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韦萝妮克踏入坟墓
 




  翌年年初,格拉斯兰太太虽然举止从容,朋友们仍然在她身上发现了死期临近的种种先兆。对鲁博的一切责备,对洞若观火的人最巧妙的问题,韦萝妮克的回答只有一个:她身体好极了。到了春天,她去视察森林、农庄、美丽的牧场,表现出孩童般的快乐,这在她正是不祥之兆。

  由于不得不从加布河水坝至蒙泰涅克园林沿科雷兹山岗的山麓筑一道混凝土小墙,杰拉尔打算把蒙泰涅克森林圈进墙内,与园林连成一片。格拉斯兰太太每年拨款三万法郎兴建这项工程,它至少需要七年,建成之后,这座美丽的森林将免交当局对私人无围墙树林的管理费。加布河谷的三口池塘到那时将纳入园林之内。人们骄傲地把这些池塘称为湖,每个湖里都有一座岛。这一年,杰拉尔征得格罗斯泰特同意,为格拉斯兰太太准备了一件意想不到的生日礼物。他在最大的岛,即第二座岛上建造了一幢外表颇为土气,内部却十分雅致的小静庐。前银行家参与了这项阴谋,合作者还有法拉贝什、弗雷斯坎、克卢齐埃的侄子和蒙泰涅克的大部分财主。格罗斯泰特给静庐送去一套漂亮的家具。模仿沃韦①式样的钟楼在景色中显得十分可爱。法拉贝什和盖潘在蒙泰涅克木匠的帮助下,在冬天悄悄造好了六条小船——每口池塘两条——,并给船涂上油漆,安装好帆缆索具。

  五月十五日这天,格拉斯兰太太请朋友们用过午餐,然后他们领她穿过五年来被杰拉尔象建筑师和博物学家一样精心修整、变得美丽如画的园林,朝加布河谷的漂亮牧场走去,那儿第一口湖的湖边漂着两只小船。这个牧场有几条清亮的溪水浇灌,位于成阶梯状排列的秀丽小山谷的底部,加布河谷的谷口。树林经过巧妙的开发,或连成一片,苍葱翠郁,或疏密有致,悦人眼目,它环抱着牧场,带来一股愉悦心灵的孤寂气氛。杰拉尔一丝不苟地在一个山丘上重新建起位于布里格②公路上、受到一切游人赞美的锡永③山谷的木屋,作为城堡的牛圈和乳品厂。从回廊看得到工程师创造的景致,它在湖光水色中堪与瑞士最秀丽的风景胜地媲美。这一天风和日丽。蓝天上,万里无云;地面上,美丽的五月呈现出千娇百媚的姿态。湖畔栽种的树木已有十年树龄:垂柳、山毛榉、桤木、梣木、荷兰白皮树、意大利杨、弗吉尼亚杨、白色和粉红色的荆棘、刺槐、枫树,株株都是上好砧木,按地形与树貌排列,枝叶间水汽氤氲,宛若轻烟。无波的水面,清可鉴人,如天空一般宁静,森林高大的丛丛绿树倒映于水中,清朗的空气里清晰地显出树梢的剪影,与下方裹在漂亮薄纱中的小树林相映成趣。湖泊被坚固的围堤隔开,有如三面银光闪闪的明镜,悦耳动听的流水从一个湖飞泻到另一个湖。循围堤可从此岸抵达彼岸,而无需绕过峡谷。从木屋的通道口看得见白垩质的贫瘠公地的荒原,从最高一层阳台望去,宛若一片汪洋大海,与湖泊和两岸青翠欲滴的自然景物恰成对照。韦萝妮克看到朋友们快乐地向她伸出手,扶她登上最大的一条小船,她热泪盈眶,无言地任人把小船划到第一道围堤。正当她上堤准备乘第二条船时,她看见了庐舍和与全家坐在一条长凳上的格罗斯泰特。

  ①瑞士莱芒湖畔的城市。

  ②③布里格和锡永均为瑞士城市。

  “难道他们希望我惋惜人生吗?”她对神甫说。

  “我们希望您不要死,”克卢齐埃回答。

  “人死是不能复生的,”她反驳道。

  博内先生朝他的忏悔者投去严厉的一眼,使她不禁自省。

  “请让我关心您的健康吧,”鲁博用柔和的声音对她祈求道,“我有把握为本乡保住它的荣耀的化身,为我们的全体朋友保住他们共同生活的纽带。”

  韦萝妮克垂下头,杰拉尔缓缓朝湖心岛划去,这是三个湖当中最宽阔的一个,溢满的第一个湖哗哗的流水声从远处传来,给美妙的景色添了一副歌喉。

  “你们要我与令人心醉的大自然告别是很有道理的,”她看见株株树木枝繁叶茂、湖岸掩映其中的美景时说道。

  朋友们闷声不响,以示他们不敢苟同,博内先生又朝韦萝妮克望了一眼,她轻盈地跳上岸,装出快活的神气,不再闷闷不乐。她重新尽起城堡女主人之谊,亲切地接待宾客,格罗斯泰特一家在她身上又认出了当年那位美貌的格拉斯兰太太。“她肯定还能活下去!”她母亲俯在他耳边说。在这个美好的节庆之日,在这片仅靠大自然提供的资源创造的佳色美景之中,似乎什么也伤害不了韦萝妮克,然而她却受了致命的一击。众人应于九点前后经过牧场往回返,牧场的条条道路与英国或意大利的公路一样美,令工程师十分骄傲。清理平原时堆在道边的大量石块为精心养路提供了条件,五年来道路几乎铺满了碎石。车辆停在平原那边最后一个小山谷的谷口,裸岩峰山麓近旁。套车的牲口全是在蒙泰涅克饲养的第一批可以出售的马。种马场场长为城堡马厩训练了十来匹,试马也是庆祝生日的一个节目。格罗斯泰特送给格拉斯兰太太一辆敞篷四轮马车,驾车的四匹最俊美的马套着简单的鞍辔,用前蹄踢着镫子。晚餐后,这群快活的人到一座小木亭里喝咖啡,亭子按博斯普鲁斯海峡两岸的一种亭子仿造而成,位于岛的尖端,从那里可以俯瞰最后一口池塘。护林人科洛拉不能胜任蒙泰涅克护林队长的重任,由法拉贝什接替,他的房子和法拉贝什经过修缮的旧居成为园林中的一景。尽头的加布河大坝使人们的视线驻留在一大片葳蕤葱郁、鲃鲃向荣的草木之间。

  从那儿,格拉斯兰太太似乎看见他儿子弗朗西斯在法拉贝什培育的苗圃附近;她用眼光搜寻他,却没有找到。吕番先生指给她看,她儿子正沿着湖畔与格罗斯泰特的几个曾孙玩耍。韦萝妮克担心发生意外。她不听任何人劝阻,走下亭子,跳上一只小艇,让人划到围堤靠了岸,跑去找儿子。出了这件小事,大家决定动身。德高望重的高祖父格罗斯泰特第一个提议到顺着起伏的山势环绕另外两口湖的清幽小径上散步。格拉斯兰太太远远瞥见一个戴孝的女子把弗朗西斯抱在怀里。从她帽子的形状和衣服的式样看,大概是位异域女子。韦萝妮克胆战心惊,呼唤儿子回来。

  “这女人是谁?”她问孩子们,“为什么弗朗西斯离开你们了?”

  “这位太太叫了他的名字,”一个小姑娘说。

  这时,走在大伙前面的索维亚妈妈和杰拉尔来到跟前。

  “这女人是谁,亲爱的孩子?”格拉斯兰太太问弗朗西斯。

  “我不认识她,”孩子说,“但是只有你和姥姥才这样拥抱我。她哭了,”他贴在母亲耳边说。

  “要不要去追她?”杰拉尔说。

  “不,”格拉斯兰太太一反常态,粗暴地回答他道。

  杰拉尔领着孩子们赶到众人前面去,让索维亚妈妈、格拉斯兰太太和弗朗西斯单独待在一起,这一体贴的举动很受韦萝妮克赏识。

  “她对你说了什么?”索维亚妈妈问外孙。

  “我不知道,她讲的不是法语。”

  “你什么也没听见?”韦萝妮克说。

  “啊!她说了好几遍dearbrother,所以我记住了。”

  韦萝妮克挽起母亲的胳臂,握着儿子的手;但走了几步便没了力气。

  “她怎么了?出了什么事?”大家问索维亚妈妈。

  “噢!我女儿生命有危险,”奥弗涅老妪用深沉的喉音说。

  格拉斯兰太太被抬上车;她叫阿莉娜带着弗朗西斯上车,并指名要杰拉尔陪伴她。

  “我想您去过英国吧?”她清醒过来后问他道,“您懂英语。dearbrother是什么意思?”

