破仑功架,喜欢把右手插在背心里头,抓着左边的背带,斜着四分之三的脑袋,眼睛望着空中。当下他站在壁炉前面,就摆着这个姿势。

  “喂!托皮纳尔,你可是发了财啦?”

  “没有,先生。”

  “那么你是另有高就了?”

  “不,先生,”当差的脸发了白。

  “该死!我派你女人在新戏上演的时候当案目……我看在前任经理的面上留着她……我让你白天擦擦后台的灯,晚上招呼乐谱。除此以外,碰到戏里有什么地狱的场面,还叫你扮个魔鬼头儿,挣二十铜子外快。这样的差事,戏院里的员工谁不眼红!朋友,人家都在忌妒你呢,因为你有你的冤家。”

  “我有冤家?……”托皮纳尔说。

  “你还有三个孩子,大的常在这儿扮戏里的小孩子,拿五十生丁……”

  “先生……”

  “你听我说好不好!……”戈迪萨尔大喝一声,“凭你这样的情形,你还想离开戏院……”

  “先生……”

  “你想管闲事,卷进人家的遗产官司!……嗨,糊涂蛋,人家要干掉你就象打烂一个鸡子一样容易!我的后台是部长大人包比诺伯爵阁下,他呀,一等聪明,十分能干;也算王上有眼力,又把他请进内阁去了……这位政治家,这位大人物,我是说包比诺伯爵,他替儿子娶了玛尔维勒庭长的女儿,玛尔维勒庭长是司法界最了不起最受敬重的要人,高等法院的一盏明灯。你认得高等法院吗,嗯?告诉你,他是咱们过去的乐队指挥邦斯先生的外甥,应当继承他的遗产。你今儿早上去给邦斯送葬,我不怪你对这好人尽你最后的礼数……可是倘使去管施模克先生的闲事,你就越出范围了;我对那老实人也很好,可是他跟邦斯的承继人的关系很微妙……因为德国人对我是小事一件,而庭长和包比诺伯爵对我关系很大,所以我要你让施模克自个儿去想办法。德国人另外有个上帝照顾,你想替天行道是要倒霉的!明白没有?还是,做你的戏院当差吧……这是最聪明的办法!”

  “我明白了,经理先生,”托皮纳尔说着,心里很难过。

  这样,施模克就失掉了无意中碰上的保护人;他还以为明天能见到当差,那唯一哀悼邦斯的人呢。第二天一早醒来,德国人看到屋子空荡荡的,更感觉朋友的死对他损失重大。昨天和前天,因为忙着丧葬等等,周围乱轰轰的,他眼前还有些分心的事。可是一个朋友,一个父亲,一个儿子,一个心爱的妻子进了坟墓以后,屋子里那种阴惨的冷静简直可怕,好象要叫你冻成冰似的。可怜虫觉得有股不由自主的力量把他推进邦斯的屋子,但他看了一眼就受不住,赶紧退出来坐在饭厅里。索瓦热女人开出早饭来,施模克可一点吃不下。

  忽然门铃一响,来势相当猛烈;康蒂内太太和索瓦热太太让两个穿黑衣服的人走了进来。为首的是初级法庭庭长维泰尔和他的书记官。第三个是弗赖齐埃,沉着脸,气色更难看了,因为他知道另有一份正式的遗嘱,把他那么大胆的偷来而当做法宝的一份给撤销了,不禁大失所望。

  “先生,”庭长声音很柔和的对施模克说,“我们来封存财产……”

  施模克好似听到了外国话,吓得呆呆的瞧着三个人。书记官接口道:

  “我们是根据弗赖齐埃律师的申请而来的,他代表已故的邦斯先生的外甥兼承继人,卡缪索·德·玛尔维勒先生……”

  “收藏就在这大客厅和故世的人的卧房里,”弗赖齐埃说。

  “好,咱们就上那儿去。——对不起,先生,请吧,你尽管用饭,”初级法庭庭长说。

  三个黑衣人物的光临把可怜的德国人吓得凉了半截。

  “先生,”弗赖齐埃瞪着施模克,那副恶狠狠的眼神大有先声夺人的威势,好似蜘蛛能慑服苍蝇一样。“先生,你既有本领拿到一张公证遗嘱,就应当预备家属方面出来反对。家属决不会毫无抵抗,让外人抢掉家私的;咱们瞧吧,究竟是卑鄙龌龊的方面得胜,还是家属得胜!……我们以承继人的资格,有权要求封存遗产,我们一定办到这一点,而且要把手续做得非常周到。”

  “上帝!上帝!我犯了什么天条呀?”淳朴的施模克叫道。

  “屋子里大家都在谈论你呢,”索瓦热女人说,“你睡着的时候,有个小伙子来找你,浑身穿着黑衣服,一个油头粉脸的家伙,说是阿讷坎先生的书记。他硬要见你;可是你睡着,昨天送丧等等又把你搅累了,所以我告诉他,你已经委托塔巴罗的书记做代表,有什么事可以找他。那小伙子就说:——啊!那好极了,我可以跟他去商量。我们把遗嘱给庭长阅后要将它送法院。——我跟着托他赶快通知维勒摩先生来。哎,好先生,你放心,有人会来保护你的,他们决不能拿你当绵羊似的随意摆布。维勒摩先生会替你尽心出力,把他们顶回去!我对那个不要脸的西卜女人已经发作了一场,一个看门的居然敢批评房客,一口咬定你抢了承继人的家私,软禁了邦斯先生,折磨他,又说他早已成了疯子。我老实不客气把她臭骂了一顿,我说:——你是一个坏东西,你是一个贼!你偷了两位先生的东西,要不送你上公堂才怪!……——她听了哑口无言。”

  “先生,”书记官招呼施模克,“请你过来好不好,我们要在故去的邦斯先生的屋子里贴封条了!”

