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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蒙泰涅克片刻间,蒙泰涅克镇和山岗出现了,新建筑惹人注目,让夕阳染成一片金黄,美丽的自然景物被抛在那里,如同沙漠中的绿洲,对比之下,显得诗意盎然。格拉斯兰太太眼里噙满泪水,神甫指给她看一条宽宽的白道,好似山被当头砍了一刀。
“这是我的堂区教民为了向女城堡主表示感激之情修筑的,”他指着那条路说,“我们可以乘车上城堡。修这坡道没有花您一文钱,过两个月我们再种上树。主教大人猜得出,为了实现这样的变化,大家付出了多少辛苦、操劳,尽了多大的心力。”
“这是他们干的?”主教说。
“对,而且不愿接受任何报酬,大人。最穷的人也出了力,他们知道来的是一位母亲。”
山脚下,旅客们瞥见全体居民聚在一起燃放焰火,鸣枪致意;然后,两个最漂亮的、白衣白裙的姑娘向格拉斯兰太太献了鲜花和水果。
“在这个村里受到如此的接待!”她喊道,紧紧握住博内先生的手,仿佛即将跌入深渊。
众人伴随马车一直来到大栅栏门。从那儿,格拉斯兰太太得以见到她的城堡,先前她只瞥见了它的轮廓。一见之下,她仿佛被宅邸的富丽堂皇吓呆了。当地石头奇缺,山里的花岗岩极难开凿;因此,受格拉斯兰委托修复城堡的建筑师把砖作为这座宏伟建筑的主要材料;这大大降低了费用,因为蒙泰涅克森林提供了制砖所需的土和木柴。一切建筑物的屋架和石头也出自这座森林。不这样节俭,格拉斯兰会倾家荡产。大部分支出用在运输、开采和支付薪金上。所以钱没有外流,并给小镇带来了生机。从远处乍一看,城堡呈现为一个红色的庞然大物,身上划着一道道由接缝形成的黑色细纹,并以灰色的线条镶边;因为每一层的窗户、门扉、盖顶、角隅和石带饰都用凿成菱形的花岗石筑成。庭院与凡尔赛宫一样,呈斜椭圆形,有道砖砌的围墙,分成一个个四边饰以花岗岩凸雕的墙框。精选的小灌木丛生于墙下,绿意盎然,浓淡不一。两扇华丽的栅栏门遥遥相望,一扇通向俯视蒙泰涅克的平台,另一扇通往附属建筑和一个农庄。大栅栏门位于新近竣工的公路尽头,两侧各有一座十六世纪风味的漂亮亭子。城堡向着庭院的那面朝东,有三座小楼,中间那座与另外两座之间各有一幢主楼。临花园那面朝西,与正面一模一样。小楼东西两面各有一扇窗,主楼各有三扇。中间的小楼布置成钟楼,四角有虫迹装饰,疏疏落落摆着几件雕塑品,十分雅致。艺术在外省畏缩不前,尽管自一八二九年起,装饰艺术在作家的大声疾呼下有些进步,但是房产主害怕花钱,由于缺乏竞争和能工巧匠不足,开销的确相当可观。
两端的小楼各有三扇窗的进深,屋顶很高,饰有花岗岩栏杆,屋顶每一个金字塔形的斜面上开了一扇雕刻精美的窗户,与斜面切割得棱角分明的漂亮平顶装有铅檐槽和铸铁回廊。每一层门窗的托座点缀着仿热那亚房屋的雕塑,十分引人注目。三扇窗朝南开的小楼面向蒙泰涅克,朝北的小楼与森林相对。从花园那一面,可以一览无余地看到蒙泰涅克的塔士隆屯,并可俯视通往县城的公路。朝庭院那一面,可以眺望广袤的平原,它在蒙泰涅克那一边被科雷兹群山包围,但尽头是一望无际的平坦地平线。主楼只有两层,屋顶开了老式的天窗;两端的小楼有三层。中间那座冠以扁平的圆屋顶,类似杜伊勒里宫或卢浮宫的钟楼,只有一间装了大钟的亭子。为节省起见,全部屋顶都用瓦面带流水槽的平瓦覆盖,尽管很重,但屋架是从森林里伐来的粗材,不难承受。格拉斯兰生前就打算修筑一条路,这条路刚刚竣工,以表示对他的感激,因为这项被他称作荒唐之举的修复工程在市镇投下了五十万法郎。蒙泰涅克的规模因而大大得到扩展。附属建筑后面,在渐趋平缓,最终与平原相接的朝北山坡上,格拉斯兰已经开始建造一座大农庄的房舍,表明他有意利用平原的荒地。住在下房的六名园丁在门房兼园丁头的指挥下,此刻正在继续栽树,完成博内先生认为必不可少的工作。城堡的底层完全用于接待宾客,陈设十分豪华。二楼空空荡荡,格拉斯兰先生的去世中断了家具的运送。
“啊!大人,”格拉斯兰太太绕城堡转了一圈后对主教说,“我原指望住一间草房,可怜的格拉斯兰先生挥霍了多少钱啊。”
“您呢,”主教说,“您将做善事吗?”他顿了一下补充道,发现他的话使格拉斯兰太太打了一个寒噤。
她抓住母亲的胳臂,母亲正牵着弗朗西斯的手,于是她一个人走上长长的平台,平台下是教堂和神甫住宅,从那儿可以望见镇上依层而造的房屋。神甫拉住杜泰依主教,把四面的景物指给他看。但两位教士不久瞥见韦萝妮克和母亲站在平台另一头,象两尊石像般纹丝不动:老太太拿手绢擦着眼睛,女儿从栏杆上伸出双手,仿佛在指下面的教堂。
“您怎么了,太太?”博内神甫对索维亚老妈妈说。
“没什么,”格拉斯兰太太回答,她转过身来,迎着两位教士走了几步。“我原先不知道墓地就在我眼皮底下。”
“您可以把它迁往别处,您有法律支持。”
“法律!”她说,这两个字脱口而出,如同一声喊叫。主教又望了韦萝妮克一眼。这位教士黑色的目光穿透遮在她心灵上的皮肉的薄纱,无意中发觉了隐藏在这块墓地的一个墓穴中的秘密,她被看得很不舒服,冲他喊道:“那好吧!”
主教用手遮住眼睛,若有所思,一时十分沮丧。
“请扶住我女儿,”老太太叫道,她脸色煞白。
“空气清凉彻骨,我受了寒,”格拉斯兰太太说,她晕倒在两位神职人员的臂弯里,他们把她抬进城堡的一个房间。
她恢复知觉后,看到主教和神甫正跪在地上为她向上帝祈祷。
“但愿来访问您的天使不再离开您,”主教为她祝福,说道,“别了,我的女儿。”
听到这话,格拉斯兰太太泪如雨下。
“她得救了吗?”索维亚妈妈叫道。
“在人间和另一个世界,”主教回转身补了一句,然后离开了房间。
索维亚妈妈请两位教士把女儿抬进去的那个房间,位于窗户开向教堂、墓地和蒙泰涅克南面的侧楼的二层。格拉斯兰太太想住在那儿,便与阿莉娜和小弗朗西斯好歹安顿下来。
索维亚妈妈自然待在女儿身边。几天后,格拉斯兰太太才从抵达时来势凶猛的激动情绪中恢复过来,但母亲仍然强迫她每天上午躺在床上。夜晚,韦萝妮克坐在平台的长凳上,俯览教堂、神甫住宅和墓地。尽管索维亚老妈妈暗中反对,格拉斯兰太太仍然养成了怪癖,总坐在同一个位置上,郁郁寡欢,不能自拔。
“太太快死了,”阿莉娜对索维亚老妈妈说。
本堂神甫得到这两个女人的通知,虽然不愿强加于人,但一听说格拉斯兰太太患的是心病,便经常来看望她。这位真正的牧师十分细心,选择韦萝妮克母子身着孝服立于平台一角的时辰来访。十月方始,自然界变得阴沉凄凉。韦萝妮克一到蒙泰涅克,博内先生便看出她心上有块大创伤,他认为需要谨慎行事,等待这位将把他当作忏悔师的女子对他完全信赖。一天晚上,格拉斯兰太太用几乎暗淡无光的眼神瞧着神甫,那是转着死的念头、但尚未横下心来的人具有的眼神。
从这一时刻起,博内先生不再迟疑,开始阻止这一残酷的精神疾病的进展。首先,在韦萝妮克和教士之间展开了一场舌战,他们把真正的思想隐藏在空洞的言辞中。韦萝妮克不顾天冷,此时正坐在花岗岩长凳上,让弗朗西斯坐在她怀里。索维亚妈妈倚砖栏杆而立,有意遮住墓地。阿莉娜等着女主人把孩子交给她。
“我原以为,太太,”第七次来访的神甫说,“您不过有点抑郁;但是我看出,”他贴着她耳根说,“这是绝望。这不是基督教徒或天主教徒应有的感情。”
“那么,”她答道,朝苍天投去锐利的一瞥,嘴角漾起一丝苦笑,“教会给罚入地狱的人留下的如果不是绝望,那是什么感情呢?”
听到绝望这个词儿,圣洁的人意识到这颗心灵受了巨大的创伤。
“啊!您把这座山岗当作您的地狱,其实它应该是髑髅地①,您可以从这儿升入天堂。”
①典出《新约》,指耶稣受难之地。
“我已没有足够的傲气把自己抬得这样高,”她答道,语气中流露出对自己无比的蔑视。
这时,教士突然灵机一动,这在美好童贞的心灵是极其自然、极其常见的现象,这位献身上帝的人把孩子抱在怀里,在他额头上吻了一下,用慈父般的嗓音说道:“可怜的孩子!”一边把他交给女仆,她把孩子领走了。
索维亚妈妈瞧了女儿一眼,明白博内先生的话产生了奇效,因为韦萝妮克多日来干涩的眼睛被泪水润湿了。奥弗涅老妇人向教士打了个手势,走开了。
“散散步吧,”博内先生对韦萝妮克说,一边领着她在平台上走,从平台另一端可以望见塔士隆屯。“您归我管,我应把您患病的灵魂向上帝作个交待。”
“让我自己从消沉中振作起来吧,”她对他说。
“您的消沉来自惨痛的思索,”他急忙接口道。
“是的,”她天真地说,悲痛达到一定程度,讲话就不顾分寸了。
“看得出来,您跌进了冷漠的深渊,”他喊道,“如果说肉体痛苦达到某一程度时羞耻心会消失,那么精神痛苦达到某一程度时毅力也会消失,这一点我清楚。”
博内先生这番洞察入微的评论和温柔的恻隐之心令她惊讶;人们已经看到,美妙的温情在这个人身上未受任何激情的损害,使他对教民的痛楚怀有女人的母性意识。这种mensAdivinor①,这股使徒的柔情,置教士于他人之上,把他变成一个超凡入圣的人。格拉斯兰太太与博内先生交往尚少,没有辨识出藏在这颗心灵中的美,它如同一孔泉水,从中源源流出优雅清淳的真正生命。
①拉丁文:超人的精神。
“啊!先生?”她叫道,用垂危者的手势和眼神把自己交托给他。
“我听见了!”他接着说,“怎么办?该做什么?”
他们默默地沿着栏杆朝平原方向走去。这一庄严的时刻似乎对这位福音使者,这位耶稣之子是个好时机。
“请设想在上帝面前,”他低声而神秘地说,“您将对他说些什么?……”
格拉斯兰太太有如五雷轰顶,微微打了个寒噤。“我要和耶稣基督一样对他说:主啊,你抛弃了我!”她爽直地回答,那声调令神甫热泪盈眶。
“玛德莱娜①啊!我等的正是您这句话,”博内先生叫道,对她不禁十分钦佩。“您看,您求助于上帝的司法,您祈求他的保佑!听我说,太太。宗教是提前执行的神明的裁判。教会把涉及灵魂的一切案件的审判权留给了自己。人间司法是天国司法的无力写照,是适应社会需要对天国司法的苍白模仿。”
①即《新约》中抹大拉的马利亚,法语称玛德莱娜,原系一有罪女子,后诚心悔罪,成为圣女。
“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您不是本人诉讼案件的审判官,您从属于上帝,”教士说;“您无权给自己定罪,也无权为自己赦罪。我的女儿,上帝是案件的伟大复审官。”
“啊!”她道。
“我们只看见了事物本身,他却看到事物的根源。”
韦萝妮克停下脚步,这些全新的思想令她震惊。
“对您,”勇敢的教士又道,“对您这位心灵如此高尚的人,我该说一些不同于对我那些谦卑的教民所说的话。您这样有教养,定能彻悟天主教的神义。而这在弱者和穷人们眼里,则是用图象和话语表达出来的。好好听我说,这与您有关;因为,尽管我将暂时从广阔的角度来谈,但这实在是您的事。为了保护社会而发明的法律建立在平等之上。然而不过是事实集合体的社会却以不平等为基础。因此在事实和法律之间存在着不协调。社会应当在法的压制下,抑或在法的推动下前进呢?换句话说,法应当反对社会内在的运动以维持社会,还是应当顺应这个运动以引导社会呢?自社会存在以来,没有一个立法者敢于承担解决这个问题的责任。一切立法者只满足于分析事实,指出应受惩戒的或罪恶的事实,并给予惩罚或嘉奖。这就是人世的法;它不能防止过失的发生,也不能避免受过惩罚的人重犯过失。慈善是个崇高的错误,它徒劳无益地折磨肉体,却不生产治愈灵魂的药膏。慈善家制定计划,发表想法,把付诸实施的任务交给人,交给沉默,工作,命令,交给无声又无力的事物。宗教没有这些缺陷,因为它把生命延续到了另一个世界。它把我们全视为处境卑微的堕落之人,从而打开了取之不尽的宽容的宝库;我们或先或后地朝脱胎换骨的路上走,没有人不犯错误,教会料到人们会犯过失,甚至会犯罪。社会想剪除的罪犯,正是教会要拯救的灵魂。不仅仅如此!……教会受到它所研究和瞻仰的上帝的启示,承认力量的强弱不均,研究负担的比例失调。如果说它认为你们在心灵、肉体、精神、才能、价值上参差不齐,它却通过改悔把你们大家置于平等地位。这时,太太,平等不再是个空洞的字眼,因为我们大家在感情上是平等的,也能够做到平等。自野蛮人未定形的拜物教始,直至希腊的美妙发明,以及埃及和印度用喜气洋洋或阴沉可怖的祭礼来体现的深刻而巧妙的教义,人始终确信一个思想,即沉沦、犯罪的思想,因此牺牲和赎罪之说遍及各地。救世主的死为人类赎了罪,它形象地喻示我们应当为自己做些什么:补赎我们的过失吧!补赎我们的谬误吧!补赎我们的罪行吧!万事皆可补赎,天主教的教义尽在此言中;由此产生了令人顶礼膜拜的天主教圣事,它襄助宽恕的胜利,为罪人提供依托。太太,象玛德莱娜一样在沙漠中哭泣呻吟①,这不过是开始,行动才是结束。修道院既哭泣,又行动,既祈祷,又教化,它是我们神圣宗教的积极有效的工具。修道院建造、培植了欧洲,同时拯救了知识的宝库,人类道义、政治和艺术的宝库。在欧洲,人们将永远承认这些光芒四射的中心的地位。大多数现代城市都是修道院的女儿。如果您相信上帝将审判您,那么教会通过我的声音对您说,悔过的善行可以补赎一切。上帝的巨手同时掂出恶迹的分量和善举的价值。愿您独自成为一座修道院,您可以在此地重现奇迹。您的祈祷应当是工作。您的工作应当为在您之下的人造福,财富,才智,一切,直至这个自然地势——您的社会地位的写照——将您置于他们之上。”
①相传这位女子曾去法国普罗旺斯的圣博姆“沙漠”痛悔前非。
说最后这句话时,教士和格拉斯兰太太掉转头又朝平原方向走来,神甫指了指山岗下的村庄和俯视四周景物的城堡。
此刻是四点半钟。昏黄的阳光笼罩着栏杆,花园,照耀着城堡,使三角楣顶尖包金的铸铁图饰闪闪发光,还照亮被公路分成两半的长条平原。这条公路只是条灰色的带子,不象别处的路两旁用树木绣出滚边。当韦萝妮克和博内先生走过城堡的群体建筑时,他们在庭院、马厩和下房之上望见了受阳光轻轻抚弄的蒙泰涅克森林。夕阳的余晖只照到树梢,但是,自蒙泰涅克所在的山岗直到科雷兹山脉的第一座山峰,秋季的森林编织的绚丽多采的挂毯依然清晰可见。橡树组成大块佛罗伦萨的青铜色;核桃树、栗树呈现灰绿的色调;生长期短的树木枝叶流金溢彩,块块灰色的荒地为一切色彩增添了细微的变化。光秃的树干好似一根根发白的列柱。这些橙黄色、浅黄褐色和灰色被十月秋阳苍白的反光富于艺术性地融为一体,与这片暗绿色的、一潭死水般的贫瘠平原,这片广袤的休耕地十分协调。教士想对这幅美丽而沉寂的景象发一通议论:没有一株树,没有一只鸟,平原死寂,森林无声;村庄的茅屋上,东一处西一处地冒出几缕青烟。城堡似乎和它的女主人一样阴沉。根据一条奇特的法则,一座房子里的一切都仿效它的主宰者,笼罩着他的精神。这时格拉斯兰太太突然停住脚步,神甫的话使她振聋发聩,信念打动了她的心,天使般的嗓音令她柔肠寸断。神甫举起胳膊,指指森林,韦萝妮克朝它望去。
“您不觉得这与社会生活略有相似吗?各有各的命运!这一大片林子里有多少不平等啊!长得最高的树缺少腐殖土和水份,死得最早!……”
“也有些树被打柴女的砍刀所伤,在风华正茂时中途夭折,”她辛酸地说。
“别再陷入这种感情了,”神甫宽厚而又厉声说道,“这座森林的不幸正在于没有砍伐,您看到成片的林木展示的现象了吗?”
韦萝妮克看不出森林有什么特别的自然现象,只是顺从地盯住林子,然后缓缓把目光移向神甫。
“您没有注意到,”他从这目光中猜出韦萝妮克的无知,“有几条林带中各类树木依然一片翠绿?”
“啊!真的,”她叫道。“为什么呢?”
“蒙泰涅克的财富和您的财富正在这里,”神甫又道,“我曾向格拉斯兰先生指出这是一笔巨大的财富。您看,三条河谷的水注入湍急的加布河。这道激流把蒙泰涅克森林和在这边与我们的市镇接壤的另一个市镇隔开,九、十月份干涸,十一月份暴涨。要增加它的水量并不难,只需在林中兴修水利,防止点滴流失,汇集最小的泉水,如今这水没派上用场;但如果您效仿里凯①在圣费雷奥勒所为——人们在那里建造了巨大的水库向朗格多克运河供水——,在激流的两座山岗间筑起一两道坝拦河蓄水,适量的水通过闸门流入各条沟渠,适时地被土壤吸收,这片荒芜的平原就会变为良田,而多余的水将被引入我们的小河。您将沿条条沟渠种上挺拔的杨树,在水草最丰美的牧场饲养家畜。草是什么?不外是阳光和水。平原上有的是土供禾苗扎根;水凝结成露珠肥沃土壤,杨树从中汲取养分,留住雾气,雾中的成份将被一切植物吸收:这便是河谷里草木葳蕤的秘密。在如今一片沉寂,见了叫人黯然神伤的贫瘠之地,您有一天会看到生命,欢乐和运动。这难道不是一次虔诚的祈祷?您忙于这些工作,不是胜过无所事事,郁郁寡欢吗?”
