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尔贝·萨瓦吕斯
 




  献给爱弥儿·德·吉拉尔丹夫人①

  王政复辟时期,在贝桑松②大主教经常露面的几家沙龙中,他最喜爱的就是瓦特维尔男爵夫人的沙龙。这位夫人,一言以蔽之,可能是贝桑松最显要的女人。

  ①吉拉尔丹夫人(1804—1855),法国诗人,小说家。

  ②贝桑松,原法国弗朗什-孔泰省省会。

  德·瓦特维尔先生是名噪一时的瓦特维尔的侄孙。那位最走运、最显赫的凶手和叛徒,他一生惊险不凡的遭遇,说来话长,不说也罢。和性格暴烈的叔祖恰恰相反,德·瓦特维尔先生是个安静的人。他在弗朗什-孔泰过了一段深居简出的日子,后来娶上了名门望族德·吕蒲家的女继承人。德·吕蒲小姐带来年收两万法郎的田产,和瓦特维尔男爵每年一万法郎进款的不动产合到了一起。这样,瑞士贵族的纹章——瓦特维尔祖籍瑞士——被置放在德·吕蒲家族古老纹章的正中心。这门亲事早在一八○二年就定了下来,但直到一八一五年,即第二次王政复辟时才办成。德·瓦特维尔夫人丈夫爱弥儿·德·吉拉尔丹是新闻记者。的女儿诞生三年以后,外祖父母相继去世,所有遗产也结算清楚。于是,他们把德·瓦特维尔先生的房子卖了,搬进坐落在省府路吕蒲家的漂亮公馆,这儿花园极大,一直伸展到石阶路。瓦特维尔夫人出阁前就是个虔诚的姑娘,婚后更加虔诚。贝桑松有个信徒会,给上流社会笼上一层阴沉沉的气氛,也带来一些和这座城市的风格并行不悖的一本正经的架势,德·瓦特维尔夫人正是这个信徒会里的王后之一。

  瓦特维尔男爵先生是个既干瘦又无才气的人,看上去已未老先衰,旁人也说不上他的精力耗到哪儿去了,因为此人无知到了极点。但是他太太有一头火辣辣的金发,性格之生硬尽人皆知(人们现在还说:尖刻得象德·瓦特维尔夫人),地方官员里一些爱开玩笑的人,说什么男爵的精力是在这块岩石上消耗殆尽的。吕蒲一词显然源出rupes①。长于观察社会习俗的人士肯定会注意到,罗萨莉是瓦特维尔家和德·吕蒲家结亲的唯一果实。

  ①拉丁文:岩石。

  瓦特维尔先生是在一间华丽的车工作坊里过日子的,他有车不完的活计,他还异想天开地收藏物品,作为自己生活的补充。对悉心研究癫狂症的哲学家医生来说,收藏物品的倾向,如果只注意小玩意儿,那就是精神错乱的第一步。瓦特维尔男爵搜集贝壳、昆虫和贝桑松地区的岩石碎片。某些持相反意见的人,尤其是妇女,谈到瓦特维尔先生时则说:

  “他真高尚!他一结婚,就看到自己占不了妻子的上风,于是一头扎进机械活儿和口腹之乐里。”

  吕蒲公馆不乏某种可与路易十四时代媲美的富丽堂皇,可让人感觉到一八一五年联姻的这两个家族的贵族气派。过了时的旧式排场随处可见。树叶形的水晶吊灯、花缎、云锦、地毯、金漆家具,一切都和年迈的仆役及其陈旧的号衣谐调一致。虽然上菜用的家传银餐具已经发黑,餐桌中央大玻璃盆周围配的是古萨克森瓷的碗碟,但菜肴仍堪称精美。德·瓦特维尔先生不想无所事事,也为了给自己的生活添些情趣,自任家里的饮料总管,他选用的酒在省里颇有点名气。德·瓦特维尔夫人的财产如今已十分可观,而她丈夫的财产只是鲁克塞那块大约年收一万法郎的地,此外没有继承到别的遗产。毋须指出,德·瓦特维尔夫人和大主教之间关系亲密,使教区内三、四位才华出众而又并不憎恶美食的神甫,成了公馆里的座上客。

  一八三四年九月初,在某次盛大的婚宴上,妇女们围坐在客厅的壁炉前,男人们三三两两站在窗前,这时,仆人通报,德·格朗塞神甫到,他的出现引起了一阵欢呼。

  “嗨!官司怎么样了?”有人向他喊道。

  “打赢了!”代理主教回答,“我们原来对法院的判决已不抱希望,其原因你们也知道……”

  这是指一八三○年以后王家法院的组成说的。支持波旁王朝长系的正统派这时几乎全都辞职了。

  “……刚才宣判我们全盘胜诉,撤销了初审的判决。”

  “大家都以为你们输了。”

  “要是没有我,肯定是这个结局。我把我们的律师打发到巴黎去了,正要交锋的时候,我才找到一位新律师,我们这场官司打赢全仗他,真是个出类拔萃的人……”

  “他在贝桑松吗?”德·瓦特维尔先生天真地问道。

  “在贝桑松。”德·格朗塞神甫回答。

  “噢!他是萨瓦龙。”一个坐在男爵夫人近旁,叫德·苏拉的漂亮青年说道。

  “他熬了五、六个夜晚,翻遍了所有的文件和卷宗,和我研究了七、八次,每次都是好几个小时。”德·格朗塞先生接着说,这是他二十天来第一次在吕蒲公馆重新露面,“总之,萨瓦龙先生把我们的对手从巴黎请来的那位著名律师彻底打败了。据那些参事讲,这个年轻人真是了不起。这样,教务会取得了双重胜利:在法律上胜利了;在政治上打败了市政府的辩护士,从而打败了自由派。我们这位律师说:‘我们的对手想叫各教区破产,他们不必指望处处都能得到同情……’法院院长不得不叫大家安静下来。贝桑松人人拍手称快。就这样,原修道院的产权,还留在贝桑松大教堂的教务会手上。萨瓦龙先生走出法院时,还邀请他的巴黎同行共进晚餐。巴黎人接受了,对他说:‘胜利者的面子大!’并且毫无怨恨地祝贺他取胜。”

  “这位律师您是打哪儿找来的?”德·瓦特维尔夫人说,“这个名字,我可从来没听到过。”

  “从您这儿可以看见他家的窗子。”代理主教回答,“萨瓦龙先生住在石阶路,他家的园子和你们家的园子只有一墙之隔。”

  “他可不是弗朗什-孔泰本地人。”德·瓦特维尔先生说道。

  “他不知是从什么地方钻出来的,没人知道他的籍贯。”德·沙冯库尔夫人说。

  “那他是干什么的?”德·瓦特维尔夫人问道,一面挽起德·苏拉先生的臂膀,向饭厅走去,“如果他是外乡人,那干吗到贝桑松来安家落户?对一个律师来说,这可真是个怪念头。”

  “真是个怪念头!”年轻的阿梅代·德·苏拉随声附和。要了解这桩故事,就必须了解此人的历史。

  自古以来,由于海关无法严格监督,法国和英国不断交流着一些虚浮的风尚,在巴黎我们称作英国式的风尚,反之也一样,在伦敦叫作法国式。这两大民族的敌意在两个问题上是不存在的:词汇和服装。《神佑吾王》是英国的国歌,却是吕利为《以斯帖》或《阿塔莉》的合唱队谱写的乐曲。①一个英国妇女带到巴黎来的鲸骨裙②,大家也知道为什么是由一位法国妇女、著名的朴次茅斯公爵夫人③在伦敦发明的;起初,大家对鲸骨裙极尽嘲笑之能事,致使第一位在杜伊勒里宫花园出现的英国妇女差一点被人群踩死;但是鲸骨裙还是被接受了下来。这一风尚统治欧洲妇女达半个世纪之久。一八一五年签订和约①时,大家拿英国妇女上身长的衣服当笑话足有一年。观看波蒂埃和布律内演出《可笑的英国女人》②时,巴黎倾城出动。但是,法国妇女在一八一四年还紧系在乳房下的腰带逐年下降,到一八一六和一八一七年,竟然降到可以勾勒出臀部的轮廓。十年以来,英国在语言上给了我们两件小小的礼物。怪物、妙人、雅士,这三个继承了词源很不体面的纨袴子弟的词,现在已被花花公子和狮子③所取代。狮子并没有派生出母狮来。母狮一词源出阿尔弗雷德·德·缪塞④那首著名的诗歌:“你可在巴塞罗那见过……那就是我的情妇,我的母狮。”这样就产生了这两个词儿和两个概念之间的融合,也可以说是混淆。巴黎一向既酷爱杰作,也热中于蠢事;一旦一件蠢事使巴黎开心,外省也就很难放弃。所以,当狮子在巴黎街头漫步,长发披肩,蓄着胡子和唇髭,穿着背心,夹鼻眼镜不用手扶,而靠面颊和眉脊的收缩来夹住,某些省的省会里就有些二等狮子应运而生,他们以华美的皮鞋系带来抵制同乡的马虎随便。到了一八三四年,贝桑松总算有了一只“狮子”,此人就是阿梅代-西尔万-雅克·德·苏拉先生,在西班牙人占领期间⑤写成苏莱雅斯。在贝桑松城里,阿梅代·德·苏拉可能是唯一的西班牙家族的后裔。西班牙曾派人到弗朗什-孔泰来处理事务,但极少有西班牙人在这儿定居。苏拉家族留下不走,是因为和格朗韦尔红衣主教结了亲家。年轻的德·苏拉先生总说要离开贝桑松这个凄凉、虔诚而又没有文学气息的城市,这个军事重镇和驻防要地。但这儿的风貌也的确值得描绘一番。有了这样一个看法,对自己前途又觉茫茫然,他这才在新街的尽头,新街和省府路交叉的地方,凑合着在三间家具稀稀拉拉的屋子里安下身来。