  “请吧请吧!”施模克回答。“我要清清静静的死大概总可以吧?”

  “放心,你要死是不会有人干涉的,”书记官笑道,“我们在这儿的重要公事是封存遗产。可是我难得看见指定承继人会跟着遗嘱人进坟墓的……”

  “我就要跟他进坟墓!”施模克再三受到打击,痛苦得受不住了。

  “哦!维勒摩先生来啦!”索瓦热女人叫道。

  “维勒摩先生,你来代表我呀,”可怜的德国人对他说。

  “我特意赶来通知你,遗嘱完全合格,法院一定会批准,让你执管遗产的。喔!你要得一笔好大的家私了。”

  “我?得一笔好大的家私?”施模克觉得给人怀疑他贪财,急坏了。

  “可是,”索瓦热女人插嘴道,“那法官拿着蜡烛和布条子在那儿干什么呀?”

  “哦!他在贴封条……——来,施模克先生,你有权到场。”

  “不,你去吧……”

  “干吗要贴封条呢?先生不是在自己家里,一切东西都是他的吗?”索瓦热女人象所有的妇女一样,是用一厢情愿的态度看法律的。

  “先生不是在自己家里,太太,他是在邦斯先生家里;当然将来一切都是他的,可是遗产受赠人要等到法院核准之后才能执管遗产。倘若被剥夺承继权的承继人反对执管,那就得打官司了……因为遗产归谁还没决定,所有的东西都得封存起来,由承继人和遗产受赠人双方的公证人,在法定期限之内把遗产清册造好……”

  施模克生平第一次听到这些话,完全给搅糊涂了,脑袋倒在他坐着的软椅上,重甸甸的再也抬不起来。维勒摩去跟书记官和法官谈话,拿出办公事的态度,非常冷静的参加他们封存的手续。遇到这种情形,只要没有承继人在场,大家把每样东西贴封条的时候,总免不了七嘴八舌说些打趣的话。

  四个吃法律饭的人,封了客厅的门,回到饭厅里。施模克心不在焉的看他们办理手续,把盖有法院官章的布条子贴在门中间,倘使是双扇门的话,而碰到单扇门或柜子等等,就贴在门缝上面。

  “咱们上这间屋去吧,”弗赖齐埃指着施模克的卧房,那是有扇门跟饭厅通连的。

  “这是先生的屋子呀!”索瓦热女人叫着,跑过去站在门口,挡着那些司法部门的人。

  “我们在文件里头找到了租约,”可恶的弗赖齐埃说,“上面不是两个人的名字,而是邦斯先生一个人的。所以整个屋子都得归入遗产……”

  他打开了施模克屋子的门,又道:

  “并且,庭长,你瞧,里边还堆满了画呢。”

  “啊,不错。”庭长这句话,当场使弗赖齐埃的主张得胜了。

  “啊,诸位,等一等,”维勒摩说。“你们想把指定承继人撵出去吗!至今为止他的身分还没有人争论。”

  “怎么没有?”弗赖齐埃回答;“我们反对他执管遗产。”

  “凭什么理由?”

  “你会知道的,小子!”弗赖齐埃冷冷的说,“目前,我们不反对受赠人把他宣布为自己的东西从这间屋里拿走;可是屋子一定得封起来。他先生爱上哪儿住都可以。”

  “不,他决不让出屋子!……”维勒摩说。

  “怎么呢?”

  “我要法院来个紧急处分,当庭宣告我们是合租屋子的房客,你不能赶走我们……你们尽管把画拿出来,分清哪些是已故的邦斯先生的东西,哪些是我当事人的,他得住在他屋里……明白没有,小子?……”

  “我走我走!”老音乐家说,他听着这番可厌的辩论,忽然提起了精神。

  “对啦,还是这办法聪明!”弗赖齐埃说,“你可以省点儿钱;这件小事打起官司来你也赢不了的。租约是真凭实据……”

  “租约租约!”维勒摩回答,“这是事实问题!……”

  “哼,那象刑事案子一样不能靠人证的……你预备由法院派人调查,勘验……要求临时判决,来整套的诉讼程序吗?”

  “不,不!”施模克吓得直嚷;“我搬家,我走……”

  施模克过的是哲学家生活,那种朴素简陋有点玩世不恭的意味,但自己却浑然不知。他只有两双鞋子,一双靴子,两套完整的衣服,一打衬衫,一打颈围,一打手帕,四件背心,另外还有邦斯送的一支精美的烟斗,和一只绣花烟袋。他气愤之下,跑进屋子,把自己所有的东西都检出来放在椅子上。

  “这些都是我的!……还有钢琴也是我的。”他说话时那种天真浑朴,就跟古希腊的高人隐士一样。

  “太太……,”弗赖齐埃吩咐索瓦热女人,“你找个人帮忙,把钢琴推出去,放在楼梯台上。”

  “你也欺人太甚了,”维勒摩抢着对弗赖齐埃说。“发号施令有庭长在这儿,这件事只有他才能作主。”

  “里头很有些值钱的东西呢,”书记官指着卧房说了一句。

  “并且先生他是自愿出去的,”庭长也表示了意见。

  “从来没看到这样的当事人,”维勒摩愤愤不平的,回过来对施模克生气了,“你简直是个脓包!……”

  “反正一个人死在哪儿都一样!”施模克一边出门一边说,“这些人都张牙舞爪象老虎似的……——那些破东西我叫人来拿就是了,”他又补上一句。

  “你上哪儿去呀,先生?”