①里凯(1604—1680),法国工程师,南方运河的开凿者。
韦萝妮克握住神甫的手,只说了一句话,但这句话力重千钧:“我一定办,先生。”
“这件大事由您设计,”他又说,“但不用您去完成。我和您都没有实现这一想法的必要知识,这个想法人人可有,但做起来困难极大,因为这些困难虽然简单,几乎藏而不露,但必须具备最精确的科学知识才能解决。从今天起就去寻找将在十二年内,在变为沃土的六千阿尔邦土地上为您赚得六、七千路易年金的人吧。这项工作有一天将使蒙泰涅克成为全省最富有的市镇之一。现在森林还没有给您带来任何收益;但是,投机商早晚会来买这些粗大坚实的木材,这是日积月累、唯一不能靠人力加速生产,也不能由人代替生产的宝藏。说不定有一天,国家将为这座森林创造运输条件,把林中木材运走造船;但是国家要等人口增长十倍的蒙泰涅克居民去要求它的保护,因为国家和财富一样,只施惠于有钱人。到那时,这块土地将成为法国最富饶的土地之一,您的孙子将引以自豪,说不定他会觉得,城堡与收入相比太寒酸了。”
“这就是,”韦萝妮克说,“我一生的前途。”
“这样的事业可以补赎许多过失,”神甫道。
他看出自己得到了理解,便试图给这个女人的智力以最后的一击:他悟出,在她身上,智力通向心灵;而在其他女人身上,心灵相反是通向智力之路。“您知道,”他顿了一下对她说,“您错在哪儿吗?”她怯生生地望着他,“您的悔恨还只是吃了败仗的感情,撒旦的绝望是可怕的,或许这就是耶稣基督以前人类的悔恨;但我们天主教徒的悔恨,是一颗在歧路上跌来撞去的灵魂的恐惧,而在碰撞中上帝向这颗灵魂作了启示!您现在就象不信神的俄瑞斯忒斯,努力做个圣保罗吧!①”
①俄瑞斯忒斯,希腊神话传说中阿伽门农和克吕泰涅斯特拉之子。克吕泰涅斯特拉勾结情夫杀死阿伽门农后,俄瑞斯忒斯为父报仇,杀死了母亲及其奸夫。但他因犯下“弑母罪”而受到复仇女神的追逼,在阿波罗神的庇护以及雅典娜女神帮助下,他终于在法庭上胜诉。圣保罗是耶稣的十二门徒之一,原信犹太教,后来在去大马士革的路上遇耶稣而改信基督教。
“您的话把我完全改变了,”她叫道,“现在,噢!现在,我要活下去。”
“精神胜利了,”谦逊的教士对自己说,愉快地走了。他向吞噬格拉斯兰太太的隐秘的绝望投下刍秣,赋予她的悔恨以良行善举的形式。次日,韦萝妮克便给格罗斯泰特先生写了一封信。几天后,这位老朋友从利摩日给她送来三匹乘用马。博内先生应韦萝妮克的要求,向她举荐了驿站长的儿子,这个年轻人很高兴为格拉斯兰太太效劳,同时挣上五十来个埃居。小伙子圆圆的脸,黑眼睛,黑头发,个头不高,身体健美,名叫莫里斯·尚皮永,他很讨韦萝妮克喜欢,立即上任。他的工作是陪伴女主人出游,并照料坐骑。
蒙泰涅克的护林队长原是皇家卫队的中士,在利摩日出生,被德·纳瓦兰公爵先生从他的一块庄田上派到蒙泰涅克来考查此地的价值,向他传递情报,以搞清是否可开发利用。但热罗姆·科洛拉只看到荒芜贫瘠的土地,因运输不便而无法采伐的树林,废圮的古堡,以及整修住宅庭园所需的巨额开支。尤其令他惊恐的是林中空地布满花岗岩石,使这座大森林远远看去色调浓淡不一,这位诚实但不聪明的仆人促成了这块地产的变卖。
“科洛拉,”格拉斯兰太太把队长叫来,对他说,“从明天起,我很可能每天早上要骑马出门。您大概熟悉从属于这个产业的各个庄田和格拉斯兰先生在此处买下的连成一片的土地。您把这些指点给我,我要亲自巡视一遍。”
住在城堡的人鲃喜地得知韦萝妮克在行动上发生的变化。阿莉娜不等吩咐,主动找出女主人的黑色旧骑装,准备好给她穿。次日,索维亚妈妈见女儿穿戴好上了马,心里说不出的欢喜。在前面带路的是队长和尚皮永,两人边走边回忆,因为山上无人居住,几乎没有路。格拉斯兰太太给自己定下任务,只走完她的树林绵延生长的山顶,以便了解山坡,熟悉沟壑,这些把长长的山脊划出一道道口子的天然道路。她想估量一下自己的任务,研究水流的性质,找到完成神甫指出的大业的要素。她跟着领头的科洛拉走,尚皮永离她几步远尾随于后。
韦萝妮克在林木蓊郁的地段行进,顺着法国山脉那种一个接一个高低起伏的地势上上下下,全神贯注于森林的奇景之中。先是一些百年老树,初次见到,她十分惊奇,慢慢也就看惯了;然后是树龄已达一、二百年的天然乔林,或林中空地上一株孤零零的参天古松;最后是更为罕见的一种小灌木,它在别处异常矮小,由于某种奇怪的情况,在这里长得特别高大,有的与土壤同样古老。她看到大块乌云在光秃秃的岩石上翻滚,一种不可名状的感觉油然而生。她注意到融化的雪水汇成小溪,淌出道道发白的沟,远看如同条条伤疤。
走过一个草木不生的峡谷,一座石头山岩石层层剥落的山坡上,百年栗树如阿尔卑斯山的枞树一般挺拔,令她赞叹不已。由于行进迅速,她几乎可以鸟瞰全景,时而是大片流沙,树木零落的沼地,翻倒的花岗岩石块,悬垂的岩石,阴暗的小山谷,大片仍在开花或已枯萎的欧石南丛生地;时而是生长刺柏、山柑的荒山野岭;时而是矮草牧场,被经年累月积淀的松软湿泥养肥的块块土地;总而言之,呈现出法国中部山区自然景物既凄凉,又绚丽,既温和又强烈的韵味以及奇特的风貌。由于这些形式千变万化,但活跃着同一个思想的图景总在眼前,荒凉、贫瘠、被破坏、遭遗弃的大自然透露出来的深深的忧伤感染了她,与她隐藏的感情遥相呼应。当她从一处缺口瞥见脚下的平原时,当她必须攀登某条陡峭的、沙石间长出枯萎灌木的小山沟,而这一景象不时重复出现时,严峻的大自然的灵性使她震动,给她启发,让她在各种景象的涵义的激发下作出全新的评论。任何一处林中景致都有它的蕴含;没有一块林中空地,没有一个矮树丛不显出与人类相似的思想迷宫。哪一个有文化修养或内心受过伤的人在林中散步时,森林不与他谈话呢?不知不觉地,林中响起一个声音,或令人快慰,或使人恐惧,不过常常更令人快慰。倘若要探寻袭上你们心头的严肃、单纯、温馨、神秘的感觉产生的原因,或许可以在所有这些遵从天命、百依百顺的造物组成的宏伟精丽的景象中找到。大自然永恒不变的沉重感迟早会充溢你们的心头,搅动你们的五脏六腑,你们终将因上帝而感到忐忑不安。因此,正如韦萝妮克当晚向博内先生所说,她在这些山巅的静谧、树林的馨香、空气的清朗中,产生了得到威严的宽容的信念。
她隐约感到有可能存在着另一类事情,比她一直梦魂萦绕的事情更崇高。她感到几分幸福,心情很久以来不曾如此宁静。她产生这种感情是否因为她在这些景物和自己灵魂衰竭枯萎的角落之间找到了相似之处?她是否带着几分快乐看见了自然界的这些骚动,想到物质在这里无罪受罚?当然她大大受了感动;有好几次,科洛拉和尚皮永互相指着她看,仿佛觉得她变了模样。来到一个地方,韦萝妮克在陡直下落的激流中不知看到了何种严厉的东西。她突然发觉自己渴望听见充满活力的溪涧中哗哗的流水声。“仍然是爱!”她心想。似乎一个声音向她抛来的这个字眼令她羞愧,她大着胆子策马奔向科雷兹的第一座山峰,并且不听两名向导的意见,朝山上冲去。她独自抵达名为裸岩峰的山巅,在那里停留片刻,凝望远近一带。她听到那么多造物要求生存的神秘声音,心头挨了一击,使她下决心为自己的事业发扬百折不挠的精神,这种精神曾备受赞扬,并在她的行动中多次得到体现。她把疆绳系在一棵树上,去到一块岩石上坐下,任凭目光游移于受大自然虐待的空间,内心感受到当年她注视自己的孩子时体验过的母性的冲动。几乎不由自主的沉思,为她接受这番景象呈现的崇高教导做好了准备,借用她的一个佳句,她的心经过沉思的簸扬,使她从麻木中苏醒过来了。
“那时我明白了,”她对神甫说,“我们的灵魂和土地一样需要耕耘。”
十一月份的惨淡阳光照亮了这一广阔的场面。寒风从西边吹来几大块灰色的云彩。当时三点钟光景,韦萝妮克来这儿花了四小时;但是,和所有受深沉的内心痛苦折磨的人一样,她对外部环境丝毫不予注意。此刻,她的生命真正随着自然界卓越的运动扩展开来。
“别在这儿待久了,太太,”一个人对她说,他的声音吓了她一哆嗦,“否则您哪儿也回不去,因为您离任何住家都不止二法里远;夜里,森林里无法行走;这与您待在这儿的危险比起来还算不了什么。再过一会儿,山峰上不知什么原因会冷得要命,已经冻死好几个人了。”
格拉斯兰太太瞥见在她下方有张晒得黧黑的面孔,一双闪闪发亮的眼睛如同两条火舌。面颊两侧各垂着一大绺褐发,下面飘动着扇形的胡须。此人恭敬地略微提了提法国中部农民戴的那种硕大的宽边帽,露出光秃而饱满的天庭,有些穷人正因长着这种额头引起公众的注目。韦萝妮克没有一丝恐惧,她正处于女人们不再因斤斤计较个人得失而提心吊胆的心境中。
“您怎么在这儿?”她对他说。
“我的住房离此不远,”陌生人回答。
“您在这荒无人烟的地方做什么?”韦萝妮克问道。
“在这儿生活。”
“怎么生活?靠什么为生?”
“有人给我一小笔钱,叫我看管这一大片林子,”他指着裸岩峰背朝蒙泰涅克平原的那一侧山坡说。
格拉斯兰太太这时瞥见一杆枪的枪口,还看见一只小猎袋。即便她原先有些害怕,此刻也放了心。
“您是护林人?”
“不,太太,当护林人必须宣誓,要宣誓必须享受全部公民权……”
“那么您是谁?”
“我是法拉贝什,”这个人垂眼看地,极其谦恭地说。
格拉斯兰太太没听说过这个名字,她望着这个人,在他那张非常温和的脸上觉察到藏而不露的凶残迹象:双唇殷红的嘴里露出一口参差不齐、充满嘲讽和放肆的牙齿;褐色的高颧骨显出某种不可言喻的兽性。这人中等身材,肩膀宽阔,缩进去的脖颈又粗又短,长着一双性情粗暴、敢于滥用禽兽天性之便的人的多毛大手。他最后几句话隐含着某种奥秘,被他的态度、面部表情和外表赋予可怕的含义。
“那么您是为我干活了?”韦萝妮克声音温和地说。
“我有幸在和格拉斯兰太太讲话吗?”法拉贝什问。
“是的,朋友,”她答道。
法拉贝什朝女主人投去充满敬畏的一眼,象猛兽一般倏忽不见了。韦萝妮克赶紧上马,去与两个仆人会合,他们正开始为她担心,因为当地人知道裸岩峰有碍健康,虽然说不清个中原因。科洛拉请女主人从一条通往平原的小山谷下山。
“从山上回去有危险,”他说,“那儿道路难走,而且纵横交错,虽然我熟悉地形,也难免迷路。”一到平原,韦萝妮克放慢了马的步子。
“您雇用的法拉贝什是什么人?”她问护林队长。
“太太遇见他了?”科洛拉嚷道。
“对,但是他逃走了。”
“可怜的人!也许他不知道太太心地有多好。”
“他究竟干了什么?”
“怎么,太太,法拉贝什是个杀人犯,”尚皮永天真地回答。
“他得到特赦了?”韦萝妮克嗓音激动地问道。
“不,太太,”科洛拉回答。“法拉贝什进了重罪法庭,被判十年苦役,服刑服到一半才得到特赦,一八二七年出了苦役监。是神甫先生使他下决心自首,救了他的命。如果被缺席判处死刑,他迟早会被抓获,案情就对他不利了。博内先生冒着被杀的危险,一个人去找他。大家不知道他对法拉贝什说了什么。两人单独在一起待了两天,第三天,神甫把他带回蒂勒自首。博内先生去见一位好律师,把法拉贝什的案子托给他办,法拉贝什只判了十年监禁,神甫先生又去探监。这个小伙子原是地方上的一霸,这时温柔得象个大姑娘,心平气和地让人押解到苦役监。获释后,他来到此地安家,受神甫先生的保护;大家与他只打打招呼而已,每逢礼拜天和节假日他都去望弥撒,参加祭礼。他的位置就在我们中间,他却独自一人贴墙待着。他不时去祈祷;但是领圣餐时,他也远远站在一边。”
“他杀了一个人?”
“一个?”科洛拉说,“他杀了好几个!不过他是好人。”
“这怎么可能!”韦萝妮克叫道,惊愕中失手把缰绳掉在马颈上。
“您知道,太太,”护林队长巴不得讲讲这件事,接着说,“从根本上说,法拉贝什也许没有错,他是法拉贝什家的幼子,这可是科雷兹省的一个世家。他的长兄二十二岁当了上尉,十年前死在意大利的蒙特诺特。这不是倒霉吗?他这个人挺有本事,能读会写,曾指望当个将军。家里人十分沉痛,他死得也实在可惜!我呢,那时我和那个人①在一起,听说过他是怎么死的。噢!法拉贝什上尉死得壮烈,他救了军队和小伍长!②当时我已在施滕格尔将军③麾下服役,他是德国人,就是说阿尔萨斯人,一位了不起的将军,但是他目光短浅,这个缺点使他在法拉贝什上尉死后不久也丧了命。排行最小的法拉贝什听到大哥死讯时才六岁。二哥也在军队服役,是个士兵;在奥斯特利茨战役中阵亡,领近卫军第一团中士衔,一个不错的职位。您知道,太太,打这场仗时,调兵遣将如同在杜伊勒里花园散步一般平静……当时我也在那儿。噢!我挺走运,参加了整个战役,可是没受一处伤。我们的法拉贝什,尽管很勇敢,却不打算上战场。事实上,参军对这家人凶多吉少。一八一一年,专区区长征募他入伍,他逃进了树林;成了逃避兵役的人,当时就是这样称呼他们的。他入了烧脚党,不管他愿意不愿意;可是他毕竟烧了!您明白,除了神甫先生外,谁也不知道他和这帮坏蛋——恕我出言粗卤——干了些什么。他常和宪兵打,也和前线部队打!总之,他碰上过七次遭遇战……”
①②均指拿破仑。
③法国将军亨利·施滕格尔原籍巴伐利亚,一七九六年阵亡。
“听说他杀了两名士兵,三名宪兵!”尚皮永道。
“谁算得清楚?他又没讲过,”科洛拉又说。“临了,太太,几乎所有的人全被捉住;可是他呢,他年轻机灵,对本地更熟悉,一次次逃脱了。这些烧脚党徒的老窝在布里伏和蒂勒郊区;他们时常流窜到这里,因为法拉贝什很容易把他们藏起来。一八一四年,征兵制被废除,当局不再管他;但是他不得不在树林里度过了一八一五年。由于他生活得不舒适,又帮人在那边的峡谷里拦劫过邮车;但最后他照神甫先生的意思自首了。替他找到证人不是件容易事,谁也不敢作不利于他的证明。在这种情况下,他的律师和神甫先生作了极大努力,才使他只判了十年刑。他真走运,虽然烧过脚,他的确烧过!”
“这烧脚是怎么回事?”
“如果您愿意听,太太,我这就告诉您他们是怎么干的,这全是我从别人那里听来的,因为,您明白,我可没烧过脚!这种行为十分丑恶,但人穷急了就无法无天了。唔,他们七、八个人撞进一个被怀疑有些钱的农夫或地主家里;升起火,半夜三更吃顿夜宵;吃罢饭,如果户主不愿交出他们要的数目,他们就把他的两脚绑在挂锅的铁钩上,等拿到钱才解开,就这样。他们戴着面具来。在他们频繁的征讨中发生过惨事。总有一些固执的人,一些守财奴嘛!一个农夫,科什格吕老爹,一毛不拔的铁公鸡,就让人把脚烧了!唉!还为此送了命。布里伏近郊达维德先生的妻子,仅仅因为看见丈夫的双脚被捆起来就让这些人给吓死了。“把你的钱给他们吧!”临死时她对他说。他不肯,她把藏钱的地方指给他们。烧脚党在地方上称霸五年;可是您脑瓜里——对不起,太太——要记住,这些人当中可不止一个良家子弟,要逮住他们那是休想。”
格拉斯兰太太听而不答,静默了片刻。小尚皮永急于逗女主人开心,想讲讲他了解的情况。
“应当把一切都告诉您,太太,法拉贝什赛跑和骑马可是天下无双。他一拳就打死一头牛!能扛七百斤哪!论枪法,谁也比不上他。我小时候听人讲过法拉贝什的奇遇。有一天,他和三个同伙被人发觉了:他们打起来,好嘛!两个受伤,第三个死了,糟糕!法拉贝什以为要给抓住了;呵!他跳上一名宪兵的马,坐在马屁股上,骑马人的身后,用马刺刺得马扬蹄狂奔,他拦腰抱住宪兵飞驰而去;他把宪兵抱得那么紧,跑了一段后就把他扔下来,一个人留在马上,赚了一匹马逃走了!他真胆大,到离利摩日十法里远的地方又把马卖了。事后,他躲藏了三个月,变得无影无踪。当局悬赏一百路易,奖给将他捉拿归案的人。”
“还有一次,”科洛拉说,“蒂勒省长为捉拿他答应赏的一百路易,他让维泽村他的一个表兄吉里埃克斯挣到了手。表兄告发了他,似乎要把他交出来。噢!他真把他交出来了。宪兵们高高兴兴地押他去蒂勒,但没走多远便不得不把他关在吕贝萨克监狱,他第一夜就从一个洞里逃跑了。这个洞是他的一个同谋挖的,这人名叫加比洛,第十七步兵团的逃兵,在打算越狱的那一夜之前被递解到蒂勒处决了。这些奇遇使法拉贝什出了名。您明白,这伙人是有同党的!况且,大家喜欢这些烧脚党徒。当然啰!这些家伙个个挥金如土,和如今的那些人不一样。您想想看,太太,有天晚上,法拉贝什不是被宪兵追赶吗?您猜怎么着!这次他又逃脱了,在一个农庄的水塘里呆了二十四小时,用一根插在肥料堆上的麦秆呼吸空气。这点小小的不快对他算不了什么,他曾藏在麻雀也待不住的尖尖的树梢头过夜,眼看着寻找他的士兵在他下面走来走去。法拉贝什是未被法院抓获的五、六个烧脚党徒之一;不过他是本地人,和他们待在一起是迫不得已,而且说到底,他逃跑不过是为了躲避征兵,所以妇女们站在他一边,这就很不简单了!”
“这么说,法拉贝什确实杀了好几个人,”格拉斯兰太太又道。
“千真万确,”科洛拉接着说,“据说一八一二年他还杀了邮车上的那名乘客;但是,邮件押送员和马车夫,唯一可以认出他来的证人,在审判他时已经死了。”
“杀人是为了抢劫,”格拉斯兰太太说。
“呵!他们拿走了一切;但是他们拿到的二万五千法郎是政府的。”
格拉斯兰太太默默地走了一法里路。太阳已经落山,灰色的平原在溶溶月光下宛若一片大海。尚皮永和科洛拉望了格拉斯兰太太一会儿,为她的缄默忐忑不安;他们见她泪如雨下,在双颊留下两道发亮的泪痕,心里不觉一震,她两眼发红,饱含的泪水一滴滴往下掉。
“噢!太太,”科洛拉说,“您别可怜他!这小伙子有过好时光,有过漂亮的情妇;现在,虽然他受警察署的监督,但是神甫先生的尊重和友情保护着他;他痛改前非,在苦役监的表现堪称楷模。人人知道他和我们中间最正派的人一样正派;不过他很骄傲,不愿招人讨厌,他以自己的方式做好事,安安静静地生活。他在裸岩峰为您开出十阿尔邦苗圃,在森林中树木可以成活的地方栽树;然后,他为树木修剪枝条,捡拾枯枝,扎成捆,供穷人取用。每个穷人都知道准有捆扎好的柴禾,所以谁也不自己砍,毁坏您的林木,而是来向他讨,因此如果说今天他还在烧火,那可是为大家做好事!法拉贝什爱您的森林,象对待自己的产业一样照管它。”
“可他活着……孤单单的,”格拉斯兰太太嚷道,又急急忙忙添上最后一个词儿。
“请原谅,太太,他照看一个快十五岁的男孩,”莫里斯·尚皮永说。
“那倒是,”科洛拉说,“居里厄姑娘在法拉贝什自首前不久生下了这个孩子。”
“是他的儿子?”格拉斯兰太太说。
“人人都这么想。”
“那他为什么没娶那姑娘?”
