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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士和虔诚的人在利益方面都有严格照章办事的习性。是因为穷?抑或是因为孤独造成的自私在他们身上助长了人类吝啬的倾向?还是为了扶弱济贫不得不锱铢必较?对不同的性格有不同的解释。掏腰包的困难常常隐藏在亲切天真的话语中,也常常直言不讳,在旅行中暴露得尤为明显。加布里埃尔·德·拉斯蒂涅,这位长久以来在祭坛圣体龛下俯身礼拜的人中最漂亮的年轻人,只给了驿站马车夫三十苏的酒钱,所以车行得很慢。主教们只比预定酬金多给一倍,车夫们也就毕恭毕敬地赶车。他们生怕失宠,自然不敢给主教的车子造成一丝一毫的损害。加布里埃尔长老第一次单独旅行,每到一站便温和地说:“车夫先生们,请走快一点。”“乘客动拇指①,我们才扬鞭!”一名老车夫回答他说。年轻长老把身子埋在马车的角落里,琢磨不透这句回话的意思。为了消遣,他研究起正在穿越的地区,在波尔多至里昂蜿蜒曲折的大路上多次下车徒步爬坡。
①俚语,意指多给点钱。
离开利摩日五法里,过了维埃纳河谷秀丽的谷坡和漂亮的利穆赞斜坡草地,——有几处酷似瑞士,尤其在圣莱奥纳尔——景色变得沉郁凄凉起来。出现了广阔的荒芜平原,既无草木又无马匹,天际耸立着科雷兹省高地的荒原。这些山峦呈现在旅客眼前的既不是阿尔卑斯山的高耸挺拔和它的雄伟断层,也不是亚平宁山热烘烘的峡谷和荒凉的山巅,更不是比利牛斯山的巍峨壮丽;因水的流动形成的起伏山势,显出大灾难平息和大水退后的平静。这种地貌为法国的大部分地形所共有,也许和气候一样给法国争得了受到欧洲确认的温和之誉。如果说在利穆赞、马什和奥弗涅的风景之间这一平缓的过渡为过路的思想家和诗人呈现出某些灵魂所惧怕的广袤无垠的图景,如果说它促使坐在车里感到无聊的女子浮想联翩,那么对居民而言,这里的大自然只有严酷,蛮荒,缺少资源。灰色的大平原上种不出东西。与首都为邻是重现近两个世纪在布里①发生的奇迹的唯一条件。但是这儿没有给荒漠增添生气的大府第,在这片荒漠上,农学家看到了缺陷,文明在呻吟,游客找不到旅店和优美如画的迷人景致。思想高雅的人不嫌恶这片荒野,它们是大自然巨幅画面中必不可少的阴暗部分。不久前,气质那么忧郁的才子库柏在《大草原》②中淋漓尽致地抒发了荒僻寂寥之地的诗情。这些被植物的繁衍所遗忘的地域,覆盖着毫无肥性的矿渣,风化的石卵,寸草不生的土壤,向文明提出了挑战。法国应当接受解决这些难题的办法,正如英国人接受了苏格兰提供的办法,以英勇耐心的耕作把最贫瘠的灌木丛生之地变成了出产颇丰的农庄。让这些被社会置之不理的地区处于蛮荒原始的状态,就会滋长气馁,懒惰,因缺少食物引起虚弱,因不堪贫困造成罪恶。上面寥寥数语便是蒙泰涅克的一部历史。
①布里地区在巴黎盆地以东,处于塞纳河与马恩河之间,因靠近巴黎,农业发展很快。
②库柏(1789—1851),美国小说家。《大草原》为其五部曲《皮袜子故事集》之一,发表于一八二七年。这套故事对后来美国的西部小说产生了很大影响。
在这片政府不予重视,遭贵族遗弃,受工业诅咒的广袤荒地上能做些什么呢?只有向不尽义务的社会宣战。因此,过去蒙泰涅克的居民和昔日的苏格兰高地人一样,靠盗窃和杀人维持生计。看到这个地方,一位思想家不难设想二十年前村民们是如何与社会开战的。大高原的一侧被维埃纳河谷切断,另一侧被马什漂亮的小山谷和奥弗涅截然切断,并有科雷兹山拦在面前,除开农业外,很象把卢瓦尔河盆地和塞纳河盆地隔开的博斯高原,也象都兰和贝里高原以及其他许多高原,它们有如法国地面上的一个个棱面,数量多得足以让最伟大的治国者们深思。统计表明法国拥有好几百万公顷荒地,某些地区如贝里有七、八尺厚的腐殖土,在这样一个国家,奇怪的是有人抱怨民众不断往社会上层爬,而政府竟找不到补救的办法。在这些可以养活整村整村乡民、产生巨大收益的土地中,有不少归一些顽固不化的市镇所有,它们拒绝把土地出卖给投机商,以保留放牧百来头乳牛的权利。这些没派用场的土地上全写着无能二字。任何土地都有某种特殊的肥力。现在欠缺的既不是劳力,也不是意愿,而是管理的意识和才干。在法国,时至今日,这些高原为谷地作出了牺牲,政府救济照顾的是利益自有保障的地区。这些穷乡僻壤大多缺水,而水是发展生产的第一要素。本来可以放出氧化物,为这些灰色的不毛之地增加肥力的雾气,被风一刮迅速掠过地面,而在别处,树木留住雾气,从中汲取养分。植树造林在好几点上与传播福音相仿。居民与最近的大城市之间隔着一段对穷人而言无法逾越的距离,隔着一片荒漠,即使生产出一些东西也找不到任何销路,他们被抛在未曾开发的森林近旁,在林中砍点木柴,偷猎些靠不住的食物,冬天忍受饥饿的煎熬。土地没有种植小麦的必要条件,穷人们既无牲畜又无农具,靠食栗子为生。最后,那些在博物馆里环顾全部畜产品,为其棕褐色——欧洲产品的标记——感到难以言传的惆怅的人,他们或许会明白,这片浅灰色的平原时常令人扫兴地想到它的贫瘠,这对人们的情绪该产生怎样的影响。这儿没有清凉,没有绿荫,没有对比,没有任何令人鲃悦的思想和景象。一株孱弱的苹果树在这儿也会被当作朋友拥抱。
新近修筑的一条省级公路穿过这块平原,在一个岔口上与大路相接。往前再走几法里,一座山岗脚下便是名副其实的蒙泰涅克①,乡政府的所在地,上维埃纳省的一个县就从这儿开始。山岗归蒙泰涅克管辖,它的地界内既有山,又有平原。这个市镇地势有高有低,宛如一个小苏格兰。镇子卧于山岗脚下,山岗后面,约莫一法里远处,耸立着科雷兹山脉的第一座山峰。蒙泰涅克大森林在这一地段绵延伸展,它始于蒙泰涅克山岗,顺坡而下,布满露出大块不毛之地的贫瘠小山谷和山坡,在山峰环绕一圈,又变为狭长的林带延伸到奥比松公路,最后消失在这条路的一个陡坡上。陡坡俯视一条峡谷,波尔多至里昂的大路便从那儿经过。盗贼时常在这条危险的峡谷深处拦劫车辆、旅客和行人,他们的袭击一直未受惩罚,因为他们依仗有利的地势,沿着只有他们熟悉的小径,躲进难以到达的密林深处。司法机关在这种地方调查是无从下手的。谁也不打这儿过,没有交通,就不会有商业、工业,也不会有思想的交流和任何种类的财富:文明的物质奇迹一直是原始思想得到贯彻的结果。思想始终是一切社会的起点和终点,蒙泰涅克的历史为这一社会科学公理提供了佐证。当行政部门有能力照顾该地紧迫的物质需要时,它伐光了狭长的林带,在那儿设了一个宪兵队,护送两个驿站间的来往车辆;但让宪兵们丢脸的是,改变民众风尚,打赢这场内战的不是刀剑,而是话语,不是宪兵队长谢尔万,而是本堂神甫博内。这位神甫对这可怜的地方产生了宗教式的柔情,试图让它获得新生,并且达到了目的。
①蒙泰涅克(Montégnac)一词的含义是“山里的村庄”。
加布里埃尔长老在时而碎石遍地,时而尘土飞扬的平原上走了一个小时,成群结队的山鹤平静地漫步,待车子走近,它们扑扇着翅膀发出沉闷的响声飞上天空。加布里埃尔长老和所有经过此地的旅客一样,怀着几分快意看见眼前出现镇子的屋顶。蒙泰涅克镇口有个只在法国才见得着的稀奇古怪的驿站,它的标志是块橡木板,用四颗钉子钉在一匹马也没有的破马厩上方,一个自命不凡的马车夫在木板上刻下PausteOchevos①几个字,并用墨水涂黑。门几乎始终敞着,一块木板埋在地里权当门坎,以免下雨时大水灌进比路面还低的马厩。懊丧的旅客瞥见一些补缀过的、马稍一用力便会折断的破旧鞍辔。驿马总不在厩内,或在耕田,或在牧场。偶尔呆在厩内,也正在吃料;马吃了料,车夫又去了姨妈或表妹家,正在收牧草,或者睡大觉;谁也不知道他在哪儿,只得等人去找他,他干完活计才回来;回来以后,还要花许多时间找上衣,找鞭子,或调整马的胸带。房子门口,有位胖大嫂比旅客还着急,她怕旅客发脾气,跑前跑后地忙着,比马活动得还厉害。她是驿站的女站长,丈夫正在田里干活。主教大人的宠儿让车停在这样一个马厩前,马厩的墙壁涂抹得象张地图,茅草顶篷开了花,被长生草压得变了形。他先求女站长为他一小时后出发做好一切准备,然后问她到本堂神甫住宅怎么走;大嫂指给他看两幢房子间的一条小巷,小巷通教堂,神甫住宅便在近旁。
①马车驿站之意,但与通常的写法不同。
正当年轻长老走上这条布满石块、两侧竖着篱笆的小径时,女站长盘问起车夫来。从利摩日开始,每个到站的车夫都把由省城车夫发布的关于主教府的推测告诉正待出发的同事。因此,正当利摩日市民一面起床,一面谈论处决杀害潘格雷老爹的凶手时,在整条公路上,乡下人却宣布主教为无辜者争取到特赦,并对人间司法的所谓谬误议论纷纷。冉-弗朗索瓦日后被处决时,说不定会被看成烈士。