  “听上帝安排!”指定承继人做了个满不在乎的手势。

  “你得把住址通知我,”维勒摩嘱咐他。

  “你跟着他去呀,”弗赖齐埃凑着维勒摩的耳朵说。

  他们指定康蒂内太太看守屋子,在邦斯剩下的款项内先拨了五十法郎给她。

  施模克一走,弗赖齐埃就对维泰尔说:“事情进行得不错。你要愿意告老,把位置让给我,不妨去见见玛尔维勒庭长太太,你一定跟她谈得拢的。”

  施模克在院子里回头对窗子望了最后一眼,法官在楼上看了对弗赖齐埃说:

  “你碰上了一个窝囊废!”

  “不错,事情已经十拿九稳了!你不必三心两意,就把孙女儿嫁给普兰吧,他要当养老院的主任医师了。”

  “慢慢再说吧!——再见,弗赖齐埃先生,”法官很亲热的和他告别。

  “这家伙倒真有几招,”书记官说,“他会抖起来的,这小子!”

  那时刚好十一点,德国老头心里想着邦斯,不知不觉走上了他平日和邦斯俩走惯的路;他时时刻刻看到朋友,觉得他还在自己身旁;临了他走到戏院前面,看见托皮纳尔在里头走出来。托皮纳尔一边想着经理的蛮横,一边擦着各处的灯,刚把工作做完。

  “哦!办法有了!”施模克叫着把当差拦住了。“托皮纳尔,你可有地方住呀?……”

  “有,先生。”

  “有家吗?”

  “有,先生。”

  “你可愿意管我的膳宿?喔!我很能出点钱,我有九百法郎年金呢……并且我也活不久了……我决不打搅你,吃东西挺随便!唯一的嗜好是抽烟斗……跟我一起哭邦斯的只有你,所以我喜欢你。”

  “先生,我还有不乐意的吗?可是先告诉你,戈迪萨尔先生把我排揎了一顿……”

  “排揎?”

  “就是说骂了我一顿,因为我关切你的事……所以咱们得留点儿神,倘使你上我家去的话!可是我看你住不了的,你才不知道象我这等穷小子的家是怎么回事呢!……”

  “我宁可跟一些有良心的,不忘记邦斯的穷人在一块儿,可不愿意跟人面兽心的家伙住在王宫里!我才在邦斯家看到些野兽,他们把什么都想吞下去呢!……”

  “来,先生,你自己去瞧吧……我们有个阁楼……去跟我女人商量一下再说……”

  施模克绵羊似的跟着托皮纳尔,由他领到一个可称为巴黎之癌的贫民窟里。那地方叫做博尔丹,是条很窄的巷子,两旁的屋子都是地产商为了投机,盖得挺马虎的。巷子的起点,是邦迪街上给圣马丁门戏院的大厦——又是巴黎的一个疣——遮得黑魆魆的一段;弄内的路面比邦迪街低,从斜坡上望圣三会神殿街方面低落下去,可是半中间给一条小巷子截住了,使整个博尔丹成为T字形。这两条交叉的小巷里头,一共有六七层高的三十来幢屋子。屋子里的院子,住房,全做了各种工场和堆栈。这简直是小型的圣安东区。其中有做木器的,做铜器的,缝戏装的,做玻璃器具的,给瓷器上颜色的,总而言之,凡是制造各式巴黎货的工业,无不应有尽有。

  巷子跟它的商业一样肮脏一样发达,老是挤满了来来往往的人,大大小小的货车,一切景象叫人看了恶心。满坑满谷的居民,正好跟周围的环境调和。他们都是些耍手艺的工匠,把所有的聪明都用在手艺上的人。因为租金便宜,人丁之旺不下于巷内出产的商品。托皮纳尔住在博尔丹左手第二幢屋子的七层楼上,从他的公寓里可以望到几个大花园,那是属于邦迪街上硕果仅存的三、四座大宅子的。

  托皮纳尔的住屋包括两个房间,一个厨房。第一间房是孩子们睡的,摆着两张白木小床和一只摇篮。第二间是托皮纳尔夫妇的卧室。厨房兼做了饭厅。从白木扶梯上去,在这座楼里管这种梯子叫小窄梯,顶上有个六尺高而盖着锌片的假阁楼,开着一扇老虎窗。这小间既美其名曰下房,托皮纳尔的屋子也就够得上称为完全的公寓,而要花到四百法郎租金了。一进门有个小穿堂,靠厨房的圆窗取光,统共只有三间屋子的房门的地位。屋内是砖地,墙上糊的是六个铜子一卷的花纸,壁炉架的漆是摹仿木头的恶俗颜色。住的五个人中间,三个是孩子,所以壁上凡是孩子的胳膊够得着的地方,全给划满了很深的沟槽。

  有钱的人万万想不到托皮纳尔家里的厨房用具多么简单,统共只有一座灶,一口小锅,一个烤肉架,一只煮菜锅,一只平底锅,和二三只白铁水壶。白的和土黄的搪瓷碗盏,全套只值十二法郎。厨房桌子兼做饭桌,另有两张椅子两个圆凳。灶下有一个篓,堆着煤和木柴。壁角的木桶是洗衣服用的,而洗衣服多半还得等到夜里。孩子们的卧房内,拴着晾衣服的绳子,墙上花花绿绿粘着戏院的招贴,报上剪下来的画片,或是有插图的书籍的说明书。屋角堆着大儿子学校里的课本。晚上六点父母到戏院上班以后,就由这孩子管家。好些下层阶级家庭中的孩子,一到六七岁就对小兄弟小姊妹代行母亲的职司。