“怎么娶呢?他会给抓住的!可怜的居里厄姑娘听说他判了刑,就离开了本地。”
“她漂亮吗?”
“噢!”莫里斯道,“我母亲认为她极象,喏……另一个也离开了本地的姑娘,德妮丝·塔士隆。”
“她爱他吗?”格拉斯兰太太问。
“唔,他是烧脚党徒嘛!”科洛拉说,“女人就好猎奇。不过,什么也比不上这两人的爱情令乡亲们吃惊。卡特琳娜·居里厄象圣母一样贞洁,在她的村子维泽被视为品行端方的明珠,维泽是科雷兹省的一个大镇,位于两省的交界线上。她父母是镇上布雷札克父子的佃户。法拉贝什受审时,卡特琳娜·居里厄十七岁。法拉贝什家是当地的一个世家,在蒙泰涅克地界内定居,经营村里的农庄。法拉贝什的双亲已故;居里厄的三个姐姐已经结婚,分别嫁到了奥比松、利摩日和圣莱奥纳尔。”
“您认为法拉贝什知道卡特琳娜在哪儿吗?”格拉斯兰太太问道。
“如果他知道,他会违反放逐令,啊!他会去的……他一到这儿,就通过博内先生请求她的父母把他们照料的小居里厄交给他;博内先生总算替他要了回来。”
“没人知道她的下落。”
“唔!”科洛拉说,“这姑娘以为自己毁了,她怕待在家乡,去了巴黎。在那儿做什么呢?这就是关键所在。上那儿找她,无异于想在这块平原的碎石头里找到一颗弹子!”
科洛拉从斜坡高处指着蒙泰涅克平原,格拉斯兰太太正在爬这道斜坡,离城堡的栅栏门只剩下几步路。不安的索维亚妈妈、阿莉娜、仆人们在那儿等着,不知道他们为何迟迟不归。
“怎么样,”索维亚妈妈一边帮女儿下马一边说,“你一定累极了。”
“不,母亲,”格拉斯兰太太说,她嗓音变得很厉害,惹得索维亚妈妈望了女儿一眼,发现她大哭过一场。
格拉斯兰太太和按她吩咐照料她起居的阿莉娜回到她房间,连母亲也不接纳;当索维亚妈妈要进来时,阿莉娜对这位奥弗涅老妪说:“太太睡着了。”
次日,韦萝妮克只由莫里斯陪伴骑马出了门。为了尽快到达裸岩峰,她取头天返回时的路线,从峡谷谷底上山,峡谷把这座山峰和森林的最后一道山岗隔开,因为从平原望去,裸岩峰似乎孤零零的。韦萝妮克叫莫里斯把法拉贝什的房子指给她,又叫他看着马等她;她想一个人去:莫里斯把她领向一条顺裸岩峰背对平原一侧的山坡而下的小径,把一幢几乎藏在半山腰的住房的茅草顶指给她看,房下伸展着一片苗圃。时近正午。烟囱里冒出一缕轻烟,标明房子的位置,没多久,韦萝妮克来到房前;但她先没露面。看到这幢坐落在花园中间的简陋住宅,花园四周围着柴篱,她一时沉浸在只有她自己了解的思绪之中。花园下方蜿蜒着围在绿篱中的几阿尔邦草地,这儿那儿露出苹果树、梨树和李子树修平的树梢。房子上方,靠近土质多沙的山顶,一片伟岸的栗树林高耸着发黄的树梢。格拉斯兰太太推开用几乎朽烂的木板拼成权当围墙的栅栏门,瞥见一个牲口棚,一个小鸡鸭场,穷人住宅的一切别致之处,充满生气的七零八碎的东西,这些东西在乡野自然别有一番诗意。晾在篱笆上的床单内衣,挂在天花板上的成串葱头,放在外面吹干的铁锅,忍冬架下的木凳,茅屋屋脊上的长生草——在法国,几乎座座茅屋上都长这种草,透露出箪食飘饮、几乎只满足于基本生理需要的生活——,见了这些,谁不为之动情呢?
韦萝妮克来到护林员家,不可能不被发现,她的骑装碰着桔叶沙沙地响,两条矫健的猎犬立即狂吠起来;她把宽大衣裙的下摆掖在臂下,朝房子走去。法拉贝什和他的孩子正坐在屋外的一张木凳上,两人站起身,脱下帽子,态度谦恭,但丝毫没有低三下四的表示。
“我听说,”韦萝妮克专注地望着孩子道,“您尽心维护我的利益,我想亲自看看您的房子,苗圃,就在这儿问问您需要做哪些改进。”
“我听太太的吩咐,”法拉贝什答道。
韦萝妮克对孩子很鲃赏,他长着一副可爱的面孔,晒得微黑,棕色皮肤,五官端正,脸形椭圆,额头棱角分明,桔黄色的眼睛特别有神,齐额的黑发长长地披在脸颊两侧。这孩子身长近五尺①,比一般同龄儿童高。他的长裤和衬衣都用本色粗布缝制,穿得很旧的蓝粗呢背心缀着角制纽扣,上衣的呢子被谐称为莫列纳②天鹅绒,是萨瓦人通常的衣料。他没穿袜子,套着一双钉了钉子的笨重鞋子。这身行头与父亲的一模一样;只不过法拉贝什头上有顶农民的大毡帽,小孩戴着棕色的无边绒线帽。这孩子长相虽然聪明活泼,却自然地保持着在孤独中生活的人特有的凝重;他不得不使自己与寂静的林中生活协调一致。因此法拉贝什父子尤其在身体上发育得很健全,具有野人的出色特点:目力好,注意力集中,自制力强,听觉灵敏,身体灵活,心灵手巧。从孩子投向父亲的第一瞥中,格拉斯兰太太便看出无限的亲情,在这种情感中,本能溶于思想之中,最真实的幸福进一步肯定了本能的愿望和思想的审度。
①法尺,法国古长度单位,相当于325毫米。
②萨瓦省阿克河谷地。
“这就是别人给我讲起的那个孩子吧?”韦萝妮克指着男孩说。
“是的,太太。”
“您没有作任何尝试找回他的母亲?”韦萝妮克一边示意法拉贝什随着她走几步,一边问道。
“太太大概不知道我被禁止离开居住的市镇。”
“您从没得到过音信?”
“我服刑期满后,”他答道,“警长交给我一千法郎,这是有人每隔三个月给我寄来的几小笔款子的总额,按规定不能在我出狱前交给我。我想只有卡特琳娜会惦记我,因为钱不是博内先生寄的;所以我把这笔钱留下来给邦雅曼。”
“卡特琳娜的父母呢?”
“她走后,他们不再挂念她。他们照料小孩已经尽了力。”
“那么,法拉贝什,”韦萝妮克转过身朝房子走去,说道,“我去打听一下卡特琳娜是否还活着,待在哪儿,如何生活……”
“噢!不管她如何生活,太太,”这人轻声叫道,“娶她为妻将是我的幸福。有权挑三拣四的是她,不是我。这可怜的男孩还没有猜到他的处境,我们结婚将使他得到合法地位。”
父亲投向儿子的目光把这两个被抛弃或自愿离群索居的人的生活解释得一清二楚:他们相依为命,如同两个被抛在荒漠的同乡。
“这么说,您爱卡特琳娜?”韦萝妮克问道。
“即使我不爱她,太太,”他答道,“就我的处境而言,她对于我是世上唯一的女子了。”
格拉斯兰太太急急转过身,一直走到栗树林下,好象被触痛了。护林人以为她犯了小性,不敢跟过去。韦萝妮克在那儿待了将近一刻钟,似乎在观赏风景。从那儿,她瞥见激流所经的峡谷那一侧的大片森林,此时河中无水,布满石头,如同一条大沟,夹在从属于蒙泰涅克遍植树木的群山和另一片连绵的山岗之间,山岗互相平行,十分陡峭,寸草不生,山顶只有几株发育不良的树木。另一片岗峦上生长着几株枫树,一些模样怪难看的刺柏和欧石南,它是毗邻庄园的产业,属科雷兹省。一条林间小路蜿蜒于高低不平的谷地间,将蒙泰涅克县和两块地产隔开。植物难以成活的背阴面象道围墙,支撑着这条长山坡另一侧的大部分树林,干旱的山坡与法拉贝什的房子坐落的山坡形成强烈的对比。一边,崎岖不平,奇形怪状;另一边,形态优雅,起伏有致;一边,贫瘠的土地被横卧的大石块和光秃的岩石压住,冷漠无声地纹丝不动;另一边,深浅不一的绿树,此刻大多掉了叶子,但是颜色不同的挺秀树干从地面的每个皱褶直插云天,枝条随风摇曳。更耐寒的树木,如橡树、榆树、山毛榉、栗树,枝头依然挂着黄色、青铜色或淡紫色的树叶。
朝蒙泰涅克方向,山谷大大加宽,两道山坡呈巨大的马蹄铁形,韦萝妮克走去倚在一棵树上,从那儿望见条条小山谷排列得如同圆形剧场的阶梯座位,树梢好似剧场的观众,一层压着一层。这片美丽的景物当时在她园林的后身,此后便归入园中。朝法拉贝什茅屋这一边,山谷越来越窄,最后变成百尺来宽的山口。
格拉斯兰太太两眼无意识地游移于这片景物之上,它的美丽很快把她唤回到现实中来,她又朝房子走去,父子俩默默地站在房前,并不想弄明白女主人为何古怪地离开。她察看了房子,虽说是茅草顶,但建造的讲究超出预料,大概自纳瓦兰人不再关心这块地产以后便被弃置不用。狩猎没有了,护林队也没有了。虽然这房子一百多年来无人居住,但墙壁很结实:爬满了常春藤和攀援植物。法拉贝什获准在此居住后,请人给屋顶铺了茅草,自己给堂屋铺上石板,并搬来了全部家具。韦萝妮克走了进去,瞥见两张农家用的床,一口胡桃木大衣橱,一只面包箱,一个食橱,一张桌子,三把椅子,食橱架上有几只褐色陶土大盘,最后还有居家生活必不可少的用具。壁炉上方挂着两枝枪和两个小猎袋。父亲为孩子做的一大堆东西令韦萝妮克深受感动:一艘军舰,一只小艇,一只木雕茶杯,一个做工精美的木盒,一只草编小匣,一个精致的耶稣受难十字架和一串漂亮的念珠。念珠用李子核制成,每一面有个精雕细刻的人头:耶稣基督,十二门徒,圣母,施洗者圣约翰,圣约瑟,圣安娜,两位玛德莱娜。
“我做这些是为了让孩子在冬季漫长的夜晚有点消遣,”他抱歉似的说。
房前种着茉莉,贴墙的高茎玫瑰给二楼的窗户点缀上鲜花,二楼无人居住,法拉贝什用来储藏食品;他养了鸡、鸭、两头猪;他只买面包、盐、白糖和一些调味品。他和儿子都不喝酒。
“我听到的有关您的一切情况和我的亲眼所见,”格拉斯兰太太临了对法拉贝什说,“使我对您很关心,这种关心不会只停留在口头上。”
“我看得出这是博内先生的意思,”法拉贝什用感人的语气嚷道。
“您错了,神甫先生还什么也没对我说,也许成就一切的是偶然,是上帝。”
“对,太太,是上帝!只有上帝能为我这样不幸的人创造奇迹。”
“如果说您过去遭遇过不幸,”格拉斯兰太太说,她出于女性的体贴周到,压低了声音,以免孩子听见,这使法拉贝什大为感动,“您的悔过,您的表现和神甫先生的尊重,使您有资格享受幸福。我作了必要的安排,以便完成格拉斯兰先生计划在城堡近旁创办的大农庄的建设工程;您将是我的佃户,将有机会发挥您的能力,您的积极性,并给您儿子派个工作。我答应您,利摩日的检察长将知道您是谁,辱没人格、妨碍您生活的放逐条件将会取消。”
听到这话,法拉贝什跪倒在地,渺茫的希望一朝实现仿佛使他遭了雷击;他吻着格拉斯兰太太的骑装下摆,吻着她的脚。邦雅曼看见父亲眼中的泪水,不知其故地啜泣起来。
“起来,法拉贝什,”格拉斯兰太太说,“您不知道我答应为您做这些事有多么自然。这些绿树是不是您种的?”她指着对面那座贫瘠干旱的山岗脚下几株云杉和一些北方松、枞树和落叶松说道。
“是的,太太。”
“那边的土好一些?”
“流水常年侵蚀这些岩石,给您留下一点疏松的土;我利用了这些土,因为道路下面的那一段峡谷是您的。这条路是分界线。”
“长峡谷的谷底有很多水吗?”
“噢!太太,”法拉贝什嚷道,“再过几天,多雨的时节一到,也许您能从城堡听见激流的轰鸣!不过,什么也比不上融雪时的景象。雪水从位于蒙泰涅克后面的那几部分森林中,沿着背靠您的花园和园林所在的那座山的几条大斜坡倾泻而下;总之,这些山岗的水全部流进峡谷,形成一股洪流。对您万幸的是,树木留住泥土,水从树叶上滑过,这些树叶到秋天象油布一样光滑;如其不然,这个小山谷的谷底就会加高,不过山坡也很陡,我不知道拖带的泥土是否留得住。”
“水往哪儿流?”变得聚精会神的格拉斯兰太太问道。
法拉贝什指了指似乎封住房下小山谷的峡谷说:“水流到利穆赞和科雷兹省之间的白垩质高原,在绿水洼里滞留好几个月,慢慢地渗进土层。这块长不了庄稼、有碍健康的平原无人居住。牲口也不愿吃这些咸水中长的灯心草和芦苇。这片辽阔的荒原,面积也许有三千阿尔邦,是三个市镇的公产;但与蒙泰涅克平原一样无法加以利用。在您那儿,石子堆里还有点沙子和泥土;荒原上却是清一色的凝灰岩。”
“您派人去牵马吧,我要亲自去看看这一切。”
邦雅曼听了格拉斯兰太太的指点,动身去莫里斯停留的地方。
“听说您熟悉这一带最细微的特点,”格拉斯兰太太又道,“请您给我讲讲为什么我的森林面朝蒙泰涅克平原的几条山坡上,雨水和雪水都没有汇成河或湍急的小溪注入平原呢?”
“啊!太太,”法拉贝什说,“极为关心蒙泰涅克兴旺发达的神甫先生悟出了其中的道理,但还拿不出证据。您到了以后,他叫我一段一段地画出每条小山沟,每个小山谷的水道。昨天我有幸遇见您时,刚考察完地势从裸岩峰山脚回来。我听见了马蹄声,想看看是谁来了。博内先生不仅是个圣人,太太,他还是位学者。‘法拉贝什,’他对我说,——当时我正参加市镇修建的那条通城堡道路的收尾工作;神甫先生从那儿把自蒙泰涅克至裸岩峰将近二法里长的整条山脉指给我看,——‘这道山坡没有水注入平原,一定是大自然造了一条天沟,把水排到了别的地方!’嗳!太太,这个想法那么平常,倒显得有点蠢,连孩子也想得出来嘛!可是,自蒙泰涅克存在以来,无论领主、管家、护林员、穷人、阔老,全看出平原因缺水而荒芜,却没有一个人考虑过加布河的水流失到哪儿去了。三个市镇因积水霉腐流行疫病,也不寻找防治的办法,我以前也没想过,直到献身上帝的人……”
法拉贝什说这个词儿时,两眼湿润了。
“天才人物的发现,”格拉斯兰太太说,“都这样平平常常,以致人人以为自己也能发现。”“但是,”她心里想,“天才美就美在他象大家,却无人象他。”
“一下子,”法拉贝什又说,“我就理解了博内先生,他无需多费口舌向我解释我的工作。太太,特别奇怪的是,在您的平原那边——它完全是您的——,群山被沟壑和低凹的峡谷割出一道道相当深的裂口;但是,太太,流经这些裂口、山谷、沟壑、峡谷,总之这些沟渠的水,全部流入我的小山谷,它比您的平原地面低出几法尺。如今我知道了发生这一现象的原因,那就是:从裸岩峰到蒙泰涅克,群山脚下有一道高度在二十至三十法尺之间的斜坡;它连绵不断,由岩石构成,博内先生称它为片岩。泥土比石头松软,凹陷下去;水自然通过每个小山谷的缺口流入加布河。树木、荆棘、小灌木遮掩住地面的这一布局;但是,顺着水流的方向和它流经的路线走一趟,对这个事实就不难信服。所以加布河承接的是两道山坡的水,即高处有您园林的后山坡的水和我们对面岩坡的水。照神甫先生的想法,当朝向您平原的那面山坡的天然管道被流水挟带的泥土石块淤塞,并高出加布河底时,这一状况便会改变。到那时您的平原将被淹没,正如您想去看的市镇公地目前的情形;但这需要数百年。而且,太太,难道这令人向往吗?如果您的土地不能象市镇公地一样吸收大量的水,蒙泰涅克也会有滞留的死水,使这一带疫疠流行。”
“这么说,几天前神甫先生指给我看的树叶尚绿的地方,想必就是山水注入加布激流的天然管道啰。”
“对,太太。从裸岩峰到蒙泰涅克有三座山,因而有三个山口,水在那儿被板岩挡回,流进加布河。山脚下尚绿的林带似乎在您平原的范围之内,它标明神甫先生揣测的那条天沟的位置。”
“造成蒙泰涅克不幸的因素不久会使它兴旺起来,”格拉斯兰太太用深信不疑的语气说。“既然您第一个为这项事业出了力,今后您仍将参加,您要找一些积极肯干、忠心耿耿的工人,因为必须用忠心和工作来替代缺少的金钱。”
这句话尚未说完,邦雅曼和莫里斯赶到了;她抓住自己那匹马的缰绳,示意法拉贝什骑上莫里斯的马。
“您带我去市镇公地上河水四溢的地点,”她说。
“太太去那儿大有必要,”法拉贝什说,“因为已故格拉斯兰先生听从神甫先生的劝告,在峡谷口买下了三百阿尔邦土地,沉积的河泥把其中一部分造成了良田。太太将看到裸岩峰林木挺秀的后山,格拉斯兰先生大概曾想在那里设一个田庄。最合适的地点在我房子近旁泉水遁入地下之处,这泉水是可以利用的。”
法拉贝什骑到前面引路,带韦萝妮克走上一条陡峭的小径,它通向一个地点,那里两道山坡挤往一处、又好似给撞得一个朝东、一个向西。这条山间狭道约六十法尺宽,堆满大石,石间生出深草。裸岩峰被深深砍了一刀,露出花岗岩的峭壁,上面没有一颗砾石,但笔直的峭壁顶端有些虬根悬于半空的树木。松树用多叉的根须搂住地面,如同小鸟攀附枝头。对面的山岗因年深日久洞穴累累,高耸的山顶多沙发黄;山岗露出浅浅的岩穴,不坚实的洼地;松软易碎的岩石呈现出赭石的色调。几株叶子带刺的植物,山脚下几株牛蒡,一些灯心草和水生植物,表明方向朝北,土质瘦瘠。激流的河床铺着颇硬的暗黄石块。两条山脉尽管平行,好象在发生改天换地的浩劫时被一劈为二,但由于无法解释的任性,或无人知晓、有待天才发现的原因,其构成显然完全不同。两种自然景物的对照在此处表现得尤为鲜明。从这儿,韦萝妮克瞥见一望无际的高原,干旱无水,没有任何植物,白垩土质——这是水被吸收的原因——,咸水洼星罗棋布,皲裂的地皮随处可见。右边,科雷兹群山遥遥在望。左边,视线驻留在裸岩峰的巨大山包上,秀木漫山遍野,山麓伸展着一片约二百阿尔邦的牧场,丰美的水草和荒凉高原的丑陋面貌恰成对比。
“您看那边长着深草的壕沟是我和儿子挖的,”法拉贝什说,“它和您的森林的界沟相连。在这边,您的地产周围荒无人烟,一法里之外才有村落。”
韦萝妮克急切地冲向这片瘆人的平原,后面跟着护林人。
她策马跃过壕沟,在阴森可怖的景物中疾驰,仿佛从凝视这幅巨大的荒凉画面中得到一种强烈的快意。法拉贝什说得对。任何力量,任何威力,都无法利用这种土壤,它仿佛是空心的,在马蹄下发出粗沉的声响。尽管这是天然多孔的白垩产生的效果,但地底也有一些缝隙,水从缝隙中流失,可能为遥远的泉水提供了水源。
“有些人的心灵不也如此吗!”韦萝妮克嚷道,她奔驰了一刻钟后勒住了马。
她待在这片无虫无兽,飞鸟不过的荒原中间出神。蒙泰涅克平原至少还有些石子、沙土、破砖烂瓦、几块松软或有粘性的土地,几寸容作物咬住的干硬地皮;这儿呢,寸草不生的凝灰岩尚未变成石头,又不再是泥土,叫人看着不舒服;在这儿,非得把目光移向寥廓的太空不可。韦萝妮克对着她的森林边界和丈夫买下的草地凝视良久,然后慢慢回到加布河口。这时她无意中发觉法拉贝什望着一个坑,那模样就象一个投机商想象大自然在这里藏了宝,正试图探测这个荒凉的角落。
“您怎么了?”韦萝妮克对他说,她发现这张刚毅的面孔上流露出极为悲戚的表情。
“太太,这个坑救过我的命,更正确地说,它给了我时间痛改前非,在世人面前补赎我的过错……”
他这样解释生活,使得格拉斯兰太太在坑前勒住马,象是钉在那里,一动不动。
“我在这儿躲藏过,太太。由于地下传声极好,我只要把耳朵贴到地面,就能听见一法里以外宪兵的马蹄声或士兵特殊的脚步声。我从加布河骑马逃走,总与追赶我的人之间拉开五、六法里的距离。卡特琳娜夜里给我送吃的来;如果她找不到我,我总能在一个用石块盖住的坑里找到面包和酒。”
回忆这段漂泊不定的罪恶生活可能对法拉贝什不利,但格拉斯兰太太却动了最宽厚的恻隐之心;她急步走向加布河,护林人紧随其后。她目测河面的宽度,放眼望去,有条长长的峡谷,一侧秀丽明媚,另一侧衰败凋零,尽头,一里多地以外,是蒙泰涅克背后的层峦叠嶂。法拉贝什说:“再过几天这儿将出现少有的瀑布!”