加布里埃尔长老在这条红叶掩映,黑莓、黑刺李结实累累的小径上爬了几步,下意识地转过身来,我们初到一地,都会不由自主地去认识它,这是一种与生俱来、狗马皆有的好奇心。他发现蒙泰涅克的水源一是山岗的流泉,二是一条小河,连接县城和省会的省级公路沿河而过。蒙泰涅克和这块高原上的所有村庄一样,用方方正正、晒干了的土坯造房。一场大火过后,土坯房有可能烧成砖房。房顶铺着茅草。贫穷随处可见。在蒙泰涅克前方伸展着好几块从平原夺来的燕麦、萝卜和土豆田。山坡上有几片水浇牧场,放牧有名的利穆赞马,据说这种马是阿拉伯人的遗赠,他们从比利牛斯山来到法国,在普瓦捷和图尔之间死于查理·马泰尔统帅的法兰克人的刀斧之下。高地看来旱得厉害,一块块焦黑、淡红和火红的颜色表明土地干燥,利于栗树生长。水被精打细算地用于灌溉,只给边缘种了栗树、四周围有篱笆的牧场带来生机,牧场上生长一种短细稀疏、略带甜味的草,养育出高傲、娇嫩、不大耐劳的马种,它们在出生地是出色的良种马,换了地方便容易发生变异。新近引种的几株桑树表明人们有意养蚕。和世上大多数村庄一样,蒙泰涅克只有一条街,公路便打街上穿过。但村子分为上、下蒙泰涅克,每部分都有条条小巷成直角与街道相通。一排房屋坐落在山岗隆起的小丘上,一层层花园令人赏心悦目;上街要下好几级台阶;房子有土楼梯或碎石砌的楼梯,几个老年妇女,东一处西一处的,或坐着纺线,或照看孩子,给这画面添了生气,她们隔着平日静悄悄的街道交谈,维系上、下蒙泰涅克的对话,相当迅速地把消息从镇子一头传到另一头。花园里种满果树、白菜、洋葱、青菜,每个平台上都摆着一溜儿蜂箱,与此平行的另一排房屋,花园朝小河倾斜,沿河栽着茁壮的大麻和性喜潮湿的果树;有几座房屋和邮局一样位于凹处,给织布业带来便利;几乎家家户户都掩映在核桃树——胶土之树——的浓荫中。这边,与大平原相对的另一头,有幢更宽敞、更考究的住宅,一些同样维修得很好的房舍聚集在周围。这个小村庄,与镇子隔看花园,当时正叫塔士隆屯,至今未改名称。市镇本身并不大;但属下有三十来块分散的分成制租田①。河谷里,近河处,几条与马什和贝里地区类似的筑有绿篱的河边小径,指出水流的走向,给这个市镇周围勾勒出一条绿色的流苏,使市镇看上去宛如海中央的一艘舰艇。当一座房子,一块土地,一个村庄,一个国家,由可悲的状况转为可喜的状况,但还不够豪华,甚至算不上富有时,生活对于活着的人显得如此天经地义,以至一位旁观者下车伊始绝猜不出人们付出的繁杂琐碎、坚韧不拔的巨大努力,看不出埋葬在地基中的劳动,促成初步变化却被人遗忘的耕耘。所以,年轻长老对这片美景扫了一眼,并不觉得这景致有什么了不起。他不知道博内神甫到来之前此地的境况。
①土地所有者将土地租让,一定时期后,和租种者按比例分成土地收益。
他攀着小径又走了几步,不久在上蒙泰涅克房舍花园上方二百来米处,再一次看到适才从远处首先瞥见的教堂和本堂神甫住宅,它们与古老的蒙泰涅克小城堡——十二世纪纳瓦兰家族的府第之一——气势庄严、缠藤绕蔓的遗迹混杂在一起。神甫私宅当初恐怕是为侍卫长或总管建造的。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条又长又高的栽着椴树的平台,从那儿可以俯览远近一带。平台的楼梯和支撑它的墙年深日久,饱受岁月的摧残。楼梯的石阶被草木难以觉察、但持之以恒的力量挪动了位置,缝隙间长出高高的草和野生植物。贴石而生的苔藓为每一级台阶铺上青绿色的地毯。厚厚的墙垣上布满裂缝,狭长的出水孔之间钻出一簇簇、一丛丛各种各类的墙草、春白菊、铁线蕨。植物给墙壁披上一块由锯齿蕨、金色花蕊的淡紫色金鱼草、蓝蓟和褐色隐花植物编织而成的最雅致的壁毯,石头反倒成了附属品,在这块清凉的壁毯上打出寥寥几个洞眼。平台上,黄杨勾画出一座观赏花园的几何图形,花园四周是本堂神甫的房子,山岩在房子上方形成一道浅白色的边,点缀着一些歪歪斜斜、枝叶如一身羽毛的病弱的树。城堡的废墟俯临这幢房子和教堂。神甫住宅用石头和灰浆建造,分上下两层,有个其大无比、带两堵山墙的斜屋顶,天窗破败不堪,顶楼恐怕是空的。底层有两个房间,中间隔一条走廊,走廊尽头有道木梯通向二楼,楼上也有两间房。
院子那边靠房盖了间小厨房,院子里的马厩和牛栏空空如也,已经废弃不用。房子和教堂之间隔着菜园,一条坍塌的游廊把住宅和圣器室连接起来。年轻长老看到四扇用铅条卡住玻璃的窗户,长满青苔的褐色墙壁,象盒火柴似的裂成一条条的原木大门,然而,这些可爱与质朴的细节,那装点着屋顶和朽烂的木窗台的植物和从缝隙中钻出的婀娜多姿的野生藤蔓植物,那些仿佛带着令人喜悦的念头伸进窗户的葡萄树带卷须的藤蔓和小串的葡萄,这一切非但没有打动年轻长老的心,反而使他庆幸自己将来要当的是主教,而不是乡村神甫。这幢大门始终敞开的房子仿佛属于每个人。加布里埃尔长老走进与厨房相连的大厅,发现里面的家具十分简陋:一张带四根螺旋形桌腿的老橡木桌,一把绒绣面扶手椅,几把木椅,一个旧食橱。厨房里没有人,只有一只猫,表明宅里有女人。另一间屋子是客厅,年轻教士朝里望了一眼,瞥见几张铺着绒绣面、未上漆的木扶手椅。护壁板和屋顶的搁栅是栗木做的,乌黑发亮。屋里有架描花绿壳时钟,一张铺着绿色旧台布的桌子,几把坐椅,壁炉台面上两个烛台之间,有个放在玻璃罩内的童年耶稣蜡像。壁炉装了一个粗线脚的火炉衬,炉口用张纸帘遮住,帘上画着耶稣肩扛一头绵羊,大概这是镇长或治安法官的女儿为感谢对她的精心教育送的礼物。房子的可悲状况叫人看着难受:用石灰粉刷过的墙有些地方褪了色,齐人高处蹭得发黑;粗栏杆柱的木楼梯打扫得虽很干净,但踩上去恐怕会摇晃。
尽里头,对着大门,通向菜园的门敞着,德·拉斯蒂涅长老发现园子不大,围墙象防御工事一般,用微白易碎的山石砌成,贴墙种着结实累累的果树,未经修剪的长葡萄藤爬满墙头,每片叶子上斑痕点点。他折回身,在第一个园子的小径上漫步,从村子上方眺望山谷的壮丽景致,它不愧为辽阔平原边上的一块绿洲,平原笼罩在清晨的薄雾中,宛如风平浪静的大海。后面,一侧是大片古铜色森林的色彩浓重部分,另一侧是教堂和高踞于山岩之上、鲜明地呈现在碧空之中的城堡废墟。加布里埃尔长老在呈星形、圆形、菱形的小径上漫步,脚下的沙子给踩得刷刷作响,他望望村庄,三五成群的乡民正在审视他,又望望路边长满带刺灌木的清凉山谷,还有与一望无际的平原景象迥异的垂柳夹岸的河流;这时,有些感觉朝他袭来,改变了他的思绪的性质,他开始赞赏此地的宁静,纯净的空气令他神清气爽,眼前返朴归真的生活令他心境平和;他影影绰绰看到本堂神甫住宅的美丽,又走进来认真好奇地细细察看。一个小姑娘,可能是负责看家的,正在园子里偷吃水果,听见一个人穿着咯吱作响的鞋子,在底层两个厅堂的大块方砖地上走动的脚步声,便走了过来。她手里拿着一只水果,口里还咬着一只,这个样子被人撞见令她好生惊讶,对这位年轻、漂亮、可爱的长老的问话,她一句也没回答。小姑娘从来没有想到世上还有这样的长老,衣服穿得笔挺,细麻布衬衣白得耀眼,黑呢料子十分漂亮,既无污迹,又无皱褶。
“博内先生,”她终于说,“博内先生在做弥撒,于絮尔小姐在教堂。”
加布里埃尔长老没有看见连接神甫住宅和教堂的游廊,他又踏上小径,从正门走进教堂。带披檐的门廊面朝村子,门前有几道磨旧了的、不连贯的石级,石级下面的广场被雨水冲出一条条沟,点缀着大榆树,那是当年依照新教徒苏利①的命令栽种的。法国有许多穷教堂,这一所是最穷的当中的一个,很象那类大谷仓,门上方突出的屋顶靠木柱或砖砌的柱子来支撑。教堂和本堂神甫的房子一样,用碎石和灰浆建成,紧靠一个不带尖顶、用大圆瓦覆盖的方形钟楼,教堂外部装饰着最富丽堂皇的雕塑,它们因明暗的对照变得更为充实,又被和米开朗琪罗一样内行的大自然镂深凹部,集中布局,着上颜色。两侧,长春藤用它多筋的茎环抱墙壁,透过叶片勾勒出条条脉络,与人体模型上的脉管一样多。岁月为遮盖它留下的伤口给教堂披上的这件外衣,被生在缝隙里的秋天的花朵点缀得五色缤纷,为啾啾鸣唱的鸟儿提供了栖息之地。门廊披檐上方,玫瑰形圆花窗掩映在蓝色的风铃草中,好似图文并茂的祈祷书的扉页。与神甫住宅相连的朝北一侧花朵稀疏,墙上生着青苔,灰一块,红一块的;另一侧及教堂后部的圆室周围是墓地,盛开着各色鲜花。几株树,其中有一株象征希望的扁桃树,把根扎在了墙壁的裂缝里。两棵巨松,贴教堂后部的圆室生长,作了避雷针。墓地有堵坍塌的小墙,靠堆到半人高的瓦砾支撑着,作装饰的铁十字架竖在底座上,插了复活节时祝圣过的黄杨枝,这是被城里人淡忘了的感人的基督教思想的一种体现。乡村神甫是复活节之日前来向死者们说:“你们将幸福地重生!”的唯一教士。东一个、西一个朽烂了的十字架竖在野草丛生的土包上。