  这段简单的描写,足以表明托皮纳尔夫妇是那些俗语所谓穷而清白的人。托皮纳尔大约四十岁,老婆名叫洛洛特,也有三十岁了。她当过合唱队的领班,据说做过戈迪萨尔前任经理的情妇,当年还是个美人儿,但前任经理的失败对她大有影响,使她不得不跟了托皮纳尔。她相信只要他们两人能挣到一百五十法郎一月,托皮纳尔一定会补办结婚手续;哪怕是为了孩子,因为他十分疼他的孩子①。托皮纳尔太太早上空闲的时候,在家里缝制戏装。这两个勇敢的小职员,花了天大的气力才挣到九百法郎一年。

  ①指不会让孩子们永远做私生子。

  “还有一层,”托皮纳尔从四楼起就对施模克这么说着;施模克伤心透了,迷迷忽忽的已分不清是在上楼还是下楼。

  托皮纳尔象所有的员工一样身上套着件白围身,一开大门,就听见他太太大声嚷着:

  “喂,孩子们,别嚷!爸爸来啦!”

  大概孩子们对爸爸是要怎么就怎么的,所以老大照旧学着在奥林匹克马戏团看来的玩意,骑在扫帚柄上冲锋,老二吹着白铁笛子,老三尽量学着老大的样。母亲正在缝一套戏装。

  “别闹!”托皮纳尔大吼一声,“再闹我要揍了!”——他又轻轻的对施模克说:“一定要这样吓吓他们的。”——然后他招呼老婆:“小乖乖,这位便是施模克先生,邦斯先生的朋友;他没有地方住,想搬到我们这儿来;我告诉他我们家里谈不上体面,又是在七层楼上,只能给他一个小阁楼……他还是要来……”

  托皮纳尔太太端过一张椅子让施模克坐下;孩子们看到陌生人都愣住了,彼此挤在一起,不声不响的把他仔细打量,一忽儿也打量完了。儿童和狗一样,对人不是靠判断而是用鼻子闻的。施模克望着这群美丽的孩子,看到一个五岁的小女孩,长着漂亮的金黄头发,便是刚才吹喇叭的。

  “她倒很象一个德国娃娃!”施模克说着,对她招招手要她过来。

  “先生住到这儿来是怪不舒服的,”托皮纳尔太太说;“倘使我不需要把孩子放在身边,我可以腾出我们自己的卧房。”

  她打开房门让施模克进去。这间屋是全家的精华所在:桃花木的床上挂着白镶边的蓝布床帷,窗上也挂着同样的蓝布帘。柜子,书桌,椅子,虽然全是桃花木的,倒也收拾得很干净。壁炉架上摆着一口钟和一对烛台,显见还是从前破产的经理送的,那个皮埃尔·格拉苏①的一幅恶劣的画像就挂在柜子上面。孩子们因为不准踏进这间屋子,这时都在伸头探颈的张望。

  ①前任戏院经理。参见《巴尔扎克全集》第十一卷。

  “先生住在这儿才好呢,”托皮纳尔太太说。

  “不,不,”施模克回答,“我活不久的了,只是找个地方等死。”

  关上房门,大家走上阁楼。一到那儿,施模克就叫道:

  “这才对啦!……我没有跟邦斯同住以前,就是住的这种地方。”

  “那么,只要买张折床,两条褥子,一个长枕,一个方枕,两张椅子,一张桌子。这也没有什么大不了,连洗脸盆,水壶,床前的脚毯在内,一百五十法郎就能对付了……”

  一切商量定当,只缺少一百五十法郎。施模克看到这些新朋友的艰难,当时离开戏院又只有几步路,自然想到向经理去要薪水了……他立刻上戏院,找到了戈迪萨尔。经理拿出他对付演员们的态度,又客气又有点紧张的样子接见施模克;他听到施模克来讨一个月的薪水,不由得奇怪起来。可是一查账,果然没有错。

  “嘿,朋友,你真了不起!”经理说。“德国人哪怕在悲伤的时候,也忘不了他们的账……我还以为你会谢谢我一千法郎的津贴,那等于你们一年的薪水,还该出张收据呢!”

  “我们什么都没拿到,”德国人回答;“我今天来见你,是因为我给人家赶到了街上,身边一个子儿都没有……你把津贴交给谁的?”

  “你们的看门女人!……”

  “喔,西卜太太!”德国人叫起来。“她害了邦斯的性命,偷了他东西,把他出卖了……她还想烧掉他的遗嘱……简直是个流氓婆!是只野兽!”

  “嗳,你是指定承继人,怎么会没有一个钱,没有地方住,流落在街上呢?这真叫做从何说起!”

  “人家把我赶出了大门……我是外国人,一点不懂法律……”

  “可怜的老头儿!”戈迪萨尔心里想,他已经料到这场一面倒的官司是什么结果了。——“你可知道你该怎么办吗?”

  他对施模克说。

  “我有个代理人呢!”