“可是到明年,在同样的日子,这儿决不会有一滴水。峡谷两侧都是我的,我要造一堵结实的高堤把水截住。毫无收益的峡谷将成为一个方圆一法里,深二十、三十、四十或五十法尺的湖,一个巨大的水库,我将用它提供的水灌溉,把整个蒙泰涅克平原变成良田。”
“神甫先生讲得有道理,太太,您那条路快完工时,他对我们说:‘你们在为母亲干活啊!’愿上帝降福于这一壮举吧!”
“别再说了,法拉贝什,”格拉斯兰太太道,“主意是博内先生出的。”
回到法拉贝什家,韦萝妮克带上莫里斯即刻返回城堡。母亲和阿莉娜见到韦萝妮克,为她面容的变化大吃一惊,给当地造福的希望使她恢复了幸福的外表。格拉斯兰太太写信给格罗斯泰特,要他请求德·格朗维尔先生恢复可怜的已释苦役犯的全部自由,她介绍了他的表现,蒙泰涅克镇长出具证明,博内先生又写信证明情况属实。她随信附上卡特琳娜·居里厄的材料,求格罗斯泰特设法让检察长关心她正在筹划的好事,并写信要巴黎警察署找到这个姑娘。单单给法拉贝什服刑的苦役监寄钱这一情况就可提供足够的线索。韦萝妮克一心想弄明白为什么卡特琳娜没有来到孩子和法拉贝什身边。然后,她告诉老朋友在加布激流的发现,并一再强调需精心挑选她向他要的能人。
次日是礼拜天,韦萝妮克自从到蒙泰涅克安家以来,第一次能够在礼拜天去教堂望弥撒,她来到教堂,在圣母偏祭台她的凳子上就座。她见可怜的教堂一贫如洗,决心每年拿出一笔钱作为修建和装饰祭台之用。她听见神甫温和、热忱、天使般的话语,他的主日讲道虽然措辞简单,适应听众的智力程度,但实在精彩绝伦。这精彩出自内心,非才情寻觅得到,它富于文采而无空泛之词,宗教是其永不枯竭的源泉;因为打动人心、改变人心的天主教教义整个浸透了情感。博内先生在使徒书简中找到一篇文字大加发挥,其意为:上帝迟早要实践诺言,厚待信徒,砥砺善者。他让大家明白堂区有位乐善好施的阔人将会带来哪些重大后果,他解释说穷人对行善阔人的义务与阔人对穷人的义务同样深广,他们应该互相帮助。
由于博内先生在堂区实行基督教的仁爱,有些人很高兴与法拉贝什见面,他向其中几位谈了他受到的照顾。格拉斯兰太太对他的举动刚才成了整个市镇谈论的话题,大家依照乡村的习惯,在弥撒前聚集在教堂的广场上。这女子要赢得这些极端敏感的人的友情,没有比这更合宜的时机了。因此,当韦萝妮克走出教堂,她发现几乎整个堂区的人全列队分立两边,在她经过时,人人在静谧中恭敬地向她行礼。受到如此的欢迎,她十分感动,但又不知其故,她瞥见法拉贝什站在排尾,便对他说:“您是打猎能手,别忘了给我们送野味来。”
几天以后,韦萝妮克和神甫去城堡附近的森林散步,和他一起走下她从法拉贝什家瞥见的那几个成阶梯状的峡谷,确切掌握了加布河上游各条支流的布局。通过这次勘察,神甫发现流经上蒙泰涅克几个部分的河水来自科雷兹群山。这条山脉在此处靠那道干旱的山坡与一座和裸岩峰平行的山连成一片。散步回来的路上,神甫象孩子一般快乐;他怀着诗人的天真想象着自己心爱的村庄鲃鲃向荣的景象。诗人不正是预先看到希望变成现实的人吗?博内先生从平台高处指点荒芜的平原时,已在收割牧草了。
次日,法拉贝什父子满载野味而来。护林人带给弗朗西斯·格拉斯兰一只表现一场战役的、雕工精美的椰壳杯。格拉斯兰太太那时在平台上散步,正走到望得见塔士隆屯的那一头。她在一张长凳上坐下,拿起杯子,久久凝望着这件巧夺天工的作品。几滴泪水涌上她的眼眶。
“您一定受了很多苦,”沉默良久之后她对法拉贝什说。
“有什么办法呢,太太?”他答道,“待在那地方,又不想逃跑,这可是支持几乎所有囚犯活下去的念头啊。”
“这种生活多可怕,”她带着怜悯的语气说,用手势和眼神请法拉贝什讲下去。
法拉贝什看到格拉斯兰太太痉挛性的颤抖和感情冲动的种种迹象,以为这是出于一种充满同情的好奇心。这时,索维亚妈妈出现在一条小径上,看样子想走过来;但韦萝妮克掏出手帕,打了个叫她别来的手势,并带着从未向奥弗涅老太太露出过的暴躁口气说:“别管我,母亲!”
“太太,”法拉贝什又说,“十年当中,我戴着一条用粗铁环扣住的锁链,”他指着自己的腿说,“这条链子把我和另一个人拴在一起。服刑期间,我被迫和三个囚犯一起生活。我睡在一张木制行军床上,由于干活特别出色才得到一小块叫做蛇纹褥的床垫。每间牢房容纳八百人。里面每张称作牢房大铺的床上睡二十四人,每两人拴在一起。每日早晚,有人把每对人的锁链穿到一个叫做废物网的大链子里。这张网围在铺边,把每对人的脚固定住。两年后,我还没有习惯铁链发出的哗啦声,它每时每刻向你重复着:‘你在苦役监里!’如果你睡着了一会儿,某个难以相处的伙伴动弹一下,或争吵起来,就会提醒你身在何处。连睡觉也得学习呵。最后,我由于过度劳累精疲力竭才得以入睡。我能睡着时,至少夜里可以忘却。在那儿,太太,忘却可不容易呵!即使最琐细的事儿,太太,一到那儿,就该学会以最严酷的规章确定下来的方式满足自己的需要。您想想看,太太,这种生活对我这样一个象麅子和小鸟似的在树林里生活过的人会产生什么后果!如果我不曾在监狱的四堵墙内吃过六个月的面包,尽管博内先生好言相劝——可以说,他是我的心灵之父——啊!我看到那些伙伴会投海的。在露天,我还能凑合;可是一进牢房,无论为吃为睡——饭盛在小木桶里,每一桶给三对人吃——,我就活不下去了,我始终忍受不了同伴们凶残的面孔和他们的言谈。幸而,夏天五点,冬天七点半,无论刮风下雨,天冷天热,我们都要去受累,就是去干活。这种生活的大部分时间在户外度过,走出挤着八百名囚犯的牢房,觉得空气好新鲜。这空气,您好好想一下,是不是来自大海?大家沐浴着微风,与阳光作伴,观赏飘过的云朵,希望有个大晴天。我呢,我对劳动感兴趣。”
法拉贝什住了口,两大颗泪珠滚下韦萝妮克的面颊。
“噢!太太,我只对您讲了这种生活的美好一面!”他嚷道,以为格拉斯兰太太为他而动容。“政府采取的可怕的防范措施,小狱吏经常不断的审讯,早晚戴上的铁链,粗劣的饭食,每时每刻让你感到耻辱的可憎的囚服,睡眠时相互的妨碍,在传音的牢房里四百对铁链发出的声响,如果有六个坏蛋高兴造反,我们就有被枪毙或遭机枪扫射的可能。这种可怕的处境还算不了什么,我刚才对您说过,这只是美好的一面。一个人,一个城里老爷,如果不幸到了那地方,不用多久大概就会忧伤而死。不是必须和另一个人一起生活吗?你不是被迫和五个人一同吃饭,和二十三个人一同睡觉,不得不听他们谈话吗?这个圈子,太太,有它的秘密法律;你不遵守,就会被暗杀;你若遵守呢,自己便成了杀人犯!不当受害者,就得当刽子手!总之,他们让你一下子死掉,你就脱离苦海了;但是他们懂得如何作恶,要抵挡这般人的仇恨是不可能的;他们可以任意摆布不讨他们喜欢的囚犯,让他每时每刻受着煎熬,活着比死还难受。痛悔前非,愿意改邪归正的人是共同的敌人;首先,大家怀疑他告密。一被怀疑,就要受处死的惩罚。每间牢房有它的法庭,审判对圈里人犯下的罪行。不随俗即犯罪,就可能受到审判:因此,对每次越狱,人人都应给予协作;每个囚犯有自己越狱的时刻,届时整个苦役监都要帮助他,掩护他。揭发一名囚犯的越狱企图是犯罪。我不告诉您苦役监里令人发指的习俗,在那里人们实在是身不由主呵。监管人员为了扼制造反或越狱企图,总让利害相反的人成双结对,使得身戴铁镣的苦刑难以忍受,被拴在一起的人,不是互不相容,就是互存戒心。”
“您是怎么办的呢?”格拉斯兰太太问道。
“啊!是这样,”法拉贝什接着说,“我挺走运:我没抽到签去杀被判死罪的人,我从未投票赞成处死任何人,从未受过惩罚,没有遭人厌恶,我和接连派给我的三个伙伴相处融洽,他们三人对我既爱又怕。可是,太太,我人还未到苦役监就出了名。一个烧脚匪嘛!大家以为我是这伙强盗中的一员。我见过别人烧脚,”法拉贝什稍停片刻,又低声说,“但我从不愿意参与其事,也不愿意接受偷来的钱。我不过是个逃避兵役的人。我帮助同伴,侦察,打斗,在偏僻地点放哨,或充当后卫;但不到万不得已,我决不杀人!啊!我把一切都告诉了博内先生和我的律师,所以审判官们清楚我不是杀人犯!但我毕竟犯了大罪,我做的事没有一件不违法。我的两个伙伴早就说过我是什么都干得出来的。在苦役监,您知道,太太,什么也比不上这个名声,包括金钱在内。为在这个苦难的共和国求得安宁,一次谋杀便是一张护照。我未做任何努力消除这个看法。我心情悒郁,听天由命;看到我的神色,别人有可能上当,他们也的确上了当。我的阴沉态度,我的沉默,被视为残忍的征兆。苦役犯,职员,老人,青年,大家都尊敬我。我是牢房的主宰。我从未在睡觉时受到干扰,从未被怀疑告过密。我老老实实地按他们的规则行事:我从不拒绝帮忙,从未表露丝毫的厌恶,总之,我表面上和豺狼一起嚎叫,内心却向上帝祈祷。我的最后一个伙伴是个二十二岁的小兵,他偷了东西,然后开了小差;我和他共处四年,成了朋友;无论我在哪儿,他出狱后肯定会来找我。这可怜的家伙名叫盖潘,他不是恶棍,却是个冒失鬼,十年苦役会治好他这个毛病。噢!如果同伴们发现我坐牢服刑是出于宗教原因;如果他们知道我刑满后打算到一个偏僻的角落去生活,不说出自己在哪儿,有意忘掉这群令人恐惧的居民,并且永远不与他们当中的任何人窄路相逢,那么,说不定他们会把我逼疯的。”
“可是,对一个受激情驱使的可怜而温存的青年,获特赦免于死刑……”
“噢!太太,对杀人犯没有完全的赦免!死刑先减为二十年徒刑。这太可怕了!尤其对一个规规矩矩的年轻人。人们不能告诉你等待你的是什么生活,死比这还强百倍。是呵,死在断头台上也算得上一种幸福了。”
“原先我不敢这样想,”格拉斯兰太太说。
韦萝妮克的面色变得如蜡烛一样苍白。她把额头靠在栏杆上掩住脸,就这样待了片刻。法拉贝什不知该走还是该留下。格拉斯兰太太站起来,以近乎庄严的神态注视着法拉贝什,对他说了一句令他大为惊异的话:“谢谢,我的朋友!”那声音使他心荡神驰——“但您是从哪儿汲取了生活下去和忍受痛苦的勇气呢?”她顿了一下问他道。
“啊!太太,博内先生在我的灵魂里装了宝贝!所以我爱他甚于爱世上任何人。”
“也甚于卡特琳娜?”格拉斯兰太太带着几分辛酸微笑着说。
“阿!太太,几乎一样。”
“他是怎么做的呢?”
“太太,这人的话语和声音制服了我。卡特琳娜把他带到市镇公地上那天我指给您看的地点,他一个人朝我走来,对我说他是蒙泰涅克新来的本堂神甫,我是他的教民,他爱我,知道我不过走错了路,还没有毁掉。他不想出卖我,只想搭救我;总之他对我讲了一席令人回肠荡气的话!这个人,您看,太太,他用逼你作恶的人的力量规劝你行善。他向我宣布,这可怜而亲爱的人,卡特琳娜已有身孕,难道我要让两个人含垢忍辱,惨遭遗弃?”那么,我对他说,“这两人将和我一样,我是没有前途的。”他回答我说,如果我拒不悔过自新,等待我的是两个坏前途,一个在彼世,一个在人间。在人间,我将死于断头台。如果我被抓住,在法庭上是无法替我辩护的。相反,如果我利用新政府对逃避兵役案件的宽容态度;如果我自首,他保证救我一命;他将为我找一名好律师,用十年劳役清偿我的罪过。然后,博内先生对我谈了来世的生活。卡特琳娜哭得象个泪人儿。“您瞧,太太,”法拉贝什伸出右手说,“她把脸贴在这只手上,手全被泪水沾湿了。她恳求我活下去!神甫先生答应使我免遭凌辱,为我和孩子在此地安排甜蜜幸福的生活。最后,他象对小孩子似的给我讲授了教理。三次夜访后,他使我变得百依百顺。您想知道其中的原因吗,太太?”
这时,法拉贝什和格拉斯兰太太互相望了一眼,不明白为什么彼此抱着好奇心。
“嗳!”可怜的获释苦役犯又说,“第一次他走时,卡特琳娜丢下我去送他,剩下我一个人:这时我感到心灵里有一股自童年起未曾感受过的清凉、宁静、甜蜜的滋味,很象可怜的卡特琳娜给予我的幸福。来找我的这个可亲的人的爱,他对于我本人、我的前途、我的灵魂的关怀,这一切令我感动,使我洗心革面,眼亮心明。他和我讲话时,我一直顶撞他。有什么办法呢?他是教士,而我们这些强盗,我们不是吃这碗饭的。可是,当我听不见他和卡特琳娜的脚步声时,噢!正如他两天后对我说的,我的心被圣宠照亮了。从那一刻起,上帝给了我承受一切的力量:监狱,审判,镣铐,押解,和苦役监的生活。我相信他的话,如同相信福音书,我把自己的痛苦视为要偿还的一笔债。当我过于痛苦时,我看到十年后树林中的这座房子,我的小邦雅曼和卡特琳娜。他没有食言,这位好博内先生。但是我失去了一个人。卡特琳娜没来苦役监接我,也没去市镇公地。她大概已经忧伤而死。所以我一直愁眉不展。现在,多亏了您,我将做有益的工作,我要全心全意地干,和我的儿子一起,他是我的命根子……”
“您使我明白神甫先生是怎样改变这个市镇的……”
“噢!什么也抵挡不住他,”法拉贝什说。
“对,对,我知道,”韦萝妮克一边简短地回答,一边挥挥手与法拉贝什道别。
法拉贝什走开了。尽管蒙蒙细雨一直下到晚上,韦萝妮克仍然沿着平台散步,度过了半天时光。她面色阴沉。当她脸部这样抽搐时,母亲和阿莉娜都不敢打断她。她在暮色中没有看见母亲正和博内先生谈话,他想出主意派她儿子去找她,以打断这阵极度的忧伤。小弗朗西斯搀着母亲的手回来。
她看到博内先生,不觉一惊,惊讶中掺杂着一点恐惧。神甫领她回到平台,对她说:“哦!太太,刚才您和法拉贝什谈什么呢?”
韦萝妮克不想撒谎,没有回答,反而向博内先生发问。
“这个人是您的头一个胜利吧!”