  ①吕利(1632—1687),原籍意大利的法国作曲家,法国歌剧的奠基者。《以斯帖》(1689)和《阿塔莉》(1691)是拉辛的两部悲剧。巴尔扎克记述不确:这两部悲剧都是吕利死后才问世的;英国国歌系英国作曲家查理·伯尼根据无名氏的作品整理而成。

  ②一种以鲸骨支撑的裙子。

  ③即路易丝·德·凯鲁阿尔(1649—1734),英王查理二世的情妇,——原编者注。

  ①指一八一五年十一月二十日法国与英、俄、普、奥等国签订的第二次巴黎和约。

  ②当时的一出独幕滑稽歌舞剧。

  ③“狮子”指公子哥儿。

  ④缪塞(1810—1857),法国作家,著名的诗人。

  ⑤贝桑松于一六四九年被西班牙占领,直到一六六八年才重新被路易十四征服。

  年轻的德·苏拉先生少不了也有一只“老虎”①,这是他的一个佃农的儿子,一个十四岁的小佣人,身材矮壮,名叫巴比拉。“狮子”让自己的“老虎”穿戴得很入时:铁灰色呢料短礼服,束着一条漆皮腰带,深蓝色平绒短裤,红背心,有翻口的漆皮长统靴,绕以黑色绸带的礼帽,饰有苏拉家徽的黄钮扣。阿梅代还给这个男孩买了白纱手套,让他负责洗熨衣服;每月还给三十六个法郎,让他伙食自理。这在贝桑松俊俏的青年女工看来,就算是很优越了:为一个十五岁左右的孩子一年付四百二十法郎,礼物还不在内!所谓礼物,是指把旧衣服卖掉所得的钱,苏拉和别人换马时得的小费和卖掉厩肥的钱。苏拉有两匹马,拼命精打细算,合起来每年花费八百法郎。巴黎供应的香水、领带、首饰、鞋油、衣着,开销一千二百法郎。如果再加上青年马夫,或者“老虎”,马匹,华贵的服饰和六百法郎的房租,那总数便是三千法郎。而年轻的德·苏拉先生的父亲留给他的,是不超过四千法郎的年金,这是几处相当贫瘠并需要保养的庄田的出产,而要保养庄田,就无法使收入稳定下来。这样,“狮子”每天能留下来生活、零花和娱乐的钱,几乎不到三法郎。因此,他常到旁人家用晚餐,午餐则非常节省。碰上非要自己掏钱吃晚饭不可时,就打发他的“老虎”去菜馆弄两盘菜来,给的钱不超过二十五个苏。旁人把年轻的德·苏拉先生看成是一掷千金、挥金如土的人,其实,这个可怜虫要动足脑筋,才能在年终时求个收支平衡,这套本领连高明的家庭主妇都会自愧不如。但大家还不知道,尤其在贝桑松,靴子或皮鞋上涂的六法郎的鞋油,五十个苏一双、但偷偷洗干净可用上三次的黄手套,十法郎一条、可戴三个月的领带,二十五法郎四件的背心,正好套住皮靴的长裤,这些能在一个省会引起多少尊敬!他不这样行吗?要知道,在巴黎,有些女人对一些傻瓜另眼相看,他们到她府上,比最杰出的男人更受欢迎,靠的就是这些花十五个路易能买到的空架子,其中包括卷曲的头发和荷兰细布衬衫。

  ①“老虎”是和“狮子”相对而言的,指公子哥儿的跟班或小厮。

  如果你觉得这个不幸的年轻人只是个十分廉价的“狮子”,那你也得知道,阿梅代·德·苏拉已经去过三次瑞士,是坐车去的,每天赶路不多;巴黎去过两次,还有一次从巴黎去英国。他被认为是一个见多识广的旅行家,一开口就是:

  “我去过的英国,如何如何。”老太太们则对他说:“您这位去过英国的人,如何如何。”他的足迹远至伦巴第①,遍游意大利的各大湖。他阅读各种新书。还有,当他洗手套时,“老虎”巴比拉总回报来客说:“先生正在工作。”因此,有人试图贬低他的身分时,便说:“这个人思想太激进。”阿梅代的本领是带着贝桑松式的严肃神情,滔滔不绝地讲一些时髦的老生常谈,从而赢得了贵族中最开明人士之一的美名。他身上戴的是时髦的首饰,头脑中装的是由新闻界控制的思想。

  ①意大利北部地区名,多大湖,离贝桑松有二百公里左右。

  一八三四年,阿梅代是个二十五岁的年轻人,中等身材,褐色头发,胸部轮廓分明,双肩也是这样,圆圆的大腿,脚已经很肥厚,一双手又白又胖,蓄着一圈络腮胡子,短髭可与驻军军官媲美,红红的大脸盘儿,塌鼻子,褐色的眼睛毫无表情;可以说,一点儿不象西班牙人。他迅速地发胖,对他的抱负十分不利。他的指甲和胡子都修饰得很好,衣着的每一个细节都以英国式的一丝不苟安排得井井有条。因此,大家把阿梅代看成是贝桑松最漂亮的男人。一位按时来给他整容的理发师(又是一笔每年六十法郎的阔气支出!)认为,谈到时装,谈到雅致,他是个权威的裁判。阿梅代起身很迟,盥洗完毕,中午前后骑马出门,到自己的一处庄园去练习枪法。

  他玩枪的劲头和拜伦爵士去世前的那段时间一样①。然后在三点钟回来,骑在马上备受一般青年女工和正好站在路口的人的赞美。接着做点儿所谓工作,似乎忙到四点钟,然后穿上衣服到别人家去吃晚饭,在贝桑松贵族的沙龙里打打惠斯特①,消磨一个晚上,十一点回家睡觉。没有比这更合乎时宜、更规矩、更无可指责的生活了,因为星期天和节日的宗教仪式他总是准时参加的。

  要使你们懂得这样的生活又有多么荒唐,那就要简单介绍一下贝桑松。没有哪个城市对进步抵制得更死心眼的了。凡是政府,凡是巴黎派来担任一定职务的官吏、职员和军人,都笼笼统统被生动地称为客帮。客帮是个中立圈,和教堂一样,是城里的贵族社会和资产阶级社会可以互相接触的唯一中立场所。在这个场所,一句话,一个眼色,一个动作,就可以挑起资产阶级妇女和贵族妇女之间的仇恨,这家对那家的仇恨,可以至死念念不忘,使分隔两个社会的不可逾越的鸿沟愈加扩大。除了克莱蒙-圣让山家族、博弗尔蒙家族、德·塞伊家族、格拉蒙家族和其他几家只住在弗朗什—孔泰地区自己庄园上的贵族以外,贝桑松贵族的历史不超过两个世纪,仅仅能上溯到被路易十四征服的时代。贵族界都是议会派,目空一切,僵硬,严肃,讲实利,高傲,比起维也纳宫廷有过之而无不及,因为贝桑松人在这些方面,连维也纳的沙龙也自愧不如的。维克多·雨果、诺迪耶②、傅立叶,这些贝桑松城的光荣,这儿压根儿没人提起,大家不感兴趣。贵族间的亲事,小孩儿在摇篮里时就安排定了。最严肃的事情也好,最无足轻重的事情也好,都是从小就规定好的。一个异乡人,一个外来户,根本混不进这些家门。当地驻军中,如果有出身于该国名门望族的上校,或是有爵位的军官,要想在这儿让人家接待,就得施展出塔莱朗亲王在国际会议上希望具有的那种外交手腕。一八三四年,阿梅代是贝桑松唯一系鞋套的人。这就已经说明年轻的德·苏拉先生的狮劲儿了。现在,还有件轶事,能让你好好认识贝桑松。

  ①拜伦于一八二三年去希腊参加反对土耳其统治的解放斗争,并病死在希腊。

  ①惠斯特,英国牌戏,桥牌的前身。

  ②诺迪耶(1780—1844),法国作家。

  在这个故事开始前不几天,省政府需要从巴黎为自己的报纸请个编辑来,为的是驳斥大《新闻报》①在贝桑松产下的小《新闻报》和共和党人办的《爱国者报》。巴黎派来了一个年轻人,他不了解弗朗什-孔泰这地区,下车伊始,就来了一篇《哇啦哇啦》②派的“社论”。中庸政府党③的头头,市政府的一位人物把记者请了来,对他说道:“先生,您得知道,我们是些严肃的人,严肃两字还不够,是令人厌倦的人,我们不要别人来使我们开心,我们给逗笑了,但我们为此感到恼火。您要学会象《两世界杂志》④那种长篇累牍的大作一样,叫人咽不下去。这样,您才有那么一点点贝桑松人的调子。”这位编辑好好记住了,于是说一口艰涩难懂的哲学行话。他大获成功。

  ①显然是指当时拥护波旁王朝长系的正统派机关报《法兰西新闻》。——原编者注。

  ②《哇啦哇啦》,一八三二年在巴黎创办的一家讽刺性小报——原编者注。

  ③指一八三○年国王路易-菲力浦的政府。

  ④《两世界杂志》,法国一种文史哲杂志,一八二九年创刊。“两世界”指新大陆和旧大陆。

  要说年轻的德·苏拉先生在贝桑松的沙龙内还受到器重,那纯粹是出于这些人家的虚荣心:贵族能显出顺应潮流的样子,能给路过弗朗什-孔泰的巴黎贵族提供一个和他们大致相似的年轻人,还是很惬意的。德·苏拉做的所有这些秘而不宣的工作,迷惑人的把戏,表面的挥霍,骨子里的谨慎算计,都有一个目的,否则贝桑松的“狮子”就不会留在本地了。阿梅代想结成一门有利可图的亲事,以便有朝一日证明他的庄田并没有抵押掉,证明他手头是有积蓄的。他想吸引全城的注意力,想成为城里最高贵的人,成为第一号美男子,以便赢得罗萨莉·德·瓦特维尔小姐的青睐,继而娶她为妻!