  “这谁不知道?”杰拉尔喊道。“它的意思是:亲爱的兄弟!”

  韦萝妮克向阿莉娜和索维亚妈妈递了一个眼色,使她俩浑身颤栗;但她们克制住了激动的情绪。全体观看车队出发的人欢快的叫声,牧场夕照的壮丽图景,马匹雄健的步伐,后面车上友人的笑声,骑马跟车的人们坐骑的奔驰,这一切都未使格拉斯兰太太脱离麻木的状态;母亲催车夫快马加鞭,他们的马车第一个抵达城堡。待大伙儿聚到一起时,他们得知韦萝妮克紧闭房门,谁也不想见。

  “我担心,”杰拉尔对朋友们说,“格拉斯兰太太受了致命的打击……”

  “在哪儿?怎么受的?”众人纷纷问他。

  “在心里,”杰拉尔答道。

  两天后,鲁博动身去了巴黎;他发现格拉斯兰太太病势危险,为了救她的命,他去求巴黎最优秀的医生给他指点和援助。韦萝妮克为摆脱恳求她治病的母亲和阿莉娜的纠缠才见了鲁博一面:她感到受了致命的打击。她拒绝见博内先生,叫人告诉他为时尚早。从利摩日来给她做生日的全体朋友都想留在她身边,她请他们原谅不能尽地主之谊;她渴望在最深沉的孤寂中只身独处。鲁博突然动身后,蒙泰涅克城堡的客人们也返回利摩日,他们绝望多于沮丧,因为格罗斯泰特带来的人个个崇拜韦萝妮克。对酿成这场不可思议的大祸的事件,大家纷纷做了各种猜测。

  格罗斯泰特人口众多的家庭动身两天后,阿莉娜把卡特琳娜引进格拉斯兰太太的套房。法拉贝什的老婆看到女主人的面孔几乎变得不成样子,这一骤然的变化惊得她一步动弹不得。

  “上帝啊!太太,”她叫道,“这可怜的姑娘作了什么孽啊!如果我们早有所料,法拉贝什和我决不会接待她;她刚听说太太病了,派我来告诉索维亚太太想与她谈谈。”

  “在这儿!”韦萝妮克叫道,“她到底在哪儿?”

  “我丈夫带她去了木屋。”

  “很好,”格拉斯兰太太答道,“你走吧,叫法拉贝什也离开。通知这位太太我母亲将去看她,请她等一等。”

  夜幕降临,韦萝妮克让母亲扶着,缓缓穿过园林,一直走到木屋。月色皎洁,空气和暖,两个女子显然十分激动,似乎从大自然中得到鼓舞。索维亚妈妈不时停下来让女儿休息,韦萝妮克痛苦得心如刀绞,将近午夜才走到从树林通到斜坡草地的小径,草地上木屋的屋顶银光闪闪。月亮的清辉给平静的水面涂上一层珠玑的色彩。深夜细微的响动在寂静中显得如此洪亮,组成美妙悦耳的和声。韦萝妮克在木屋的长凳上坐下,置身于繁星璀璨的美丽夜色中。两个嗓音的窃窃私语,两个离得尚远的人踩在细沙上的脚步声从水面传来,水在寂静中传播声音和在波平浪静时映现物体一样逼真。韦萝妮克从柔声细语中辨识出神甫的嗓音,教士长袍的窸窸窣窣和想必是一条女人绸裙的摩擦声。

  “咱们进去吧,”她对母亲说。

  索维亚妈妈和韦萝妮克在准备作牛圈用的矮屋的一个食槽上坐了下来。

  “孩子,”神甫正说着,“我不责备您,您是可以原谅的,但您可能闯下了无法补救的大祸,因为她是本地的灵魂。”

  “噢!先生,我今晚就走,”异域女子答道,“但我可以告诉您,再次离开故乡无异于死。如果我在既无希望、又无信仰和仁爱的可怕的纽约和美国多待上一天,我早就无疾而亡了。我在那儿呼吸的空气使我胸部作痛,吃的食物失去了营养,我看上去生气勃勃,身体康健,实际上生命垂危。我一踏上轮船便不再感到痛苦:我以为到了法国。噢!先生,我眼看着母亲和一个嫂嫂悲伤而死,最后,我爷爷塔士隆和奶奶也死了,他们死了,亲爱的博内先生,尽管塔士隆屯百业兴旺,前所未有。是的,我父亲在俄亥俄州建立了一个村庄。这个村庄几乎变成一座城市,属下的土地三分之一由我家耕种,我家始终受到上帝的庇佑:作物生长良好,产品量大质优,我们有了钱。我们盖了一座天主教堂,这个城市信仰天主教,我们不能容忍那儿有别的宗教信仰,而且我们希望以自己的榜样让周围的成千个教派改宗。在这个重钱重利、心灵冷酷的凄凉国家,真正的宗教只获得少数人支持。然而,我宁肯回去死掉,也不愿意给我们亲爱的弗朗西斯的母亲带来哪怕最小的伤害,最轻的痛苦。不过,博内先生,请在今夜领我去神甫住宅,让我在他的墓前祈祷,我是被它吸引到这儿来的;我离他的安息地越近,越感到自己判若两人。不,我没想到在这儿会如此幸福!……”

  “好吧,”神甫说,“咱们去吧。倘若有一天您回乡不会带来麻烦,我将写信给您,德妮丝;但这次重访故乡也许能使您留在那边,不再痛苦……”

  “离开现今如此美丽的故乡!您看看格拉斯兰太太使加布河发生的变化!”她指着月色溶溶的湖面说。“所有这些产业终究是属于我们亲爱的弗朗西斯的!”

  “您别走,德妮丝,”格拉斯兰太太出现在牛圈门口说。

  冉-弗朗索瓦·塔士隆的妹妹一见和她说话的幽灵,禁不住合拢起双手。此刻,在月光下,苍白的韦萝妮克象影子似的显现于牛圈门口的黑暗中,一双眼睛亮晶晶的,如同两颗星星。

  “不,我的孩子,别离开您千里迢迢重新回到的故乡,您在这儿会幸福的,除非上帝拒绝协助我建立功业,恐怕就是他派您来的吧!”

  她执起惊讶的德妮丝的手,领她沿一条小径朝湖对岸走去,留下母亲和神甫,两人在长凳上坐下。

  “她想干什么,就随她去吧,”索维亚妈妈说。

  过了片刻,韦萝妮克一个人回来了,母亲和神甫把她送回城堡。她大概想好了一个不愿透露的计划,因为地方上谁也没见到德妮丝,也没听到谈论她。格拉斯兰太太上了床,从此卧床不起;她的健康每况愈下,有好几次试图去园林散步却起不来,她好象很恼火。不过,这一幕发生后过了几天,时值六月初,她在一天早上极为勉强地起了床,坚持象过节一样穿戴打扮好;她请杰拉尔搀住她的胳膊——朋友们日日都来探问她的病情;听阿莉娜说女主人想散步,大家都赶到城堡来了。格拉斯兰太太聚集起来的全部气力在这次散步中消耗殆尽。她以最大的毅力完成了自己的计划,但引起的反应不堪设想。

  “咱们单独去木屋吧,”她有点卖弄风情地望着杰拉尔,用温柔的声音对他说。“这是我最后一次偷闲,因为昨夜我梦见医生们来了。”

  “您想看看您的树林?”杰拉尔说。

  “最后一次,”她又说:“但是,”她的声音充满暗示,“我要在那儿向您提出离奇的建议。”

  她步行到第二个湖,强迫杰拉尔与她一起登舟。工程师十分惊奇她走这样一段路程,待他荡起双桨,她指了指庐舍作为此行的目的地。

  “我的朋友,”她久久地凝望着天空,水面,丘陵,湖畔,然后对他说,“我要向您提出最奇特的请求;但我相信您是听我话的。”

  “事事都听,因为我肯定您事事都替人着想,”他叫道。

  “我想给您成亲,”她答道,“您将了却一个确信使您得到幸福的垂危者的心愿。”

  “我太丑了,”工程师说。

  “女方很俊,年纪轻轻,她想在蒙泰涅克生活,如果您娶她,您将帮助我愉快地捱过临终的时刻。她的品质不成问题,我给您的是一位出类拔萃的女子;说到风度、年轻和美貌,那是一看便知的,我们这就去庐舍看她。回来后,您再认真地对我说是或否。”

  听了这段推心置腹的话,工程师加快划桨,引得格拉斯兰太太莞尔一笑。避开众人目光住在静庐的德妮丝认出了格拉斯兰太太,赶忙把门打开。韦萝妮克和杰拉尔走了进来。可怜的姑娘与工程师打了个照面,不禁羞红了脸,德妮丝的美貌令他惊喜不已。

  “居里厄姑娘对您照顾得还周到吗?”韦萝妮克问她道。

  “您看,太太,”她指着午餐说。

  “这位是我和您谈过的杰拉尔先生,”韦萝妮克又道,“他将做我儿子的监护人,我死后,你们要一起待在城堡,直到他成年。”

  “噢!太太,您别这么说。”

  “可是您看看我,孩子,”她对德妮丝说,热泪立即涌入姑娘的眼眶。“她从纽约来,”她对杰拉尔说。

  她用这个方式给一对人牵上线。杰拉尔向德妮丝提了几个问题,韦萝妮克留下他俩谈话,自己去观看加布河的最后一口湖。六时前后,杰拉尔和韦萝妮克乘船返回木屋。

  “怎么样?”她望着朋友说。

  “一言为定。”

  “虽然您没有偏见,”她又说,“但是您应当知道这可怜的孩子是在何种严峻的情势下被迫离乡背井,又因思乡心切回到此地的。”

  “犯了过失?”