“对,”他答道。“征服他能使我赢得整个蒙泰涅克,这一点我没有看错。”
韦萝妮克握住博内先生的手,用悲痛得发颤的声音对他说:“从今日起您便是我的忏悔师,本堂神甫先生。明天我将去向您作全面的忏悔。”
“全面”二字透露出这女子在内心所做的巨大努力,对自身取得的可怕胜利,神甫什么也没说,把她带回城堡,一直陪她到晚餐时分,和她谈蒙泰涅克需做哪些大的改进。
“农业是个时间问题,”他说,“我仅有的一点农业知识使我明白了利用冬闲会得到何种好处。现在雨季开始了,不久我们的山岭将被白雪覆盖,您的工程就无法进行了,所以您得催催格罗斯泰特先生。”
博内先生煞费苦心,强迫格拉斯兰太太加入谈话,分散注意力,不知不觉地,她度过百感交集的一天后,几乎平静了下来。不过,索维亚妈妈觉得女儿过于激动不安,就在她身边过了一夜。
两天后,格罗斯泰特先生从利摩日派来一名专差,交给格拉斯兰太太下面几封信。
致格拉斯兰太太
亲爱的孩子,尽管很难替你找到马匹,但我希望你对我给你送去的那三匹感到满意。如果你要耕马或挽马,则需到外地购买。无论怎样,你最好用牛耕地和运输。用马干农活的一切地区在马丧失劳动力后都要蚀本;而牛给使用它的农夫带来利益,不会造成损失。
孩子,我完全赞同你的事业:你将把心灵中耗精去锐的活动用于事业上,这种活动过去与你作对,使你日渐衰弱。但是,除了马匹外,你还要我找一个能够协助你,尤其能够理解你的人,这种人寥若晨星,我们外省是培养不出,也挽留不住的。教育这类高等动物是件旷日持久、靠碰运气的投机买卖,我们是不会做的。
再说,这些智力高超的人令我们恐惧,被我们称作怪人。最后,你想在属于科学范畴的人当中挑选合作者,而通常他们那样规矩,生活那样有条不紊,所以原先我不想写信告诉你我认为不可能找到这样的人。你向我要的是一位诗人,或者说一个疯子;但是疯子全去巴黎。我和地籍部的年轻职员、土方工程承包人、运河工程的监工们谈了你的打算,可是没有一个人认为你的建议有利可图。机遇突然给我送来了你要的人,一个我以为受过我恩惠的年轻人;从他的信中你将看出恩惠不该乱施于人。在这个世界上最需要认真思考的就是做好事。谁也说不准我们眼中的好事日后会不会变成坏事。如今我知道,行善便是为自己创造命运!……
读到这句话,信从格拉斯兰太太手中落下来,她出了一会儿神:“我的上帝!”她说,“何时你才不再处处敲打我呢!”然后,她拿起信继续往下读。
我觉得杰拉尔头脑冷静,内心火热,这正是你需要的人。眼下一些新学说正在巴黎兴妖作怪,野心勃勃的人给慷慨大度的法国青年的本能设下陷阱,这小伙子若不掉进去,我将大为高兴。如果说我不完全赞同外省颇为迟滞的生活,我也不会赞同巴黎那种狂热的生活,那种推动青年走上新路的改革热情。只有你了解我的观点:依我看,精神世界与物质世界一样围绕自身旋转。我那位可怜的被保护人要求的是办不到的事。任何权力都抵挡不住如此强烈、如此急切和专横的抱负。我赞成平凡和政治缓进,我不喜欢那班英雄豪杰叫我们承受的社会变迁。我向你吐露我这个拥护君主政体、墨守成规的老人的原则,因为你能保守秘密。在这里,我在正直的人们中间缄口不语,他们越走下坡路,越相信进步;可是我看到亲爱的国家遭到无法弥补的损害,内心十分痛苦。
因此我给这年轻人回了信,说有项值得他一试的任务正等着他。他会来看你的;随函附上他的一封信,你可就此对他作出判断,不过你将进一步研究他,是不是?你们女人能从一个人的外貌猜到许多事情。况且,你们使用的一切人,哪怕最无足轻重的人,也该讨你们喜欢。如果他不中你的意,你可以拒绝他,但如果中意呢,亲爱的孩子,你要帮他克服掩饰不住的勃勃野心,让他完全适应乡间幸福宁静的生活,在那里,行善并非一时之举,高尚和坚强的心灵可以不断发挥优秀的品德,每一天人们都在大自然的产物中发现值得啧啧赞叹的事情,在真正的进步和明显的改善中发现值得人们去从事的工作。我并非不知道伟大的思想孕育伟大的行动;但这类思想不过是风毛麟角,所以我认为通常行动比思想更有价值。把一小块地变成肥田,改良一株果树,在贫瘠的土地上植草皮,这样干的人远远胜过为人类寻求公式的人。牛顿的科学在哪些方面改变了农村居民的命运呢?噢!亲爱的孩子,过去我爱你;如今,我完全理解你即将进行的尝试,我对你顶礼膜拜。利摩日没有人忘记你,大家称赞你改善蒙泰涅克的巨大决心。你该感谢我们具有鲃赏美好事物的精神,并且别忘了你的第一个仰慕者也是你的第一个朋友。
弗·格罗斯泰特
杰拉尔致格罗斯泰特
先生,我要向您诉诉苦衷;过去您不仅是我的保护人,而且待我如同亲父。因此我只有向您,向使我能有今日的恩人诉说。我患了重病,而且是精神上的疾病;我内心的感情和思想倾向使我完全不能适应国家或社会对我的要求。我下面要说的话在您看来也许是忘恩负义之辞,其实它不过是一篇起诉状。我十二岁那年,您,慷慨的教父,在我这个普通工人的儿子身上看出几分学习精密科学的天资和过早萌发的成名欲望;于是您帮助我朝高等领域飞跃,而我最初的命运是和可怜的父亲一样当一辈子木匠,可惜他早已过世,未能亲睹我的高升。当然,先生,您做得对,没有一天我不为您祝福;错的也许是我。但不管对与错,我很痛苦;我向您倒苦水,不正是提高您的地位吗?不正是把您当作和上帝一样的最高审判官吗?不管怎样,我向您宽大的胸怀敞开心扉。
在十六至十八岁之间,我埋头学习精密科学,以至积劳成疾,这您是知道的。我的前途取决于能否考取巴黎综合理工学院。当时,我课业很重,用脑过度,差点死掉,我夜以继日地学习,十分要强,或许超出了身体各器官所能承受的负担。我希望考试成绩令人满意,以便有把握被该校录取,并且名次靠前,得以减免我不愿让您支付的膳宿费:我成功啦!今天,当我想到望子成龙的家庭为国家上交的为数骇人的大脑时便不寒而栗。在成人完成各方面发育的阶段安排如此耗费精力的学习,必定造成不为人知的不幸,在微弱的灯光下扼杀了某些日后有可能发展成雄才大略的宝贵才干。自然法则铁面无情,对社会的事业和意愿毫不让步。无论在精神范畴或自然范畴,任何滥用都要付出代价。要求温室里的果树提早结实,会危害果树本身,或影响水果的质量。拉坎蒂尼①一年四季每天清晨给路易十四送去一束桔花,致使桔树枯萎而死。人的智力同样如此。要求成人大脑付出的精力,就是对其前途打的折扣。
①拉坎蒂尼(1626—1688),法国农学家,路易十四的果园和菜园总管。
当代主要欠缺的是立法精神。自耶稣基督降生以来,欧洲尚未出现真正的立法者,耶稣基督没有拿出他的政治法典,留下了未竟之业。因此,在创办综合理工学院、制定招生办法之前,是否有大思想家考虑过教育与人的力量之间全部广阔的关系,权衡过利弊,研究过未来的法则呢?是否有人打听过那些出于命中注定的偶然过早掌握人类知识的奇才的命运呢?有没有计算过他们是多么罕见?有没有考察过他们的结局?有没有寻求过帮助他们承受持续不断的思想压力的办法?有多少人和帕斯卡尔①一样被科学搞垮了身体,不幸夭亡?人们研究过长寿的人开始学习的年龄吗?过去和今天,在我动笔写这封信的时候,人们是否了解能够提前经受人类知识冲击的大脑的内部构造?是否想到这个问题首先与人的生理有关?我呢,现在我相信,长久处于青少年期的植物性状态是普遍的规律。青少年器官发达的情况仅仅是个例外,其结果往往是缩短生命。因此,经得起过早发挥其机能的天才大概是例外中的例外。如果我同意社会现实和医学的观察,那么法国综合理工学院实行的招生办法与拉坎蒂尼的办法同属一类,是对每一代精英的摧残。我接着往下讲,并对每一类事实附上我的怀疑。到综合理工学院后,我又开始学习,比以前还要勤奋,希望毕业成绩与入学成绩一样优异。
①帕斯卡尔(1623—1662),法国著名科学家,思想家。
从十九岁至二十一岁,我扩展了自己的全部才干,通过不断的训练培养各种能力。前三年我不过为日后大干一场作好了准备,这两年才获得了圆满的成功。我无比自豪地取得了一项权利,在工兵部队或军舰工程队,炮兵部队或参谋部,矿产部或桥梁公路工程局中间挑选我最喜爱的职业。我按您的建议选择了桥梁公路工程局。但是,在我赢得胜利的地方,又有多少年轻人给打垮了呢!您是否知道,国家逐年提高对该校的学术要求,学习一个阶段比一个阶段繁重紧张?我为报考该校用的功与校内昂奋的学习相比简直微不足道,学习的目的是在十九至二十一岁的年轻人的头脑里塞进物理、数学、天文学、化学的全部知识及其专业词汇。在法国,国家似乎想在许多方面替代父权,但它既无心肝,又无父爱;inanimavili①做实验。它从不过问造成的痛苦数字有多么惊人;不打听三十六年来有多少人发作脑溢血,有多少青年陷于绝望,因精神崩溃而大批死亡。我向您指出问题的这一令人痛苦的侧面,因为它是导致最后结果的因素之一:对一些智力贫弱的人来说,结果很快便见分晓,并不姗姗来迟。您也知道,理解力差,或因用功过度而暂时丧失能力的学生,可以把在校时间从两年延至三年,这些人被怀疑缺乏才干,而这种怀疑反过来又不利于他们发挥才干。总之,一些日后有可能出人头地的青年由于毕业考试时没有答出要求掌握的知识,离校时也可能尚未谋到职业。他们被称作倒霉蛋,有的当了拿破仑的少尉!如今,倒霉蛋对家庭是一笔巨大的资金损失,对个人是时间的浪费。但毕竟我胜利了!
二十一岁那年,我掌握的数学知识已达到众多天才人物将其发展到的水准,我急于继续发展,借此扬名。这种欲望合情合理,几乎全体学生毕业时都把眼睛盯住这个被称为荣耀的精神太阳。我们大家首先想的是当牛顿、拉普拉斯②或沃邦③。这就是法国要求走出这所著名学校的年轻人做出的努力。
①拉丁文:在下等人身上。
②拉普拉斯(1749—1827),法国天文学家、数学家和物理学家。
③沃邦(1633—1707),法国元帅,曾任堡垒建筑总监。
现在我们来看看这些从整整一代人中间精挑细选出来的人的命运吧。二十一岁时,人们对整个一生充满幻想,期待出现奇迹。我进入桥梁公路工程学校,当了见习工程师。我学习建筑科学,热情何等高涨,这您总该记得。一八二六年我二十四岁时从该校毕业,还只是个助理工程师,国家每月给我一百五十法郎。在巴黎,最小的簿记员一天工作四小时就能挣到这个数目。由于出奇的幸运,或许因为我学习成绩出众,一八二八年我二十五岁时升任普通工程师,被派到一个专区——您知道在何地——,年薪二千五百法郎。钱的问题还是小事。自然,我的境遇比一个木匠的儿子应该有的境遇强得多;但是,有哪个十六岁被扔进一间杂货铺的小伙计,十年后不在挣一份独立的家业?这时我明白了国家要求的这些可怕的智力发挥,这些巨大的努力结局何在。国家要我计算、测量路面或公路上的石子堆。我要维修,有时还要建造横向水沟和单孔桥,调整公路两侧的路肩,清理或开挖沟渠。在办公室,我要答复测定道路边线、植树、伐树之类的要求。其实这就是普通工程师主要的、往往是唯一的工作,间或不得不亲自做几次水准测量,这工作,随便哪个监工单凭经验就比我们干得好得多,尽管我们学识渊博。我们有将近四百名普通工程师或见习工程师,总工程师只有一百来个名额,因此普通工程师不可能全部晋升到这一级;而且在总工程师之上不存在吸收人力的等级;十二或十五个总局督察或分局督察的职位算不上吸收人力的办法,这类职位在我们团体中几乎与上校在以连队为单位的炮兵中同样无用。普通工程师与炮兵上尉一样掌握全部技能;其上只应有一位行政长官充当八十六名工程师与国家之间的联系人;因为一位工程师有两个助理相帮,足以应付一个省的需求。在这样的团体中,等级制度的后果是将生气勃勃的干才隶属于行将就木的昔日干才,后者自以为技高一筹,却常常篡改或歪曲提交给他们的设计方案,其目的或许只是怕人否定他们的存在;我觉得这就是桥梁公路工程总理事会对法国公共工程施加的唯一影响。不过假设我在三十至四十岁之间成为一级工程师,五十岁之前当上了总工程师呢?唉!我看到了自己的前途,它就在我的眼前。
我的总工程师年已花甲,和我一样以优等成绩毕业于这所大名鼎鼎的学校;他在两个省里做我现在所做的事,熬白了头发,变成一个可以想象得出的最平凡的人,声望一落千丈;而且,他跟不上科学的发展,科学前进了,他却停步不前;更糟的是,他还忘记了以前掌握的知识!二十二岁时带着智力超群的一切征象出现的人,如今只空有其表。首先,他受的教育使他专攻精密科学和数学,不属他专业的事,他一概不予注意。您想象不出他对人类其他学科的知识孤陋寡闻到何等程度。计算使他心肠冷酷,大脑枯竭。我只敢向您透露他庸碌无能的秘密,综合理工学院的名望作了他的保护伞。这个标签令人敬畏,人们相信偏见,谁也不敢怀疑他的能力。这话我只向您说,由于他才力已尽,只该花二十万法郎的一件工程,他却让省里花费了一百万,我想抗议,向省长道破真情;但是我的朋友中有位工程师,他举出我的一个同事因为这样做变成了主管当局的眼中钉。“你当总工程师的时候,看到下属指出你的错误心里会高兴吗?”他对我说。“你的总工程师即将出任分局督察。我们中间的人只要一犯大过,永远正确的主管当局就让他退出现役,当督察员。”应当给予英才的奖赏就这样转移到无能之辈手中。全法国都看到了一位工程师兼科学院院士想在巴黎市中心竖起的第一座吊桥塌落的惨景,酿成大祸的过错连亨利四世治下布里亚尔运河的开凿者或建造王家桥的僧侣也不会犯,而主管当局为了安抚这位工程师,竟将他调任总理事会。难道综合理工学院是制造庸才的大工厂吗?这个题目需要长期的观察。如果我说得对,那么至少应在办学方法上进行改革,因为我不敢怀疑这些学校的作用。不过,回首往事,法兰西何曾缺少过国家需要的栋梁之材?而如今国家却想用蒙日①的办法让这些英才破壳而出。沃邦毕业的学校不正是叫做志向的高等学府吗?里凯的教师又是谁呢?当天才在志向的推动下从社会中涌现出来时,他们几乎总是全才,不仅有一技之长,而且是多面手。
①蒙日(1746—1818),法国数学家,综合理工学院的创办人之一。
我不相信从综合理工学院毕业的工程师造得出列奥纳多·达芬奇竖立起来的那些建筑学上的奇迹,他兼机械师、建筑师、画家于一身,是水利学的创始人之一,又是一位不知疲倦的运河开凿者。综合理工学院的毕业生从年轻时起就习惯于公式的绝对单一性,失去了风雅与装饰观念;他们视圆柱为多余,只讲实用,退回到艺术的起点。但这与折磨我的疾病相比不过是小巫见大巫!我感到自己身上正在发生最可怕的变化;我的气力和机能每况愈下,因紧张过度而日渐衰微。生活的单调乏味感染了我。我这个人奋发努力,原打算干一番大事业,如今却面对最微不足道的工作:查验石方,视察道路,制定供应清单,一天要干的事不满两小时。我看到同事们一个个结婚,陷入平庸的境遇,有了家室之累,一辈子手头拮据,苟且偷生,使子女的前途取决于母亲财产的多寡。为了幸福,我们应该终生不婚。这种处境不是与现代社会的精神相悖吗?我的抱负是不是有点过分?我想成为对国家有用的人。国家要求我殚精竭力,要我变成全部科学的代表者之一,而我却蛰居外省无所事事?国家把我圈在这里,不准我离开去试行有益的计划以施展我的才能。在我们当中,凡听任灵感左右,越出专业公务一步的人,得到的回报必定是看不见却感得到的冷遇。在这种情况下,一个超凡出众的人应当希望的厚待,是他的才能,他的抱负被人遗忘;他的计划给埋没在领导的文件夹里。维卡①是我们当中唯一真正推动了建筑实用科学发展的人,他会得到什么报偿呢?桥梁公路工程总理事会是用来扼杀思想大胆者之计划的工具,它的部分成员在长期的、偶尔令人满意的供职后,力竭心衰,只剩下否定的气力,对自己不再理解的东西大砍大伐。该理事会成立的目的似乎是让这群风华正茂的青年上肢瘫痪,而他们只求工作,他们想报效法兰西!
①维卡(1786—1861),法国著名工程师,发明了水硬石灰的运用及混凝土运用技术。
巴黎发生的事令人发指:一个省的前途竟取决于这些集权者的签证,他们施展我没有闲空和您细讲的阴谋,中断最佳方案的实施;因为最佳方案最能激起公司或投机者的贪欲,冲击或推翻最多的弊端,而弊端在法国始终比改良强大。再过五年,我将与现在判若两人,将眼见自己的抱负,运用自己才干的高尚愿望化为乌有,国家曾要求我发挥的这些才干将在我蛰居的默默无闻的角落里生锈。我盘算过各种成功的机会,觉得前途一片渺茫。我利用一次休假来到巴黎,我想改换职业,寻找运用我的精力、知识和积极性的机会。我将提出辞呈,到缺少我这一级的专门人材,且能干一番大事业的国家去。如果这一切均不可能,我将埋头钻研一种新学说,这些学说看来能够更好地指导劳动者,给社会现存秩序带来重大变革。我们不就是没有活干的劳动者,不就是库房里的工具吗?我们组织起来,好象要改天换地,可是我们却无事可作。我感到身上的伟岸之气正在减少,并行将消失,我十分坦率地告诉您这一点。在改变境遇之前,我想听听您的意见,我把自己看成您的孩子,不经禀报决不会采取重大步骤,因为您不仅心地善良,而且经验丰富。我深知国家得到专门人材后,不可能特意想出一些纪念碑要他们去竖,一年也没有三百座桥需要架设;国家不能让工程师建造纪念碑,正如它不能为了打胜仗和造就伟大的统帅而宣战;那么,既然天才总是应运而生,一旦有大钱可花,有大事可干,出类拔萃的奇才便会从芸芸众生中脱颖而出,尤其在这类人中,一个沃邦即可应付裕如,这就最好不过地证明了教育的无用。最后,优秀人材受到长期精心培养的激励,他们千方百计避免被人弃之如敝屣,这不很容易理解吗?难道这是正确的政策?这不等于引燃勃勃的野心吗?人们能叫这些发热的头脑学会计算一切,惟独不会盘算自己的命运?当然,在这六百名青年中存在例外,有一些拒绝丧失价值的强人,其中有我的相识;当他们怀揣有益的计划和将给死气沉沉的省份带来活力和财富的设计方案,来到国家以为他们可以找到帮助和保护的地方,他们遇到的却是重重的障碍,如果人们能够讲述他们与人与事的斗争,那么在人们眼中,能力强的人,有才干的人,生来便是奇迹的人,将比天性退化、能力下降的人不幸百倍,更值得同情。所以,与其留在目前的岗位,我宁愿去领导一个商业或工业企业,生活上没有很多的要求,只求解决一、两个工业和社会尚待解决的大问题。您会对我说,我完全可以在寓所里运用我的智力,在平庸生活的寂静中寻求某个有益于人类的问题的答案。唉!先生,您难道不了解外省的影响和某种生活令人懈怠的作用?这种生活恰恰相当忙碌,把时间消耗在几乎毫无价值的工作上;又不够忙碌,无法施展我们从教育中获得的高强本领。我亲爱的保护人,请别以为发家致富的欲望或追求荣耀的荒诞欲念在折磨我。
我是善于盘算的人,知道荣耀一钱不值。这种生活需要的紧张使我不愿意结婚,眼见我目前的用场,我对人生估价不高,不愿把这份菲薄的礼品送给我老婆。尽管我视金钱为赐给社会人的最强大的行动手段之一,但它毕竟只是个手段。因而坚信自己对国家有益是我唯一的乐趣,在宜于发挥自己能力的环境中,行动将是我最大的享受。在您生活的圈子里,在您的熟人中间,在您周游的地域内,倘若您听到有什么工作需要您知道我具备的能力,那么我将在六个月内静候您的回音。先生和朋友,以上所述也是其他人的想法。我见过不少与我一样落入专业圈套的同学和过去的学生,一些地图绘制员,上尉衔教师,工兵上尉,他们一辈子得不到晋升,满怀辛酸地懊悔当初没有转入常备军。总而言之,我们彼此曾多次承认受了长期的愚弄,而觉察之日要想摆脱为时已晚,牲口适应了它拉的磨,病人对患的病习以为常。
我仔细研究了这些可悲的结果,对自己提出下列问题,现在我把这些问题告诉您——通情达理且能深入思考的人,因为我知道这是经过痛苦之火纯化的思索成果。国家为自己确定的目标是什么?它想不想得到人才?使用的手段与目的大相径庭,它的确制造出了与优秀人材为敌的政府所能希望的最货真价实的庸才。国家想不想让挑选出来的聪慧之人有前程?它为他们准备下最平庸的地位:从学校毕业的人到了五、六十岁,没有一个不懊悔上了国家许空愿的当。国家想不想得到天才?自一七九○年以来综合理工学院培养出多少才华横溢的人?没有拿破仑,能有建造瑟堡的天才加香①吗?帝国专制使他头角峥嵘,立宪制度却可能将他窒息。科学院是否有许多综合理工学院的毕业生?也许只有两、三名!天才将始终出现于综合理工学院的大门之外。在这些学校钻研的科学中,天才只服从自己的法则,只在完全不受人支配的时机下发展,国家也好,研究人的科学——人类学——也好,对这些时机全不甚了了。里凯、佩罗内②、列奥纳多·达芬奇、加香、帕拉第奥③、勃罗奈斯基④、米开朗琪罗、布拉芒特⑤、沃邦、维卡的天才有其酿成的原因,我们把这些尚未观察到的原因称之为偶然,这个蠢人用的大字眼。不管有没有学校,历代从未缺少过这类能工巧匠。现在,靠学校这个组织,国家是否得到质量更佳或造价更低的公益工程呢?首先,私营企业就不用工程师;其次,我们政府的工程耗资最大,还要花钱养活桥梁公路工程局的庞大参谋部。最后,在其他国家,在没有这类机构的德国、英国、意大利,同类工程至少与法国的质量一样好,而且费用更低廉。这三个国家在工程方面的有益新发明引人瞩目。
①加香(1757—1825),法国桥梁公路工程局工程师。
②佩罗内(1708—1794),法国桥梁公路工程局工程师。
③帕拉第奥(1508—1580),意大利建筑师。
④勃罗奈斯基(1377—1448),佛罗伦萨雕刻家兼建筑师。
⑤布拉芒特(1444—1514),意大利建筑师。
我知道,提到我们的学校,流行的说法是欧洲如何羡慕我们;但十五年来,观察我们一举一动的欧洲并没有创办同类的学校。英国这个工于心计的国家在工人居民中拥有更好的学校,从中涌现出一批注重实际的人,当他们从实践上升到理论,转眼间便身价百倍。斯蒂文森①和马克-亚当②不是我国著名学校的毕业生,但这有何妨?一些年轻精干的工程师,血气方刚、满腔热忱,在任职之初便解决了保养法国道路的问题,这些道路糟糕透顶,养路费每四分之一世纪需要几个亿。但这些工程师徒然发表了学术著作和论文,一切全给管理总局吞进大口,在这个位于巴黎的、有进无出的中心,老人妒忌青年,高级职位用于收容出了差错的老工程师。这就是其他国家敷设完铁路,而我们可能还在喋喋不休地讨论的原因所在,我们的科学家遍布全法国,组成管理机构的一个齿轮,它本应操纵国家,在其权限范围内的重大问题上给它以指点。如果说法国曾不得不证明综合理工学院的教育成绩卓然的话,那不恰恰是在以改变国家面貌,更改时空法则,把人生延长一倍为宗旨的公共工程这一光辉阶段吗?