①苏利公爵(1560—1641),胡格诺派,亨利四世的大臣和参政员。
难得一次表现慈悲的岁月为教堂寒伧的外表增添了几分豪华,教堂内部与这种不加修饰的诗情完全协调一致。进到里面,眼睛首先盯住屋顶,护顶的栗木板由于年深月久呈现出欧洲古老树林最绚丽的色彩,结实的支柱等距离地支在横梁上,撑住屋顶。刷了白灰的四面墙上没有任何装饰。贫穷使这个堂区不知不觉失去了对圣像的崇拜。教堂地面铺了方砖,摆着长凳,光线从四扇用铅条卡住玻璃的尖穹窿形侧窗照进来。装点墓形祭台的有:一个带耶稣像的大十字架,挂在饰有几条干净发亮线脚的胡桃木圣体龛上方,八个插经济蜡烛、漆成白色的木制烛台,还有两个插满假花的瓷花瓶,这种花瓶连证券交易所的门房都看不上眼,但上帝并不嫌弃。一个镶银的铜制手提式旧圣水缸,用几根从某座拆毁的古堡里弄来的丝绳吊住,里面点着一支蜡烛,给正祭台间照明。洗礼盆和讲经台一样是木制的,就象为堂区财产管理委员们——镇上的贵族——设立的一种笼子。圣母祭台上有两幅彩色石版画,镶在一个金色的小框里,引起大众的啧啧赞叹。祭台漆成白色,铺一块饰有蹩脚的月牙形橙红色花边的台布,涂成金色、在车床上加过工的木制花盆里栽着假花。教堂尽头有扇长窗,遮着红布大窗帘,产生出奇幻的效果。这件艳丽的大红袍在刷白的墙上投下粉红的色调,仿佛神明的思想从祭台放射光芒,把这个可怜的教堂抱在怀里,给它以温暖。通向圣器室的过道的一面墙上,有幅高大的施洗者圣约翰——村子的主保圣人——抱着他那只木雕的羊,涂着难看的颜色。尽管贫穷处处可见,这座教堂仍不乏温馨的和谐,它令美好的心灵愉悦,给色彩烘托得那么鲜明。木头丰富的棕褐色调奇妙地突出了墙壁的洁白,与投在祭台间周围的大富大贵的猩红色十分调和。这三种颜色朴素地融为一体,令人想到天主教的伟大思想。看到这座清贫的教堂,如果说第一个感觉是惊讶,那么随之而来的便是掺杂着怜悯的赞美:它不正体现了当地的贫困吗?它不是和本堂神甫住宅的古朴协调一致吗?况且它很干净,收拾得很整齐,散发出乡野美德的馨香,不存在任何弃之不管的迹象。虽然它简朴土气,但祈祷之声不绝于耳,它有一颗灵魂,人们感觉得到,却说不清是怎么回事。
加布里埃尔长老轻轻溜了进去,以免打扰两群坐在正祭台旁前排长凳上的人凝神静思。悬灯处有个相当粗糙的栗木栏杆把正祭台与中殿隔开,栏杆上铺着领圣体时用的罩布。中殿两侧,各有二十来位男女农民沉浸在最热诚的祈祷中,丝毫没有注意沿着两行长凳间的狭窄通道走过来的外乡人。加布里埃尔长老走到灯下,从那里可以看到两条呈十字形的小甬道,一条通圣器室,另一条通墓地。他在墓地那一边瞥见一家人身着黑衣跪在方砖地上;教堂的这两部分没有长凳。年轻长老匍伏在把祭坛和中殿隔开的栏杆的台阶土,开始祈祷,一边睇视着眼前的景象,不久便明白了是怎么回事。福音节已经诵读完毕。本堂神甫脱下祭披,走下祭台来到栏杆前。年轻神甫料他会这样做,忙把背靠在墙上,博内先生没有看到他。钟敲响了十点。
“教友们,”本堂神甫声音激动地说,“此刻,本堂区的一个孩子即将受到极刑,偿还欠人间司法的一笔债,我们献上弥撒圣祭,以求他的灵魂得到安息。让我们同声祈祷,愿这孩子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不被上帝抛弃,愿悔恨使他在上天得到尘世拒绝给他的宽恕。这不幸的人,是我们曾指望奉为楷模的人之一,他的死只能归咎于对宗教原则的无知……”
从服丧的那家人中间响起一阵呜咽,打断了本堂神甫的话,年轻教士从这极度的悲痛中认出他们是塔士隆的家人,虽然他与他们素未谋面。最前面的两位年过七旬的老人身子贴着墙,两张犹如佛罗伦萨青铜像的茶褐色脸上刻着深深的、一动不动的皱纹。这两个人物,身着打补钉的旧衣服,雕像般颤巍巍地挺立着,大概是囚犯的祖父母。他们呆滞发红的眼睛仿佛在流血,胳膊颤抖得厉害,拄着的手杖碰在方砖地上发出轻微的响声。他们身后是父母双亲,用手帕遮住脸,泪如雨下。这四位家长周围,跪着两个由丈夫陪伴的已婚姐姐。然后是三个痛苦得发呆的兄弟。五个孙儿女双膝下跪,最大的不过七岁,想必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带着农民特有的看上去麻木不仁、实际对具体事物明察秋毫的好奇心,望着,听着。最后是按照法院的愿望被关押过的可怜姑娘,排行最小的孩子,这个德妮丝,因为爱哥哥受了罪,她带着恍惚、怀疑的神态聆听着。对她来说,哥哥是不可能死的。她是三个马利亚中那个不相信耶稣会死,同时又为他分担临终痛苦的马利亚的化身。①她象个长久熬夜的人,面色苍白,两眼干涩,娇艳的面容与其说由于田间的劳作,不如说因悲伤失去了光泽;但她仍然保持着乡材姑娘的美丽,体态丰满,发红的胳膊很漂亮,脸庞圆圆的,眼睛清亮,此刻射出绝望的光。脖颈下面,坚实雪白的肌肉有好几处未被太阳晒黑,暗示衣服下藏着雪白丰润的肌肤。两个已婚女子在哭泣;她们的丈夫是吃苦耐劳的农民,面容严肃。另外三个男孩无比伤心,垂下眼睛盯着地面。在这幅听天由命、悲痛无望的凄惨画面中,只有德妮丝和母亲呈现出反抗的色彩。
①指《圣经·新约》中的抹大拉的马利亚。她目睹耶稣被钉上十字架,后又看见耶稣复活并升天。
其他居民为这个令人尊敬的家庭分担悲痛,真诚虔敬的怜悯使张张脸上流露出同样的表情,当神甫的几句话叫他们明白,此刻大刀正落在那个人人认识,看见他出生,认为他不可能犯罪的年轻人头上,他们又露出惊恐的神色。教士应向教徒发表的简短致词被呜咽声打断,他心烦意乱,匆匆结束,请大家虔诚地祈祷。虽说这个场面不致令一个教士惊奇,但是加布里埃尔·德·拉斯蒂涅年纪太轻,所以受到深深的触动。他还没有行使过教士的职司,自知等待他的是别的命运,他无需去和社会的各种缺陷斗争,目睹充斥其间的痛苦而心中流血;他担负着高级教士的使命,坚持牺牲精神,代表教会的聪明睿智,在引人注目的场合和更大的舞台上发扬这些美德,如同马赛和莫城的著名主教,以及阿尔勒和康布雷的大主教。①这一小群乡下人在为一个人哭泣祈祷,他们猜想这人正在一个大广场上,在成千上万来自四面八方的人面前受刑,巨大的耻辱更加重了他的刑罚;同情与祈祷虽说力量微弱,抵销不了众人残忍的好奇心和理所当然的诅咒,但它令人感动,尤其在这座可怜的教堂里。
①分别指一七二○至一七二一年发生鼠疫时救护病人的马赛主教贝勒森斯;莫城主教博叙埃;一七九二年九月二日在巴黎加尔默罗修士会街被谋杀的阿尔勒大主教杜洛;康布雷大主教费讷隆。
加布里埃尔长老想去告诉塔士隆一家:你们的儿子,你们的兄弟获得了缓刑。但是他担心搅乱弥撒,而且他知道缓刑不过是延迟处决。他没有注意弥撒仪式,却禁不住观察起传教士来,人们正期望这位牧师创造让罪犯皈依宗教的奇迹。加布里埃尔·德·拉斯蒂涅按照本堂神甫住宅的样本,在想象中为博内先生画了一幅肖像:矮小肥胖,面孔多肉发红,吃苦耐劳,一半象农民,皮肤晒得黝黑。事实远非如此,长老遇到的人与他不相上下。博内先生身材矮小,看上去很虚弱,首先给人深刻印象的是那张使徒般的富于情感的脸:面孔几乎呈三角形,宽大的前额布满皱纹,两颊凹陷,从鬓角到下巴颏形成两条瘦瘦的线条。在这张因面色蜡黄显得痛苦的脸上,闪着一双蓝色的眼睛,因信仰而神采奕奕,因希望炽烈显得滚烫灼人。面孔被又细又直的长鼻子均匀分开,鼻孔端正,下面一张阔嘴,嘴唇轮廓分明,即使闭拢好象也在讲话,发出的声音直入心扉。栗色的头发稀疏纤细,光滑地贴在头上,表明体质很弱,只靠粗茶淡饭支撑。这个人的全部力量来自意志。这正是他与众不同之处。那双短小的手长在别人身上可能表明喜爱粗俗的乐趣,但也许他和苏格拉底一样克服了自己的不良倾向。他瘦得很难看。双肩骨骼突出。膝盖似乎朝外翻。上身与手脚相比过于发达,样子象个没有驼背的驼子。总之,他大概不讨人喜欢。可能只有见识过思想、信仰和艺术奇迹的人才热爱博内神甫特有的殉难者的灼热目光,坚贞不渝者的苍白和充满爱的声音。这个配当早期基督教教士、如今只在十六世纪的画卷和殉教者名册中才可见到的人,被打上了人类伟大的印记,由于信念,人类的伟大最接近神明的伟大,而信念的生动气韵难以言传,它让最俗气的面孔变得美丽,给抱有任何一种宗教信仰的人的脸部涂上温暖的金黄色泽,正如它让赢得美好爱情的女子容颜放光。信念是最具威力的人类意志。它既为因,又为果,给最冷漠的心灵留下深刻印象,如同无声的雄辩打动芸芸众生。