  “那么你趁早跟承继人和解,还可以从他们那儿得一笔钱和一笔终身年金,这样你就能太太平平的过日子啦……”

  “我只要能太太平平的过日子!”施模克回答。

  “好吧,让我来替你安排。”

  原来弗赖齐埃上一天已经把计划跟戈迪萨尔谈过了。

  戈迪萨尔以为替庭长夫人解决了这件肮脏事,一定能讨包比诺子爵夫人母女俩的喜欢;他想立了这一功,将来至少也得当个参议官。

  “我全权拜托你吧……”施模克说。

  “行!第一我先给你三百法郎……”这位戏院里的拿破仑从皮包里掏出十五枚金路易递给施模克。

  “这是预支你六个月的薪水;要是你离开戏院,就还我这笔钱。咱们来算一算你每年要多少开支,要怎么样才过得快活。来!来!譬如你过着阔老的生活,你得花多少钱?……”

  “我每年只要一套冬季衣服,一套夏季衣服……”

  “三百法郎!”戈迪萨尔说。

  “四双鞋……”

  “六十法郎。”

  “袜子……”

  “就算一打吧!三十六法郎。”

  “六件衬衫。”

  “布料子的,二十四法郎;再加六件府绸的,四十八法郎,共计七十二法郎;以上一共四百六十八法郎,加上领带手帕等等,就算五百吧,加一百法郎洗衣服……六百!还有伙食,你要多少?……一天三法郎行吗?”

  “喔,太多了!……”

  “可是你还得买帽子呢……那就是一千五,五百房租,两千。要不要我替你要求两千法郎的终身年金?到期照付,决不拖欠。”

  “还有我的烟草呢?”

  “那么再加四百!哎,施模克老头,你管这个叫做烟草吗?……行,你要烟草就给你烟草。那就是两千四的年金。”

  “我的账还没完呢,我还要一笔现款……”

  “哦!还要佣金!对啦!这些德国人还说自己天真,瞧他这个老奸巨滑!……”戈迪萨尔心里这么想着,问道:——“你还要什么呢?先告诉你,这是最后一笔,不能再节外生枝了。”

  “那是为了一笔神圣的债。”

  戈迪萨尔私下想:“债!……想不到他这么坏,比浪子还要不得!居然会造假账,拿出些借票来!得趁早拦住他。那弗赖齐埃是手面很小的!”——他接着说:“什么债呀,朋友?你说罢!……”

  “跟我一起追悼邦斯的只有一个人……他有个可爱的小女孩子,头发真漂亮,我刚才看见她,就象看到了我亲爱的德国!……当初我就不应该离开德国,巴黎不是我们住的地方,大家拿我们打哈哈……”他微微摆了摆脑袋,仿佛把人情世故看透了似的。

  “他疯了!”戈迪萨尔对自己说。

  可是经理对这个忠厚的人也动了恻隐之心,不禁冒出一颗眼泪。

  “啊!经理先生,你明白了我的意思!那小姑娘的父亲就是托皮纳尔,在乐队里当差,管点灯什么的;邦斯在的时候很喜欢他,常常照顾他;只有他一个人陪着我把邦斯送上教堂,送上公墓……我要拿三千法郎送给他,另外拿三千法郎给他女儿……”

  “可怜的好人!……”戈迪萨尔暗暗的想。

  托皮纳尔给邦斯送葬,在一般人看来完全是不足道的小事,而在施模克这只神圣的羊羔眼里却象博叙埃说的那杯水一样,①比征略者打的胜仗还重要:这点高尚的心胸使那位贪婪成性的暴发户也大为感动。因为戈迪萨尔虽然虚荣,虽然极想不择手段的往上爬,跟他的老朋友包比诺并驾齐驱,骨子里还是有良心的。他觉得刚才把施模克看错了,便一口答应说:

  “没有问题,你要的款子我都替你办到!亲爱的施模克,我还想再进一步的帮忙。托皮纳尔是个诚实可靠的人……”

  ①博叙埃(1627—1704),曾任王子太傅、莫城主教,系法国十七世纪有名的宜教家。他曾言给穷人的一杯水,在最后审判时评量善恶功过的天秤上极占重要。

  “是的,我才看到他跟他清苦的家庭,他多喜欢那些孩子呵……”

  “博德朗老头辞职了,我想叫托皮纳尔当出纳……”

  “喔!上帝保佑你!”施模克嚷着。

  “那么,我的好人,你今晚四点到公证人贝蒂埃家里去;我替你把一切都办妥,老年的生活你别愁了……你要的六千法郎也照给,在乐队里你帮着迦朗若,象跟邦斯一样,照旧支你的原薪……”

  “唉!我怎么还活得下去!……我对什么都没心思了……我觉得自己完了……”

  “可怜的绵羊!”戈迪萨尔一边跟告退的德国人行礼,一边想。“不过,话得说回来,人总是吃荤的。歌谣大家贝朗瑞①说得好:

  可怜的绵羊,早晚得给人剪毛!

  ①贝朗瑞(1780—1857),法国著名歌谣诗人。

  他哼着这两句,想排遣心里的感触。

  “叫他们预备车子,”他吩咐当差。

  一忽儿他下楼,对马夫嚷道:“上汉诺威街!”

  野心家的面目又整个儿恢复了,他眼里看到了参事院。

  那时施模克买了花,买了点心,差不多很高兴的捧着去给托皮纳尔的孩子。

  “我带点心来啦!……”他微笑着说。

  这是他三个月来第一次的笑容,令人看了只觉不寒而栗。

  “可是有个条件,”他补上一句。

  “先生,你太好了,”孩子们的母亲说。

  “得让我抱一下这小女孩儿,还要她把花编在辫子里,象德国小姑娘一样!”