①斯蒂文森(1781—1848),英国工程师,机车的发明家和设计师。
②马克-亚当(1756—1836),苏格兰工程师。
比利时、美国、德国和英国没有综合理工学院,但等它们建成了铁路网,我国的工程师们还在标画线路,隐藏在方案后的丑恶利益将阻止它付诸实施。在法国只要铺块石头,巴黎就有十个文牌主义者写出愚蠢无用的报告。因此,国家从综合理工学院得不到任何好处;至于个人呢,境况平平,一生失望潦倒。自然,学生在十六至二十六岁之间表现出来的才能证明,如果只把他交托给自己的命运,它本来可以比政府强加于他的命运更伟大、更充实。无论当商人、学者或军人,这个卓尔不群的人原本可以在广阔的天地里大显身手,倘若他的可贵才能和热情没有愚蠢地过早衰竭。进步究竟在哪里呢?国家和个人在现制度下吃亏受损肯定无疑。半个世纪的经验难道不要求兴办教育的方式改弦易辙吗?在法国整整一代人中筛选将来构成民族知识阶层的精英,这个职责算哪一门圣职?这些命运的大祭司们真该好好研修各种学业!数学知识对于他们或许不如生理学知识那样必不可少。您不觉得有一点预见性——伟人的魔法——是必要的吗?主考官们当过教师,一生劳碌,令人起敬,他们的任务只限于寻找最佳记忆力:他们只能做要求他们做的事。当然,他们的职务应当是国家最崇高的职务,需要出众的人来担当。先生和朋友,请不要以为我只谴责我毕业的那所学校,我不仅攻击教育本身,而且矛头直指为维持这种教育所使用的办法。这个办法就是会考,一种本质上有害的现代发明,它不仅在科学领域有害,而且在用此办法的一切领域,艺术以及任何有关人、计划和事物的选择方面均有害。如果说我们的著名学府不幸没有比其他任何青年云集之处产生出更多的优秀人材,那么更为丢脸的是,法兰西研究前头等大奖的得主中既没出大画家,大音乐家,也没出大建筑师,大雕刻家;正如二十年来,在湖水般庸碌无为的人流中,选举并没有把一个大政治家送上台掌权。我的指责涉及一个错误,它在法国既败坏教育,又败坏政治。这个令人痛心的错误的根子是组织者们全然不知的下述原则:
无论经验或常理都无法使人确信成年人的智能将是成熟人的智能。
眼下,我与好几位潜心研究过折磨法国的一切精神疾病的杰出人士过从甚密。他们和我一样承认,高等教育制造的是一些临时人材,因为他们既无职业,又无前途;初等教育传播的知识无益于国家,因为这些知识缺乏信仰,毫无感情。我国国民教育的整个体制需要大幅度调整,负责调整的人应当具备渊博的学识,坚强的意志和立法天才,在现代人当中这种天才说不定只存在于冉-雅克·卢梭的头脑里。过剩的专业人材或许应该从事民众不可或缺的初等教育。我们没有足够数量的耐心勤恳的小学教师左右群众。数量大得可悲的轻重罪行暴露出社会的疮疤,其根源在于人民未受充分的教育,这疮疤将逐渐破坏社会关系,促使民众思考,背弃有利于政权的宗教信仰,但还不能上升到顺从和义务论——超验哲学的最后一项——的高度。要全民族学习康德是不可能的;因此,对民众来说,信仰和习惯比学习和推理更有用。如果要我重新安排一生,说不定我会进一所修道院,当一名普通的乡村教士或市镇小学教师。但我在人生的道路上走得太远,不可能只当一名普通的小学教师,而且我能够在比一所学校或一个堂区更大的范围内发挥作用。我曾试图与圣西门主义者合作,但我不会做他们的同路人;虽然他们有种种谬误,但毕竟触及了我国法律造成的好几处痛点,这些痛点将用治标不治本的方法来医治,这只能延缓法国精神和政治大危机的到来。别了,亲爱的先生,请在此接受我对您恭敬而忠实的眷恋之情,尽管有上述种种意见,这种情感只会与日俱增。
格雷古瓦·杰拉尔
格罗斯泰特按照他当银行家的老习惯,在这封信的背面草拟了下述回信,并在信上郑重其事地注明已复二字。
亲爱的杰拉尔,我们无须讨论您来信中提到的意见,何况由于一个偶然的机会(我使用了蠢人的字眼),我要向您提个建议,让您摆脱目前的恶劣处境。格拉斯兰太太是蒙泰涅克森林和森林所在的一长溜山岗之下寸草不生的高原的主人,她打算把这片广阔的产业利用起来,开发森林,耕种多石的平原。为了实施这项计划,她需要一个具备您的学识和热情的人,这个人既要有您的无私的献身精神,又要有您的实用观点。钱少工作多,用微薄财力做出巨大成果,改变一地的整个面貌,让富足之泉从最贫困的环境中喷涌而出,这不正是想构筑一篇诗章的您所期望的吗?您的来信情词恳切,因此我毫不犹豫地要您来利摩日看我;但是,我的朋友,您不要辞职,只要求脱离您的机构,向主管部门说明您将研究在国家工程之外归您管的问题。这样,您既不会失去任何权利,又有时间判断由蒙泰涅克的本堂神甫设计,并合格拉斯兰太太心意的大业是否可以付诸实施。我将亲口告诉您这些巨大变化若能实现您可以得到哪些好处。请始终信赖我对您的友谊。
格罗斯泰特谨上
格拉斯兰太太给格罗斯泰特的回信只有几个字:“谢谢,我的朋友,我等着您的被保护人。”她拿出工程师的信给博内先生看,对他说:
“又是一名寻诊求医的伤员。”
神甫把信读了两遍,默不做声地在平台上踱了两三个来回,把信还给格拉斯兰太太,说道:“这是一颗美好的心灵,一个超凡出众的人!他说革命天才发明的学校制造无能之辈,我呢,我把这些学校称作怀疑论者的制造厂,因为即使杰拉尔先生不是无神论者,他也是新教徒……”
“我们以后问问他,”她说,他的回答令她震惊。
半个月后,时值十二月份,格罗斯泰特不顾天气寒冷来到蒙泰涅克城堡,向等得心焦的韦萝妮克和博内先生介绍他的被保护人。
“孩子,我十分爱你,”老人把韦萝妮克的手握在自己手里,带着老年人那股决不会冒犯女子的殷勤劲儿吻着她的手说,“是的,我十分爱你,所以才在这种天气离开利摩日;但是我一定要亲自把这位格雷古瓦·杰拉尔先生作为礼物送给你。他是合您心意的人,博内先生,”前银行家亲热地向神甫打着招呼说。
杰拉尔的外表极不讨人喜欢。他中等个儿,身材粗壮,照不雅的话说,是个缩脖儿;头发金黄,两眼发红,象患了白化病,睫毛和眉毛几乎是白的。他的面色和这号人的面色一样白里透亮,但一脸麻子和十分显眼的长条疤痕夺去了它原先的光泽;他戴着护目镜,大概苦读损伤了视力。他脱下宪兵穿的厚大衣,露出的一身打扮于他粗俗的相貌丝毫无补:衣衫不整,纽扣未扣好,领带打得歪歪扭扭,未换干净村衣,处处露出不修边幅的痕迹,多多少少全有点心不在焉的科学家们正为此受到人们的指责。和几乎所有思想家一样,他的举止和态度,发达的上半身和细瘦的两腿表明沉思的习惯造成了躯体的虚弱;但是,仿佛用卡拉拉①大理石雕成的前额却显出他那封信足以为凭的刚强毅力和活跃的智力。造化似乎留下这个位置,以便放进表明此人伟大、坚韧和善良的明显征兆。他长着和全体高卢血统的男子一样的塌鼻子。嘴唇线条刚毅笔直,说明他寡言少语,绝对守口如瓶;但是整张面孔因学习的劳累过早衰老了。
①卡拉拉,意大利盛产大理石的城市。
“先生,我们已经十分感谢您,”格拉斯兰太太对工程师说,“愿意到本乡来领导工程,除去知道在此地可以做好事而感到满足外,您得不到其他的乐趣。”
“太太,”他回答道,“一路上格罗斯泰特先生向我详谈了您的情况,我十分高兴能为您效力,我觉得在您和博内先生身边生活一定十分愉快。如果没人赶我走,我打算在此地终老哩。”
“我们将尽力不让您改变主意,”格拉斯兰太太微笑道。
“这是检察长交给我的证件,”格罗斯泰特把韦萝妮克拉到一边对她说,“他十分惊讶你没有给他写信。他迅速而尽心地满足了你的一切要求。首先,你的被保护人将恢复全部公民权;其次,再过三个月,卡特琳娜·居里厄将送到你这儿来。”
“现在她在哪儿?”韦萝妮克问。
“在圣路易医院,”老人回答,“她要等痊愈后才离开巴黎。”
“啊!可怜的姑娘病了!”
“这儿有你想知道的一切情况,”格罗斯泰特说着把一包东西交给韦萝妮克。
她回到客人身边,挽起格罗斯泰特和杰拉尔的胳臂,把他们带到底层金碧辉煌的餐厅。她亲自在旁侍候,自己却不用餐。她来到蒙泰涅克后,立下了单独用餐的规矩,阿莉娜知道其中的奥妙,一直严守秘密,直至女主人生命垂危之日。
蒙泰涅克的镇长、治安法官和医生自然也受到邀请。
医生是位二十七岁的年轻人,名叫鲁博,一心巴望认识利穆赞的名女子。本堂神甫希望为韦萝妮克组织一个社交圈子给她散心,并向她提供精神食粮,因此十分高兴把这位青年引荐到城堡来。鲁博与当今巴黎医科学校的毕业生一样,是个受过完美教育的年轻医生,本可以在首都的广阔舞台上大显身手;但是,野心在巴黎的明争暗斗令他胆寒,何况他觉得自己学识多于计谋,才能多于贪婪,温和的性格把他带回到外省的狭小舞台,他希望比在巴黎更快地得到赏识。在利摩日,他与陈规陋习以及顽固不化的主顾发生了冲突;于是他被博内先生争取过去,神甫见其相貌和蔼可亲,断定这是个应当属于他、并与他合作的人。鲁博身材矮小,一头金发。气色不佳;但一双灰色的眼睛流露出生理学家的深邃和勤奋之人的顽强。蒙泰涅克只有一名当过外科军医的大夫,他对自己的酒窖比对病人更关心,而且年事已高,无法继续从事乡村医生的艰苦行业。眼下,他已是风中残烛。鲁博住在蒙泰涅克已有十八个月,深受人们的爱戴。但是这位德普兰①和卡巴尼斯②的后继者们的年轻弟子不信天主教,对宗教一直极为冷淡,而且不想改变态度。这使神甫大为失望,倒并非他这样有什么害处,他从不谈论宗教,工作繁忙成为他常常不去教堂的理由,他也毫无劝人改宗的热忱,表现得与最好的天主教徒一模一样;但是他拒绝思考一个被他视为超出人类智力的问题。神甫听医生讲泛神论是一切英雄豪杰的宗教,以为他倾心于毕达哥拉斯③的灵魂转生论。鲁博与格拉斯兰太太首次晤面,一见之下,他生出了最强烈的感受;科学使他从她的相貌、态度和面孔受到的摧残中揣摸到闻所未闻的精神痛苦和肉体痛苦,超人的毅力,经受人世风霜的巨大能力;他从中窥探到一切,甚至阴暗和故意遮掩的角落。他看出病痛正在吞噬这位美妇人的心;因为,正如从果子的颜色上可以猜到果内有蛀虫,医生能够从某些面包中辨识出有毒的思想。从这一时刻起,鲁博先生对格拉斯兰太太产生了深切的爱慕,他甚至担心对她的爱是否超出了友情允许的界限。韦萝妮克的前额,步态,尤其是眼神,富于男人们总能理解的表情,有力地暗示她对爱情已心如死灰,正如别的女子用相反的表情同样有力地暗示出相反的思想;医生对她顿然产生出骑士的崇拜。他与神甫迅速交换了一个眼色。博内先生在心里说:“这可怜的不信教者对她一见钟情,他一定会变的。格拉斯兰太太比我更有说服力。”
①德普兰,巴尔扎克《人间喜剧》中的名医。
②卡巴尼斯(1757—1808),法国医生和哲学家,具有唯物主义倾向。
③毕达哥拉斯(约公元前580—500),古希腊数学家和哲学家。
镇长是位上了年纪的乡下人,餐厅的奢华令他目瞪口呆,与全省最有钱的人之一同席进餐使他大感意外,他穿上了自己最好的礼服,显得不大自如,精神上越发感到拘束;身着孝服的格拉斯兰太太在他看来威严之至;因此他一声不吭。他原是圣莱奥纳尔的农夫,后来买下镇上唯一可以住人的房子,亲自耕种附属的田地。虽说他能读会写,但倘若治安法庭的执达吏不来给他当助手,他是无法胜任职务的。因此他热切希望设立一个公证人的职位,以便把身上的重担卸给这位司法助理。但是蒙泰涅克乡很穷,开办事务所几乎没有必要,当地居民因而受到县城公证人的剥削。
治安法官名叫克卢齐埃,原是利摩日的律师,他想把律师是主顾与讼案的首席法官这一美妙公理付诸实施,结果无人找他办案。一八○九年前后他谋得现职,靠菲薄的薪金餬口,此时生计维艰,陷于赤贫之中。好好先生在这个穷市镇住了二十二年,变成了乡下佬,若不穿那件礼服,他与当地的农夫没多大区别。在近乎粗俗的外表下,克卢齐埃隐藏起敏锐的思维,他专心于政治问题的高深思考,对人及其利害的透彻了解使他变得无牵无挂。这人在长时间内骗过了博内先生的敏锐目光,但若能置身于社会的高层,他会令人联想到洛皮塔尔①,他和所有真正思想深刻的人一样不会耍阴谋,最终生活于古代遁世者静思入定的状态中。缺吃少穿想必使他充实,任何考虑影响不了他的思想,他精通法律,审案不偏不倚。他的生活简化到最起码的程度,纯洁而有规律。农民们喜爱他,敬重他,因为他以慈父般的大公无私为他们排解纠纷,事事替他们出主意,蒙泰涅克上上下下把他称作好好先生克卢齐埃。两年来,他有个侄子给他当录事,这是个挺聪明的年轻人,后来为本乡的繁荣出力不少。老人的相貌最引人注目的特征是天庭宽阔。秃顶两侧各留着一簇蓬乱的白发。虽然他饮食有节,但红润的面色和丰盈肥大的躯体叫人以为他对酒神的兴趣与对特罗普隆和图利埃②的兴趣不相上下。他被哮喘搅得透不过气来,几乎语不成声。上蒙泰涅克干燥的空气或许正是他在此地定居的原因。一个挺有钱的木鞋匠把自己的一幢小房子收拾出来给他住。克卢齐埃曾在教堂见过韦萝妮克,还给她下了断语,但没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任何人,包括与他关系开始亲密起来的博内先生。有生以来头一遭,治安法官即将置身于能够理解他的人们中间。
①米歇尔·德·洛皮塔尔(1505—1573),清廉、宽容的法官之典范。
②特罗普隆(1795—1867),法国著名法官,着有《民法注释》一书;图利埃(1752—1835),当时有名的法学教授。
六个人在一张酒菜丰盛的餐桌周围落了座——韦萝妮克已把全部家具从利摩日运到蒙泰涅克——,心里感到一阵局促。医生、镇长和治安法官既不认识格罗斯泰特,又不认识杰拉尔。但是,上第一道菜时,老银行家的随和不知不觉消除了初次晤面的拘束。格拉斯兰太太的和蔼可亲继而带动了杰拉尔,鼓舞了鲁博。这些品德完美的心灵在她的左右下认出了他们的亲缘关系,彼此很快产生了好感。待甜食端上桌,水晶玻璃器皿和金边磁器闪闪发亮,阿莉娜、尚皮永和格罗斯泰特的仆人依次给宾客们斟上美酒时,谈话已变得相当亲密,四个萍水相逢的杰出人物就人们开诚相见时喜爱谈论的重大问题道出了自己的真实思想。
“你休假期间正好发生了七月革命,”格罗斯泰特带着想聆听高见的神气对杰拉尔说。
“是的,”工程师答道,“那了不起的三天我正在巴黎,目睹了一切;得出了令人伤心的结论。”
“什么结论?”博内先生急切地说。
“爱国心如今只存在于脏衬衣之下,”杰拉尔接口道,“这是法兰西的损失。七月革命是名望、财富和才干方面的佼佼者自愿的失败,勇于牺牲的群众战胜了厌恶献身精神的富有和聪明的阶级。”
“根据一年来的情况判断,”治安法官克卢齐埃先生接着说,“这个变化是对折磨我们的病痛,即个人主义的一种褒奖。从现在起十五年内,一切重大的问题将用这与我有何相干来表达,这是从宗教高度跌落下来的自由意志的呼声,自由意志曾被路德、茨温利、诺克斯引入宗教,①直至政治经济学领域。人人为己、各行其是这两句可怕的话将和这与我有何相干组成资产者和小业主的三位一体的箴言。这种利己主义是我国民法的严重缺陷导致的结果,它制定得过于仓促,却得到了七月革命的可怕认可。”
治安法官说完这段警策之言,又一如既往沉默不语了。宾客们琢磨起他的用意。克卢齐埃的话,杰拉尔与格罗斯泰特交换的眼色使博内先生鼓起了勇气,他讲得更加大胆。
“仁慈的国王查理十世,”他说道,“刚刚在一国之君为给托付于他的人民造福所作的最有远见、最有益处的行动中遭到失败②,教会应当为给予他的忠告感到自豪。但是上层阶级丧失了勇气和智慧,一如国王在长子继承权法这个重大问题上的表现,而王政复辟时期唯一有胆量的政治家德·佩罗内伯爵却因该法青史留名③。通过家庭重建民族,肃清报界的有害影响,只准它发挥有益作用,重新赋予选举产生的议会以真正的职权,恢复宗教对民众的权势,这曾是波旁王室对内政策的四大要点。那么从现在起二十年内,全法国都将承认这一伟大明智政策的必要性。况且国王查理十世在他希望摆脱的处境中,比在他家长式政权崩溃消亡的处境中受到更大的威胁。在我们美丽的国家,一切将周期性地遭到怀疑,人们将议论不休,却不付诸行动,拥有无上权力的报界将成为最卑劣的野心的工具,我们国家的未来将证明这位刚刚与真正的统治原则一起下台的国王有多么明智,历史将感激他在探查了创伤的深广,看到采取治疗手段的必要,又得不到他为之赴汤蹈火的人们的支持后,仍有勇气反抗他的至交。”
①路德,即马丁·路德(约1483—1546),德国神学家和宗教改革家;茨温利(1484—1531),瑞士神学家和宗教改革家;诺克斯(约1514—1572),苏格兰宗教改革家。