  一八三○年,年轻的德·苏拉先生开始其花花公子的生涯时,罗萨莉才十四岁。一八三四年,德·瓦特维尔小姐芳龄十八,正是少女们容易被阿梅代备受全城注意的种种与众不同的举止所打动的年纪。有许多狮子之所以成为狮子,是出于算计,是工于心计的结果。瓦特维尔家十二年来,每年收入高达五万法郎,虽然每逢星期一、五招待贝桑松的上流社会,但每年支出不超出两万四千法郎。星期一,大家来晚餐,星期五则是来消磨一个晚上。因此,十二年来,每年积攒下两万六千法郎,并以这些古老世家特有的审慎存了起来,现在这笔金额该有多可观?大家普遍认为,德·瓦特维尔夫人觉得自己的田产已经够多了,一八三○年便以三厘的利息将自己的积蓄存了起来。罗萨莉的嫁妆,每年大约有四万法郎的收益。五年以来,“狮子”一方面象鼹鼠一样拼命努力,想要得到严厉的男爵夫人的分外器重,另一方面又装模作样,好打动德·瓦特维尔小姐的自尊心。阿梅代为在贝桑松维持场面而想出来的种种花招,男爵夫人看得清清楚楚,而且颇为欣赏。男爵夫人三十岁时,苏拉已经处于她的卵翼之下,他大胆地赞美她,把她当作崇拜的偶像。他甚至可以向她,也只有他才能向她说一些虔诚女人都爱听的粗俗的笑话,反正她们德行高超,可以眼见魔鬼的陷阱而不堕落其中,静观重重的深渊而超脱其外。你们明白这位狮子为什么力戒自己不要发生最微不足道的风流韵事了吧?他让自己的生活清清白白,他可以说是在光天化日之下过日子,这样才能在男爵夫人面前扮演作出牺牲的情人角色,让她在思想上饱尝她肉体上不敢问津的种种罪过。一个能向虔诚女人的耳朵里灌放荡话的男人,在她眼里就是个可爱的男人。如果这位品格高尚的“狮子”谙熟人心的话,他本可以毫无顾忌地和把他看成国王的那些时髦女工风流风流:在这个严厉而一本正经的男爵夫人面前,他的事情本可以进展得更加顺利。当着罗萨莉的面,这位卡图①显得挥霍无度:他宣扬要过华贵的生活,给她指出一个时髦妇女在巴黎将出多大的风头,而他是要去巴黎做议员的。这种种工于心计的花招取得了完全成功。一八三四年,贝桑松上流社会有四十个贵族家庭的母亲们,都称道年轻的阿梅代·德·苏拉先生是贝桑松最可爱的年轻人,也没有人敢和吕蒲公馆这个最受人注目的人物争位子,贝桑松全城都把他看作是罗萨莉·德·瓦特维尔未来的丈夫。男爵夫人和阿梅代甚至已经就这件事交换过意见,大家知道男爵毫无主见,因此事情就更加可信了。

  ①卡图(公元前234—149),古罗马裁判官,以道德高尚、执法不阿着称。

  德·瓦特维尔小姐有朝一日将十分可观的家产,使她身价极高。但她是在吕蒲公馆的高墙深院中长大的。母亲由于太喜欢亲爱的大主教,也难得离家一步,女儿受到纯粹的宗教教育的压抑,母亲又独断专行,用原则把女儿紧紧箍住。罗萨莉极端无知。难道学过格思里①撰写的地理,学过《圣经》、古代史、法国史和加减乘除——这一切还得经过一个老耶稣会教士的严格审查——,就算是有了知识吗?绘画、音乐和舞蹈是不准学的,仿佛这些科目不是使生活更加美好,而是要使人腐化堕落。男爵夫人教给女儿绒绣的全套本领,教她种种女红:缝纫、刺绣、编织。十七岁的罗萨莉只读过《传教士书简集》②和有关纹章学的书。报纸可从来没有玷污过她的眼睛。每天早晨她由母亲带着去大教堂望弥撒,回来吃午饭;饭后在花园里散会儿步,做点活计,然后坐在母亲旁边接待来访的客人,一直到吃晚饭。饭后,除了星期一和星期五,她陪伴德·瓦特维尔夫人参加晚会,没有母亲的许可,不得随便说话。德·瓦特维尔小姐长到十八岁,成了个纤弱的少女,瘦削干瘪,白肤金发,毫不惹人注目。一双淡蓝的眼睛,眼皮垂下时给两颊笼上一层阴影,眼皮翻动时,倒还显得美丽。端端正正的额头上有几点雀斑,很煞风景。这张脸完完全全象丢勒③和佩吕然④以前的画家所画的女圣者的脸:虽然纤细,却同样丰满,同样因出神而使清秀的面庞带上几分愁意,同样有一副严肃而天真的表情。她身上的一切,包括她的姿态,都使人回想起那些处女像,她们的美貌只有在行家的仔细注视下,才能在神秘的光彩中显示出来。她的手很美,但很红;脚最可爱,是一双贵妇人的脚。她平常穿普通棉布的袍子;星期天和逢年过节,母亲才许她穿丝绸衣服。贝桑松制作的衣着,穿戴起来总有些难看。而母亲却靠了年轻的德·苏拉先生的关怀,想从巴黎的时装款式里借几分风韵、美丽和华贵,她的衣着打扮最细微的部分都是从巴黎学来的。罗萨莉从来没有穿过长统丝袜,也没有穿过高统皮靴,只穿过棉纱袜子和普通皮鞋。节日喜庆,她穿一件轻纱的袍子,头发挽在头顶,脚上着一双青铜色皮鞋。然而罗萨莉的这种教养和简朴的态度里,却隐藏着钢铁般的性格。

  ①格思里(1708—1770),苏格兰地理学家和历史学家,其《地理》一书于一七九七年被译成法文出版。

  ②《传教士书简集》为法国传教士蒙米尼翁所编,一八○八年出版。

  ③丢勒(1471—1528),德国画家。

  ④佩吕然(1446—1523),又名佩吕奇诺,意大利画家。

  生理学家和深刻的人生观察家会让你大吃一惊地告诉你,在家庭里,气质、性格、思想和天才,与所谓遗传病一模一样,会隔相当一段时期再现。才干就象痛风,有时候一跳就是两代。这种现象的一个著名例子就是乔治·桑。她是萨克森元帅的私生孙女;元帅的力量、威力和概括能力,在乔治·桑身上又复活了。大名鼎鼎的瓦特维尔的坚定性格,传奇般的勇敢,如今也回到他侄曾孙女的心灵之中,而且还加上了德·吕蒲家族的坚韧和对其血统的自豪。这些优点,你也可以说,这些缺点,深深地埋藏在这看起来十分孱弱的少女心中,就象火山爆发前在山丘内沸腾的熔岩。也许,只有德·瓦特维尔夫人猜度到两个家庭的这份遗产。她对罗萨莉变得如此严厉,有一天,当大主教批评她对女儿心肠太硬时,她回答说:“让我来指引她,主教大人,我了解她!她呀,她身上的魔鬼还不止一个呢!”

  男爵夫人认为女儿与她做母亲的名誉休戚相关,所以更加仔细地观察着女儿。再说,她也没有别的事情可干。克洛蒂尔德·德·吕蒲才三十五岁,丈夫只知道用各种木料一个又一个地车制蛋杯,专心一意地做六道条纹的硬木圆环,为熟人制作鼻烟盒,她几乎成了活寡妇,所以真心诚意地和阿梅代·德·苏拉调情。年轻人到她府上来时,她一会儿把女儿打发开,一会儿又叫女儿回来,想在她年轻的心灵里发现妒嫉的感情,以便有机会制服这感情。她是在仿效警察局对付共和党人的办法;不过她白费力气,罗萨莉丝毫不想闹什么事。这个无情的虔诚女人又责备女儿无动于衷到了极点。罗萨莉是了解她母亲的,她知道如果自己觉得年轻的德·苏拉先生不错,早就会招来呵责了。因此,对母亲的挑逗,她只用几句所谓耶稣会会士的狡猾词句来回答,其实这样说是不妥的,因为,耶稣会会士是强者,而这些吞吞吐吐的话,只是弱者赖以藏身的铁蒺藜。于是,母亲又把女儿看成是在遮遮掩掩。有时,瓦特维尔家和德·吕蒲家的真实性格不幸真的有所显露时,母亲就板起脸,利用子女对父母应有的尊敬,迫使罗萨莉就范。这样的勾心斗角在家庭生活的深宅内院里静悄悄地展开着。代理主教,这位亲爱的德·格朗塞神甫,他是已故大主教的朋友,不论他作为教区赦罪院主教有多大能耐,也猜不透这场斗争有没有在母女之间种下什么仇恨,猜不透母亲是不是一开头就在吃醋,猜不透阿梅代借母亲追求女儿是不是越出了界线?代理主教作为全家的朋友,既不追问母亲,也不追问女儿。罗萨莉在道义上总是斗输,所以对年轻的德·苏拉先生,借用一句俚俗的话,已经“受不了啦”。因此,当他和她讲话,想打动她的心时,她的态度相当冷淡。这种厌恶情绪只有母亲才看得一清二楚,而且总是引来一顿顿训斥。

  “罗萨莉,我不懂你干吗对阿梅代这么冷冰冰的?难道就因为他是我们家的朋友,就因为你父亲和我喜欢他吗?

  ……”

  “哎呀,妈妈,”有一天这可怜的孩子回答道,“要是我对他笑脸相迎,我的错误不就更大了吗?”