  “奥尔迦,你得听先生的话,他要你怎办就怎办……”母亲沉着脸吩咐。

  “别对我的德国娃娃这么凶啊!……”施模克嚷着。他在这个女孩子身上看到了他亲爱的祖国。

  “你的东西我已经叫三个挑夫从那里搬来了!……”托皮纳尔从外边进来说。

  “啊!朋友,”德国人招呼他,“这儿两百法郎是做开销的……你太太真好,将来你要跟她正式结婚的,是不是?我送你三千法郎……再送你女孩儿三千法郎做陪嫁,你给她存起来。你也不用再做当差,马上要升作戏院的出纳了……”

  “我?接博德朗老头的差事?”

  “是啊。”

  “谁跟你说的?”

  “戈迪萨尔先生。”

  “喔!那真要乐疯了!……—哎!罗萨莉,戏院里的人不是要忌妒死了吗!……—这简直不可能!”

  “咱们的恩人怎么可以住在阁楼上?……”

  “我活也活不了几天,有这么个地方住也很好了,”施模克说,“再见!我要上公墓去……看看他们把邦斯怎办了……还得给他墓上送些花去。”

  卡缪索庭长太太那时正焦急到极点。弗赖齐埃在她家里跟公证人贝蒂埃和诉讼代理人高德夏商量了一番。贝蒂埃和高德夏认为那份当着两位公证人和两个见证立的遗嘱,绝对推翻不了,因为阿讷坎起的稿子措辞非常明确。据正派的高德夏说,即使施模克被他现在的法律顾问蒙蔽一时,早晚也会给人点醒,因为想出头而乐于帮忙的律师有的是。贝蒂埃和高德夏不消说,早已把弗赖齐埃的底细打听清楚,所以等他在邦斯家办妥封存手续回来的时候,特意请庭长太太把他邀到庭长书房里去起草传票底稿;然后他们劝她提防弗赖齐埃。他们觉得卡缪索先生以庭长的身分决不宜牵入这种不清不白的事。两人背着弗赖齐埃把话说完就走了。

  “哎,太太,那两位先生呢?”弗赖齐埃走出来问。

  “走啦!……他们劝我放弃这件事!”玛尔维勒太太回答。

  “放弃!”弗赖齐埃勉强抑捺着胸中的怒意说。“太太,您听着……”

  于是他念出代执达吏起草的传票底稿:

  镇兹据××××××状称……(套语从略)事缘阿讷坎与克罗塔二公证人,会同两外籍证人勃吕内与施瓦布,将已故邦斯先生遗嘱送呈地方法院,请求执管遗产在案。查故邦斯先生将遗产赠与德国人施模克先生之行为,实属侵害具状人之权利;因具状人乃系故邦斯先生之法定的血亲继承人,而邦斯先生生前亦明白表示愿将遗产授予具状人之生女赛西尔小姐。关于此点,具状人可提出社会上素有声望之人士为证。

  讵施模克先生不惜以卑鄙伎俩,非法手段,乘病人神志昏迷之际赚取遗嘱;甚至于事先禁锢邦斯先生,使其不能于临终时接见家属,以遂其夺取遗产之阴谋;而一旦目的达到,于主办邦斯先生丧葬之时,施模克立即忘恩负义,行同禽兽,致引起邻里公愤。此外尚有其他罪行,具状人现方搜集证据,以备日后当庭陈述。基于上述理由,具状人特请求法院宣示撤销故邦斯先生遗嘱,并将其遗产判归血亲继承人依法执管。据此,本执达吏依法当面票传施模克于×月×日到庭,听候审理撤销故邦斯遗嘱一案。本执达吏并根据具状人请求,反对施模克取得受遗赠人之身分,并反对其执管遗产……(下略)①

  ①法国执达吏的职权,除执行法院判决,为强制执行及假扣押等以外,得签发诉讼案件及非诉讼案件的传票,并负责送达。

  “庭长太太,我知道那个人的,他一收到这张请帖就会让步。他跟塔巴罗一商量,塔巴罗就会劝他接受我们的办法!您愿不愿意送他三千法郎的终身年金呢?”

  “当然愿意,我恨不得现在就把第一期的款子给付了。”

  “喔,三天之内一定办妥……他悲痛之下,拿到这张传票会大吃一惊的,因为这可怜虫的确在那里哀悼邦斯。他把朋友的死看做很大的损失。”

  “传票送了出去还能收回吗?”庭长太太问。

  “当然能收回,太太,案子随时可以撤销的。”

  “那么,先生,行了!……你去办吧!……你替我张罗的那份家私值得我们这样干的!我已经把维泰尔先生退休的事给安排好了,只要你给他六万法郎;这笔钱将来在邦斯的遗产项下支付。所以你瞧……我们非成功不可!……”

  “他已经答应辞职了吗?”

  “答应了;维泰尔绝对听庭长的话……”

  “好吧,太太,我早先预备给西卜太太——那个下流的看门女人——六万法郎,现在我替您省掉了。可是索瓦热女人的烟草牌照一定得给的,还有我朋友普兰,希望能补上养老院主任医师的缺。”

  “没有问题,都预备好了。”

  “那么万事齐备了……为这件事大家都在替您出力,就是戏院的经理戈迪萨尔也很帮忙。昨天我去看他,因为戏院里有个当差可能跟我们捣乱,戈迪萨尔答应把他压下去。”

  “哦!我知道。戈迪萨尔完全是包比诺家的人!”