  “噢!不,”韦萝妮克说,“那样我会把她介绍给您吗?她是一个死在断头台上的工人的妹妹……”

  “啊!塔士隆,”他接口说,“谋杀潘格雷老爹的凶手……”

  “对,她是杀人犯的妹妹,”格拉斯兰太太带着极大的嘲弄重复道,“您可以收回刚才的诺言。”

  她话未说完,杰拉尔便不得不把她抱到木屋的长凳上,过了片刻她才恢复知觉。她睁开眼睛,发现杰拉尔跪在她脚边,对她说:“我娶德妮丝!”

  格拉斯兰太太扶起杰拉尔,捧住他的头,在额角上吻了一下;见他奇怪这一感谢的表示,韦萝妮克握住他的手,对他说:“您不久便会知道这个谜底了。咱们想法子回到平台去找朋友们吧;天不早了,我很虚弱,不过我要远远地向这块心爱的平原诀别!”

  尽管白天暑热难当,但卢瓦尔河盆地下过暴雨,空气渐渐转凉。这一年,欧洲和法国的部分地区遭到暴风雨的袭击,利穆赞却得以幸免。此时,碧空如洗,肉眼看得见天边任何微小的细节。劳动者从田野收工归来,热闹起来的镇上各种压低的声响组成的美妙齐奏难以用言语形容。要绘声绘色地表现这个场面,既需要一位大风景画家,又需要一位人像画家。在大自然和人的慵懒中不是的确存在着奇怪的、难以言传的默契吗?三伏天变温的暑气和稀薄的空气赋予生物发出的任何微小声响以全部的蕴涵。女人们坐在门口等常常把孩子们也带回家的丈夫,她们絮絮叨叨地聊着,仍然干着活。屋顶冒出一天最后一餐的炊烟,这是农民们最快活的一餐:吃完倒头便睡。此时的动作表露出结束一天工作的人们幸福而平静的思绪。阵阵歌声传来,其特征当然与晨歌不同。在这点上,村民们与鸟类相仿,鸟儿夜晚的啁啾与凌晨的鸣叫毫无相似之处。整个自然界唱起休憩的礼赞,正如它在旭日东升时咏唱欢乐的颂歌。生物最微小的活动似乎涂抹上乡野夕照悦目调和的色彩,这些色彩使铺路的细沙显出平和的特征。倘若有人胆敢否认这个时辰——一天中最美好的时辰——的影响,鲜花会改变他的看法,散发出最沁人心脾的芬芳将他陶醉,并让这花香与最温柔的虫鸣和情意绵绵的鸟语交织成一片。

  镇外平原上纵横交错的灌木丛蒙上了一层细密轻柔的水气。绿林成荫的省级公路从大牧场中间穿过,杨树、刺槐和臭椿等距离混合栽种,株株挺拔茁壮,已经投下绿荫。牧场上,一眼望不到边的良种牲口群,或散放,或成群,有的在反刍,有的还在吃草。男人、女人和孩子正在结束农村最好看的活计——收割草料。夜晚的空气,在随着暴风雨骤然而至的凉爽中跃动,送来一阵割下的青草和打成捆的干草养分丰富的清香。在美丽的全景中,任何细微的变化都看得一清二楚:有些人担心暴风雨将至,忙不迭地把干草堆成垛,翻晒草料的女人举着满叉的干草往垛前跑,有些人在扎捆的人中间装车,远处有些人仍在刈草,一些女人在翻晒剖面线似的割倒在牧场上的长溜儿青草,还有些女人匆匆忙忙地码垛。传来玩耍者的笑声,夹杂着在干草堆上你推我挤的孩子们的尖叫。可以分辨出粉红、大红或蓝色的裙子,方围巾,裸露的大腿,一个个戴着阔边粗草帽的女人们的胳膊,和几乎全着白色长裤的男人们的衬衣。夕阳的余晖照出几长溜儿栽在沟沿上的杨树间的浮尘,这些排水沟把平原分成大小不等的草地,东一堆、西一群的马匹、大车、男人、女人、儿童和牲口沐浴在阳光下。放牛娃和牧羊女吹起土制号角召唤牲口,开始集中畜群。这个场面既喧闹,又寂静,奇异的对照只会使从未领略过乡村壮丽景色的人吃惊。一列列载着青饲料的大车从镇子两边络绎不绝地驶过。这个场面有种说不出的令人麻木的韵味。

  韦萝妮克静默地走着,夹在杰拉尔和神甫中间,来到平台、神甫住宅和教堂下方层层房舍间的一条乡村马路的路口,——从那儿可以俯视蒙泰涅克的主要街道——杰拉尔和博内先生瞥见女人、男人、孩子,总之一群群的人都把眼睛转向他们,尤其目送着格拉斯兰太太。他们的态度表露了多少柔情,多少感激!韦萝妮克承载着何等的祝福!他们怀着何等至诚的关切凝望着地方上这三位恩人!在夜晚的一切歌声中人们又添上一曲感激的礼赞。格拉斯兰太太一边走,一边目不转睛地望着长长的大片青葱翠绿的田野,她最心爱的作品。教士和镇长却不住地瞅着脚下的人群,这些人的表情不可能被误解,它流露出悲伤,忧郁,夹杂着希冀的惋惜。蒙泰涅克无人不知本乡的女恩人病入膏肓,鲁博先生已到巴黎去请医生。方圆十法里之内,在每个市集上,农民们都向蒙泰涅克的乡亲打听:“你们的城里太太身体如何?”死亡的巨大意念笼罩着远近一带,在这幅乡野的图景中盘旋。远处牧场上,不止一个磨长柄镰刀的割草工,不止一个胳膊支在干草叉上的姑娘,不止一个站在草垛高处的佃农,在瞥见格拉斯兰太太时,无不若有所思,审视着这位高贵的妇人,科雷兹省的光荣,从亲眼所见中寻找吉祥的征兆,或怀着使他们顾不上干活的感情望着她赞叹不已。“她在散步,她的健康好转了!”这句简单之至的话挂在人人嘴边。格拉斯兰太太的母亲坐在空心铁长椅上观察女儿的一举一动,这把长椅是韦萝妮克让人摆在平台一端的角隅里的,从那儿透过栏杆可以俯视公墓;她望着女儿走动,几颗泪珠在眼眶里打转。她了解这股超出常人的勇气作了怎样的努力,深知韦萝妮克此刻已在忍受可怕的临终痛苦,以坚忍不拔的毅力坚持挺立着。几乎是红色的泪水顺着七旬老人晒得黧黑、布满皱纹的脸庞往下淌,羊皮纸似的面皮好象不会在任何激动情绪的重压下弯折,这泪水引得坐在吕番先生膝上的小格拉斯兰流下了眼泪。

  “你怎么了,孩子?”家庭教师急切地问他。

  “我姥姥哭了,”他答道。

  吕番先生两眼一直盯着朝他们走来的格拉斯兰太太,这时望了索维亚妈妈一眼,看到这张沾满泪水、痛苦得发呆的古罗马妇人般苍老的脸,他心头猛然一震。

  “太太,为什么您不阻止她出门呢?”家庭教师对这位因无声的痛楚变得威严神圣的老母亲说。

  正当韦萝妮克袅袅婷婷,庄重地移步前来时,索维亚妈妈为女儿将先她而去悲痛欲绝,不由吐露出令人好奇的许多事的内情。

  “穿着可憎的苦衣走路,”她叫道,“鬃毛每时每刻扎着她的皮肉!”