  “这是什么话?”德·瓦特维尔夫人叫了起来,“你这是什么意思?你母亲也可能不对,但难道在你看来,你母亲总是不对吗?希望你以后对你母亲不要这样讲话!……”

  这次争吵延续了三个小时又三刻钟。罗萨莉是看了钟点的。母亲气得脸色发白,把女儿打发回房里去。罗萨莉在房里琢磨这场争执的意义,但什么也没有琢磨出来,她还太天真!所以,贝桑松全城人以为年轻的德·苏拉先生离他追求的目标已经近在咫尺了,他也的确是领带飘飘然,鞋油在所不惜,耗费了多少黑染料染唇髭,用坏了多少马蹄铁①,穿旧了多少件漂亮的背心和紧身胸衣,因为他穿皮背心,这是“狮子”们的紧身胸衣;其实,阿梅代纵然有可敬而高尚的德·格朗塞神甫协助,离目标却比任何人都远。罗萨莉在这个故事开场时,还不知道年轻的阿梅代·德·苏莱雅斯是配给她的。

  ①原文“马蹄铁”应是“烫发钳”之误。意思应为:用坏了多少“烫发钳”。——原编者注。

  “夫人,”德·苏拉先生向男爵夫人说,一边等太热的汤凉一凉,一边想让他讲的故事带上一点传奇色彩,“一天早晨,邮车在国民旅馆撂下一个巴黎人。此人找了一阵子住房,最后看中了石阶路加拉尔小姐家的二层楼。然后,这个外地人直奔市政府,申报自己居住的和办公的地址。最后,他交出各项证件,在法院所属的律师栏内注了册,并向他所有的新同行,向全体司法助理人员、法院的各位参事和法庭的全体成员投递了名片,上面印着:阿尔贝·萨瓦龙。”

  “萨瓦龙是个有名的姓氏。”对纹章学颇有研究的罗萨莉说道,“萨瓦龙·德·萨瓦吕斯家族是比利时最古老、最高贵、最富有的家族之一。”

  “可他是法国人,又是南方人,”阿梅代·德·苏拉接着说,“他如果想袭用萨瓦龙·德·萨瓦吕斯家族的纹章,就得在上面加一道横线。今天布拉班特省①只剩下一位萨瓦吕斯小姐,是个富有的继承人,还没有出嫁。”

  ①比利时省名,即首都布鲁塞尔所在的省。

  “一道横线,其实是私生的标记;但是,一位萨瓦吕斯伯爵的私生子也是贵族。”德·瓦特维尔小姐接着说。

  “够了,罗萨莉!”男爵夫人说道。

  “你以前要她懂纹章,”男爵说,“她现在懂得很好嘛!”

  “接着说呀,阿梅代。”

  “你们会懂得,在贝桑松这样一个什么事情都清清楚楚分门别类、按号归档的城市里,阿尔贝·萨瓦龙毫无困难地就被我们的律师们接受下来了。大家只是说:‘这是个还不认识贝桑松的可怜虫。哪个鬼家伙建议他到这儿来的?他想来这儿干什么?干吗给每个法官家投张名片,而不是亲自登门拜访?……多大的错误!’因此,三天过后,萨瓦龙就没人再提了。他雇用了已故加拉尔先生的贴身男仆做佣人,此人叫热罗姆,也能做做饭。反正阿尔贝·萨瓦龙谁也没见过,也没谁遇到过,大家也就把他忘了个干净。”

  “那他不去望弥撒吗?”德·沙冯库尔夫人问道。

  “他星期天去,在圣彼得教堂,是八点钟的第一次弥撒。

  他每天夜里一、两点钟起身,工作到早晨八点,吃饭,饭后继续工作。然后在花园里散散步,走上五六十圈!回到屋子里,吃晚饭,六、七点钟时就寝。”

  “这些您是怎么知道的?”德·沙冯库尔夫人向德·苏拉先生问道。

  “夫人,首先,我住在石阶路拐角处的新街,看得见这位神秘人物所住的房子;其次,我的老虎和热罗姆之间有礼尚往来。”

  “这么说,您还和巴比拉谈天啦?”

  “您说我在散步的时候怎么办呢?”

  “哎!您怎么会请一个外地人当律师呢?”男爵夫人又回头问代理主教。

  “首席院长捉弄了一下这位律师,指定他在刑事法庭上为一个被控犯有伪造罪的、傻里傻气的农民辩护。萨瓦龙先生证明他的当事人是无辜的,他只是真正作案者的工具,从而使他被宣判无罪。不仅他的辩护取得了胜利,而且他还使法院逮捕了两名被证明有罪的证人,对他们判了刑。他的辩护词给法院和陪审员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第二天,一个当批发商的陪审员请他处理一件很棘手的案件,他又赢了。我们当时的处境是,贝里耶先生①不可能到贝桑松来,德·加斯诺先生就建议我们请这位阿尔贝·萨瓦龙先生,并预言我们会成功。后来我一和他面谈就很信任他,而且我没有看错。”

  ①贝以耶〔1790—1868),法国名律师,路易-菲力浦时代的议员,属天主教正统派。

  “那么他有什么与众不同的地方吗?”德·沙冯库尔夫人发问。

  “有的。”代理主教回答。

  “好啊!那么请您给我们说说吧。”德·瓦特维尔夫人说。

  “我第一次见到他时,”德·格朗塞神甫说,“他是在候见厅后面的第一个房间(加拉尔老头的客厅)里接待我的。他叫人把房间漆成旧橡木色,我看到房内四壁全是法律书籍,摆放在漆成同样颜色的书柜里。除了油漆和书籍外,没有其他华贵的装饰,因为家具只有一张雕花的旧写字台,六张绒绣面的扶手椅,窗子上是镶有绿边的淡褐色窗帘,地板上铺了一条绿色地毯。这间书房的取暖也靠候见厅里的火炉。我在那儿等候时,想象这位律师已经不年轻了。这种别出心裁的布置和他的外表真是和谐之至,萨瓦龙先生进来时身穿黑色细毛料的晨衣,系一根红腰带,穿着红拖鞋、红法兰绒背心,头戴一顶红圆帽。”

  “真是魔鬼的打扮!”德·瓦特维尔夫人叫了起来。

  “不错,”神甫说道,“不过脑袋很神气:一头黑发中夹杂着几根白发,就象画上圣彼得和圣保罗的头发,一簇簇鬈发浓密发亮,可是硬得象马鬃,白皙而滚圆的颈子象女人的一般,高贵的额头上刻印着深深的皱纹,这是伟大的计划、伟大的思想和深刻的沉思刻印在伟人额头上的皱纹;黄褐色的脸上有些红斑点,鼻子方方正正,眼睛火辣辣的,两颊凹陷,划过两道长长的饱经沧桑的皱纹,嘴边挂着一丝苦笑,下巴尖削而过短;眼角上布着鱼尾纹,眉脊下转动着凹进去的眼睛,象两只火球。但是,别看有这些感情激烈的标志,他的神色可安详了,完全是一副听天由命的样子;声音温和得令人感动,但在法庭上却滔滔不绝,真叫我吃惊,这是演说家才有的声音,一忽儿清脆而诡诈,一忽儿委婉动听,需要时狂吼如雷,接着又含讥带讽,辛辣尖锐。阿尔贝·萨瓦龙先生中等身材,不胖不瘦,还有一双高级神职人员的手。我第二次去他家时,他在那间书房隔壁的卧室里接待我。我看到的是一只粗陋的衣柜,破旧的地毯,一张中学生睡的床,窗上挂着白布窗帘。他对我的惊讶却付之一笑。他正从办公室里走出来。热罗姆对我说,办公室谁都不得进去,他也不进去,只是敲敲门。萨瓦龙先生当着我的面亲自锁上了办公室的门。第三次,他正在书房内用午餐,饭菜简单极了;这一次,我是和我们的诉讼代理人一起去的,由于他为审阅我们的案卷熬了一夜,大家要在一起待很长时间,加之可爱的吉拉尔代先生很罗嗦,所以我有可能仔细研究这个外地人。毫无疑问,这不是个凡夫俗子。在这个可怕而又温柔,耐心而又急躁,充实而又空虚的面具后面,隐藏着许多秘密。我发觉他的背有点儿驼,就象那些背着沉重包袱的人一样。”

  “为什么口才这样好的人要离开巴黎呢?他来贝桑松又是为了什么呢?难道人家没对他讲过,外地人在贝桑松成功的机会很少吗?这儿,大家会利用他,但是贝桑松人可不会让他去利用他们。他来了以后又为什么不活动活动,而要等首席院长心血来潮,才发现他这个人才?”美丽的德·沙冯库尔夫人问道。

  “我仔细研究了这个了不起的人,”德·格朗塞神甫接着说,并且意味深长地注视着打断他讲话的女人,使人感到他有些事情没有谈出来,“尤其是听了他今天上午驳斥巴黎律师界的一位才子之后,我想,这个三十五岁左右的人,今后必会引起很大的轰动……”

  “我们管他干什么?你们的官司打赢了,钱也付给他了。”

  德·瓦特维尔夫人一边说,一边端详着女儿,从代理主教的讲话一开始,女儿的注意力仿佛就钉在主教的嘴巴上了。

  话题转了,人们也就不再提起阿尔贝·萨瓦龙。

  教区内最能干的代理主教所勾画出来的这个形象,对罗萨莉来说,真具有小说般的魅力,尤其是因为这里面也真有一部小说。她是有生以来第一次遇上这种使年轻人想入非非的奇妙事情,处在罗萨莉这样好奇心很浓的年龄,这事是有吸引力的。这个阴沉、痛苦、口若悬河而又勤奋工作的阿尔贝,被德·瓦特维尔小姐拿来和这位脸颊丰满、身体极好、满嘴甜言蜜语、面对德·吕蒲古老世家的排场大谈风雅的胖伯爵一比,真是多么理想的人物!阿梅代只给她招来争吵和责备,再说,她对他已经了若指掌,而这个阿尔贝·萨瓦龙却还是一个待解的谜。