本堂神甫走下祭台,遇到了加布里埃尔长老的目光;他认出了长老,当主教府的秘书步入圣器室,于絮尔已接到主人命令,独自呆在里面,请年轻长老跟她走。
“先生,”四十开外的于絮尔领着德·拉斯蒂涅长老从游廊来到花园时说,“本堂神甫先生叫我问您是否已用过早餐。您十点钟到达此地,一定大清早就从利摩日动身,我这就去准备早餐。这里的饭食比不上主教府;不过我们将尽力而为。博内先生很快就回来,他去安慰那些可怜的人……塔士隆一家了……今天他们的儿子遭到十分可怕的意外……”
“可是,”加布里埃尔长老终于说,“这些善良的人住在什么地方?我奉主教大人之命,必须即刻带博内先生去利摩日。那不幸的人今天不会被处决,主教大人争取到缓刑……”
“噢!”于絮尔说,她急于传播这条新闻,舌头直发痒,“我准备早餐的功夫,先生完全来得及把这个安慰带给他们,塔士隆家在村口。您顺着平台下的小路走就到了。”
于絮尔等长老走得看不见了,便出门上村里传播这个消息,同时购买早餐所需的食品。
本堂神甫在教堂里突然得知,由于上诉被驳回,塔士隆一家作出了痛苦的决定。这些善良的人要离开故土,这天上午将收到事先变卖家产的钱。他们未料到卖产业需要一定的期限和手续,所以冉-弗朗索瓦判刑后,仍不得不留在家乡,每一天对于他们都是一杯要喝下去的苦酒。这个秘密完成的计划到处决前夕才透露。塔士隆一家以为能在这个不吉之日以前离乡;但是他们家产的买主不是本乡人,而是科雷兹省人,他不管他们有何动机,再说他也迟迟收不回本金。所以这家人被迫受苦受到头。决定移居外地的情感在这些不习惯与良心妥协的纯朴心灵中如此强烈,以至离开乡土的不仅有祖父母,父母,女儿,女婿,还有全体姓塔士隆的人及他们的姻亲。全市镇都为他们的出走难过。镇长来求本堂神甫说服这些善良的人们留下。根据新法,父亲不再为儿子负责,父亲的罪行不再玷污家庭的名声。这个制度与大大削弱父权的各种解放措施相协调,使吞噬现代社会的个人主义赢得了胜利。因此,考虑未来的思想家看到,在新法典的起草人写上自由意志和平等的地方,家庭的观念遭到了摧毁。诚然,家庭将始终是社会的基础。然而家庭必然是暂时的,它不断分化,重新组合,然后再解体,在过去和未来之间没有联系,因此昔日的家庭在法国已不复存在。那些动手拆除旧的社会大厦的人必然要瓜分家产,缩小父亲的权威,让任何一个孩子当新家庭的家长,并取消重大的责任,但是,用未经长期考验的年轻法律重建的社会国家是否和积弊重重的君主政体一样牢固呢?社会失去了家庭的连带关系,便失去了被孟德斯鸠发现并称之为荣誉的根本力量。它孤立一切以便更好地统治,它平分一切以便削弱力量。它治理如一堆麦粒般密集的单位和数字。普遍的利益能够代替家庭吗?时间将对这个大问题作出回答。不过老的法律依然存在,根子扎得很深,在百姓居住地区具有强大的生命力。在外省某些角落还存在人们所说的偏见,一人犯罪,全家遭殃。这种信仰使塔士隆一家无法在本乡居住。对宗教的笃信早上把他们引到教堂:他们怎能不参加献给上帝的弥撒,求上帝启发他们的儿子幡然悔过,获得永生呢?再说他们也应当向村子的祭台诀别。买卖已经成交。本堂神甫随着他们走进正屋,发现行装已打点好。买主拿着钱正等着卖主。公证人快开完收据。房后的院子里,一辆套好牲口的破车将送走带着钱的老人们和冉-弗朗索瓦的母亲。家庭其他成员打算连夜徒步动身。
年轻长老走进这些人聚集的低矮堂屋时,蒙泰涅克的本堂神甫已然使尽了能言善辩的浑身解数。两位老人痛苦得失去了感觉,蹲在屋角的行李上,注视着世代相传的老屋、家具和买主,又互相望望,仿佛在说:“咱们何曾料到会出这样的事?”两位老人早已让儿子,即罪犯的父亲当家,活象逊位后的老国王,重新降为臣民和孩子的被动角色。塔士隆的父亲站着听牧师讲话,低声用单音节词回答。此人约有四十八岁,长着提善笔下所有使徒的那种俊美面孔:一张恪守信义、正直审慎的面孔,严厉的侧影,直棱棱的鼻子,碧蓝的眼睛,高贵的前额,端正的相貌,天生短而卷曲、不易折断的黑发,对称地朝两边分开,给露天干活晒黑了的脸膛平添了几分魅力。不难看出,神甫讲的道理在坚强的意志面前不攻自破。德妮丝靠在面包箱上望着公证人,后者把这件家具当作写字台,别人又给他端来了祖母的扶手椅。买主坐在公证人身边的一张椅子上。两个已出嫁的姐姐正往桌上铺台布,准备开饭,这是奔赴异国他乡之前长辈在故里,在自己家中招待的最后一顿饭。男人们半倚半坐在一张绿哔叽的大床上。母亲在壁炉前忙着炒鸡蛋。孙子孙女儿们挤在门口,门前站着买主一家。满是油烟、椽子发黑的老堂屋,和这些人脸上各不相同的表情中流露出来的竭力克制的悲痛十分一致。从窗口望出去有个侍弄得很好的园子,园里的树全是两位七旬老人栽的。这餐饭主要是为公证人、买主、孩子和男人们准备的。父母、德妮丝和她的两个姐姐心里难过得吃不下饭。他们按乡村的规矩最后一次殷勤待客,表现出高度的、痛苦的隐忍精神。塔士隆一家古风犹存,有始有终地尽主人之谊。当主教府的秘书来把主教的意图通知蒙泰涅克的本堂神甫时,他被眼前这幅毫不夸张、却十分庄严的图景深深打动了。
“这个好人的儿子还活着,”加布里埃尔对神甫说。听到这句话,静默不语的众人全明白了,两位老人一挺身站起来,仿佛响起了最后审判的号角。母亲失手把平底锅掉进火里。德妮丝发出一声快乐的叫喊。其他人全惊得愣住了。
“冉-弗朗索瓦得到特赦啦!”全村人突然喊叫起来,涌向塔士隆家。“是主教大人……”
“我早就知道他是无辜的,”母亲说。
“这不妨碍做买卖,”买主对公证人道,后者朝他作了一个满意的手势。
一时间,加布里埃尔神甫成为众目睽睽的对象,他的忧伤让人怀疑是否听错了,他不愿亲自消除错误,走了出去,后面跟着本堂神甫,他站在房外打发众人走开,对先围上来的人们说处决只是缓期而已。嘈杂声立即被可怕的寂静取代。当加布里埃尔长老和本堂神甫回到屋里时,看到人人脸上露出极度悲伤的表情,这些人已猜到村里为什么又鸦雀无声了。
“朋友们,冉-弗朗索瓦没有得到特赦,”年轻长老见打击已经造成,于是说:“但主教大人对他的情绪深感不安,让法庭推迟了你们儿子的死期,以便至少拯救他的来生。”
“那么他还活着!”德妮丝嚷道。
年轻长老把本堂神甫拉到一边,告诉他那个教民对宗教的蔑视使宗教面临危险处境,以及主教对他的期望。
“主教大人不是要我的命吗!”神甫回答道,“我已经拒绝这个悲伤的家庭要我去陪伴那可怜孩子的要求。这次会谈和等待着我的场面将使我心力交瘁。各有各的使命。我的身体器官衰弱,或毋宁说我的神经组织活动性过强,不容许我行使圣职的这些职能。我一直是个普通的乡村神甫,在我能够实现基督徒一生的范围内,为我的同类效力。我思考良久,以便满足这个德行高洁的家庭,并对这个可怜的孩子履行我的牧师职责;但是一想到要同他登上囚车,一想到要目睹处决的种种准备,我便觉得浑身的脉管发出死亡的战栗。人们不能要求一位母亲做这件事,而您想想,先生,他是在我那个可怜教堂的怀抱里诞生的。”
“这么说,”加布里埃尔长老道,“您拒绝服从主教大人?”
“主教大人不知道我的身体状况,不知道我的天性反对……”博内先生望着年轻长老说。
“有些时候,我们应当象贝勒森斯在马赛一样,正视确定无疑的死亡,”加布里埃尔长老打断他的话反驳道。
这时,本堂神甫觉得有只手在拉他的长袍,还听见有人哭泣,他转过身来,看见全家人跪在面前。老老少少,大人小孩,男男女女,全伸出恳求的手。当他把热情的面孔转向他们时,众人异口同声地喊道:
“至少救救他的灵魂吧!”
刚才拉长袍下摆的是老祖母,下摆被她的泪水打湿了。
“先生,我遵命。”
这句话一出口,本堂神甫两腿颤得厉害,不得不坐下来。
年轻秘书把冉-弗朗索瓦的癫狂状态讲给他听。
“您认为,”加布里埃尔长老最后说,“见到妹妹他会动摇吗?”
“肯定会的,”神甫答道,“德妮丝,你陪我们去。”
“我也去,”母亲说。
“不,”父亲叫道,“这孩子已经不存在了,你们是知道的。咱们谁也不见他。”
“不要反对拯救他的灵魂,”年轻长老说,“你拒绝给予我们打动他的手段,就要对他的灵魂负责。眼下,他死了可能比活着更有害。”
“她去好了,”父亲说,“过去我一要处罚她儿子她就反对,她这是自作自受!”