  对韦萝妮克优雅轻盈的步态不能不动心的年轻人,听了这话后汗毛直竖,想到灵魂不得不持续不断地赢得对肉体骇人听闻的支配,他浑身颤栗不已。此时此刻,在身段、举止、步态上最负盛名的巴黎女子或许也会败在韦萝妮克手下。

  “她穿苦衣已有十三年,是给小孩断奶后穿上身的,”老太太指着小格拉斯兰说。“她在此地创造了奇迹;但如果大家了解她的生活,恐怕会封她为圣人。自从她来到此地,谁也没见过她吃东西,您知道为什么吗?阿莉娜每天三次给她送去一块放在一大罐炉灰上的干面包,和一盘白水煮的蔬菜,红陶土的盘子和狗食盆一般无二!是啊,给本乡带来生气的人就是这样进食的,她跪在鬃毛苦衣的衣边上祈祷。她说没有这些苦行,就不会露出您见到的笑脸。我对您讲这件事,”老太太低声又道,“是为了让您告诉鲁博先生去巴黎请的医生。如果阻止我女儿继续苦修,说不定她还有救,尽管死神的手已举到她的头顶。您看!啊!我若不是个坚强的人,十五年来怎能顶得住这一切!”

  老妪拿起外孙的手,举起来摩挲着自己的额头和双颊,仿佛从这只孩童的手上渗出恢复元气的香脂;接着,她给这只手充满疼爱的一吻,其中的奥妙只有做祖母和母亲的知道。这时韦萝妮克由克卢齐埃、神甫和杰拉尔陪着走到离长椅几步远的地方。她在落日的柔光中焕发出惨不忍睹的美貌。发黄的额头上长长的皱纹如层云密布,一条挨着一条,透露出纷乱心绪中有一个固定不变的念头。她的面孔毫无血色,刷白刷白的,是不见阳光的植物那种暗绿无光的白色;面部线条瘦削而不生硬,脸上带着精神痛楚引起的肉体巨痛的痕迹。她用肉体去斗灵魂,又用灵魂去斗肉体。她的身体完全毁了,与过去相比如同老妪和当姑娘时的肖像一样判若两人。两眼火辣辣的表情显露出基督徒的意志对躯体施加的淫威,把躯体降低到宗教指定的地位。这个女子的灵魂拖着肉体,正如市俗诗歌中的阿喀琉斯拖着赫克托耳①;灵魂扬扬得意地在布满石子的生活道路上滚动肉体,让它在天国的耶路撒冷周围转了十五年,灵魂希望不靠欺骗,而是在凯旋的喝采声中进入耶路撒冷。在干旱贫瘠的非洲沙漠里生活过的隐遁者中,还从来没有一个比韦萝妮克更能控制自己的七情六欲,她置身于这座富丽堂皇的城堡中间,这块景色柔媚、给人以快感的富庶之地,受到这片一望无际的大森林的保护,科学接过摩西的宝杖,让森林喷涌出使远近一带富足、兴旺和幸福的泉水。她凝望着十二年辛劳不辍的结果——一个超凡出众的男子也可引以自豪的作品——,表情十分谦和,那是邦托尔莫笔下抚摸天堂独角兽的基督教贞洁女神崇高面孔上的表情。②两个同伴见虔诚的女城堡主目光停留在昔日寸草不生,如今肥沃丰腴的广袤平原上,没有打扰她的沉默,她双臂交叉在胸前,边走边盯着大路与天际的相接处。

  ①见荷马史诗《伊利昂纪》。阿开亚部族中最勇猛的首领阿喀琉斯在与特洛亚人的战斗中杀死了特洛亚城主将赫克托耳,并带走了他的尸体。

  ②邦托尔莫(1494—1557),意大利画家,他并未画过这类画。另一名意大利画家多米尼坎(1581—1641)曾创作过一幅表现一位女子坐着抚摸独角兽——贞洁的象征——的画,巴尔扎克可能把这幅画误认为邦托尔莫的作品。

  蓦地,她在离母亲两步远的地方停下来,母亲正象基督之母望着背负十字架的儿子一样凝视着她,她举起手,指了指蒙泰涅克的道路与大路的交叉点。

  “你们看见了吗,”她微笑道,“那辆套着四匹驿马的敞篷四轮马车?那是鲁博先生回来了。我们很快就会知道我还可以活多少小时。”

  “小时!”杰拉尔说。

  “我不是告诉过您这是我最后一次散步吗?”她反驳杰拉尔道。“我不是最后一次来凝望这片辉煌灿烂的美景吗?”她轮流指着此刻全体居民聚集在教堂广场上的小镇,和沐浴在落日余晖中的美丽牧场。“啊!”她又说,“让我把保全我们收成的奇特的天气安排视为上帝的祝福吧。在我们周围,风景、雨水、冰雹、闪电肆虐不止,毫不留情。百姓们这样想,我为什么不仿效他们?我多么需要在这中间为我闭眼后的处境寻到好兆头啊!”孩子站起来,拿起母亲的手放在自己头发上。这个动人心弦的举动使韦萝妮克柔肠百结,她抓住儿子,用超出常人的力量将他举起,让他坐在自己的左臂上,仿佛他还在吃奶,她拥抱了他,对他说:“我的儿,你看见这片土地了吗?你长大成人后,要继续母亲的事业。”

  “有少数生性坚强、得天独厚的人,敢于直面死亡,与它展开长久的搏斗,表现出令人惊叹的勇气与机智;您让我看到这个可怖的场面,太太,”神甫嗓音凝重地说,“但,或许您对我们缺乏怜悯,至少要让我们希望您弄错了。上帝将允许您完成已经开始的一切。”

  “一切都是通过你们做的,朋友们,”她说,“过去我对你们有些用,如今不行了。我们周围满眼翠绿,在这儿只有我的心一片荒芜。您知道,亲爱的神甫,我只能在那里找到宁静和宽恕……”

  她朝公墓伸出手。自她抵达那日在这个地点晕倒以来,还从未说过这么多的话。神甫凝神注视他的忏悔者,多年窥破她内心的习惯使他明白这段朴素的话是他的又一胜利。韦萝妮克一定下了狠心才用一句言简意赅的话打破了十二年的沉默。因此神甫作了一个习惯性的充满热忱的动作,双手合十,怀着深沉肃穆的感情望着这个相聚一堂的家庭,它的一切秘密全藏在他心里。杰拉尔大概觉得宁静和宽恕这些字眼十分古怪,惊得愣住了。吕番先生两眼盯住韦萝妮克,好似傻了一样。这时四轮马车风驰电掣,飞速从树木间穿过。

  “他们是五个!”神甫说,他看见了乘客,点了点人数。

  “五个!”杰拉尔又说,“五个人难道比两个人知道的多?”

  “啊!”格拉斯兰太太靠在神甫的胳臂上叫道,“检察长在里面!他来这儿做什么?”

  “还有格罗斯泰特爷爷,”小格拉斯兰嚷道。

  “太太,”神甫搀扶着格拉斯兰太太朝远处走了几步,说道,“拿出勇气来,别失了您的身分!”

  “他想干什么?”她答道,一边走过去倚在栏杆上。“母亲!”索维亚老妈妈跑了过来,动作的敏捷与年龄极不相称。“我又要见到他了,”她说。

  “既然他和格罗斯泰特先生一道来,”神甫说,“恐怕他没有恶意。”

  “啊!先生,我女儿快死了,”索维亚妈妈见这些话使女儿面容大变,叫了起来。“她的心脏承受得住如此残忍的感情冲动吗?格罗斯泰特先生一直没让这个人见韦萝妮克。”

  格拉斯兰太太脸涨得通红。

  “这么说您非常恨他?”博内长老问他的女忏悔者。

  “她离开利摩日是为了不让全利摩日了解她的秘密,”索维亚妈妈说,格拉斯兰太太已然走了样的面容变得很快,令她惊恐不已。

  “您没看出他将毒化我最后剩下的几个小时吗?我应该只想到苍天,他却把我钉在尘世,”韦萝妮克叫道。

  神甫又挽起格拉斯兰太太的胳臂,强拉着她走了几步;待周围没有旁人时,他凝视着她,朝她投去天使般的目光,他常用这种目光抚平内心最剧烈的冲动。

  “既然如此,”他对她说,“作为您的忏悔师,我命令您接待他,和蔼亲热地对待他,脱去这件愤怒的外衣,象上帝将宽恕您一样宽恕他。我以为这颗灵魂得到了净化,原来它还残留着激情。在悔罪的祭坛上烧掉最后这粒香吧,否则您身上的一切都是骗人的假象。”

  “原先还需要作此努力,现在不必了,”她擦拭着眼睛回答道。“魔鬼曾盘踞在我这颗心的最后一道褶裥里,大概是上帝让德·格朗维尔先生起念到这儿来的。上帝还要敲打我多少次呢?”她叫道。

  她停下脚步好象要做默祷,然后朝索维亚妈妈走来,低声对她说:“亲爱的母亲,请您对检察长先生温和亲切一些。”