  弗赖齐埃走了。可是他没有碰到戈迪萨尔,那份催命符一般的传票马上给送了出去。

  二十分钟以后,戈迪萨尔来报告他和施模克的谈话,那时庭长太太心中的欢喜,是一切贪心的人都能了解,一切诚实的人都切齿痛恨的。她完全赞成戈迪萨尔的办法,觉得他的话入情入理,而且自己的顾虑也给他一扫而空了,更对他感激不尽。

  “庭长太太,”他说,“我来的时候就想到,那可怜虫有了钱还不知道怎办呢。他的忠厚淳朴,简直象古时的长老。那种天真,那种德国人脾气,竟可以把他放在玻璃罩底下,象蜡制的小耶稣般供起来!我看他拿了两千五年金已经为难死了,要不荒唐一下才怪呢……”

  “戏院里的当差追悼我们的舅舅,他就送他一笔钱,足见他宅心仁厚。当初就怪那件小事,造成了我跟邦斯先生的误会;要是他再到我们家来的话,一切都会原谅他的。你真不知道我丈夫多么想念他。这一回没有得到他的死讯,庭长心里难过得不得了;他对亲属之间的礼数看得极重,要是知道了邦斯舅舅故世,一定要上教堂,要去送丧,连我也会去参加他的弥撒祭的……”

  “那么,美丽的太太,”戈迪萨尔说,“请你叫人把和解据预备起来;准四点,我替你把德国人带来……太太,希望你在令爱包比诺子爵夫人前面为我吹嘘吹嘘;也希望她对她的公公,对我那位显赫的老朋友,对这个大政治家提一句,说我对他所有的亲属都愿意尽心出力,请他继续高抬贵手,提拔提拔我。他那个当法官的叔叔救过我的命,后来他又让我发了财……太太,象你跟令爱这样有权有势的人,当然是众望所归,万人景仰,我很想沾点儿光。我的计划是想脱离戏院,做个有作为的人。”

  “你现在不是很有作为了吗,先生?”

  “你太好了!”戈迪萨尔说着,吻着庭长太太那只干枯的手。

  当天四点钟,贝蒂埃公证人的事务所里,陆续来了和解书的起草人弗赖齐埃,施模克的代理人塔巴罗,还有施模克本人也由戈迪萨尔陪着来了。弗赖齐埃在贝蒂埃的书桌上放着六千法郎和第一期的年金六百法郎钞票,有心让施模克看到。他果然看了那许多钱愣住了,对于人家宣读的和解书内容,连一个字都没听进去。可怜虫在墓上向邦斯默祷了一番,说不久就要去跟他相会。他在回家的路上给戈迪萨尔拉到了这儿。经过多少打击之后,他神智早就不大清楚,这时更有点神魂恍惚;所以和解书上说施模克亲自到场,由代理人塔巴罗在旁协助,以及庭长为女儿提起诉讼等等的案由,施模克一概没有听见,那时德国人显而易见当了个倒霉角色,因为他签这份和解书,等于承认弗赖齐埃状子上的话是事实。但他看到有这么多钱可以拿去给托皮纳尔,让那个唯一敬爱邦斯的人有好日子过,简直高兴之极,再也不把什么和解据听在耳里。他们把文件念到一半,贝蒂埃手下的一个书记进来向主人报告说:

  “先生,有个人要找施模克先生……”

  公证人看见弗赖齐埃做了个手势,便特意耸了耸肩膀,说道:

  “我们在签订文件的时候,千万别来打搅!你去问问那个人的姓名……是个普通人还是上等人?是不是什么债主?……”

  书记回来报告说:

  “他一定要跟施模克先生说话。”

  “他姓什么?”

  “托皮纳尔。”

  “我去,你尽管签字,”戈迪萨尔对施模克说,“让我去问他有什么事。”

  戈迪萨尔明白了弗赖齐埃的意思,他们都咂摸到可能有点儿危险。

  “你到这儿来干什么?”经理对当差说。“难道你不想当出纳吗?出纳员第一个条件是谨慎小心。”

  “先生……”

  “你走吧;再管闲事,你的差事就砸了。”

  “先生,倘使每一口面包都要塞着我喉咙管,我是咽不下去的!……——施模克先生!”他叫起来。

  施模克签过了字,手里抓着钱,听见托皮纳尔的声音,跑来了。

  “这是给德国娃娃和你的……”

  “哎啊!亲爱的施模克先生,那些狐群狗党想破坏你名誉,你倒让他们发了财。我把这张传票给一个规矩人,一个认得弗赖齐埃的诉讼代理人看过了,他说你不应该怕打官司,他们作恶多端,应当受点儿惩罚,并且你一接受他们的诉讼,他们会退缩的……你把这个文件念一念吧。”

  这位冒失的朋友把送到博尔丹的传票递给施模克。施模克接过来念了,才知道受了诬蔑,可还不明白这些糟蹋他的话是怎么回事,只觉得挨了一个闷棍。他心口好似给一颗石子塞住了,当场晕倒在托皮纳尔怀里。他们正在公证人屋子的大门下,恰好有辆车在街上过,托皮纳尔就把可怜的德国人抱上了车。他已经发作脑溢血,眼睛看不清了,可还挣扎着把钱交给托皮纳尔。施模克并不就死,但从此没有清醒过来,不饮不食,只有些无意识的动作。十天之后,他死了,连哼也不哼一声,因为他早已不能开口。他病中由托皮纳尔太太服侍;死后由托皮纳尔张罗着,无声无臭的给埋了,就葬在邦斯旁边;给这个德意志之子送丧的也只有托皮纳尔一个。