加布里埃尔长老和博内先生回神甫住宅前,请德妮丝和她母亲在两位教士动身去利摩日时来住宅会合。年轻人走在上蒙泰涅克镇曲曲弯弯的小路上,可以比在教堂更深入地审视代理主教赞扬备至的本堂神甫;神甫纯朴而充满尊严的举止,富于魔力的嗓音和与嗓音协调一致的话语,迅速赢得了他的好感。加布里埃尔·德·拉斯蒂涅任主教秘书以来,本堂神甫只去过一次主教府,与这位内定为主教的大红人不过一面之交,但他知道此人的势力有多大;尽管如此他对长老既彬彬有礼,又不失尊严,表现出教会赋予本堂神甫在自己所负责的堂区的独立与自主。年轻长老的感情没有让自己的面孔活泼起来,反倒印上了严厉的神色;冷冰冰的,寒气袭人。一个有能力改变一地居民精神状态的人想必具备一定的观察力,或多或少善于根据相貌来判断人的性格;但即使本堂神甫只掌握了善的学问,由于他刚才难得动了感情,所以主教秘书对他的主动接近和客气如此冷淡令他大为吃惊。他不得不把这份鄙夷归咎于某种隐藏的不满,暗自思忖在什么地方得罪了他,自己的表现在上司眼中有什么该受指责之处。
德·拉斯蒂涅长老用一句充满贵族式傲慢的问话打破了令人难堪的沉默。
“您的教堂真可怜,本堂神甫先生。”
“它太小了,”博内先生答道,“逢到大节日,老人们把长凳搬到门廊下,年轻人围成一圈站在广场上;由于非常安静,外面的人听得见我的声音。”
加布里埃尔沉默了片刻。“既然居民对宗教如此虔诚,您怎么让教堂四壁萧然到这种地步?”他又说。
“哎!先生,我没有勇气为教堂花费可以拿来救助穷人的钱。穷人就是教会。而且,我不怕主教大人在圣体瞻礼那天来参观!穷人们尽其所有奉还给教会!先生,您没看见墙上每隔一段距离都有钉子吗?那是用来固定铁丝做的架子,让妇女们系花束的。那时教堂上上下下点缀着鲜花,一直开到晚上才败。我可怜的教堂,您见它四壁空空,那一天却打扮得象个新娘,香气四溢,地面铺上枝叶,中间留出一条撒满玫瑰花瓣的路,供人捧着圣体经过。这一天,我不怕罗马圣彼得教堂的大排场。教皇有金子,我呢,我有鲜花!各有各的绝招。噢!先生,蒙泰涅克镇虽穷,但它信奉天主教。过去这里拦路抢劫,如今旅客可以丢下满满一袋埃居,他会在我家找到它。”
“这样的结果对您是一种赞扬,”加布里埃尔说。
“这和我无关,”本堂神甫被这句精心雕琢的挖苦话刺痛,红着脸回答,“但关系到《圣经》,关系到祝圣的面包。”
“有点发黑的面包,”加布里埃尔长老微笑着接口说。
“白面包只配富人的口胃,”本堂神甫谦逊地回答。
年轻长老抓起博内先生的手,亲切地握了握。
“原谅我,神甫先生,”他说,美丽的蓝眼睛投去一瞥,直入神甫的心扉,两人骤然间和解了。“主教大人叮嘱我要考验考验您的耐心和谦虚;但是我不会走得更远,我已看出自由派的赞扬对您是多大的诬蔑。”
早餐已准备好:古老的餐厅里,铺了白台布的老式餐桌上,干絮尔在一束束鲜花中间摆好了新鲜鸡蛋、黄油、蜂蜜和水果,奶油和咖啡。临平台的窗户打开了。窗台四周爬满铁线莲,盛开着星状白花,花心露出一束卷曲的黄色雄蕊。茉莉在一侧伸展,旱金莲在另一侧攀援。高处,一架葡萄藤蔓已经变红,构成富丽的边饰,锯齿形的叶片在阳光映衬下显得那般妩媚,即使雕刻家也表现不出来。
“您发现这里的生活已简化到最大限度,”神甫微笑道,但内心的忧伤仍然印在脸上。“我们哪知道您要来!谁又能料到您来的动机呢!不然,于絮尔可以搞到几条山鳟鱼,森林中有道激流,出产上好的鳟鱼。可是我忘了如今是八月份,加布河没有水!我的脑子全给搅乱了……”
“您很喜欢此地吗?”年轻长老问道。
“对,先生。如果上帝允许,我将终生当蒙泰涅克的本堂神甫。我真希望那些以为不如当慈善家的杰出人士效法我的榜样。现代慈善是社会的不幸,只有天主教的原则能够治愈折磨社会肌体的病症。与其描述疾病,用悲哀的呻吟扩大其危害,我们每个人不如动手干起来,进上帝的葡萄园当名普通工人。①先生,我在此地的任务远远没有完成;我发现有些人处于蔑视宗教的可怕情感之中,劝导他们是不够的,我愿在完全信服的一代人中间死去。”
①喻感化灵魂的工作。
“您不过尽了本分,”年轻人感到忌妒咬啮着他的心,仍旧干巴巴地说。
“是的,先生,”教士狡狯地瞥了他一眼,仿佛向他询问:“还在考验我吗?”然后谦逊地这样回答。
“我每时每刻都在祝愿,”他补充道,“王国里人人尽自己的本分。”
他加重语气说出这句意味深长的话,使它的含义更为深广,这语气证明,思想与行为的谦卑同样伟大,并让自己的思想服从上司思想的教士,在一八二九年便看清了君主政体和教会的命运。
两位伤心的女子来到后,急于返回利摩日的年轻长老把她们留在神甫住宅,自己去看马车是否已套好。过了片刻,他回来宣布出发的准备已经就绪。蒙泰涅克全体居民,聚在路边和驿站前,眼瞧着四个人走了。犯人的母亲和妹妹沉默不语。两位教士意识到许多话题里藏着暗礁,他们既不能显得冷漠,又不能说说笑笑。正当他们寻找中性话题的当儿,车子驶过平原,眼前的景物使郁闷的沉默又延续了一会儿。
“您出于什么理由选择了教士的职业?”车子驶上大路时,加布里埃尔长老突然生出好奇心,向博内神甫问道。
“我不把当教士看成一种职业,”神甫简单地回答,“我不明白除了难以言喻的神召威力外,还会有其他当教士的理由,我知道有好些人受激情奴役变得心力交瘁后当上了天主葡萄园里的工人:有些人患过单相思,其他人遭到过背叛;一些人在埋葬爱妻或所膜拜的情妇时失去了生活的乐趣;另一些人在一切事物、甚至感情皆捉摸不定的时代,对最美好的信念持怀疑态度,并称之为信仰的时代对社会生活感到厌倦。好些人在权力似乎是赎罪,而臣民视服从为宿命的时代抛弃政治。不少人离开没有宗旨,各种力量联合起来排斥善良的社会。我不能设想献身上帝是出于贪婪的考虑。有些人可能把当教士视为振兴祖国的一个手段;但是,依我拙见,爱国教士是个荒谬的词儿。教士只应属于上帝。我不愿意只把破碎的心和残留的意志奉献给我们的主,虽则他接受一切,我把自己整个献了出来。根据异教的一个动人理论,被指定祭献伪神的牺牲品要头戴花冠赴神殿。这个习俗一直令我感动。失去圣宠的牺牲毫无价值。我的身世很简单,没有任何离奇的遭遇。不过,如果您想听全部忏悔,我将把一切告诉您。我的家境在小康之上,差不多算个富户。父亲单枪匹马挣下一份产业,是条宁折不弯的硬汉;而且他怎样对待自己,也怎样对待妻儿。我从未发现他的嘴角露出过一丝笑意。有力的双手,青铜色的脸膛,既阴郁又粗暴的举动,把妻子、儿女、伙计、仆役置于野蛮的暴政之下,压得我们大家喘不过气来。就我个人而言,如果这权力产生出均匀的压力,我对这种生活本来尚可将就;但是它喜怒无常,摇摆不定,反复变化,叫人受不了。我们始终不知道自己做的是对还是错,由此导致的可怕等待在家庭生活中实在难忍,让人宁愿离家流落街头。如果家中只有我一人,我还可以毫无怨言地容忍父亲;但是我所热爱的母亲不断忍受的剧烈痛苦撕扯着我的心,无意中发觉她在流泪,我不禁怒火中烧,丧失了理智。中学住读期间,孩子们烦恼不堪,为繁重的课业所苦,对于我却如同黄金时代。我怕放假的日子。母亲也乐意来看我。我修完人文科学,不得不回到父亲的屋檐下,当他的伙计,但不出几个月,我呆不下去了:我少年气盛,精神若失常,就有可能崩溃。秋天一个悲凉的夜晚,我独自与母亲沿着布尔东大街散步,当年那是巴黎最凄惨的地点之一,我向母亲倾吐了自己的心思,告诉她只有在教会里我才能活下去。只要父亲在世一天,我的情趣,思想,甚至爱情都会受到挫折。我穿上教士的长袍,他将不得不尊敬我,在某些场合我就能当家庭的保护人。母亲痛哭流涕。那时,后来升为将军、在莱比锡阵亡的哥哥出于和我同样的理由离开家,参军当了小兵。我向母亲指出,她的自救之途,是选择一位性格刚强的女婿,一俟我妹妹到了成家的年龄,便让她出嫁,把这个新家庭当作自己的依靠。我以逃避征兵又不花父亲一文钱为借口,宣布了自己的志向,于一八○七年十九岁时进入圣絮尔皮斯修道院。在著名的古老建筑物里,我找到了安宁与幸福,只有想到妹妹和母亲的痛苦时才受到干扰;她们日常的苦楚想必与日俱增,因为她们见到我时,要我坚定自己的决心。或许我的痛苦使我渗透了爱德的奥秘,正如伟大的圣保罗在令人崇敬的书简中为它下的定义,我愿在不为人知的尘世一角为穷人包扎伤口,然后,如果上帝俯允为我的努力祝福,我要以自己的榜样证明,天主教致力于人道的事业,是唯一真正的、唯一美好的教化力量。在担任副祭职的后期,我大概受到宽恕精神的点拨,完全原谅了父亲,把他视为安排我命运的工具。我写了一封温柔的长信解释这些事情,指出一切都是上帝的旨意,但是母亲看到我削发为僧,仍然痛哭流涕;她知道我舍弃了多少乐趣,却不知我渴望何等秘密的荣耀。女人的心肠是那样软!我属于上帝后,心中无限平静,感到自己既无需要,又无虚荣心,也没有搅得人们不得安宁的财产挂虑。我想天公会照顾我,象照顾它的一件东西一样。我进入一个世界,那里消除了担心,前途牢牢在握,一切,甚至寂静,皆为神灵之作。清静是圣宠的恩德之一。母亲想象不出怎么能与教堂结合;但是,看到我额头安详,神情幸福,她也很幸福。我被授圣职后,来利穆赞看望一位父系亲属,他偶然与我谈起蒙泰涅克乡的情况。一个闪光的想法萌生出来,暗暗对我说:这就是你的葡萄园!于是我来了。先生,您看,我的身世十分简单,也无趣味。”
这时,夕阳如火,利摩日出现了。两位女子一见,止不住流下泪来。