  奥弗涅老妪不禁打了个寒战。

  “没希望了,”她抓住神甫的手说。

  这时,四轮马车随着驿夫的鞭响爬上了斜坡;栅栏门大开,车子进入院内,乘客们立即来到平台。他们是前来向加布里埃尔·德·拉斯蒂涅大人授任主教职的声名赫赫的杜泰依大主教、检察长、格罗斯泰特先生和鲁博先生,他挽着巴黎最著名的医生之一,荷拉斯·毕安训的胳臂。

  “欢迎你们,”韦萝妮克对来客们说。“尤其是您,”她又说,向检察长伸出手,并握了握他伸给她的手。

  格罗斯泰特先生、大主教和索维亚妈妈惊讶万分,顾不得老年人特有的谨言慎行,三个人面面相觑……

  “我原指望大人,”德·格朗维尔先生答道,“和我的朋友格罗斯泰特先生从中斡旋,以便获准得到您的接待。不再见上您一面,我会抑郁终生。”

  “我感谢把您带到这儿来的人,”她答道,十五年来第一次望着德·格朗维尔伯爵,“有很长时间我对您耿耿于怀,但我承认我对您的感情是不公正的,如果您在蒙泰涅克一直呆到后天,就会知道其中的原因。”她转向荷拉斯·毕安训,向他施礼道,“先生大概将证实我的担心。——是上帝派您来的,大人,”她躬身对大主教说。“看在我们老交情的份上,您不会拒绝在我临终的时刻陪伴我的。爱过我,在生活中支持过我的人全在我身边,这是何等的恩典啊!”

  说到爱这个字眼,她风雅而关切地转向德·格朗维尔先生,这个亲热的表示使他感动得热泪盈眶。众人缄口不语。两位医生纳闷,这女子究竟靠什么魔法忍着痛楚站在那里。另外三位惊恐地看到疾病在她身上引起的变化,只用眼神交流着思想。

  “请允许我,”她带着平素的妩媚说,“和这几位先生离开,事情刻不容缓。”

  她向全体客人行礼,然后挽着两位医生的胳臂朝城堡走去,步履的吃力和缓慢表明大难将至。

  “博内先生,”大主教望着神甫说,“您创造了奇迹。”

  “不是我,是上帝,大人!”他答道。

  “听说她生命垂危,”格罗斯泰特先生喊道,“可是她已经死了,只剩下灵气……”

  “灵魂,”杰拉尔先生说。

  “她始终未变,”检察长嚷道。

  “她和古代的斯多葛派①一样坚忍不拔,”家庭教师说。

  ①指信仰斯多葛哲学的人,该哲学兴盛于古希腊和罗马时期,提倡坚忍淡泊,强调义务、公正和道德价值。

  大家默不作声地沿着栏杆边走边看残阳似火,红光四射的景致。

  “十三年前我来过此地,”大主教指着蒙泰涅克肥沃的平原、峡谷和高山说,“这个奇迹对于我来说和适才目睹的奇迹一样不同寻常;你们怎么让格拉斯兰太太站着呢?她该躺着才是。”

  “她原来躺着,”索维亚妈妈说。“她卧床十天,想起来最后一次看看家乡。”

  “我理解她希望向她的作品诀别,”德·格朗维尔先生说,“但是她有可能在这个平台上断气。”

  “鲁博先生嘱咐我们不要拂她的心意,”索维亚妈妈说。

  “真是不可思议!”大主教嚷道,目光不住地在景物上游弋。“她在荒漠上播下了种子!但我们知道,先生,”他望着杰拉尔补了一句,“您的学识和工作起了大作用。”

  “我们不过是她的工人,”镇长回答道,“是啊,我们动的是手,她动的是脑!”

  索维亚妈妈离开众人去打听巴黎的医生作了什么决定。

  “我们必须拿出英雄的气概,”检察长对大主教和神甫说,“才能眼睁睁地看着她死。”

  “是的,”格罗斯泰特先生说,“但对这样一位友人,大家理当尽心尽力。”

  这几个忧心忡忡的人来回转了几圈,见格拉斯兰太太的两个佃农朝他们走来,两人自称受全镇委派而来,镇上人人心情沉痛,急于了解巴黎医生下的判决。

  “正在诊断,我们还一无所知,朋友们,”大主教回答他们道。

  这时鲁博先生跑来了,急促的脚步加快了每个人的脚步。

  “怎么样?”镇长问他。

  “她活不了四十八小时了,”鲁博先生答道,“我不在时,病情急转直下;毕安训先生不明白她怎么还能走路。这种罕见的现象总是由精神亢奋引起的。因此,先生们,”医生对大主教和神甫说,“她是你们的了,科学已无能为力,我那位著名的同行认为你们勉强来得及举行仪式。”

  “咱们去做三天赎罪祈祷,”神甫边离开边对教友们说。

  “阁下大概肯赏脸主持临终圣事吧。”

  大主教低下头,一句话也说不出,眼里噙满泪水。大家坐下来,支着臂肘,倚着栏杆,沉浸在各自的思绪中。从教堂传来几阵凄凉的钟声,这时又响起全体居民朝教堂门廊急奔的脚步声。从博内先生花园的树木间透出香烛的微光,歌声骤然而起。黄昏微弱的红光笼罩着田野,鸟儿全都停止了鸣唱,只有雨蛙发出清亮忧郁的长音。

  “去尽我的义务吧,”大主教说,他步履缓慢,似乎疲惫不堪。

  诊断在城堡的大客厅里进行。这间宽阔的大厅与一个陈设着红缎面家具的华美房间相通,讲究排场的格拉斯兰当年在此把金融家的豪华大大炫示了一番。十四年中韦萝妮克进来不到六次,几个大套房对她毫无用处,她从不在里面会客;但适才她为履行最后的义务和制服她最后的反叛付出的努力使她精疲力竭,无法上楼到自己房间。名医执起病人的手号脉时,向鲁博先生丢了一个眼色;两人抬起她,抱到房里的床上。阿莉娜猛地打开了门。和所有灵床一样,这张床没铺褥单,两位医生把格拉斯兰太太放到红缎床罩上,让她平躺在上面。鲁博打开窗户,推开百叶窗唤人。仆役们和索维亚妈妈闻声赶来。人们点燃了枝形大烛台上发黄的蜡烛。

  “命中注定,”垂危女子微笑着说,“我的死将是一个基督徒的灵魂应该有的死:它是一个节日!”诊病时,她又说:

  “检察长先生尽了职,那时我就要死了,他推了我一把……”

  老母望着女儿,把一根手指放在唇边。“母亲,我要说,”韦萝妮克回答她道,“看!这一切全是上帝的旨意:我就要在一个红房间里断气了。”

  索维亚妈妈听了这话心惊肉跳,走了出去:“阿莉娜,”她道,“她说了,她说了!”

  “啊!太太神智不清了,”送褥单来的忠实女仆喊道,“太太,去找神甫先生吧。”

  “得把你女主人的衣服脱下来,”毕安训对进来的女仆说。

  “这可不容易,太太套着鬃毛苦衣。”

  “怎么!在十九世纪,”名医叫道,“还实行这样骇人听闻的苦修!”

  “格拉斯兰太太从来不准我给她的胃做扪诊,”鲁博先生说。“我对她病情的了解,全靠观察她的气色,号脉,向她母亲和贴身女仆打听情况。”

  大家把韦萝妮克放到长沙发上,为她铺好放在房间尽头的灵床。医生们低声交谈着。索维亚妈妈和阿莉娜铺好了床。

  两个奥弗涅女人的脸难看得吓人,一个念头使她们心如刀割:我们最后一次给她铺床,她就要死在这儿了!诊断的时间不长。首先,毕安训要求阿莉娜和索维亚妈妈不顾病人反对,强行割断鬃毛苦衣,给病人穿上一件衬衣。两位医生去客厅等她们采取行动。待阿莉娜捧着那件裹在毛巾里的可怕的赎罪工具进来对他们说:“太太遍体鳞伤!”时,两位大夫回到了房间。

  “您的意志比拿破仑的还要坚强,太太,”毕安训向韦萝妮克询问了几句,并得到她清晰的回答后说,“您在患病后期仍然神智健全,机能未衰,皇上却丧失了他的光芒四射的睿智。根据我对您的了解,我应该把实情告诉您。”

  “我祈求您告诉我,”她说,“您能估计出我还剩下多少气力,我需要全部生命力再活几个小时。”

  “现在只想想拯救您的灵魂吧,”毕安训说。

  “如果上帝大发慈悲让我默默无闻地死去,”她含着天仙般的微笑答道,“请相信这个恩典对教会的荣耀大有好处。我需要机智来实现上帝的一个思想,而拿破仑实现的是他整个的命运。”

  两位医生听着格拉斯兰太太象在沙龙里一样侃侃而谈,吃惊地面面相觑。

  “啊!即将为我治好病的医生来了,”她见大主教进来时说道。

  她并足气力坐起来,温文尔雅地向毕安训先生行礼,请求他为刚给她带来的喜讯接受金钱以外的酬谢;她和母亲耳语了几句,母亲带医生走了;然后,她把大主教一直留到神甫到来,并表示希望休息一下。阿莉娜留下看护女主人。午夜,格拉斯兰太太醒来,要见大主教和神甫,贴身女仆指给她看两人正在为她祈祷。她示意母亲和女仆走开,又打招呼让两位教士来到她床头。

  “大人,还有您,神甫先生,我要告诉你们的事你们全知道,大人,您第一个扫视了我的良心,几乎窥破了我的全部过去,您的隐约所见对您已经足够。我的忏悔师,这位上天派到我身边的天使,知道得更多:我不得不向他坦白了一切。你们的智力受到教会精神的点拨,我想请教你们,我应如何象真正的基督徒一样离开人世。你们是严峻圣洁的人,倘若上天肯原谅一个有罪灵魂的最完全、最深刻的悔恨,你们认为我是否尽到了在尘世的一切义务了呢?”