  “阿尔贝·萨瓦龙·德·萨瓦吕斯。”她不断地暗自念叨着。

  现在要见见他,远远地见见他!……这就是一位从来没有欲望的少女的欲望。德·格朗塞神甫说过的每一句话,甚至片言只语,她都在自己心里,在自己的想象中,在自己脑子里重温着,因为每一个字都产生了效果。

  “漂亮的额头,”她想着,同时望了望每个坐在桌边的男人的额头,“我看一个都不漂亮……德·苏拉先生的额头太凸出,德·格朗塞先生的额头是漂亮的,但他已七十高龄,已经秃顶,分不清额头到哪儿为止了。”

  “罗萨莉,你怎么啦?你简直不吃东西……”

  “我不饿,妈妈。”她说道。“高级神职人员的一双手……”她又往下想,“漂亮的大主教曾给我施过按手礼,而他的手,我也记不起来了。”

  她在幻想的迷宫中左右驰骋的时候,终于想起她偶尔半夜醒未,从床上瞥见过一扇亮着灯的窗子,透过两个毗连的园子里的树丛在发光。

  “原来就是他的灯光,”她自忖道,“我会看见他的!我一定要看见他。”

  “德·格朗塞先生,教务会的官司全都打完了吗?”有片刻安静时,罗萨莉突然向代理主教冒出这个问题。

  德·瓦特维尔夫人迅速地和代理主教交换了一个眼色。

  “这和你有什么相干呢,我的好孩子?”她向罗萨莉说话时装出一副和颜悦色的样子,使女儿从今以后更加谨慎从事。

  “他们可以把官司打到最高法院去,但是我们的对手要三思而后行。”神甫回答说。

  “我真不敢相信,罗萨莉居然一顿晚饭的工夫都在想着那场官司。”德·瓦特维尔夫人接着说。

  “我自己也不会相信。”罗萨莉说道,神情有点恍惚,引得大家笑了起来,“但是德·格朗塞先生谈得津津有味,这才引起我的兴趣。这有什么不好呢!”

  用完晚饭,大家从桌子旁站起来,回到客厅。罗萨莉整个晚上倾听着,想等等是否有人再谈起阿尔贝·萨瓦龙;但是,每个来客除了祝贺神甫打赢官司外,没有人颂扬这位律师,也没有人再提起他。德·瓦特维尔小姐焦急地等待着夜晚的到来。她已经打算好凌晨两三点钟起床,好看一看阿尔贝办公室的窗子。时间一到,她透过叶子几乎凋零的树木,静静地注视着律师屋里的烛光,几乎感到某种愉快。少女的视力本来就很好,加上好奇心,更要好上三分,她看到阿尔贝在写东西,她相信自己甚至能分辨出家具的颜色,似乎是红色的。屋顶上,烟囱吐出一条浓浓的烟柱。

  “人人都睡了,他却在熬夜……象上帝一样!”她自言自语道。

  一个民族的未来就在母亲身上,而少女的教育中有一些极为严重的问题,长期以来,法国的教育界从来不加考虑。问题之一是:应该开导少女们呢,还是应该压抑她们的思想?宗教教育是压抑人的,这毫无疑问。如果你开导她们,那她们年龄还不到,就被你培养成一个个魔鬼;如果你不让她们思考,那你又会遇到晴天霹雳般的感情爆发,这种感情爆发,莫里哀在阿涅丝这个人物身上描绘得很精彩①,你会让这个受到压抑、没有经验,但洞察力强,象野蛮人一样行动迅速、有始有终的人听凭偶然事件的摆布,贝桑松小心谨慎的教务会中一位小心谨慎的神甫,在饭桌上脱口而出的一番不谨慎的描绘,给德·瓦特维尔小姐带来的致命危机,就是这种偶然事件。

  ①阿涅丝,莫里哀的喜剧《太太学堂》里的主人公,是个天真无知的少女。

  第二天早上,德·瓦特维尔小姐起身穿衣时,当然要瞧瞧正在紧邻吕蒲公馆的花园里散步的阿索贝·萨瓦龙。

  “要是他不住这儿,”她想,“我会怎么样呢?我现在可以看到他,他又在想什么呢?”

  罗萨莉远远看着这个不同凡响的人,这是唯一外表和平日所见的那些贝桑松人迥然不同的人,她忽然灵机一动,想了解他的内心深处,弄清楚这么多秘密的原委,听听他的口才,让这双美丽的眼睛瞅上一眼。这些,她都想要,但如何实现呢?

  整整一个白天,她穿针引线在刺绣,但少女的神情象阿涅丝一样,懵懵懂懂,看起来不象在想什么,其实事无大小,都在深思熟虑,好使各种盘算万无一失。罗萨莉经过这一番沉思默想,拿定了主意要忏悔。第二天早晨弥撒以后,她在圣彼得教堂和吉鲁神甫碰了一下头,经过花言巧语的央求,才确定忏悔在星期天上午七点半进行,赶在八点的弥撒之前。她编了一大串谎话,为的是难得一次乘律师来望弥撒的时候,正赶上在教堂。还有,她对父亲也动了爱心,体贴入微起来,她到他的作坊里去看他,向他请教车工技术的大小问题,还进一步建议父亲车制一些大件,车制一些圆柱子。她让父亲一心一意制作螺旋形柱子,这是车工技术的难题之一。她又建议他利用花园里的一大堆石头,请人搭一个山洞,洞顶上盖一座象亭子那样的小神殿,可以用得上螺旋形的柱子,好让人人看了叫好。

  这个无聊的可怜虫正为这个计划高兴时,罗萨莉亲了亲父亲,对他说:“可别对母亲说这个主意是谁告诉你的,她会骂我的。”

  “放心好了。”德·瓦特维尔先生回答说,他和女儿一样,受够了德·吕蒲家这个厉害婆娘的气。

  这样,罗萨莉满有把握能很快看到造起一座美妙的了望台来,居高临下,可以把律师的办公室看得一清二楚。世上有些男人,他们十有八九象阿尔贝·萨瓦龙一样,女孩子为他们完成了这样高明的外交杰作,而自己还一无所知。

  盼望已久的星期天到了,罗萨莉梳装打扮得分外细心,德·瓦特维尔夫人和小姐的侍女玛丽埃特看了笑起来。

  “我还是第一次看到小姐这样细心的梳装打扮呢!”玛丽埃特说道。

  “你倒使我想起来,”罗萨莉边说边朝玛丽埃特看了那么一眼,使侍女两颊飞上几朵红晕,“有些日子你也比平时打扮得更细致周到呀。”

  走下石阶,穿过园子,跨出大门,走上街头,罗萨莉的心怦怦直跳,就象我们预感到要发生什么大事时一样。到那时为止,她还不懂得逛大街是什么滋味:她本来以为母亲会在她脑门上看出她的计划,会不让她去忏悔,她感到两脚有一股热血在翻涌,一提腿,就好象是在火上走路!当然啦,她和忏悔师的约会定在八点一刻,对母亲说是八点,为的是能在阿尔贝旁边待上大约一刻钟。她在弥撒开始前到了教堂,简单地祈祷过后,就去看看吉鲁神甫是否已在告解座①里,其实只是为了能在教堂里溜达溜达。这样,她拣的位置正好可以在阿尔贝走进教堂时看到他。

  ①忏悔师听取忏悔的小室。

  德·瓦特维尔小姐的好奇心已经勾起,在这样的心情下,一个男人除非奇丑无此,在她心目中总是漂亮的。而阿尔贝·萨瓦龙本来已经很出众,加上他的举止,他的步态,他的姿势,一切的一切,就连衣着都有某种说不出的神秘味儿,当然使罗萨莉的印象更加深刻。他走了进来。本来昏暗的教堂在罗萨莉眼前发亮了。那缓慢而近乎庄严的步态,是肩负世界重任的人才有的;深邃的目光和一举一动,又恰好反映出扫荡一切或者征服一切的思想;少女给迷住了。罗萨莉这才充分领悟了代理主教的话。不错,这双闪着丝丝金光的黄褐色眼睛掩藏着一股激情,只有在投射出一闪即逝的目光时才外露出来。罗萨莉不顾玛丽埃特的注意,冒冒失失地来到律师要经过的地方,好和律师交换一个眼色;这样求得的一瞥使她变了一个人,她热血沸腾起来,仿佛全身血液的温度增加了一倍。阿尔贝一坐下,德·瓦特维尔小姐马上找好自己的座位,好在吉鲁神甫到来之前,清清楚楚地看看阿尔贝。当玛丽埃特说了声“吉鲁先生来了”时,罗萨莉觉得这段时间才不过几分钟。她走出告解座时,弥撒已做完,阿尔贝已经离开教堂了。

  “代理主教说得对。”她想道,“他很痛苦!为什么这只鹰——他一双锐利的眼睛就象鹰——会扑到贝桑松来呢?哦!我什么都要知道,不过怎样才能知道呢?”

  有了新的心愿的推动,罗萨莉做绒绣时,一针一线都准确无误,而沉思默想时,她带点儿天真的样子,装作幼稚不懂事,好哄骗德·瓦特维尔夫人。自从德·瓦特维尔小姐星期天被瞧了那么一眼,你也可以说,自从经受了一次“火的洗礼”(拿破仑的这句名言也可以用来形容爱情),她就一心扑在亭子的事情上了。

  “妈妈,”两根柱子车好后她对母亲说道,“父亲脑子里出了个怪念头,他在车制圆柱子,想利用花园中间那堆石头,叫人盖个亭子,您同意吗?我呀,我可觉得……”

  “你父亲做的事情我都同意,”德·瓦特维尔夫人干巴巴地反驳,“服从丈夫,这是女人家的义务,即使思想上不同意也罢……眼前这件事情本身也无所谓,德·瓦特维尔先生又喜欢,我干吗要反对?”