这两位女性怀着不同的柔情来寻找的年轻人,激起那么多天真的好奇心,那么多虚伪的同情和深切的关怀。此刻他正躺在监狱里死囚牢房的一张简陋的床上。一名奸细守在门口,以便抓住犯人在睡眠中或发怒时脱口而出的话,法院为了找到冉-弗朗索瓦·塔士隆的同谋犯,寻回被盗的金钱,真可谓无所不用其极。德瓦诺夫妇引起了警察局的关心,警察局便来监视这个死不开口的人。那个被指定当囚犯精神看守的人从一个特意凿开的小孔里注视他时,发现他始终保持同样的态度,全身裹在紧身衣里,自从他试图用牙撕扯衣服和捆绑他的绳索后,一根皮带套住了他的头。冉-弗朗索瓦盯着地板,两眼直勾勾的,绝望,火热,仿佛因可怕的思绪掀起的生命浪潮大量涌入而发红。他好似一尊活生生的古代普罗米修斯的雕像,失去某种幸福的思想吞噬着他的心;当第二位代理检察长来看他时,这位法官不禁对如此恒久的毅力表露出惊讶。冉-弗朗索瓦看到任何人进入监牢都勃然大怒,其激烈程度超过医生对这类疾病所知的限度。他一听见钥匙在锁孔里转动或拔加固铁门门栓的声音,嘴唇上便泛起薄薄一层白沫。冉-弗朗索瓦时年二十五岁,个头矮小,但身材匀称。短而硬的头发自然卷曲,长得相当靠前,显出旺盛的精力。一双明亮的淡黄眼睛在鼻峰处相距太近,这一缺陷使他与猛禽颇为相象。脸庞圆圆的,棕褐的皮色为法国中部居民所特有。一对门牙交错而长,这一面部特征证实了拉瓦特①关于哪些人注定要杀人的论断。不过,他的脸呈现出刚直不阿,作风平和、朴素的特点;因此一个女子狂热地爱上他似乎毫不足奇。鲜润的嘴巴,配上一口洁白晶莹的牙齿,十分俊气。红唇呈十分触目的铅丹色,透着压抑的凶残,而在许多人身上,它在炽热的快感中得到尽情的发泄。他的举止没有显出工人的任何坏习惯。在旁听法院辩论的妇女们看来,显然有位女性使他惯于劳动的筋肉变得柔软,把这个乡下人调教得举止高雅,风度翩翩。女子识别得出一个男人身上的爱情痕迹,正如男子看得出一个女人——照口语的说法——是否为过来人。
①拉瓦特(1741—1801),瑞士神学家、诗人,相面术的创始人。
傍晚时分,冉-弗朗索瓦听到拉门栓和开锁的声音;他猛然回过头,发出低沉可怕的嗥叫,怒火开始往外冒;但是,在苍茫的暮色中显露出妹妹和母亲两张心爱的脸,后面是蒙泰涅克本堂神甫的面孔,他猛然哆嗦起来。
“野蛮的东西!他们竟对我准备了这一手!”他闭上眼睛说道。
德妮丝不久前蹲过监狱,对一切都抱有戒心,密探想必躲开了,然后再回来;她朝哥哥扑过去,把泪水涟涟的脸俯在他脸上,贴着他耳朵说:“说不定有人偷听我们谈话。”
“不然怎么会派你们来呢?”他高声答道,“我早就请求饶了我,不见家里任何人。”
“他们把他弄成什么样子啦!”母亲对神甫说,“我可怜的孩子,我可怜的孩子!”她跌倒在床脚边,把头藏在站在她身旁的教士的长袍里。“我不能见他给这样紧紧捆住,装在这只口袋里……”
“如果冉愿意答应我规规矩矩,”神甫说,“不企图自杀,我们和他在一起时不乱说乱动,我将争取给他松绑;但是对诺言稍有违背,责任将落在我头上。”
“我非常需要随便活动活动,亲爱的博内先生,”囚犯眼泪汪汪地说,“我保证让您满意。”
神甫出去了,狱卒走进来,脱下了囚犯的紧身衣。
“今晚你可别杀死我,”狱卒说。
冉只字未答。
“可怜的哥哥,”德妮丝说,她拿过来一只被人仔细检查过的篮子。“这是几样你爱吃的东西,这儿的伙食大概糟透啦。”
她指指一得知可以探监便摘下的水果和母亲立即留下来的一张烘饼。这份关切令他忆起了自己的孩提时代,妹妹的声音和动作,母亲和神甫来看望,这一切在冉的身上引起了反应:他泪如雨下。
“德妮丝啊!”他说道,“六个月来我没正经吃过一顿饭。我饿了才吃点东西,如此而已。”
母女俩出去了,然后又回来。她们抱着家庭主妇为男人谋得舒适的那种精神,终于为可怜的孩子开出一顿晚餐。她们得到了帮助:上面有令,在一切不妨害囚犯安全的方面协助她们。德瓦诺夫妇仍然期望从囚犯那里得到遗产,不惜为他的舒适助一臂之力。冉于是享受到天伦之乐的最后一线反光,这份快乐被此时此地的严峻色彩蒙上了一层阴影。
“我的上诉被驳回了?”他问博内先生。
“是的,孩子。你现在只有象基督徒那样结束一生。这一生与等待你的来生无法比拟;你必须想想永生的幸福。你可以丢掉性命还清世人的债,但仅仅如此不能使上帝满意。”
“丢掉性命?……您不知道我必须离开的一切啊!”
德妮丝望着哥哥,仿佛在对他说,即使在宗教方面也必须小心谨慎。
“咱们不谈这个,”他又说,一边吃着水果,那股贪婪劲儿表明他内火极旺。“我什么时候死?……”
“不,现在还不要在我面前提这事,”母亲说。
“可是我好安心啊!”他低声对神甫道。
“真是本性难移,”博内先生叫道,他朝他俯下身,咬着他耳朵说:“如果你今夜与上帝和解,如果你的悔过使我能为你赦罪,那么这将是明天。——我们让你平静下来,收获已不算小了,”他高声重复道。
听到最后这句话,冉的嘴唇发白,两眼因剧烈收缩朝上翻,脸上掠过暴怒前的颤栗。
“我怎么会平静?”他自忖道。幸而他遇到了德妮丝噙满泪水的眼睛,又克制住自己。“那么,我只能听到您讲话了,”
他对神甫说。“他们的确知道从哪儿对我下手。”他扑到母亲的怀里。
“我的儿,听他的话吧,”母亲哭着说,“这位亲爱的博内先生,他冒着生命危险保证把你引向……”她迟疑了一下,接着说:“永生。”然后她吻了吻冉的头,把头搂在怀里呆了片刻。
“他将陪伴我?”冉望着本堂神甫问道,神甫主动点了点头。“好吧,我听他的,他要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你要答应我,”德妮丝说,“因为我们大家看到你的灵魂需要拯救。而且,难道你愿意全利摩日和本地乡亲们说塔士隆家的人死得不光彩?最后,你要想到,你在这里失去的一切将在天国重新找到,那儿是得到宽宥的灵魂相会之地。”
这番超人的努力使英勇的姑娘口干舌燥。她和母亲一样住了口,但是她胜利了。罪犯一直为司法机关夺走他的幸福怒气冲天,听到崇高的天主教思想被他妹妹如此天真地表述出来,不禁浑身打颤。所有女子,甚至象德妮丝这样的农村姑娘,都善于找到这些体贴入微的话语;她们不是全喜欢让爱情永存吗?德妮丝触动了两根十分敏感的心弦,被唤醒的自豪呼唤其他的美德,这些美德曾被深重的苦难冻结,遭到绝望的打击。冉捧起妹妹的手,吻了一下,意味深长地把手贴在自己心口;亲切而又有力地按了一下。
“好吧,”他说,“必须弃绝一切:这是最后一下心跳,最后一缕思绪,收下它们吧,德妮丝!”他朝她看了一眼,在重大关头,人们就用这类目光试图把自己的心灵印在另一颗心灵上。
这句话,这个思想,就是全部遗嘱。所有未曾表述、将被忠诚地传达和询问的遗言,母亲、妹妹、冉和教士完全心领神会,因此互相躲避着,不让别人看见自己的眼泪,并把各自的想法隐瞒起来。这寥寥数语是一段激情的弥留,是一颗慈父的心灵预感将弃绝红尘而向世间最美好的事物所作的诀别。本堂神甫为人间一切伟大的、甚至罪恶的事物的威严气势所折服,根据过失的深广对这段不为人知的激情作出了判断:他抬起眼睛,仿佛祈求上帝的宽恕。天主教感人的慰藉和无限的柔情正表现于此,它这般有人情味,这般温柔,通过一直降到人间的手,向人们解释上界的法律;它这般可怕,这般神圣,通过伸向世人的手,将他们引上天国。但德妮丝适才已神秘地向神甫指出了岩石可能坍陷的地点,悔恨之水可能奔流而出的断口。冉忽然被回忆带回到现实中来,发出鬣狗被猎人捉住时令人毛骨悚然的叫声。
“不,不,”他跪下嚷道,“我要活下去。母亲,请和我换个位置,把您的衣裳给我,我能够逃出去。饶命呵!饶命呵!去见王上吧,告诉他……”
他住了口,发出一声可怕的吼叫,猛然抓住神甫的长袍。
“走吧,”博内先生低声对两个沮丧的女子说。
冉听见了这句话,他抬起头,注视着母亲和妹妹,亲吻了她们的脚。
“我们道声永别吧,你们不要再来了;让我一个人和博内先生在一起,别再为我担心了,”他说,一边紧紧搂住母亲和妹妹,似乎想把自己的全部生命贯注在拥抱里。
“这叫人怎么活得下去?”德妮丝走到监狱边门时对母亲说。
骨肉分离发生在晚八时前后。在监狱门口,两个女子遇到了德·拉斯蒂涅长老,他向她们打听囚犯的情况。
“我想他会与上帝和解的,”德妮丝说,“虽然他尚未悔悟,但这一时刻已经不远了。”
主教稍后得知教士们此次将赢得胜利,囚犯将怀抱最有感化力的宗教感情走向刑场。这时检察长正在主教身边,主教表示希望见见本堂神甫。博内先生午夜过后才来主教府。加布里埃尔长老常常来往于主教府和监狱之间,认为有必要让神甫搭乘主教的车子;因为可怜的教士精疲力竭,两腿已迈不开步。第二天将度过艰辛一日的前景,他亲眼目睹的隐秘斗争,久久拒不就范的教徒在永生的重大考虑面前终于幡然悔悟的情景,这一切合在一起把博内先生搅得心力交瘁,他那神经质的、容易冲动的性情不难体恤他人的不幸。与这颗美好心灵相象的心灵那样急切地分担它们关心的人们的感受、苦难、激情和痛苦,以致它们果真亲有所感,并且极为深切,因为它们能够衡量其深广,而被感情关系或极度的悲伤蒙蔽住眼睛的人是看不到的。在这方面,象博内先生这样的教士是一位用心灵去感受的艺术家,而不是用头脑去判断的艺术家。当神甫来到主教的客厅,置身于两位代理主教、德·拉斯蒂涅长老、德·格朗维尔先生和检察长中间时,他隐约感到他们对他有新的期待。
“神甫先生,”主教说,“您是否得到一些可向法院透露的口供,以便在不失职的情况下给法院一些启发呢?”