  “是的,”大主教说,“是的,我的女儿。”

  “不,长老,不,”她挺直身子,目光炯炯地说。“离这儿几步远有座坟,里面长眠着一个顶着十恶不赦罪名的不幸的人。在这所豪华的住宅里有个享有仁爱贤淑美名的女人。这女人受到祝福!那可怜的青年遭人诅咒!罪犯备受非难,我得到普遍的尊重;我是罪魁祸首,他是为我赢得极大荣耀和感激的善行的主要推动者;我欺诈行骗赫赫有功,他守口如瓶蒙冤受辱!我将在几个小时后死去,看到全乡为我哭泣,全省颂扬我的善举,我的虔诚,我的美德;他却在辱骂声中死去,眼见百姓们怀着对杀人凶手的仇恨跑来!你们,我的审判官,你们心慈手软,但我听见心里有个蛮横的声音不让我有片刻安宁。啊!上帝的手,比你们的手重,天天敲打我,仿佛在警告我罪孽尚未赎清。我的过失要公开坦白才可补赎。他呢,他是幸福的!作为罪犯,他面对苍天大地蒙垢含辱而死。我呢,我欺骗了人间司法,如今还在欺骗世人。任何敬意都是对我的痛斥,任何赞扬都烧灼着我的心。一个声音向我喊道:‘招!’你们没看出,检察长的到来正是与这个声音相契的天条?”

  两位教士,教会之长和卑微的本堂神甫,这两个出类拔萃的人垂着眼帘,静默无语。罪人的伟大和顺从使审判官心潮起伏,无法宣判。

  “我的孩子,”大主教抬起倍受虔诚生活的苦行磨练的俊美头颅,顿了一下说,“你越过了教会的戒律。教会的光荣在于使教条顺应每一时代的风尚,因为教会注定要历经千秋万代,与人类共存亡。根据它的决定,秘密忏悔取代了公开忏悔。这一取代已成新律。你忍受的痛苦已经够了。安心地死吧:上帝听见了你的声音。”

  “可是女罪人的心愿难道不符合早期教会的律法?这个教会送上天的圣徒、殉道者和忏悔师与苍穹的星辰一样多。”她言辞激烈地接着说。“你们互相忏悔吧,这是谁写的?不正是救世主最接近的弟子吗?请让我双膝下跪,公开忏悔我的耻辱吧。这将纠正我对世人,对因为我的过失而逃亡异乡、几乎灭绝的家庭犯下的过错。世人应当了解我行善不是奉献,而是还债。今后,在我身后,万一有什么蛛丝马迹扯下遮盖我的骗人面纱怎么办?……啊!这个念头加快了我临终时刻的到来。”

  “我看这话里有些盘算,我的孩子,”大主教正颜厉色地说。“你心里还有十分强烈的激情,我以为熄灭了的激情是……”

  “噢!我向您起誓,大人,”她打断高级教士的话,两眼吓得发直,“我的心已经净化,一个悔改的有罪女子的心可能得到的净化:我一心一意只想着上帝。”

  “大人,让天国的司法去裁决吧,”神甫用动情的声音说。

  “四年来我一直反对这个想法,我和我的忏悔者之间仅有的争论就是由这个想法引起的。我窥探到这颗灵魂的深处,尘世在那里已无任何权利。如果说十五年的哭泣、呻吟和忏悔与两人共同的过失有关,请别以为这经年累月、刻骨铭心的愧疚中有一丝一毫的快感。回忆的火焰早已不和最炽热的悔罪的火焰一起燃烧。是啊,那么多的泪水浇灭了熊熊大火。我担保,”他把手伸到格拉斯兰太太头上,两眼湿润地说,“我担保这颗大天使般的灵魂洁白无瑕。况且,我在这个愿望中隐约看到向一个不在场的家庭谢罪的想法,上帝似乎通过一个天意昭昭的事件给这个家庭派来了代表。”

  韦萝妮克执起神甫颤抖的手,在上面吻了一下。

  “您常常待我十分严厉,亲爱的神师,但此刻我发现您把使徒的温和藏在了何处!您呢,”她望着大主教说,“您这位天国一隅的最高首脑,请在这屈辱的时刻扶我一把。我匍伏在地时还是最要不得的女子,您扶我起身时已得到宽恕,说不定能与未曾失足的女子平起平坐。”

  大主教默不作声,想必在权衡他那双鹰眼注意到的各种因素。

  “大人,”神甫于是说道,“宗教遭受了沉重的打击。过失的重大和悔恨的深切要求恢复旧的习俗,难道这不是人们将感激我们的一个胜利吗?”

  “别人会说我们是宗教狂!说这个残酷的场面是我们要求的。”大主教又陷入了沉思。

  这时,荷拉斯·毕安训和鲁博敲门走进来。门开时,韦萝妮克瞥见母亲、儿子和全体仆役正在祈祷。邻近两个堂区的神甫已来协助博内先生,或许也是来向大主教致意,法国全体教士一致举荐他任红衣主教,希望红衣主教团得到他那真正法国教会式的出众才智的开导。荷拉斯·毕安训准备返回巴黎;他来向生命垂危的女子道别,并感谢她的慷慨酬劳。

  他缓步走来,从两位教士的态度上猜到是心灵的创伤造成了肉体的创伤。他拿起韦萝妮克的手放在床上,为她号脉。最深沉的寂静,乡村夏夜的寂静,使这一场面显得庄严肃穆。大客厅的两扇门敞开着,里面灯火辉煌,为一小群跪着祈祷的人和两位坐着读日课经的教士照明。身着紫袍的高级教士、本堂神甫以及两位医学界人士分立于华丽的灵床两侧。

  “她至死心神都不安定!”荷拉斯·毕安训说,他和所有才华横溢的人一样,往往说出与其目睹的场面同样伟大的话。

  大主教站起来,好似给内心的冲动推了一下;他叫上博内先生朝门口走去,他们穿过房间,客厅,走到平台上,散了一会儿步。两人讨论了这个属于教会戒规的问题后正待回屋,鲁博迎着他们走来。

  “毕安训先生派我来叫你们抓紧时间,格拉斯兰太太奄奄一息,处在有别于过度的病痛的骚动中。”

  大主教加快脚步,进屋时向焦虑地望着他的格拉斯兰太太说:“你将如愿以偿!”

  一直为女病人按脉的毕安训不禁做了个惊讶的动作,朝鲁博和两位教士瞥了一眼。

  “大人,这副躯体已不受我们管辖,您的话能起死回生,简直是个奇迹。”

  “太太早就只剩下一缕香魂啦!”鲁博说,韦萝妮克看了他一眼以示感谢。

  这时,一丝流露出幸福的微笑使她的面孔重现了十八岁时天真无邪的神情,这幸福产生于彻底悔罪的思绪。铭刻在吓人的皱纹里的一切骚动,灰暗的面色,白里透青的麻点,曾几何时使这张面孔在仅仅表露痛苦时美得可怕的各个细节,总之面容的各种蜕变全消失了;大家觉得韦萝妮克一直戴着一副假面具,现在这副面具掉了下来。令人赞叹的现象最后一次发生,这女子的面孔通过这个现象解释自己的一生和感情。她身上的一切都得到净化,清明豁亮,脸上似有身边守护天使们明晃晃的利剑的反光。她恢复了利摩日称她为美丽的格拉斯兰太太时的模样。上帝的爱比罪恶的爱表现得更加强烈,一个在过去突出了生命的力量,另一个正在排除死亡的一切衰退。大家听见一声压抑的叫喊;索维亚妈妈出现了,她一步跳到床前,说道:“我到底又见到我的孩子啦!”老妪说出我的孩子这两个词时的表情令人如此深切地回想起稚子的天真未凿,以致这壮丽的死亡场景的目击者个个扭过头去掩饰心中的激动。名医执起格拉斯兰太太的手吻了一下,然后走了。他的车子在乡野的寂静中隆隆作响,告诉人们保住地方上的灵魂已毫无希望。大主教,本堂神甫,医生,所有感到疲惫的人都离开稍事休息,格拉斯兰太太也睡了几个钟头。她在黎明时醒来,要人打开窗户。她想看到最后一次旭日东升。