  “只不过,我们从亭子里可以望见德·苏拉先生的家,我们在亭子里的时候,德·苏拉先生也望得见我们。说不定人家会说……”

  “罗萨莉,你自以为对人生、对体统比你父母亲懂得还多,想要管教我们啦,是不是?”

  “我不说了,妈妈。还有,父亲说山洞可以做成一间屋子,里面很凉快,可以去那儿喝咖啡。”

  “你父亲的主意真不错。”德·瓦特维尔夫人回答说,她也想去看看柱子了。

  她赞同瓦特维尔男爵的计划,还在花园深处指定一处修建的地方,这个地方从德·苏拉先生家看不见,但可以把阿尔贝·萨瓦龙先生的家一览无余。他们请好一个建筑承包商负责造一个山洞,一条三尺宽的小径可通洞顶,路边的石隙间种些长春花、蓝蝴蝶花、铁线莲、常春藤、忍冬和爬山虎。

  男爵夫人还想出请人在山洞的内壁贴上粗木板(当时正流行用粗木制造花盆架),并在山洞尽头装一面镜子,放一张带顶盖的沙发床,和一张用带树皮的粗木造的镶嵌桌子。德·苏拉先生建议铺沥青地面。罗萨莉还设想在洞顶挂上一盏用粗木做的大吊灯。

  “瓦特维尔这家人在花园里请人造了些精彩的东西。”贝桑松城里的人这么说。

  “他们有钱,尽可以为一些奇思异想花上—千个埃居。”

  “一千个埃居?……”德·沙冯库尔夫人说。

  “不错,一千个埃居。”年轻的德·苏拉先生大声说,“人家从巴黎请了一个人来装饰内部,一切都带田园风味,但会很漂亮。德·瓦特维尔先生亲自做大吊灯,他已经动手雕刻做灯用的木料了……”

  “有人说,贝尔凯①还要挖一个地窖呢。”一位神甫说。

  ①建筑师名。

  “不是,”年轻的德·苏拉先生接着说,“他要造一个亭子,造在一整块混凝土上,防止潮湿。”

  “他们家里鸡毛蒜皮的事情你都知道啊。”德·沙冯库尔夫人酸溜溜地一边说,一边望了望她那个去年就到了出嫁年龄的女儿。

  德·瓦特维尔小姐想到她亭子的成功,不无骄傲,觉得自己比周围的人高明多了。谁也没猜到,从事这项工程仅仅是因为一个被看作愚钝、幼稚的小姑娘,想把萨瓦龙律师的办公室看得更清楚些。

  阿尔贝·萨瓦龙为大教堂教务会所作的一鸣惊人的辩护,由于惹动了律师们的嫉妒心,很快就不再有人提起了。而萨瓦龙不改深居简出的习惯,哪儿都不露面。他既无人吹捧,又不出去见别人,在外地人很容易被遗忘的贝桑松,就更有可能被人遗忘了。然而,他三次在商务法庭出庭辩护,三起都是打到最高法院的异常棘手的官司。他的主顾是本市最大的四个批发商,他们发现他很有见识,用外省的话说,他判断力极强,就把诉讼的事托付给了他。瓦特维尔家的亭子落成的那天,萨瓦龙也在树他的纪念碑。他靠着自己和贝桑松商界要人之间静悄悄的联系,在城里办了一份半月刊,取名《东部评论》,资本共四十股,每股五百法郎,股金存放在他的前十名主顾手中。他使他们感到有必要为贝桑松的未来出一把力,贝桑松应该是米卢斯①和里昂之间的中转站,莱茵河和罗讷河之间的一个重镇。

  ①法国东北部的城市。

  贝桑松要和斯特拉斯堡一争高低,不就应该既是贸易基地,又是文化中心吗?只有在这份《评论》上,才能探讨和东部利益有关的重大问题。把斯特拉斯堡和第戎对文学界的影响抢过来,开导法国的东部地区,和巴黎的中央集权相抗衡,这可是莫大的光荣。阿尔贝的这些分析和见解被这十个大批发商照学照搬,还说成是他们自己的分析和见解。

  萨瓦龙律师没有犯好出风头的错误,他让自己的第一个主顾布歇先生掌管财政,此人通过妻子和一家出版大部头宗教着作的大出版商建立了联系;但律师亲自担任编辑,作为创办人,也分享一份盈利。商界向多尔、第戎、萨兰、纳沙泰尔、汝拉山区、布尔格、南蒂阿、隆勒索涅①等地发出呼吁,要求比热、布雷斯及弗朗什-孔泰三省的一切好学之士献策出力,给予帮助。凭着商业上的联系和同业的襄助,加上价格便宜(《评论》每季订价八法郎),终于有了一百五十个订户。律师为了避免因拒绝刊用来稿而伤害本地人的自尊心,想出一个点子,让布歇先生的大公子要求领导《评论》的文学编辑工作。这是个二十二岁的青年人,贪求名位,还从来不懂得舞文弄墨的难处和辛酸。阿尔贝暗中加以操纵,把阿尔弗雷德·布歇变成自己的心腹。这位律师界的天之骄子在贝桑松也仅仅和阿尔弗雷德有密切的交往。陶尔弗雷德每天上午到花园里来,和阿尔贝商量本期的内容。不用说,试刊号上登载了一篇阿尔弗雷德写的、得到阿尔贝赞同的《沉思》。和阿尔弗雷德交谈时,阿尔贝谈出一些精彩的想法、一些文章题目,好让小布歇去利用。因此,批发商的儿子还自以为在利用这位大人物呢!对阿尔弗雷德来说,阿尔贝是一个天才,一个深刻的政治家。批发商们为《评论》的成功感到十分高兴,他们只要付十分之三的股金就行了。再添二百个订户,股东们就可得到五厘红利,因为编辑工作是没有报酬的。这样的编辑工作也无法付予报酬。

  ①以上提及的一些城市和地区皆在法国东部。

  《评论》出到第三期,已能和阿尔贝在家阅读的法国各种报刊互相交换。这第三期上登了一篇署名为A·S·的短篇小说,大家认为是这位名律师写的。虽然贝桑松的上流社会对这份被控为自由主义的《评论》毫不在意,到隆冬时节,德·沙冯库尔夫人家里还是有人谈到了弗朗什-孔泰地区产生的这第一篇短篇小说。

  “父亲,”罗萨莉说,“贝桑松出了一份《评论》,你该去订阅,但要留在你那儿,因为妈妈不会让我阅读的,你得借给我。”

  这五个月来,罗萨莉对他很温柔体贴,德·瓦特维尔先生因为急于满足爱女的要求,亲自去订了一年的《东部评论》,并把已出版的头四期借给女儿。夜里,罗萨莉贪婪地阅读着这篇小说,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读短篇小说;她也只是在这两个月才感到自己在生活!因此,不应该根据常情来判断小说对她所产生的影响。这篇作品出自一个把新文学流派的文风,或者可以说文采,带到外省来的巴黎人的手笔,姑且不说作品的价值是高还是低,但它对一个把自己白璧似的思想和纯洁的心灵托付给第一篇这类作品的年轻姑娘来说,不能不是一篇杰作。再说,罗萨莉根据自己听到的情况,直觉地产生一个念头,更大大抬高了这篇小说的价值。她希望从中找到阿尔贝的感情,或者找到和他生活有关的什么东西。

  她才看了不多几页,这个念头就更加坚定不移了,看完以后,她确信自己没有猜错。在沙冯库尔沙龙的批评家看来,阿尔贝大概是摹仿了某些现代作家,他们无力创造,讲的只是自己的喜怒哀乐,自己生活中的隐私。下面就是这篇吐露隐情的作品。

  《爱情产生的抱负》

  一八二三年,两个年轻人定下了遍游瑞士的旅行目标,七月里一个晴朗的早晨,他们乘坐一艘由三名桨手驾驶的船,从卢塞恩出发,向弗鲁埃伦前进,打算在四州湖①边每一处有名的地方都逗留一下。从卢塞恩到弗鲁埃伦,处处是湖光山色,岩石溪流,更有绿树飞瀑,错落其间,真是美不胜收,令人叫绝。时而是朴素的荒野,优美的岬角,时而是娇媚而凉爽的山谷,陡直的花岗岩,崖上林木簇簇,有如翎饰,孤寂而清新的港湾张开着臂膀,梦幻似的远景把幽谷之美点染得分外悦目。

  ①四州湖为瑞士一湖泊。卢塞恩在湖的北端,弗鲁埃伦在湖的南端。

  途经迷人的热尔索村时,两个朋友中的一个久久地注视着一所似乎刚修建不久、四周围有栅栏的木屋,它坐落在一个岬角上,几乎浸沉在湖水中。船打屋前经过时,从最高一层的房间里,探出一个女人的脑袋,想欣赏一下船行湖上的美景。凝视木屋的年轻人,正和这陌生女人漫不经心的目光相遇。

  “在这儿停下吧,”他向朋友说,“我们本来想以卢塞恩为大本营,畅游瑞士;莱奥波德,倘若我改变主意,留在这儿看管衣物,你不会觉得不好吧?你呢,悉听尊便,我呀,我的旅行就结束了。船夫,请掉转船头,让我们在这个村子下船,我们在这儿吃午饭。我会到卢塞恩去取回我们的全部行李的,你离开这儿前,也要知道我在哪所屋子里住下来,回来时好找到我。”

  “这儿和卢塞恩也差不多,”莱奥波德说,“我又何必阻挡你一时的豪兴呢。”

  这两个年轻人是名副其实的一对朋友。两人同岁,同在一所中学里读书;念完法律以后,一同利用假期来瑞士作传统的旅行。莱奥波德由于父亲的意愿,将去巴黎一家公证人事务所工作。他为人正直,温文尔雅,举止安详,这决定了他顺从的性格。莱奥波德眼见自己将是巴黎的公证人:展现在他面前的生活仿佛是穿越法国平原的一条大路,他以明达的驯服态度来迎接自己的全部新生活。