  弗赖齐埃当上了初级法庭庭长,在卡缪索府上走得很熟。

  庭长夫人非常赏识他,不赞成他娶塔巴罗那等人的女儿,答应给他介绍一门比这个胜过万倍的亲事。庭长太太觉得,不但买进玛尔维勒的草场跟庄子都是他出的力,连庭长在一八四六年国会改选时当选议员也是他的功劳。①本书的故事,不幸连许多细节都是事实;它与它的姊妹作②放在一起,更足证明人的性格在社会上有极大的作用。读者谅必都想知道本书主人公的下落;而我说的主人公,凡是收藏家,鉴赏家,骨董商,全会猜到是指邦斯的收藏。那么只要把下面一段对话提一提就行了,因为就在不久以前,包比诺伯爵招待几个外国人在家里看画。

  ①事实上国会于当年八月一日改选。

  ②指《贝姨》。

  “伯爵,你收藏的全是宝物!”一个高贵的外国人说。

  “喔!爵爷,”包比诺很谦虚的回答,“关于图画的收藏,不但在巴黎,就是在欧洲,也没有人敢和那不知名的犹太人,叫做埃利·玛古斯的相比。他是个怪物,可以说是收藏图画的巨擘。他搜集的一百多幅画,简直叫所有的收藏家望而却步,不敢再想收藏。法国政府真该花上七八百万,等这个守财奴故世之后把他的美术馆买下来……至于骨董古玩,那么我的这一批还不算坏,值得人家一提的了……”

  “可是象你这样的忙人,你当初的家业又是光明正大靠经商挣来的,怎么能……”

  “对啦,”包比诺伯爵接口道,“靠卖药起家的,怎么会再去买进些起码东西……”

  “不是这意思,”外国客人抢着说,“我奇怪你怎么能有时间去找!古玩骨董不会自己来找你的……”

  “我公公喜欢美术,喜欢精美的作品,原来就有些收藏,”

  包比诺子爵夫人插言道,“可是宝物之中最大的部分是我从家里带来的!”

  “怎么,太太,是你带来的!……你这样年轻,已经有这种癖好了?……”一位俄国亲王说。

  俄国人最喜欢摹仿别人,所以一切文明的病都会在他们国内蔓延。玩骨董的习气在彼得堡风靡一时,再加他们那种,用雷蒙诺克的话说,天真的勇猛,把货价抬得那么高,简直令人没法再买东西。那位亲王便是专程到巴黎来收骨董的。

  “王爷,”子爵夫人说,“这批宝物是一个非常喜欢我的舅公传给我的。他从一八○五起,花了四十多年在各地收集这些精品,主要是在意大利……”

  “他姓什么?”那位英国爵爷问。

  “邦斯!”卡缪索庭长回答。

  “他是个挺可爱的人,”庭长太太装着很甜蜜的声音,“挺有风趣,挺古怪,同时心地又好得不得了。爵爷,你刚才赞美的那把扇子,原是蓬巴杜夫人的遗物,邦斯先生送给我的时候还说过一句妙语,可是原谅我不告诉你了……”

  她说完了望着女儿。

  “子爵夫人,”俄国亲王说,“请你告诉我们吧。”

  “哦,那句话跟扇子一样名贵!……”子爵夫人回答,她说话就喜欢用这种滥调,“他对家母说:宠姬荡妇之物,早该入于大贤大德之手。”

  英国爵爷望着玛尔维勒太太,那种表示不信的神气,在一个毫无风韵的女人是看了最舒服的。庭长太太接着又说:

  “他每星期要在我们家吃三四次饭,他真喜欢我们!我们也非常了解他;艺术家最得意的是有人赏识他们的才气。并且玛尔维勒先生是他独一无二的亲属。可是他得这笔遗产完全是出乎意外。包比诺伯爵不忍心让这批收藏给送出去拍卖,便全部买了下来;而我们也觉得这么办最合适。倘使把舅舅多么爱好的精品散佚出去,我们心里也不好过。给这批东西估价的便是埃利·玛古斯……爵爷,我们这样才买下了令叔在玛尔维勒盖的那所别庄,以后还希望你赏光上那儿去玩。”

  戈迪萨尔把戏院盘给别人已有一年了,托皮纳尔还在那里当出纳。可是他变得沉默寡言,愤世嫉俗;人家觉得他象犯了什么罪;戏院里某些缺德的人,还说他的抑郁不欢是娶了洛洛特的缘故。诚实的托皮纳尔,只要听见弗赖齐埃的名字就会吓得直跳。也许有人奇怪,品格配得上邦斯的人只有一个,而这一个倒是戏院里的小职员。

  雷蒙诺克太太鉴于封丹纳太太的预言,不愿意住到乡下去养老;她在玛德莱娜街上一家漂亮铺子里又做了寡妇。雷蒙诺克因为婚约上订明夫妇一方死亡时,遗产即归对方承受,便有心在老婆身边摆着一小杯硫酸,希望她无意中会弄错;他老婆看见了,好意把杯子换了个地方,不料雷蒙诺克竟拿去一饮而尽。这恶棍的下场当然是自食其果,同时也证明上帝还是有赏罚的。一般人往往责备描写社会风俗的作家把这一点给忘了,其实是大家看那种千篇一律的,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戏看得太多了。

  书中倘有誊写错误,敬请读者原谅。

  一八四六年七月至一八四七年五月于巴黎

  傅雷/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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