  上午十时,大主教身着主教服来到格拉斯兰太太的房间。

  高级教士和博内先生对这位女子无比信赖,对她的坦白不应超出的界限未做任何叮嘱。韦萝妮克发现除蒙泰涅克教堂的教士外,邻近市镇的教士们也来了。大主教将由四位神甫协助。格拉斯兰太太献给她心爱堂区的华美装饰物为这个仪式大添光彩。八名唱诗班的儿童身着红白两色衣,分两行从床前一直排到客厅,每人举着一个韦萝妮克从巴黎买来的硕大的镀金青铜烛台,两位白发苍苍的圣器室管理人举着教堂的十字架和堂口旗,立于讲经台两侧。人们不辞辛苦,从圣器室搬出木祭台置于察厅门边,将它装点整饰一番,好让大主教在那里做弥撒。教会只赐给王室人员的这种种关怀令格拉斯兰太太感动。通饭厅的两扇门敞开着,她看见城堡底层挤满了大部分居民。这个女子的朋友们考虑得十分周全,占据客厅的全是她家的仆役。朋友们和谨慎牢靠的人聚集在最前面,她房间的门前。格罗斯泰特、德·格朗维尔、鲁博、杰拉尔、克卢齐埃、吕番诸位先生位于第一排。他们都将起身站立,以免悔罪女子的声音被他们之外的人听到。有个情况对垂危女子十分有利:朋友们的哭声盖住了她的坦白。打头的两位叫人看到一幅惨不忍睹的景象。第一位是德妮丝·塔士隆;她的象教友派一般朴素的异域服装让村里可能瞥见她的人认不出她来;但对另一个人,她是难以忘怀的相识,她的出现有如一道骇人的光。检察长影影绰绰看到了真相;他在格拉斯兰太太身边扮演的角色已经被他揣摸透了。身为十九世纪之子,法官受宗教问题的牵制比别人要小,他内心恐惧万分,因为这时他得以端详审理塔士隆案件期间韦萝妮克在格拉斯兰公馆内心生活的惨剧。这个悲惨的时期整个浮现在他的回忆里,被索维亚老太太的一双眼睛照亮,这双眼睛冒着仇恨的怒火,落在他身上犹如两股熔化的铅水;老妪站在离他十步远的地方,对他毫不原谅。这个人类司法的代表浑身一阵颤栗。他面色苍白,心头挨了一击,不敢投眼看床,他热恋过的女子躺在床上,在死神手下面无人色,为了制服弥留这头猛兽,正从她的大过中汲取力量;韦萝妮克瘦削的侧影,雪白地映衬在红锦缎上,令他头晕目眩。弥撒于十一时开始。维泽的本堂神甫诵读完使徒书信,大主教脱下祭披,在门口就位。

  “集合在此出席我们即将为这家的女主人举行临终傅礼的基督徒们,”他说,“你们与教会一起祈祷,为她向上帝求情,并使她得到永福,你们须知,倘若她不当众忏悔她的最大过失以警世人,她自以为是没有资格在这临终的时刻接受临终圣体的。我们曾抵制过她的虔诚愿望,虽然这种忏悔行为在基督教发端之时长期相沿为习;但这可怜的女人告诉我们此举是为本堂区的一个不幸的孩子恢复名誉,因此我们任其遵循悔过的启示。”

  大主教带着打动人心的教士的尊严讲完这番话,然后转过身来给韦萝妮克让位。垂危女子出现了,老母和本堂神甫扶着她,这是两个伟大的、令人尊敬的形象:她的肉身不正得之于母性,灵魂不正得之于她的精神之母教会吗?她双膝跪在一个坐垫上,双手合十,凝神默想片刻,在心中向自天而降的某个源泉汲取讲话的力量。此刻,寂静有股说不出来的可怕气氛。谁也不敢瞧邻人一眼。所有的人全垂着眼帘。可是当韦萝妮克抬起眼睛时,她遇到了检察长的目光,这张发白的面孔上的表情使她涨红了脸。

  “我不会安宁地死去,”韦萝妮克用异样的声音说道,“假若我不纠正正在听我讲话的你们当中的每一个人可能对我产生的错误印象。你们应认识到我是个大罪人,她请求你们为她祈祷,并争取通过当众坦白过失得到宽恕。这个过失严重之至,带来了致命的后果,或许任何赎罪的苦行都补赎不了。但是我在人间受到的屈辱越大,在我心向往之的天国担心承受的天怒恐怕就越小。我的父亲对我十分信赖,将近二十年前,把本堂区的一个孩子托给我照顾,他看出这孩子力求上进,天资聪颖,品德出众。这孩子就是不幸的冉-弗朗索瓦·塔士隆,从此他对我象对恩人一样眷恋。我对他的情意如何变成了罪恶的感情?我以为这不必解释。或许人们将看到,支配我们在尘世行动的最纯洁的感情,由于闻所未闻的牺牲,由于我们的脆弱,由于许多似可减轻我的过失的原因,不知不觉改变了原来的倾向。但即使最高尚的情意充当了我的帮凶,难道我的罪过就小一些吗?我宁可承认,以我的教养和社会地位而言,我可以自认比父亲托付给我的孩子高出一等,我们女性与生俱来的敏感将我与他分开,但我不幸倾听了恶魔的声音。不久后我对这年轻人的感情大大超出了母爱,对他不露声色、体贴入微的仰慕动了心。惟有他第一个认识到我的真正价值。或许我自己被一些可憎的盘算迷住了心窍:我想到一切全受之于我的孩子口会多么紧,而且我们虽然生来平等,但偶然把我们置于悬殊的地位。最后,我用乐善好施的美名和吃斋诵经的功德为自己的行为打掩护。唉!我把自己的情欲藏在祭坛的阴影中,这恐怕是我最大的过错之一。最高洁的行动,我对母亲的爱,在众多的迷途之人中我的诚挚真心的虔敬行为,全被我用来促成疯狂情欲的可鄙胜利,成为捆缚我的一根根绳索。正在听我讲话的我热爱的可怜母亲,长期被蒙在鼓里,是罪恶的无辜同谋。当她睁开眼睛,生米已煮成熟饭,她只得在为母的心里寻找保持缄默的力量。她的沉默因而变成了最高尚的德行。她对女儿的爱战胜了她对上帝的爱。啊!我庄严地替她揭下戴在她头上的沉甸甸的面纱。她将襟怀坦白地度过余生。愿她的母性不受任何指责,愿她的高尚圣洁、德高望重的老年大放光彩,并脱下间接触到奇耻大辱的指环!……”

  说到这儿,哭声把韦萝妮克的话打断了片刻;阿莉娜给她吸了嗅盐。

  “连最后一次服侍我的忠心耿耿的女仆,我也不配接受她对我的好意,至少她佯装不知她所知道的事;但她了解我用苦行摧残犯了罪过的肉体的内情。我受到尘世可怕逻辑的驱使,现在请求世人原谅我欺骗了他们。冉-弗朗索瓦·塔士隆的罪过没有社会认为的那样大。啊!所有倾听我的人,我恳求你们!请考虑他年纪轻轻,受到我所感到的悔恨和不由自主的诱惑的双重刺激而心醉神迷。更何况,造成最大不幸的原因竟是诚实,遭到曲解的诚实!我俩谁也忍受不了接二连三的欺骗。这背运的人,他求助于我的高尚伟大,希望这致命的爱情尽量不伤害他人。所以他是为我犯的罪。这不幸的人迫不得已,出于对偶像的过分忠心,在一切应受指摘的行为中选择了损失尚可弥补的行为。事到临头我才知悉实情。处决时,上帝的手推倒了这一连串骗局。我回家前听见了如今仍在耳边回响的叫喊,揣测到了我无力阻止的血腥斗争,而这疯狂正是我造成的。塔士隆疯了,我向你们保证。”

  说到此,韦萝妮克望了检察长一眼,人们听见德妮丝深深叹了一口气。

  “看到他自己认为的幸福被出其不意地毁掉,他失去了理智。这不幸的人被感情引上歧途,不可避免地从轻罪走向重罪,从重罪发展到杀害两人。当然,他离开我母亲家时还一身清白,回来时却成了罪人。世上只有我知道他没有预谋杀人,也没有任何给他招来死罪的加重罪行的情节。我几次三番想自首救他的命,而一种必要的和高高在上的可怕傲气却三番五次使我咽下到了嘴边的话。当然,我的在场或许给了他可憎、可鄙、可耻的杀人的胆量。独自一人,他会逃之夭夭。我造就了这颗灵魂,培育了这个头脑,扩展了这个心胸,我了解他,他做不出懦怯卑鄙的事。请为这条无辜的臂膀申冤吧,请为宽容的上帝允许在坟中安息的人申冤吧,你们泪洒坟头,想必猜到了实情!你们惩罚、诅咒眼前的女罪人吧!罪一犯下,我惊恐万分,竭力掩饰。我这无儿无女的人,受父亲之托引导一个孩子去见上帝,我却把他领上了断头台;啊!是时候了!把一切指责倾倒在我身上吧,把我压得抬不起头来吧!”