  他的旅伴,我们称之为罗道尔夫,性格和莱奥波德恰成对照,截然相反的性格使两人的友情更加牢固。罗道尔夫是一个大贵族的私生子,这位贵人还来不及给他心爱的女人和罗道尔夫作出能维持生计的安排,就过早地去世了。罗道尔夫的母亲受到命运的播弄,想出一个冒风险的主意。她把孩子父亲慷慨馈赠的东西全部出卖,凑了一笔十多万法郎的现款,以高利率存放起来,作为自己的终身年金。这样,每年大约可得一万五千法郎,她决心为儿子的教育牺牲一切,好让他具备今后发家致富的有利条件,靠着勤俭持家,给儿子成年时攒下一笔资金。这样做很大胆,全部指望系于自己寿命的长短①;话说回来,没有这份胆量,她也就不可能活下来,不可能象象样样地抚养这个孩子,这可是她仅有的希望,她的未来,她欢乐的唯一源泉。母亲当年是最可爱的巴黎女子之一,父亲是布拉班特省一位出众的贵族子弟,罗道尔夫是两人你恩我爱的激情的产物,他极为敏感,从小对什么事都有一股火一般的热情。在他身上,欲望成了强大的力量,生命的动力,想象的兴奋剂,行动的缘由。这位聪明的母亲一发现孩子的这种素质,很是害怕,几经努力,终归无效,罗道尔夫对欲望的执着,仍然象诗人之于想象,科学家之于计算,画家之于绘事,音乐家之于作曲。他象母亲一样温柔,但想做一件事情,就专心致志,全力以赴,从不计较时间。他一心想着完成计划,对于完成计划的手段则不加考虑。“我儿子自己有了孩子时,”母亲说,“他会要求孩子马上长大成人的。”对这样可贵的热情引导得法,帮助罗道尔夫取得了出色的学习成绩,成为一个英国人所谓的十足的绅士。母亲为他感到骄傲,但总害怕他如此温柔、善感、暴烈而又仁慈的心,有朝一日会被某种激情所驱使,招来什么灾祸。因此,谨慎的母亲,在冷静而忠诚的公证人身上,看到了一个一旦罗道尔夫不幸失去她时,能取她而代之的监护人和贴心人,就从旁鼓励罗道尔夫和莱奥波德相互友善。罗道尔夫的母亲四十三岁时风韵犹存,使莱奥波德爱慕万分。这情况使两个青年人的关系更加亲密了。

  ①终身年金是一种高利率的特种长期存款,按年支息,待存款人故世后,本金即没收。

  莱奥波德是很了解罗道尔夫的,所以看到他向小楼上瞥了一眼后就留在村子里,打消了去圣戈塔尔①游览的计划,也并不感到惊讶。两个朋友在天鹅客栈就餐,趁人准备饭菜的时候,去村里转了一圈,走到那座漂亮新屋的附近,罗道尔夫边走边和村民聊天,发现有一家小市民按照瑞士很普遍的习惯,愿意供他膳宿。人家给他一个房间,从那儿可以饱览山水风景,望得见四州湖上备受游客赞颂的一个秀美的小湾。

  ①即瑞士境内的阿尔卑斯山。

  这座房子和罗道尔夫瞥见的那位陌生美人所在的新房子,隔着一个十字路口和一个小码头。

  罗道尔夫每月付一百法郎,日常生活上的任何琐事就都不用管了。但是,斯托普弗两口子考虑到可能有的种种开销,要求预收三个月租金。你只要和瑞士人稍打交道,他总要露出高利贷者的本色。饭后,罗道尔夫马上在自己房间里安顿下来,放好为游览圣戈塔尔带来的行装,看着莱奥波德本着遵守决定的精神重新出发,去为罗道尔夫和他自己游完全程。

  当罗道尔夫坐在岸边的岩石上,已经望不见莱奥波德的小船时,就偷偷注视那座新房子,希望能看见那位陌生女人。唉!房子里毫无动静,他只好回来。以前在纳沙泰尔当箍桶匠的斯托普弗先生和太太端来晚饭时,他向他们询问了附近的情况,由于两位主人不用请求就喋喋不休地说个没完没了,他终于把他想知道的有关陌生女郎的底细全部摸清了。

  陌生女郎叫法妮·洛弗拉斯。洛弗拉斯这个姓氏,读音和英语中的无情一样,属于英国古老的世家;但理查逊以这个姓氏创造了一个有名的人物①,却败坏了这个名字。洛弗拉斯小姐来湖边住下,是为了她父亲的健康,医生嘱咐他要呼吸卢塞恩州的空气。这两个英国人,身边没有别的佣人,只有一个十四岁的女孩,一个小哑巴,她对法妮小姐很忠心,侍候得很周到。他们从去年冬天以来寄寓在贝尔格曼先生和太太家。贝尔格曼先生从前在大湖②中的isolaBella和isolaMadre③上,为博罗梅伯爵阁下当花匠领班。这两个瑞士人虽然有将近一千埃居年金的收入,还是把自己楼上的房间租给了洛弗拉斯一家,每年二百法郎,租期三年。老洛弗拉斯已是老态龙锺的九旬老人,家境的拮据使他不能有什么挥霍,他很少出来走动。女儿为了养活他只得工作,据说在翻译英语书,自己也在着书。所以,洛弗拉斯父女俩不敢租船游湖,也不敢租马和雇导游参观游览周围地区。贫困到如此省吃俭用的地步,使瑞士人少了一个赚钱的机会,但也因此而更得到瑞士人的同情。这家人的女厨娘包下了这三个英国人的伙食,每月一百法郎。但是,热尔索全村人都相信,从前的花匠虽然想当士绅,私下里却借女厨娘的名义,赚了这笔包伙的钱。贝尔格曼夫妇在住宅周围开出了几个美丽的园子,建造了一座华丽的暖房。正是这个人家的花卉、果木和奇花异草,使年轻的英国小姐路过热尔索村时选中了这座房子。大家估计法妮小姐有十九岁,她是老人最小的孩子,想必很受老人宠爱。不到两个月以前,她从卢塞恩弄来一架出租的钢琴,她似乎对音乐十分着迷。

  ①即理查逊的小说《克拉丽莎·哈洛》中诱骗克拉丽莎的花花公子洛弗拉斯。

  ②意大利和瑞士之间的湖泊。

  ③意大利文:美丽岛和母亲岛。

  “她喜欢花和音乐,”罗道尔夫想道,“她还没有嫁人吧?那好极了!”

  第二天,罗道尔夫托人请求参观这些开始有点名气的暖房和园子,但没有马上得到同意。奇怪之极的是,从前的花匠要求看看罗道尔夫的护照。护照马上送去了,第二天才由女厨娘送回来,并向他传言:东家很高兴带他看看他们的住所。罗道尔夫去贝尔格曼家时可是哆嗦着去的。只有感情十分强烈的人才会这样哆嗦,他们这一刻倾注的激情抵得上有些人一辈子倾注出来的激情。为了让博罗梅岛屿的前花匠看了高兴,他穿得很讲究,因为他已经把他们看成是自己珍宝的守护者。他在各个园子里转来转去时,不时小心翼翼地瞧瞧房子:两位老房东显然对他存有戒心。但不久他的注意力就集中在那个哑巴英国女孩身上了。小女孩年纪虽小,但很精明,使他疑心她是个非洲女孩,至少也是个西西里姑娘。这个小女孩肤色金黄,象支哈瓦那的雪茄烟,炯炯有神的眼睛,亚美尼亚人的眼皮,长长的睫毛绝不是英国人的,头发乌黑,近乎橄榄色的皮肤下面,有着十二分强健、异常亢奋的神经。

  她向罗道尔夫投来讯问的眼光,放肆得令人难以置信,并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

  “这个小摩尔人①是谁家的?”他向可敬的贝尔格曼太太问道。

  ①摩尔人的皮肤多为深褐色。

  “英国人的。”贝尔格曼先生答道。

  “她不会是在英国出生的!”

  “他们可能是从印度把她带回来的。”贝尔格曼太太回答。

  “我听说,年轻的洛弗拉斯小姐很喜欢音乐,如果在医生规定我在这湖边疗养的日子里,她肯让我和她一起玩玩音乐的话,我将不胜荣幸……”

  “他们从不接待外人,什么人也不想见。”老花匠说道。

  罗道尔夫咬咬嘴唇;出门以前,他没有被邀请到屋里坐坐,也没有被带到屋子正面和岬角之间那部分园子里去。在那边,屋子二楼上有一条木头走廊,被山区木屋那种很深的屋檐遮着,屋顶是瑞士的款式,伸向屋子的四角。罗道尔夫极口称赞这样雅致的布局,夸奖从这走廊上所见的景色,但都白费力气。他辞别贝尔格曼夫妇时灰溜溜的,正象一切有才智、有想象力的人,相信计划一定成功,结果大失所望时那样。

  晚上,他当然在这个岬角附近泛舟湖上,一直划到布吕南和施维茨,到夜色降临时才回来。他远远瞥见那扇开着的灯火通明的窗子,听到了钢琴声和宛转的歌声。他吩咐停船,如痴似醉地聆听一曲唱得出神入化的意大利曲子。歌声一完,罗道尔夫离船上岸,辞退了两个船夫。他也不帕弄湿自己的脚,走过去坐在受湖水浸蚀的花岗岩礁石上,岸上是一排密密的刺槐篱笆,篱笆内,是贝尔格曼园子里一条矮矮的菩提树小径。一小时以后,他听到头上有人讲话和走动,但是传到他耳朵里的话都是意大利语,是两个女人、两个年轻女人的声音。他趁两个谈话人在小径一端的时候,轻轻地溜到了另一端。经过半小时的努力,他神不知鬼不觉地来到小径的尽头,占有了一个好位置,从这儿他可以看见两个女人,而她们即使向他走过来,也不会瞧见他。罗道尔夫认出一个女人是哑巴女孩,好不吃惊,她正用意大利语和洛弗拉斯小姐讲话。已经是晚上十一点了。湖上和屋子四周万赖俱寂,这两个女人当然觉得自己很安全:热尔索全村,只有她们两人还睁着眼睛。罗道尔夫认为,小女孩装哑巴是一种不得已的策略。从她们讲意大利语的腔调来看,罗道尔夫猜想这是两个女人的母语,他的结论是:英国人的身分只是一个幌子。