②一八三○年七月二十五日国王颁布四项限制自由的敕令,引起了七月革命的爆发,并导致查理十世的逊位。
③德·佩罗内伯爵是复辟王朝的掌玺大臣,于一八二六年二月十日向贵族院提交试图恢复长子继承权的法案,但遭到否决。
“嘿!神甫先生,您讲话直率,毫不掩饰,”杰拉尔喊道:
“我是不会反驳您的。拿破仑发动俄罗斯战役时比他那个世纪的精神领先了四十年,他没有被人理解。一八三○年的俄国和英国对一八一二年的战役作出了解释。查理十世遭到了同样的不幸:再过二十五年,他的敕令说不定会变成法律。”
“法国是个能言善辩的国家,喜欢喋喋不休,它又十分自负,真正的人才得不到承认,尽管它的语言富于理性,民众人情练达,它仍是最后一个有可能接受两院制的国家,”治安法官又说。“至少,我们性格上的缺点应当通过拿破仑针锋相对提出的值得赞赏的限制来克服。在英国等因土地的性质而使行动受到限制的国家,两院制尚可实行,但长子继承权运用于土地转让始终大有必要,这个权利一经取消,实行代议制简直是疯话。英国的存在归功于把家族的土地和住宅分配给长子的近乎封建的法律,俄罗斯立国于君主专制政体的封建权利。因此这两个民族如今走上了令人惊惧的进步之路。奥地利依据长子继承权保持家庭力量的活跃,维持国家必不可少的大生产,才抵御住我国的入侵,向拿破仑重新开战。波旁王室感到由于自由主义的过错,它正滑向欧洲的第三位,它希望维持原有的地位,而正当它挽救国家时,却被国家推翻了。我不知道现制度将使我们沦落到何种地步。”
“仗一打起来,法国将没有马匹,正如一八一三年的拿破仑,他当时只有法国的人力、物力支持,没能利用吕赞和包岑的两次胜利①,结果在莱比锡一败涂地。”格罗斯泰特嚷道,“和平局面若维持下去,危害将越来越大:再过二十五年,法国牛和马的品种将减少一半。”
①吕赞和包岑均在今德意志民主共和国境内。一八一三年五月,拿破仑曾先后在这两地击败俄国和普鲁士军队。
“格罗斯泰特先生说得对。”杰拉尔道,“您要在此地创业,太太,”他对韦萝妮克说,“正是为国效力。”
“对,”治安法官说,“因为太太只有一个儿子。独苗继承的偶然现象会持续长久吗?在一段时间里,您开垦出来的大面积良田,我们希望它只属一人所有,继续出产有角牲畜和马匹。但总有一天森林和牧场将被瓜分或划成小块出售。分来分去,您的占地六千阿尔邦的平原将有一千或一千二百个主人,那时就再也没有马和大牲畜了。”
“噢!到那个时候……”镇长道。
“你们理解克卢齐埃先生提到的这与我有何相干这句话了吧?”格罗斯泰特先生嚷道,“这就是一个实例!但是,先生,”银行家语气郑重地对惊得发呆的镇长说,“那个时候已经到来!巴黎周围十法里之内,乡村被分成无数小块,难以饲养乳牛。阿让特伊市镇计有三万八千八百八十块土地,其中好几块年收入不到十五生丁。如果不施巴黎的高效肥促使优质饲料的生长,我不知道饲养乳牛者如何摆脱困境。何况牛吃了这种烈性饲料,又圈在栏中,会得炎症死掉的。巴黎郊区乳牛的损耗一如马匹在街道的损耗。比种植草料收益更大的蔬菜田、果园、苗圃、葡萄园毁了那儿的牧场。再过几年,牛奶将象海鲜一样邮寄到巴黎。巴黎周围发生的事同样出现于一切大城市的郊区。产业过度分割的弊病蔓延到法国一百座城市周围,总有一天将把它整个吞噬。据夏普塔尔①记载,一八○○年,葡萄种植面积不到二百万公顷;如今照精确的统计至少有一千万。被我国的继承制划分为无数小块的诺曼底,那儿马和牛的生产头数将减少一半;幸而它的气候不利于葡萄种植,因而将垄断巴黎的牛乳业。肉价逐步上涨将成为一种怪现象。一八一四年,巴黎的肉价每斤为七至十一个苏,再过二十年,即一八五○年,将涨至二十苏,除非出现一位天才把查理十世的思想付诸实施。”
①夏普塔尔(1756—1832),法国著名化学家、经济学家、统计学家和政治家。一八○一年至一八○四年间曾出任法国内务大臣。着有多种关于葡萄种植的书。
“您触到了法国的大疮疤,”治安法官又道,“疾患的根由存在于明令财产平分的民法继承法中。它是连续不断捣碎疆土的捣槌,它取消财产必要的稳定性,使其个体化,它一味分散,从不合并,终将致法国于死地。法国大革命散播出一种破坏性病毒,刚被七月革命感染上新的活力。这个致病的原则就是让农民获得田产。如果说遗产法这一编是疾患的根源,那么农民便是致病的工具。农民不交还任何所得物。一旦这个等级将一块地吞进始终张开的大口,就把它分成几份,只要不小于三畦,它还不住手!要把三畦地在长度上再截成几段,正如先生刚才以阿让特伊市镇为例向你们证实的情况。农民过分看重每一小片土地的价值,使田产不可能重新合并。首先诉讼程序和法规因土地的划分而无效,所有制变得毫无意义。但是,税务机关和法律对无法实施其最明智条款的小片土地无能为力,这并不算什么,因为还存在更大的疾患。有的地主年收入只有十五、二十五生丁!”他指着格罗斯泰特说,“先生适才与你们谈到牛马品种的减少,法制与此大有干系。农民田产主只养母牛,从牛身上提取食物,出售牛犊乃至黄油,却不敢饲养耕牛,更不用说马匹;遇上大旱之年,他收获的饲料绝不够用,待他无力饲养时,便把母牛送到市集上卖。倘若天公不作美,牧草连续两年歉收,到第三个年头,你们将看到巴黎的牛肉价格,尤其是小牛肉价格会发生不寻常的变化。”
“那时将如何举办爱国宴呢?①”医生微笑着说。
①共和党人的宴会以冷小牛肉佐以生菜为主菜。
“噢!”格拉斯兰太太望着鲁博叫道,“难道政治处处离不开小报,连这里也如此?”
“在美洲,”克卢齐埃接着说,“资产阶级在这项令人厌恶的任务中扮演开路先锋的角色。它购买农民无力经营的大片土地,在内部进行分配;然后,这些土地经过咀嚼、分割、拍卖或零售,再交到农民手中。如今一切都归结为数字。我认为以下的数字最有说服力:法国有四千九百万公顷土地,扣除掉道路、公路、沙丘、沟渠和类似蒙泰涅克平原的贫瘠、荒芜或人们不愿下本经营的土地,这个数字应减少至四千万。不过,三千二百万居民拥有的四千万公顷土地,在农业税税额总表上却分成一亿二千五百万块——尾数略去不计。因此,我们不受土地法的制约,贫困和纠纷远远没有到头!那些把领土分成小块、缩小生产的人们有喉舌为他们大叫,真正的社会公道在于只给予每个人土地用益权。他们会说永久的所有权无异于盗窃!打头阵的便是圣西门主义者。”
“法官发了言,”格罗斯泰特说,“下面银行家要对这些大胆的论述作些补充。农民和小资产者可以获得产业,这给法国造成政府意想不到的巨大危害。撇开贫民不谈,农民大众约有三百万个家庭。这些家庭靠工资为生。工资用钱而不是用食品支付……”
“这是我国法律的又一个大错误,”克卢齐埃打断他的话嚷道。“食品支付权可以在一七九○年颁布;而今,施行这样的法律就要冒爆发革命的风险。”
“这样,无产者便把国家的钱捞到手中。不过,”格罗斯泰特又说,“农民不当上地主死不瞑目,他们没有别的激情,别的欲望,别的意愿,别的目标。这个欲望,一如克卢齐埃先生的精辟论证,是大革命的产物,出售国有财产的结果。只有对偏远乡村发生的事毫无概念的人才不承认下述确凿的事实:这三百万个家庭每年埋藏起五十法郎,使进入流通的货币减少一亿五千万。政治经济学认定的公理是:一枚五法郎的埃居,在一天当中转过一百次手,它的绝对价值相当于五百法郎。而我们这些农村状况的老观察家们确信,农民选择土地;窥伺它,等候它,决不投放资本。因而农民购置土地应以七年为期来计算。每七年当中,他们让一笔十一亿的款子闲置不动;小资产阶级把同样多的钱埋藏起来,对农民啃不动的产业持同样态度,因此在四十二年中,法国损失至少二十亿资本的利息,即每七年约一亿,四十二年就是六亿。法国损失的不仅仅是六亿,它没有把这笔钱用于工农业生产,其损失相当于十二亿;因为倘若工业产品的价值不是其成本的两倍,贸易就不会存在了。无产阶级也失去了六亿工资!对一位严厉的经济学家来说,这六亿捞不回来的损失,加上流通可获的利润,大约相当于十二亿损失,我国的贸易、海运、农业比英国落后,原因正在于此。尽管两国领土不同,我们且占了三分之二的地利,但是英国可以为两支法国军队配备新的战马,而且国内人人都有肉吃。另外,在这个国家,产业的稳定使下层阶级几乎无法购置,因而每个埃居都变成商品参加流通。这样,除去土地被分成小块、牛马羊品种减少的创伤外,继承法编还由于农民和资产者藏匿资本使我们损失六亿利息,减少十二亿产值,每半个世纪非流通货币达三十亿。”
“精神后果比物质后果还要糟!”神甫嚷道,“我们在人民中间制造乞丐产业主,在小资产者中间制造半吊子学者,今年七月在上层阶级起了作用的各行其是和人人为己,不用多久将使中产阶级发生坏疽。感情枯竭的无产阶级,除欲望外无其他上帝,除饥饿的绝望外无其他狂热,既无信仰又无信义,它将大步向前,一脚踏在国家的心口上。在君主制法律下长大的外国人将认为我们王国无王,有法制而无法律,有所有权而无产业主,有选举而无政府,有自由意志而无力量,有平等而无幸福。但愿在这以前,上帝让法国出一个替天行道者,一个给民族带来新精神的上帝选民,无论他是马利乌斯还是苏拉①,无论出身微贱还是名门之后,他将彻底改造社会。”
①马利乌斯(公元前157—86)和苏拉(公元前138—78),均为古罗马的军事统帅和政治家,分别为平民派和贵族派的领袖。
“人们先要把他送交重罪法庭或轻罪裁判所,”杰拉尔接口道,“昔日在阿提卡和耶路撒冷对苏格拉底和耶稣基督的审判将于一八三一年重演。今天与过去一样,心怀忌妒的平庸之辈听任那些研究过法国的疮疤、对抗时代精神的思想家和政治名医们贫困而死。如果他们经受住贫困,我们还要奚落他们,称他们为空想家。在法国,大家在精神上造前程远大的伟人之反,在政治上造君主之反。”
“以往诡辩家只与少数人讲话,如今他们借助报纸期刊把整个民族引入歧途,”治安法官嚷道:“而推崇理性的报纸却得不到反响!”
镇长无比惊讶地望着克卢齐埃先生。格拉斯兰太太很高兴一位普通的治安法官关心如此重大的问题,对邻座鲁博先生说:“您原来了解克卢齐埃先生吗?”
“今天才了解。太太,您在创造奇迹,”他俯在她耳边答道,“不过您看看他的前额,那轮廓有多优美!是不是很象雕塑家刀下黎居尔格①和古希腊圣哲的古典式或传统型前额?——七月革命显然具有反政治的涵义,”这位说不定会去修筑街垒的前大学生把格罗斯泰特算的一本帐通盘考虑了一遍后高声说道。
“这个涵义有三层,”克卢齐埃说,“你们理解了法律和财政,下面谈谈政府。一八三○年八月九日依据国家主权的信条进行了选举②,被该信条削弱的王权将试图反对这个敌对原则,每当人民猜不透国王的心思时,这个原则将给他们建立新王朝的权利;我们内部的斗争自然还会长期阻止法国的进步。”
①黎居尔格(公元前390—324),雅典演说家和立法者。
②当日议会两院宣告路易-菲力浦登基称王,从此开始了代表上层资产阶级利益的七月王朝。
“英国谨慎小心地避开了所有这些暗礁,”杰拉尔又说,“我到过英国,很佩服这个向世界分出蜂群,传播文明的蜂巢。在那里,讨论是一出政治喜剧,旨在满足民众并掩饰在高层自由活动的政权的作用,选举也不象在法国由愚蠢的资产阶级操纵。如果产业被分成小块,英国早已不复存在。上层产业主,勋爵们在那里掌管着社会的机构。他们的海军当着欧洲的面抢夺地球上整块整块的地域,以满足贸易的需求,并把可怜虫和不满分子抛在那里。英国贵族非但不攻击、扼杀和埋没人才,反而罗致、奖励并不断吸收人才。在英国,凡关系到政府的行动,人与事的选择,一切都速战速决,在我国呢,一切都拖拖拉拉;可他们是慢性子,我们是急脾气。在他们那儿,金钱胆大忙碌,在我们这儿,它却胆怯多疑。格罗斯泰特先生谈到了农民给法国工业造成的损失,下面我用两句话作一描述以资证明。英国资本通过不断的流通创造了一百亿工业产值和定息股票,法国资本虽然更雄厚,创造的价值却不足该数的十分之一。”
“更奇怪的是,”鲁博说,“他们是淋巴体质,而我们一般为多血质或神经质。”
“先生,”克卢齐埃说,“这是个需要研究的大问题,就是探寻适于压抑国民性情的制度。克伦威尔自然是位伟大的立法者。他发明了航海条例①,一个人创建了当今的英国,这个航海条例使英国人成为其他一切民族的敌人,并给他们灌输了作为其精神支柱的目空一切的自豪感。但是尽管他们以马耳他作大本营,如果法国和俄国明白黑海和地中海的作用,总有一天,途经埃及或幼发拉底河的亚洲之路,因新的发现变得畅通无阻,就会毁掉英国,正如当年好望角的发现毁了威尼斯。”
①航海条例保证了英国对大不列颠岛沿海的航行以及与殖民地的贸易的垄断地位。
“怎么绝口不提上帝!”神甫嚷道,“克卢齐埃先生、鲁博先生对宗教漠不关心。您呢,先生?”他问杰拉尔。
“新教徒,”格罗斯泰特回答。
“让您猜中了,”韦萝妮克望着神甫叫道,一边伸出手让克卢齐埃挽着上楼到她的房间。
大家因杰拉尔先生其貌不扬对他抱有的成见迅速烟消云散,蒙泰涅克的三位显要庆幸得到了这样一个人。
“不幸的是,”博内先生说,“在俄国和濒临地中海的天主教国家间存在对抗,起因是把希腊教与拉丁教分离开的无足轻重的教会分立,这对人类的未来是个大灾难。”
“你们各说各的理,”格拉斯兰太太微笑道,“格罗斯泰特先生想到损失的数十亿,克卢齐埃先生惦记着被搅乱的法律,医生把立法看成气质问题,神甫先生则把宗教视为俄国和法国达成谅解的一个障碍……”
“还要补充一点,太太,”杰拉尔说,“我认为小资产者和农民埋藏资本将推迟铁路在法国的敷设。”
“那么您想怎么样?”她说。
“噢!皇帝当政时,令人钦佩的行政法院官员们为制定法律冥思苦想,这个立法团由全国的能人和产业主选举产生,它的唯一作用是反对不当之法或心血来潮的战争。今天,照目前的组成情况,你们会看到,众议院必将大权在握,造成合法的无政府状态。”
“天啊!”神甫在一阵神圣的爱国主义冲动中嚷道,“象你们这样有头脑的人,”他指着克卢齐埃、鲁博和杰拉尔说,“怎么会看到病症,开出药方,却不先给自己对症下药呢?你们全是受到攻击的阶级的代表,你们承认一个国家的大众必须消极服从,正如战争中的士兵;你们希望政权统一,渴望政权永远不被否定。英国通过弘扬骄傲和人类利益这种信仰获得的东西,在这里只有通过天主教激发的感情才能得到,而你们不是天主教徒!我这个教士,现在我离开自己的角色,同爱推理的人理论一番。如果大众看到上层人士不信教,无纪律,他们怎么会笃信宗教,驯服听话呢?被某种信仰联合起来的民众总能战胜没有信仰的民众。孕育爱国主义的普遍利益法则立即被得到它批准、孕育利己主义的个别利益法则所摧毁。只有顺应自然才能牢固持久,而政治上顺应自然的东西便是家庭。家庭应当是一切制度的出发点。后果的普遍性验证原因的普遍性;你们从各个方面指出的情况起因于社会原则本身,这个原则是无力的,因为它以自由意志为基础,而自由意志是个人主义之父。让幸福取决于所有人的安全、智力与才干,不比让它取决于制度的安全、智力和一个人的才干更明智。在一个人身上比在全民族身上更容易找到智慧。人民有心无眼,他们有感觉,却看不见。政府应当睁开眼睛,决不感情用事。因此在大众本能的反应和政权的行动之间存在显而易见的矛盾,而大众的力量与团结应该由这个行动来决定。用你们的话讲,遇上一位伟大的王侯纯属偶然;但信赖一个哪怕由正人君子组成的议会简直是发疯。眼下法国就发了疯。唉!你们和我一样对此深信不疑。如果所有和你们一样诚实的人给自己周围树立榜样,如果所有智者的手扶起伟大的灵魂共和国的祭坛,把人类引上正路的唯一教会的祭坛,那么在法国将重现我们的父辈创造的奇迹。”
“有什么办法呢,神甫先生,”杰拉尔说,“如果同您讲话必须坦白,那么我视信仰为自欺欺人的谎言,视希望为对未来捏造的谎言,把您的慈善看作为了吃果酱才变乖的小孩子的把戏。”
“可是希望给我们催眠时,先生,”格拉斯兰太太说,“我们睡得很安稳。”
听到这句话,鲁博欲言又止,格罗斯泰特和神甫递了一个眼色,对此话表示支持。
“难道这是我们的错,”克卢齐埃说,“如果耶稣基督没来得及按照他的道德建立一个政府,象摩西和孔子这两位人类最伟大的立法者所做的那样?犹太人和中国人的确存在,尽管前者散居全球,后者作为民族与世隔绝。”
“啊!你们给我的活儿真不少,”神甫天真地叫道,“但我会获胜的,我要叫你们全皈依教门!……你们与信仰的距离没有你们想象的那样远。真理潜伏在谎言后面,你们朝前走一步,再回过头来!”