“大人,为了给这个迷途的可怜孩子赎罪,我不仅要求他的悔过如教会所希望的那般诚恳彻底,而且要求他归还那笔钱。”
“我正是为还钱一事上大人这儿来的,”检察长说,“此事将使本案的不明之处真相大白。罪犯肯定有同谋。”
“人间司法的利益,”神甫又说,“不是我行动的动力。我不知道将在何地、以何方式还钱,但钱一定会归还的。大人把我唤到一位堂区教民的身边,使我重新置身于绝对的地位,除去神职人员的纪律与服从外,这种地位给予神甫在本堂区范围内的权利,相当于大人在主教区行使的权利。”
“好吧,”主教说,“但问题是要囚犯在司法机关面前自愿招供。”
“我的使命是让上帝得到一个灵魂,”博内先生答道。
德·格朗库尔先生微微耸了耸肩,但杜泰依长老赞许地点了点头。
“塔士隆大概想搭救一个人,而归还钱财可能将其暴露。”
检察长说。
“先生,”神甫反驳道,“我绝对不知道任何可以否认或证实您的怀疑的事。而且忏悔的秘密是不容泄露的。”
“那么钱将归还啰?”执法人问道。
“是的,先生。”献身上帝的人回答。
“这对我就够了。”检察长说,他相信警察的机智可以为他获取情报,仿佛激情与个人利益不比所有的警察更机智似的。
两天后为市集日,全城虔诚人士和政界人物如愿以偿,冉-弗朗索瓦被绑赴刑场。他热烈地亲吻博内先生有气无力的手伸给他的一个耶稣受难十字架,其谦逊和虔诚堪称楷模。大家留心审视这个不幸的人,双双眼睛窥伺着他的目光:他将把目光停留在人群中某个人身上或某幢房屋上吗?他谨慎之至,严守秘密。他表示悔过并得到了宽恕,死得象个基督徒。蒙泰涅克可怜的本堂神甫在绞刑架下失去了知觉,被人抬走了,尽管他并没有瞥见那架致人死命的机器。
当天夜里,在大路上离利摩日三法里远的一处僻静地方,被困乏和悲痛搅得筋疲力尽的德妮丝恳求父亲让她和一个兄弟路易-玛丽·塔士隆返回利摩日。
“你还想在这座城里干什么?”父亲蹙起额头,紧锁双眉,粗暴地答道。
“父亲,”她附在他耳边说,“我们不仅应该付钱给替他辩护的律师,而且必须归还他藏起来的钱。”
“说得对,”廉正的人说道,一边把手伸进背在身上的一只皮口袋。
“不,不,”德妮丝说,“他不再是您的儿子。该酬谢律师的不是诅咒过他的人,而是为他祝福过的人。”
“我们在勒阿弗尔等你们,”父亲说。
德妮丝和兄弟于天亮前返回城里,没有被人发觉。后来,警察局听说他们回了城,但始终无法知道他们藏在何处。德妮丝和兄弟于清晨四时前后贴着墙根悄悄溜进上城。可怜的姑娘不敢抬起眼睛,害怕与见到哥哥人头落地的目光相遇。他们先去找博内神甫,神甫虽然身体虚弱,仍然同意临时充当德妮丝的父亲和监护人,他们一同前往位于喜剧院街的律师家。
“你们好,可怜的孩子们,”律师一边向博内先生打招呼,一边说,“我能帮你们什么忙吗?你们也许想委托我给你们的哥哥收尸吧。”
“不,先生,”德妮丝未曾有过这个念头,哭着说,“我来是为了偿清我们欠您的钱,如果金钱能够偿清永恒的债务的话。”
“你们坐吧,”律师这时发现德妮丝和神甫一直站着,说道。
德妮丝转过身,从胸衣里取出两张用大头针别在衬衣上的五百法郎的期票,然后坐下来,把期票呈给哥哥的辩护人。神甫朝律师投去炯炯的目光,两眼很快湿润了。
“留着吧,”律师说,“留着钱你们自己用吧,可怜的姑娘,有钱人为一件打输的官司也不会这样慷慨酬劳的。”
“先生,”德妮丝说,“我不能遵命。”
“这钱不是你的吗?”律师急急问道。
“请原谅我,”她边回答,边望着博内先生,希望知道这句谎话是否会触怒上帝。
神甫低垂着眼睛。
“好吧,”律师说,他留下一张五百法郎的期票,把另一张递给神甫,“我和穷人平分。现在,德妮丝,我用这笔的确属于我的钱,”他把另一张期票递给她说,“换你的金十字架和丝绒系带。我要把十字架挂在壁炉上,纪念这颗最纯洁、最善良的姑娘的心,在当律师的一生中我想必会留意这颗心的。”
“我不卖,我送给您。”德妮丝喊道,摘下挂在胸前的十字架给了他。
“好吧,”神甫道,“先生,我接受这五百法郎,作为挖出那可怜的孩子并送往蒙泰涅克墓地安葬的费用。上帝想必宽恕了他,在正人义士和悔过自新者被唤到天主右侧的重大日子①,冉可以和我的全体信徒一块应声而起。”
①据《新约》布道,在最后审判之日,坏人和好人将分立于上帝的左右。
“对,”律师说。他拿起德妮丝的手,把她拉向身边,在她的额角上吻了一下;但是这个动作另有目的。“孩子,”他对她说,“在蒙泰涅克谁都没有五百法郎一张的期票;在利摩日这种期票也为数寥寥,收到的全经过贴现;所以这钱是别人给你的,你不会告诉我是谁给的,我也不问你;但是请听我说:如果你还要在这座城里为你可怜的哥哥做些事,那么请多加小心!博内先生、你和你兄弟将受到密探的监视。大家知道你们一家已走了。当有人在此地见到你们,你们就会毫无觉察地被人包围。”
“唉!”她说,“我在这儿已无事可干了。”
“她很谨慎,”律师送她出门时心想,“她有防备,能把事办成。”
九月的最后几日,天气炎热如夏,主教为全城官方人士大摆酒宴。宾客中有王家检察官和首席代理检察长。几场争论活跃了气氛,晚会一直延续到深夜。大家打惠斯特牌,玩主教们喜爱的西洋双六棋。晚上十一时前后,王家检察官正呆在高层平台上。从他那个角落里,他瞥见有天晚上曾引起加布里埃尔长老和主教注意的那座岛——即韦萝妮克的岛——上有亮光;这线微光令他想起塔士隆所犯罪行中没有得到解释的奥秘。接着,由于他找不到任何在这个时辰于维埃纳河畔生火的理由,曾在主教及其秘书脑海中转过的隐秘念头,如同远处闪亮的巨大火光,突然从他心头闪过。“我们都当了大傻瓜,”他喊道,“同谋犯不就在我们手掌之中吗。”他返回客厅,找到德·格朗维尔先生,向他耳语了几句,然后两人不见了;德·拉斯蒂涅长老出于礼貌跟着他俩,窥伺他们出了门,朝平台走去,于是他发现了岛边的火光。“她完了,”他想。
法院派的人员来得太迟了。德妮丝和向冉学过潜水的路易-玛丽的确在维埃纳河畔,冉所指定的地点;但是路易-玛丽·塔士隆已潜了四次水,每次都带回二万金法郎。第一笔钱包在一块四角扎起的头巾里。头巾立即被拧干,扔进事先用枯枝点燃的大火里。德妮丝看到包钱的布完全烧成灰烬才离开火边。第二块包布是条披肩,第三块是条细麻布手帕。
她正往火里扔第四块包布时,由一位警长陪着来的宪兵们抓获了这件重要物证,德妮丝听凭他们拿走,没有露出一丝激动之情。这是一方手帕,尽管在水里泡过一段时间,上面仍留有血迹。德妮丝立即被盘问刚才在做什么,她说按照哥哥的指点从水里打捞出盗窃的金子;警长问她为何烧掉包钱布,她回答说这是履行哥哥规定的一个条件。问她用什么包的钱,她大胆而坦白地回答:“一块头巾,一方细麻布手帕和一条披肩。”
刚被抓获的手帕是她哥哥的东西。
这场打捞和进行打捞的时间地点在利摩日城引起了轰动。特别那条披肩证明了塔士隆确实因爱情而犯罪。“他死后还在保护她,”一位太太听到最新披露的、因巧计而变得毫无用处的情况时说。“在利摩日说不定有位丈夫发现家里少了一条头巾,但是他不得不缄口不语,”检察长微笑道。“服饰上的差错对名誉竟有这么大的影响,今晚我就去察看一下自己的衣橱。”年迈的佩雷夫人微笑着说。“那双印迹被擦得干干净净的纤足是谁的呢?”德·格朗维尔先生问。“唔!说不定是个丑女子的,”将军回答。“她为过失付出了昂贵的代价,”德·格朗库尔长老接着说。“你们知道这个案件证明了什么?”代理检察长喊道。“它指出在混淆了社会等级的大革命中妇女们所丧失的一切。如今只有看到自己和情妇地位悬殊的男人才抱有这样的激情。”“您把爱情看得太重虚荣了,”杜泰依长老回答。“格拉斯兰太太怎么想的?”省长问道。“她能有什么想法?正如她事先对我所说,她是在处决时分娩的,从此没见过任何人,因为她病势危笃,”德·格朗维尔先生说。
在利摩日的另一家客厅里,出现了一个近乎滑稽的场面。德瓦诺夫妇的朋友们祝贺他俩收回了遗产。“唉!本该饶了那可怜人的,”德瓦诺太太说。“他落到这个下场,不是为了利益,而是为了爱情:他没有恶习,人也不坏。”“他非常识趣,”德瓦诺先生说,“如果我知道他的家人在哪儿,我会帮助他们的。塔士隆一家是好人。”