  说这话时,她的两眼射出带着野性的自豪的光,站在她身后用权杖保护她的大主教一改无动于衷的态度,用右手捂住眼睛。响起一声嘶哑的喊叫,仿佛有个人快死了。杰拉尔和鲁博两人抱住完全不省人事的德妮丝·塔士隆,把她抬走了。这个场面稍稍减弱了韦萝妮克眼中的火光,她很不安;但很快又露出殉难者的安详。

  “现在你们知道,”她接着说,“我在此地的行为不配受到称赞和祝福。我为上天所过的刻苦修行的秘密生活将受到上天的赏识!我公开的生活是对我的罪孽的巨大补偿:我的悔过自新在这块土地上留下了不可磨灭的标记,几乎将存留百世。它铭刻在肥沃的田野上,扩建的镇子里,从山上引入往日贫瘠蛮荒、如今翠绿多产的平原的条条溪流中。一百年内,只要砍一棵树,乡亲们就会说这是靠了谁的悔恨后人才得此荫凉,”她又道,“这个痛悔前非、本该让我长命百岁报效本地的灵魂将长久地活在你们中间。你们本可以靠它的才干,靠一份以正当手段挣来的财产实现的事,已由它悔过的女继承人,那个导致犯罪的女子完成。社会受到的一切损失已得到补偿,让这条托付给我的生命在风华正茂之年夭折的罪责由我一个人承担,这笔债就要和我清算!……”

  说到这儿,泪水熄灭了她眼中的火光。她停顿了一下。

  “最后,在你们中间有个人,由于他克尽职守,我一直对他恨之入骨,而且以为会永远恨他,”她接着说。“他是给我上的第一个刑具。当时我陷得太深,两脚还浸泡在血泊中,不可能不仇恨司法。只要这粒愤怒的种子仍搅得我心绪不宁,我明白身上还残留着该受谴责的激情;我没有任何值得原谅的地方,我只是把魔鬼藏身的角落涤荡干净。不管这个胜利多么来之不易,它是全面彻底的。”

  检察长让韦萝妮克看到一张沾满泪水的脸。人类的司法似乎感到了愧疚。当悔罪女子掉转头想继续讲下去,她遇到了一位老者——格罗斯泰特——被泪水浸湿的面孔,他朝她伸出祈求的手,仿佛在说:“够了!”此刻,这位卓绝的女子听见一片哭声,她为如此深切的同情所感动,又受不了众人宽恕的抚慰,感到一阵晕眩;老母见她元气大伤,伸出又变得年轻的臂膀,将她抱走。

  “基督徒们,”大主教说,“你们听见了这个悔罪女子的忏悔;它进一步肯定了人类司法的判决,并能打消由此判决引起的种种顾虑和不安。你们应当将这看作与教会共同祈祷的新的理由,教会向上帝奉献弥撒圣祭,恳求他宽恕如此深切的悔恨。”

  祭礼继续进行,韦萝妮克一直在场,神情中流露出内心极大的满足,在众人眼中似乎换了一个人。她的面部表情天真烂漫,活象当年在父亲老房子里的那个幼稚纯洁的少女。永生的曙光已经照亮她的额头,给她的面孔涂上天国的色泽。她想必听见了神秘的和声,从最后一次与上帝结合的欲念中汲取生存的力量;博内神甫来到床边,给她赦了罪;大主教怀着慈父般的感情为她抹圣油,使全体在场者看出这只迷途知返的羔羊对他多么珍贵。高级教士通过敷圣油,让这双作恶多端的眼睛闭上,不再看尘世之物,给这两片动人心魄的嘴唇贴上教会的封条。钻进过坏主意的耳朵也永远地封闭了。被赎罪的苦行减弱的一切感官就这样得到圣化,恶魔被迫放弃了对这颗灵魂的控制权。参加过圣事的人,从来没有象这天目睹教会关怀的人对圣事的伟大和深奥理解得如此透彻,而垂危女子的自白为这种关怀作出了解释。经过这一切准备,韦萝妮克带着希冀与欢乐的表情接受了耶稣基督的圣体,与本堂神甫多次抵触的怀疑至此雪融冰释。惭愧的鲁博顷刻之间变成了天主教徒!这个场面既感人又可怖;但一切事物的安排又如此庄严,绘画艺术或许可以从中找到一幅杰作的主题。

  这段阴惨惨的插曲过后,奄奄一息的女子听到开始诵读圣约翰福音书,她示意母亲把被家庭教师带走的儿子领来。当她看见跪在讲经台上的弗朗西斯,得到宽恕的母亲自认有权把手放在他头上为他祝福,然后就咽了气。索维亚老太太站在一旁,二十年如一日,始终坚守岗位。这个女人,自有她的英雄气概,为饱尝痛苦的女儿合上了双眼,依次吻了吻。全体教士,后面跟着神职人员,把床团团围住。在香烛跳动的火光中,他们唱起可怕的Deprofundis①,嘈杂的齐唱告诉跪在城堡前的全体居民、在各个大厅祈祷的朋友们和全体仆役,本乡的母亲已与世长辞。众人的呻吟和哭声伴随着圣歌。这位伟大女性的忏悔没有越过客厅的门坎,只被朋友们听到。附近的农民夹在蒙泰涅克的农民中间,一个个手执绿枝前来,一边流泪,一边祈祷,向女恩人最后一次道别,他们瞧见一个痛苦不堪的法官握着那女子冰冷的手,被他无意间那样残酷、又那样公正地打击过的女子的手。

  ①拉丁文:我从深处求告。见《旧约·诗篇》第一百三十篇:“耶和华啊!我从深处向你求告。主啊!求你听我的声音。”

  两天后,检察长、格罗斯泰特、大主教和镇长各持棺罩一角,护送格拉斯兰太太的遗体去她最后的归宿地。遗体在深沉的寂静中被安放在墓穴里。听不到一句话,谁也没有力气讲话,一双双眼睛噙满泪水。“她是位圣女!”大家众口一词地说,一面沿着靠她致富的乡镇自己修筑的道路离开墓地,他们向她在乡村创作的一件件作品说这句话,仿佛要叫它们活动起来。格拉斯兰太太葬在冉-弗朗索瓦·塔士隆遗体旁边,对此无人感到奇怪;她没有提出这个要求;但老母出于残留的恻隐之心,嘱咐圣器室保管人将两人合葬,他们被尘世粗暴地分开,又怀着同样的悔恨在炼狱团圆。

  格拉斯兰太太的遗嘱实现了人们的一切期望;她为利摩日中学设立奖学金,给只接收工人的济贫所添置床位;她拨出巨款——六年内三十万法郎——购买村里叫做塔士隆屯的那部分土地,吩咐在那里修建一间济贫所。它将命名为塔士隆济贫所,收容本乡一贫如洗的老人、病人、分娩时无衣无食的妇女和无家可归的弃儿;韦萝妮克希望它由仁爱会修女主持,并规定内外科医生的薪金为四千法郎。格拉斯兰太太请鲁博当济贫所的第一任医生,委托他挑选外科大夫,并从清洁卫生角度与将担任建筑师的杰拉尔共同监督施工。她还送给蒙泰涅克市镇一片牧场,供其支付各种捐税。教堂得到一笔在某些特殊情况下使用的救援基金,它将对年轻人实行监督,注意发现对艺术、科学或工业表现出禀赋的蒙泰涅克的孩童。女立嘱人行善明智,指示从基金中提出一笔钱作奖励金。千家万户接到噩耗如同遭了大难,没有出现有辱这位女子身后名声的任何传闻。如此谨言慎行是这群信奉天主、勤劳苦干的乡民对大贤大德表示的敬意,他们正在法兰西这一隅之地重新创造《德育尺牍》中的奇迹。

  杰拉尔被指定为弗朗西斯·格拉斯兰的监护人,遵照遗嘱搬到城堡居住;韦萝妮克死后三个月,他娶德妮丝·塔士隆为妻,弗朗西斯找到了第二个母亲。

  一八三七年一月至一八四五年三月于巴黎

  王文融/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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