神甫喊声一落,谈话改换了题目。
次日,格罗斯泰特先生动身前向韦萝妮克许诺,她的计划一有实现的可能,他便与她携手合作;格拉斯兰太太和杰拉尔骑马相送,直到蒙泰涅克公路和波尔多-里昂公路的交叉处才与他分手。工程师急于察看地形,韦萝妮克巴不得早些领他去看,两人在头天便筹划好这次出游。与善良的老人道别后,他们策马在广袤的平原上驰骋,沿山麓从通往城堡的斜坡直抵裸岩峰。工程师认出法拉贝什提到的那段岩层,仿佛是山岗的最后一层地基。倘若把水引开,不再堵塞大自然亲自开凿的坚不可摧的沟渠,然后把填满沟渠的泥土清除干净,这条比平原高出大约十法尺的长长的天沟将为灌溉带来便利。估算加布河的水量,查明河谷谷壁是否不会让水流失,这是头一项,也是仅有的一项关键性的工作。
韦萝妮克给法拉贝什一匹马,要他陪伴工程师,并向她汇报观察到的一切细节。经过几天的考察,杰拉尔发现两道平行山脉的基础虽然构成不同,但相当牢固,存得住水。次年一月份,阴雨连绵,他估算出流经加布河的水量。这些水加上可引入激流的三条泉水,足以灌溉比蒙泰涅克平原大两倍的土地。加布河水坝,把水从三个小河谷引入平原必不可少的工程和建筑,大概花不到六万法郎,因为工程师在市镇公地上发现了一个石灰石矿,可以提供廉价石灰,森林就在近旁,石头、木料不费分文,也无需运输。在加布河干枯无水、唯一适宜施工的时节到来之前,可以进行必要的采购和准备工作,保证这一重大工程的迅速进展。但据杰拉尔估计,平原的整治至少要花费二十万法郎,播种与植树还不包括在内。平原将划分成一个个方块,每块二百五十阿尔邦,土地无需开垦,但得清除掉最大的石块。挖土工将要挖许多条沟,铺上石子防水流失,并按人们的意志改变水的流向。这项工程需要踏实的工人积极而尽责的臂膀。平原连成一片,地面无遮无挡;水流落差十法尺,可以随意分配;获得最佳农业成果的条件样样俱备,为伦巴第带来骄傲和财富的片片翠绿草地将展现在人们眼前。杰拉尔从他原先任职的地方请来一位经验丰富的老监工,名叫弗雷斯坎。
格拉斯兰太太于是致书格罗斯泰特,向他商借二十五万法郎,以她认购的公债作保,按杰拉尔的计算,这笔公债抵押六年,足以偿还本息。借款事宜于三月份办妥。杰拉尔在监工弗雷斯坎的帮助下制订好全部计划,平地、探查、观测和预算也告完成。筹划浩大工程的消息在远近一带传开,穷苦百姓精神振奋。不知疲倦的法拉贝什,科洛拉,克卢齐埃,蒙泰涅克镇长,鲁博,所有关心本地或格拉斯兰太太的人,为工程挑选工人,报告有资格受雇的贫民的姓名。杰拉尔为自己和格罗斯泰特购置了蒙泰涅克公路另一侧的一千阿尔邦土地。监工弗雷斯坎也买了五百阿尔邦,并且接来了妻儿。
一八三三年四月初,格罗斯泰特来蒙泰涅克看杰拉尔购置的地,但决定他此行的主要原因是把格拉斯兰太太日夜盼望的卡特琳娜·居里厄送来,她已从巴黎乘驿车抵达利摩日。
格拉斯兰太太正准备动身去教堂。博内先生要做一台弥撒,祈求上苍为即将破土的工程祝福。去望弥撒的有全体工人,妇女和儿童。
“这是您的被保护人,”老人说,把一位体衰气虚、约莫三十岁的女人介绍给韦萝妮克。
“您是卡特琳娜·居里厄?”格拉斯兰太太问她。
“是的,太太。”
韦萝妮克把卡特琳娜打量了片刻。这个姑娘身材挺高,体态匀称,皮肤白皙,面部线条极其柔和,与美丽的浅灰色眼睛十分相配。脸庞轮廓和额头的造型呈现出高贵的气派,既威严,又纯朴,这在年方二八的农村少女中时有所见,她们娇美如花,但由于田间的劳作,操持不完的家务,风吹日晒,缺乏保养,这些鲜花凋谢的速度快得骇人。她的态度透着农村姑娘特有的落落大方,在巴黎无意间养成的习惯又给她的举止增添了妩媚。倘若留在科雷兹省,卡特琳娜当然早已皱纹满面,形容憔悴,往日娇艳的面色变黑;但巴黎使她脸色苍白,为她保持了美貌;疾病、劳累和忧伤,给了她郁郁寡欢的神秘禀赋和生活近似畜类的穷苦乡下人所缺少的隐秘思绪。她的打扮更与农妇不同,充满巴黎的情趣,那是一切女子,哪怕最不爱俏的女子都会迅速养成的。她不知自己命运如何,又无法对格拉斯兰太太作出判断,因此显得挺羞怯。
“您一直爱着法拉贝什吗?”韦萝妮克乘格罗斯泰特离开片刻问她道。
“是的,太太,”她红着脸回答。
“您在他服刑期间给他寄去一千法郎,为什么他出狱时不来找他呢?您是不是厌恶他了?象对母亲一样对我说吧。当时您是否担心他完全变坏,不再要你了?”
“不,太太;那时我不会读也不会写,正侍候一位好挑剔的老妇人,她病倒了,夜间要人看护,我只得守着她。虽然我估计雅克刑满释放的时刻快到了,但是这位太太死后我才得以离开巴黎,我尽心尽力照顾她和她的利益,但她什么也没给我留下。熬夜和操劳使我得了病,我想治好病再回来。我用光了积蓄,只得决定进圣路易医院,现在我已痊愈出院。”
“好,我的孩子,”格拉斯兰太太说,这个如此简单的解释令她感动,“现在告诉我你为什么突然撇下父母,留下孩子,不捎一点消息,也不托人写封信……”
卡特琳娜哭了。
“太太,”她说,韦萝妮克握了握她的手,叫她放了心,“我不知道是不是做错了,但当初我没有力量留在家乡。我不怀疑自己,但我怀疑别人,我怕闲言碎语,恶意中伤。只要雅克在这儿有危险,我对他是有用的,但他走了,我感到失去了力量:一个姑娘带着孩子,还没有丈夫!最坏的女人也比我强啊!如果我听见别人对邦雅曼或他父亲说长道短,我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我会自杀,会变成疯子。父母发火时有可能责备我,我性子急,忍受不了争吵和辱骂,可我是个温和的人!我受到狠狠的惩罚,因为我见不到孩子,但是没有一天我不想他!我希望被人遗忘,而我的确被人忘了。谁也不再想我。大家以为我死了,但是有多少次我想抛开一切来这儿过一天,看看我的小孩。”
“您的小孩,喏,我的孩子,那不是他吗!”
卡特琳娜瞥见了邦雅曼,象发高烧似的直打冷战。
“邦雅曼,”格拉斯兰太太说,“来拥抱你母亲。”
“我母亲?”邦雅曼惊叫道。他扑过去搂住卡特琳娜的脖颈,她狂热地用力抱住他。但孩子挣脱出来,嚷着跑开了:
“我去找他来。”
卡特琳娜支持不住,格拉斯兰太太扶她坐下,这时她看见了博内先生,忏悔师向她投来窥破心迹的锐利目光,她的脸不禁红了。
“我希望,神甫先生,”她颤抖着对他说,“您尽快为卡特琳娜和法拉贝什主持婚礼。我的孩子,您不认识博内先生了吗?他将告诉您,法拉贝什回来后品行端正,受到全体乡亲的尊敬。如果说世上有一处地方,你们在那儿可以幸福地生活并得到尊重,那就是蒙泰涅克。靠上帝的帮助,你们会在这儿发家致富,你们将做我的佃户。法拉贝什已经恢复了公民权。”
“这一切全是真的,我的孩子,”神甫说。
这时,法拉贝什被儿子拖来了;面对卡特琳娜和格拉斯兰太太,他脸色苍白,一言不发。他猜到其中一位为此善举做了多少积极的努力,另一位因为没有来忍受了多少痛苦。韦萝妮克带走了神甫,神甫呢,也想带她离开。两人一走到旁人听不见他们谈话的地方,博内先生便目不转睛地望着他的忏悔者,她脸红了,象犯了罪似的垂下眼睛。
“您在贬低善的价值,”他严厉地对她说。
“怎么?”她抬起头答道。
“行善,”博内先生接着说,“是一种激情,它高于爱情,太太,正如人类之高于人。而这一切不能单凭德行的力量、德行的纯朴来实现。您从人类的崇高颠峰跌进对一个人的崇拜之中!您对法拉贝什和卡特琳娜所发的善心包含着一些回忆和私心杂念,因而在上帝眼中变得一无可取。魔鬼在您心上扎了一枪,您自己把它拔出来吧。别这样让您的行为失去价值。对自己做的好事超然不知,是人类行为的最大恩泽,您究竟做得到做不到?”
格拉斯兰太太转过身去擦眼睛,眼泪告诉神甫,他的手指正在她心中搜寻未曾愈合的伤口,而他的话触到了某个流血的痛点。法拉贝什、卡特琳娜和邦雅曼走来感谢他们的恩人;但她示意要他们走开,让她单独和博内先生在一起。
“您看我伤了他们的心,”她指着这几个悲伤的人对他说,心肠软的神甫于是示意叫他们回来。“祝你们生活美满,”她对他们说:“这儿是巴黎警察局长的命令,它使你恢复了全部公民权,并给你免除了辱没人格的种种手续,”她补充说,把拿在手里的一张纸递给法拉贝什。
法拉贝什毕恭毕敬地吻了韦萝妮克的手,用既温柔顺从,又平静忠诚,任什么也改变不了的眼神望着她,犹如忠实的狗望着它的主人。
“虽说雅克受了苦,太太,”卡特琳娜说,美丽的眼睛露出笑意,“但我希望能够给他的幸福和他受的苦难一般多;因为,不管他做了什么,他的心地并不坏。”
格拉斯兰太太背过脸去,这个家庭其乐融融的样子似乎令她心碎,博内先生离开她去了教堂,她挽着格罗斯泰特的胳膊拖着脚步也朝教堂走去。
午餐后,大家去出席开工仪式,蒙泰涅克的全体长者也来观看。格罗斯泰特先生和博内先生一左一右立于韦萝妮克身边,他们从城堡林荫道的斜坡上看清了首先开挖、用来存放石头的四条路的布局。五名挖土工把好土抛到田埂上,清理出一块十八法尺宽——每条路的宽度——的场地。每一边有四个男人忙着挖沟,也把好土扔到田里,培成陡坡状。他们身后,两个男人在逐渐向前延伸的陡坡上刨坑植树。每块场地上,三十名强壮的穷汉,二十名妇女,四十名姑娘或儿童,总共九十人,正在捡石头,几个工人沿着陡坡测量每个小组捡拾的数量。各项工作齐头并进,进展迅速,经过挑选的工人们干劲十足。格罗斯泰特答应给格拉斯兰太太送树苗来,再为她向朋友们讨一些。如此大面积植树,城堡的苗圃当然不敷需要。这一天城堡将举行盛大晚宴,黄昏时,法拉贝什求见格拉斯兰太太。
“太太,”与卡特琳娜一起前来的法拉贝什对她说,“您好心答应让我当城堡的佃农,您这样照顾我,用意是给我一个致富的机会;但卡特琳娜对我们的未来有些考虑,我特来向您禀报。如果我发了财,会招人忌妒,很快有人说闲话,给我惹来麻烦,我会怕他们,卡特琳娜也永远不得安宁;总之,我们不宜与人为邻。我来只是求您租给我们位于加布河口靠市镇公地的土地,和裸岩峰后山的一小片树林。七月前后,您在那儿将有许多工人,因此在山丘上选有利位置造一座庄园费不了多少事。我们在那儿会很幸福。我要把盖潘叫来。可怜的刑满释放犯将不知疲倦地干活,说不定我会给他成亲。我儿子不是二流子,谁也不会来死盯住我们看,我们将在这一小方土地上定居,实现我为您创办一座了不起的农庄的雄心壮志。另外,我建议让卡特琳娜的一位表兄给您的大农庄当佃农,他有家产,比我更有能力开动农庄这部大机器。如果上帝保佑您的事业成功,再过五年,您正在开垦的平原上将有五、六千头有角牲畜或马匹,当然需要一位精明、内行的人。”
格拉斯兰太太承认法拉贝什的请求入情入理,便一口应允。
自平原工程动工以来,格拉斯兰太太过起有规律的乡村生活。早上,她去望弥撒,照料她宠爱的儿子,来看望她的工人们。晚餐后,她在位于钟楼二层的小客厅里接待蒙泰涅克的朋友。她教会鲁博、克卢齐埃和神甫打惠斯特牌,杰拉尔原先就会玩。打完牌,九点前后,大家各自回家。在温馨的生活中,唯一的大事是浩大工程每一部分的顺利完工。六月,加布激流干枯无水,杰拉尔先生在护林人的房子里安顿下来,法拉贝什已请人造好了他的加布庄园。五十名泥瓦匠从巴黎返回后,在离地面十二法尺深的混凝土地基上修了一道二十法尺厚的墙,把两座山连接起来。墙大约高六十法尺,越往上越矮,到顶部只剩下十法尺。靠峡谷那边,杰拉尔倚墙筑了一道底部宽十二法尺的混凝土斜坡。在公地那边,一道同样的、覆盖着几法尺厚腐植土的斜坡支撑着这个河水冲不垮的巨大建筑物。工程师在适宜的高度开了一条溢洪道,以防出现雨水过多的情况。每座山上,砖石工程一直推进到凝灰岩和花岗岩层,以免水从侧面找到任何出口。这座坝于八月中旬竣工。与此同时,杰拉尔在三个主要小河谷里开了三条渠,没有一条超出他所做的预算,因而城堡的农庄得以完工。由弗雷斯坎领导的平原灌溉工程与平原那边群山脚下大自然开凿的渠道相通,从渠道又分出条条小灌溉渠。铺了大量碎石的沟渠装配上闸门,以便把平原的水位保持在适当高度。
每个礼拜天望完弥撒后,韦萝妮克、工程师、神甫、医生和镇长从园林下山观看水的流势。一八三三至一八三四年的冬季雨水极多。引向激流的三条泉水和雨水把加布河谷变成三口池塘,颇有预见地被置于不同高度,以便为大旱之年蓄水。河谷开阔处,杰拉尔把几座小丘隔成小岛,岛上遍植各类树木。这项大工程完全改变了当地的景观;但要看到它真正的面貌,还需等上五、六年。“原来这里光秃秃的,”法拉贝什常说,“太太刚刚给它披上新装。”
自发生这些巨变以来,远近一带都把韦萝妮克称作太太。
一八三四年六月,雨停了,人们在播撒了草种的牧场上试行灌溉,受到滋润的嫩绿草地与意大利玛尔西提①和瑞士牧场一样质量上乘。仿效伦巴第农庄的浇灌系统同样滋润了平坦如毡的土地。雪中的硝石溶于水中,对草的质量可能大有裨益。工程师希望出产的牧草与瑞士的类似,众所周知,这一物产是瑞士取之不尽的财源。路边种植的树木吸饱了留在沟里的水,长势迅速。一八三八年,格拉斯兰太太在蒙泰涅克创业后五年,世世代代视为贫瘠不堪的荒芜平原一片碧绿,出产丰盛,全部种上了作物。杰拉尔在平原上建起五座农庄,——城堡的大农庄不包括在内——每座占地一千阿尔邦。杰拉尔、格罗斯泰特和弗雷斯坎的农庄接受格拉斯兰太太地产内过剩的水,是按同一方案建造,并用同样的方法进行管理的。杰拉尔在自己的田产上造了一幢漂亮的小楼。工程全部完工后,蒙泰涅克镇长鲃然提出辞呈,镇民们接受他的建议,推举杰拉尔为新镇长。
①指意大利米兰地区人工浇灌的牧场,一八三七年二月巴尔扎克赴威尼斯时曾前去参观。
一八四○年,蒙泰涅克首批牛群运往巴黎市场,为此举办了野外联欢会。平原上的农庄饲养大牲畜和马匹,因为清理地面时普遍发现了七寸厚的腐植土,年年的落叶,在牧场吃草的牲畜的粪便,尤其是加布池塘含有的雪水,不断给它增加肥力。这一年,格拉斯兰太太认为应该给她十一岁的儿子请一位家庭教师;她不愿意离开他,又希望他成为有文化的人。博内先生给神学院去了信。格拉斯兰太太也向新近上任的杜泰依大主教诉说了自己的愿望和难处。挑选一个至少要在城堡生活九年的人是件严肃的大事。杰拉尔已经毛遂自荐给他朋友弗朗西斯演示数学;但他不可能代替一名家庭教师,格拉斯兰太太感到身体日益虚弱,因此要做出的抉择更令她惊恐不安。她心爱的蒙泰涅克越繁荣兴旺,她越加紧生活中秘密的苦修。一直与她通信的杜泰依大人给她找到了她所要的人。大主教从他的教区派来一位二十五岁的年轻教师,名叫吕番,他生就一副搞个别教育的头脑;知识广博;心灵极其敏感,但不排斥指导儿童必不可少的严厉。在他身上,虔诚对科学丝毫无碍;而且,他很有耐心,长得一表人材。“这是我送给你的好礼物,亲爱的女儿,”高级教士写道:“这个年轻人有资格教育一位王子;我指望你对他格外优遇,因为他将是你儿子的神师。”
格拉斯兰太太忠实的朋友们非常喜欢吕番先生,他的到来丝毫没有搅乱簇拥在这个偶像周围的人各自与她的亲密关系,他们个个怀着近乎忌妒的心理占去她的每寸光阴。
一八四三年,蒙泰涅克鲃鲃向荣,超出了人们的一切期望。加布农庄与平原的农庄竞相媲美,城堡农庄作出全面改善的榜样。其他五座农庄当年的总收益为六万法郎,每一座的累进地租到第十二个年头将达三万法郎。佃户们开始采摘他们本人和格拉斯兰太太用牺牲换来的果实,已有能力改良平原上的牧场,引种不怕干旱的优质牧草。加布农庄兴高采烈地偿付了第一笔四千法郎地租。这一年,蒙泰涅克有个人在县城与利摩日之间赶起了驿车,每天一个来回。克卢齐埃先生的侄子卖掉他的录事职位,获准开办一间公证人事务所。
当局任命弗雷斯坎当乡税务员。新任公证人在上蒙泰涅克给自己盖了一所漂亮房子,在房前屋后遍植桑树,并当上了杰拉尔的助理。巨大的成功给工程师壮了胆,他酝酿了一个计划,要使格拉斯兰太太变为巨富,这年她赎回了为清偿借款抵押出去的公债。他想给小河开条渠,让加布河过量的水注入小河。这条渠将与维埃纳河接通,为开发占地二万阿尔邦的蒙泰涅克大森林创造条件,森林得到科洛拉的精心养护,但由于运输工具不足,尚未有任何收益。做二十年的规划,每年可采伐一千阿尔邦,把珍贵的建筑木材运往利摩日。这正是格拉斯兰的打算。当年他对神甫有关平原的种种计划充耳不闻,却一心一意想给小河开渠引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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