格拉斯兰太太分娩后病了很久,只得卧在床上闭门隐居,直到一八二九年年终才起了床,这时她听丈夫讲想成交一桩大买卖。德·纳瓦兰家族正考虑出售蒙泰涅克的森林和周围属于该家族的荒地。格拉斯兰尚未履行婚约的条款,按照婚约,他应当用妻子的嫁资购置土地,但是他宁愿把钱存在银行生息,这笔钱此时已增加了一倍。谈到这件事,韦萝妮克似乎记起蒙泰涅克这个地名,便求丈夫履行诺言,为她买下这块地。格拉斯兰先生极想见博内神甫先生一面,以便打听德·纳瓦兰公爵要出售的森林和土地的情况,公爵料到德·波利尼亚克亲王①正在筹划自由派和波旁王室之间的一场恶战,预测前景不妙;因此他是政变最顽强的反对者之一。公爵派代理人来利摩日,委托他以大价钱出让,因为他对一七八九年的革命记忆犹新,对这场革命给予整个贵族阶级的教训不会不加以利用。这位代理人和格拉斯兰面对面谈判已达一个月之久,格拉斯兰是利穆赞最精明狡猾的人,凡搞实务的都公认惟有他能立即付款购置大片土地。博内先生接到杜泰依长老写给他的一封短笺,飞快来到利摩日,来到格拉斯兰公馆。韦萝妮克想请神甫与她共进晚餐;但是银行家在让博内先生上楼去她房间以前,先留神甫在书房里待了一小时,打听到令他十分满意的情况,于是立即拍板成交,以五十万法郎买下蒙泰涅克的森林和地产。他承诺了妻子的心愿,明确表示此次购置及其后一切有关的购置都是为了履行婚约中有关使用嫁资的条款。他心甘情愿地践约,因为这个廉正的行为没有让他破费分文。格拉斯兰洽谈这笔交易时,地产包括约三万阿尔邦②无法开发的蒙泰涅克森林、已成废墟的城堡、几座花园和蒙泰涅克以北荒芜平原上大约五千阿尔邦的土地。格拉斯兰又立即买下好几块地,成为科雷兹山脉第一座山峰的主人,蒙泰涅克大森林便以这座山峰为界。自建立税制以来,德·纳瓦兰公爵每年从这个庄园得到的进项不足一万五千法郎,过去它曾是王国最富庶的领地之一,由于土地贫瘠,大家公认无法垦殖,所以没有照国民公会的命令标卖。
①德·波利尼亚克亲王(1780—1847),时任法国外交部长,后来成为查理十世的首相。
②阿尔邦,旧时面积单位,一阿尔邦约相当于二十至五十公亩不等。
当神甫见到这位以虔诚、才智著称,并早有耳闻的女子时,不禁作了一个惊讶的手势。韦萝妮克此时已进入一生的第三阶段,在这一阶段中,她将发扬最高尚的美德,威望日增,完全变成另一个女子。继十一岁时被天花毁了面容的拉斐尔笔下的圣母之后,随之而来的曾是一位美丽、高贵、多情的女子;而从这位内心遭受不幸打击的女子身上,一位女圣人又脱颖而出。她此时面色发黄,一如以苦行著称的女修道院院长们严峻面孔的皮色。变软的颞颥被染成金黄。嘴唇发白,再也见不到开口笑的石榴般的殷红,只有孟加拉玫瑰的冷色。在眼角和鼻眼之际,痛楚勾勒出珠光色的两道纹路,多少泪水曾偷偷从那里淌过。眼泪抹掉了天花的疤痕,损伤了皮肤。好奇的人情不自禁地盯住小血管的蓝色网络突突跳动的地方,涌来的血把网络涨大,好似不让泪水干枯。惟有眼圈保留着棕褐的色调,下眼圈发黑,皱纹密布的眼睑呈茶褐色。两颊凹陷,皱痕显露出严肃的思绪。年轻时肌肉丰满的下巴而今变得又尖又小,影响了表情;它透露出韦萝妮克只对自己实行的无情的宗教严规。二十九岁的韦萝妮克不得不叫人拔去大把的银丝,只剩下稀疏细弱的头发;分娩毁了她的头发,那是她最美的装饰之一。她瘦得叫人害怕。尽管医生一再禁止,她仍坚持给儿子喂奶。医生在城里得意洋洋,因为他看到,他预言韦萝妮克若不听劝阻给孩子喂奶将发生的一切变化正在成为现实。“这就是一个女人生育一次的后果,”他说。“她钟爱自己的孩子。我始终发现母亲为孩子付出的代价越高就越爱孩子。”不过,韦萝妮克干涸的眼睛呈现出脸上唯一保持青春的东西:深蓝色的虹膜射出火一般野性的光彩,生命似乎逃离这副没有表情的冰冷面具,躲到眼睛里面藏身,但只要关系到他人,这副面具便流露出虔诚的表情。因此,当神甫向格拉斯兰太太解释,一个产业主住在蒙泰涅克可以成就的一切好事时,他的惊讶和恐惧渐渐消失了。一时间韦萝妮克又变美了,出乎意料的前途使她容光焕发。
“我会去的,”她对他说。“那将是我的产业。我要向格拉斯兰先生讨几笔资金,与您通力合作,从事宗教事业。蒙泰涅克将变成沃土,我们将找到水灌溉荒芜的平原。和摩西一样,您敲击岩石,流出来的将是泪水!”
蒙泰涅克的本堂神甫在利摩日的朋友向他问起格拉斯兰太太时,他说这是一位女圣人。
购置产业的次日清晨,格拉斯兰派了一名建筑师去蒙泰涅克。银行家希望重建古堡、花园、平台、园林,栽种树木以便与森林连成一片,他自豪而积极地投入到修缮工作中去。
两年后,格拉斯兰太太大难临头。一八三○年八月,格拉斯兰在商业和银行业务上突遭横祸,尽管他小心翼翼,仍被困于其中;他忍受不了破产和失去四十年辛苦经营得来的三百万家私的想法;焦虑酿成的心病加重了一直缠着他的血液炎症,迫使他卧床不起。韦萝妮克自怀孕以后,对格拉斯兰的友情日渐加深,使她的仰慕者德·格朗维尔先生的一切希望化为泡影;她精心护理丈夫,力图挽救他的生命,结果只使这个人多受了几个月的折磨;但是这段暂缓期对格罗斯泰特大有用处,他料定自己原先的伙计将不久于人世,便向他询问从速清理财产需要掌握的情况。格拉斯兰于一八三一年四月故世,遗孀悲痛欲绝,但作为基督徒,也只好听天由命。韦萝妮克的第一句话是放弃自己的财产以便清偿债务;但是用格拉斯兰先生的财产还债绰绰有余。两个月后,格罗斯泰特全力以赴将财产清理完毕,给格拉斯兰太太留下蒙泰涅克的土地和六十六万法郎,那是她的全部财产;儿子的姓氏未受玷污,格拉斯兰没有让任何人,甚至妻子的财产受到损失,弗朗西斯·格拉斯兰仍有十余万法郎。德·格朗维尔先生深知韦萝妮克心灵伟大,情操高尚,向她求婚;但是,格拉斯兰太太借口教会禁止再婚,拒绝了新任检察长,令全利摩日大为惊奇。格罗斯泰特是位极有见地、眼光准确的人,他建议韦萝妮克把她和格拉斯兰先生剩余的财产拿去买公债,并立即于七月份亲自用这笔款项认购了利润最高的、五十法郎三厘利的公债。弗朗西斯于是有了六千利勿尔的年金,他母亲的年金约为四万。韦萝妮克的财产仍居全省之冠。待一切处理完毕,格拉斯兰太太宣布她打算离开利摩日到蒙泰涅克博内先生身边生活。她再次把神甫唤来,请教他在蒙泰涅克的事业,并表示愿意参加;但是神甫慷慨地劝她取消这个决定,向她证明她的位置在上流社会。
“我生于平民百姓之家,愿意回到平民百姓中去,”她答道。
她把格拉斯兰公馆出让给格罗斯泰特,为了让她偿清欠他的钱,他出高价买下。格拉斯兰太太有意卖房以便不在利摩日居住,对自己的村庄满怀深情的神甫只好不再反对她的志向。
格拉斯兰太太于一八三一年八月末动身,那一天,她的许多朋友把她送出城,有几位一直送到第一个驿站。韦萝妮克与母亲乘坐一辆敞篷四轮马车。几天前被任命为主教的杜泰依长老与老格罗斯泰特坐在马车前座上。经过艾纳广场时,韦萝妮克心潮激荡,面部抽搐,肌肉收缩,她用痉挛的动作紧紧搂住孩子,老母似乎对女儿的冲动早有所料,立即把孩子抱起来,遮掩住女儿的这个动作。事有凑巧,格拉斯兰太太看到了从前父亲的房子所在的广场,她激动地握住索维亚妈妈的手,大颗的泪珠在眼眶里滚动,扑簌簌地淌下面颊。离开利摩日后,她最后朝它望了一眼,似乎感到了幸福,这种感觉被她的全体朋友看在眼里。当检察长,这位年方二十五岁,她拒绝择为夫婿的年轻人极为惋惜地吻她的手时,新任主教在韦萝妮克的眼中发现了一个奇特的变动:瞳孔的黑色蔓延开来,使蓝色的眼珠只剩下细细的一个蓝圈。眼睛显然透露出内心深处的剧烈震荡。
“我再也见不到他啦!”她贴着母亲的耳根说,母亲听到这句知心话,苍老的脸上没有流露一丝表情。
坐在前面的格罗斯泰特此刻正在观察索维亚妈妈;但是,前银行家尽管十分精明,也未能猜出韦萝妮克对她家接待的这位法官怀有的仇恨。在这方面,教会人士的洞察力比其他人要强;因此,主教的教士眼神让韦萝妮克吃了一惊。
“您在利摩日没什么可留恋的了吗?”主教大人问格拉斯兰太太。
“您也离开了它,”她回答他道,“先生也难得回来了,”她朝正在向她道别的格罗斯泰特微笑着补了一句。
主教一直把韦萝妮克送到蒙泰涅克。
“我本应戴孝走这条路的,”她徒步攀登圣莱奥纳尔的山坡时在母亲耳边说。
脸上皮肤粗糙多皱的老太太把一根手指放在唇上,示意主教正极为专注地望着孩子。高级教士的这个动作,尤其是他那炯炯的目光,令格拉斯兰太太打了一个寒噤。看到广阔的平原在蒙泰涅克前方展开一大片灰色的土地,韦萝妮克的两眼失去了光采,一阵伤感袭上心头。这时她瞥见神甫迎上来,请她上车。
“太太,这就是您的产业,”博内先生指着荒芜的平原对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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