  “这是些意大利的难民,”他想,“是害怕奥地利或撒丁岛警察的流亡者。①两个少女要等到夜里,才能放心地出来散散步,讲讲话。”

  ①拿破仑失败后不久,意大利为争取全国统一而掀起了轰轰烈烈的民族解放斗争,为推翻奥地利统治而多次发动爱国起义,失败后遭到血腥镇压。当时撒丁岛的统治者站在奥地利一边。

  他马上在篱笆旁边躺下来,象蛇一样匍匐前进,好在两株刺槐间找到一个缺口。当所谓的法妮小姐和假装的哑巴女孩到了小径的另一头时,他冒着勾破衣服和刺伤脊背的危险,穿过了篱笆;当她们走到离他二十步远的地方时还没有看见他,因为他躲在被月光照得十分明亮的篱笆投下的阴影里。他突然站了起来。

  “请别害怕,”他用法语向意大利女人说,“我不是奸细。

  我猜得出来,你们是难民。我是法国人,只因为您瞧过我一眼,就把我拴在热尔索不走了。”

  罗道尔夫被一件铁器在胁部猛刺一下,一阵痛楚,倒了下来。

  “Nellagoconpietra,”①厉害的哑女说道。

  “啊呀!Gina②。”意大利女人叫了起来。

  ①意大利文:绑块石头,扔到湖里去。

  ②意大利文:吉娜。

  “她没刺中要害,”罗道尔夫说着从伤口拨出一把尖刀,刀碰上了一根下肋骨,“要是再朝上一点,可就捅到我心窝里去了。是我不好,弗朗切丝卡,”他记起来,小吉娜曾多次叫过这个名字,“我不怪她,您别责备她:有幸和您讲话,完全值得被尖刀戳一下!只是请给我指指路,我得回斯托普弗家去。

  请放心,我什么都不会说的。”

  弗朗切丝卡从惊讶中镇定下来以后,帮助罗道尔夫站了起来,又向吉娜说了几句话,吉娜两眼充满了泪水。两个女人逼着罗道尔夫坐在一条长凳上,脱下上衣和背心,解下领带。吉娜解开衬衣,猛吸伤口。弗朗切丝卡走开了一会儿,回来时带来了一大块药膏胶布,把胶布敷在伤口上。

  “您这样就可以回家了。”她说。

  两个女人各自扶着他一条胳膊,把罗道尔夫搀到一扇小门前,钥匙就放在弗朗切丝卡的罩衣口袋里。

  “吉娜懂法语吗?”罗道尔夫问弗朗切丝卡。

  “不懂。您别晃动了。”弗朗切丝卡稍稍不耐烦地说。

  “让我看看您吧,”罗道尔夫柔声地回答,“因为,我也许很长时间不能来……”

  他倚在小门的一根柱子上,凝视着美丽的意大利女人,她在最安宁的寂静中,在瑞士最美丽的湖上洒满月光的最美丽的夜色中,让他看了一会儿。弗朗切丝卡的确是古典的意大利女子,就象人们在想象中希望,塑造,或者说梦想的那种意大利女子。首先打动罗道尔夫的是她优雅妩媚的身段,多柔软的腰肢!虽然看起来柔弱,其实很矫健。脸上因为突如其来的关注,显出琥珀色的苍白,但仍掩盖不住一对水汪汪的乌黑眼睛包含着的柔媚。一双手,一双希腊雕刻家给光滑的雕像臂膀安上的最美丽的手,扶着罗道尔夫的胳膊;白皙的双手和黑色的衣服形成鲜明的对照。冒失的法国人只看得清一张略长的鹅蛋形脸,忧伤的嘴微微张开,在两片鲜艳红润的嘴唇里,露出两排白净发亮的牙齿。五官轮廓的秀美保证弗朗切丝卡可以永远光彩照人;但是给罗道尔夫印象最深的,还是她完全沉浸于同情心时,忘了其他一切的落落大方和意大利式的坦率。

  弗朗切丝卡向吉娜说了一句话,吉娜扶着罗道尔夫一直把他送到斯托普弗家门口,按一下铃,就象燕子一样飞走了。

  “这些爱国者手下毫不留情!”罗道尔夫独自躺在床上,一面忍着痛楚,一面思量着:“Nellago!①吉娜本来会在我脖子上绑块石头,把我扔进湖里去的!”

  ①见本卷第527页注②。

  天亮后,他派人到卢塞恩去请最高明的外科医生;医生一来,他就嘱咐医生严守秘密,让他领悟到此事与荣誉有关。

  他下床的那天,莱奥波德游览归来。罗道尔夫给他编了个故事,打发他去卢塞恩取行李和信件。莱奥波德带回一个最悲惨、最可怕的消息:罗道尔夫的母亲去世了。早在这两个朋友从巴塞尔去卢塞恩的时候,由莱奥波德的父亲写的这封报丧信,就在他们出发去弗鲁埃伦的当天到了卢塞恩。虽然莱奥波德采取了预防措施,罗道尔夫还是因悲恸过度而发起烧来。未来的公证人一俟朋友脱离险境,就带着一份委托书动身回法国。罗道尔夫现在可以留在热尔索村了,这是世界上唯一可以抚慰他的痛苦的地方。这个法国青年旅途丧母的悲惨消息传开以后,他的处境、他的绝望引起了热尔索全村人的同情和关切。伪装的哑女每天早上来看望法国人,好回去向女主人报告。

  等到罗道尔夫可以出门的时候,他便去贝尔格曼家感谢法妮·洛弗拉斯小姐和她父亲对他的关怀。意大利老人自从在贝尔格曼家住下以后,第一次让一个外人走进自己的房间。

  罗道尔夫受到热忱的接待,既因他遭到了不幸,又因他是法国人,对他完全不必怀疑。①第一个晚上,弗朗切丝卡在灯光下真是美丽动人,在罗道尔夫这颗破碎的心里照进了一线阳光。她的微笑,给他的哀伤撒下了希望的玫瑰花。她不唱欢快的曲调,而唱和罗道尔夫的心情合拍的凝重而优美的歌曲,罗道尔夫注意到了这种令人感动的体贴。八点钟左右,老人毫无顾虑地留下两个年轻人,回自己的房间去了。弗朗切丝卡唱累了,就领着罗道尔夫来到外面的走廊,眼前是美妙的湖景,她示意他挨着她在一张粗木长凳上坐下来。

  ①意大利内战时,法国是赞助革命党的。 

  “cara①弗朗切丝卡,问一下您的年龄,不知是否冒昧?”罗道尔夫说道。

  “十九岁,”她回答,“都过了。”

  “如果说,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东西能减轻我的痛苦,”他又说道,“那就是希望从您父亲那儿得到您。不管您的经济情况怎样,象您这样美丽,在我看来,哪个公主都没有您富有。因此,我向您吐露衷情时都在战栗,但我对您的感情是深沉的,永恒的。”

  “Zitto②!”弗朗切丝卡把右手的一个指头放在唇边说,“别再说了,我不是自由的,我结婚都三年了……”

  两人深深地静默了好一会儿。意大利女人看到罗道尔夫的姿势,心里害怕,凑近一看,发现他完全晕过去了。

  “Povero③!”她想,“我还以为他是态度冷静呢。”

  ①意大利文:亲爱的。

  ②意大利文:嘘。

  ③意大利文:可怜的。

  她去找了点嗅盐,让罗道尔夫嗅了几下,他苏醒过来了。

  “结过婚了!”罗道尔夫望了望弗朗切丝卡,说道,眼泪簌簌地掉了下来。

  “孩子,”她说,“还有希望,我丈夫已经……”

  “八十岁了?……”罗道尔夫问。

  “不,”她微笑着回答道,“六十五。他为了骗过警察局,化装得很老。”

  “亲爱的,”罗道尔夫说,“再来几下这样的刺激,我就没命了……您得认识我二十年,才能了解我内心的感情有多强烈,我对幸福的渴求有多热切。”他说着指了指爬满栏杆的一株弗吉尼亚茉莉,“这株植物为了开花而向往阳光,也没有我这一个月来爱您爱得那么强烈。我爱您,忠贞不二。我对您的爱情,是我生命的秘密源泉。也许,我得为此而死!”

  “噢!法国人,法国人!”她不胜感叹,撅了撅嘴,表示不信。

  “难道不该等着您,从时间老人的手中得到您吗?”他一本正经地说,“您要知道,如果您刚才说过的话是真诚的,我可以等您,始终如一,决无二心。”

  她诡诈地瞧了他一眼。

  “绝不变心,连胡思乱想也不会有。我要挣一份家产,您需要有一份巨额的家产,您天生是一位公主……”

  听到这话,弗朗切丝卡不觉嫣然一笑,使她脸上增添了一种最迷人的表情,表情之细腻,正象伟大的列奥纳多在《蒙娜·丽莎》①中用生花妙笔勾画的那样。她这一笑使罗道尔夫停了一会儿。

  ①即列奥纳多·达芬奇(1452—1519)的名作《蒙娜·丽莎》所刻画的微笑,被誉为“永恒的微笑”。

  “……是啊,”他接着又说,“流放生活使你们一贫如洗,您恐怕受够了苦。啊!如果您想使我成为最幸福的男人,使我的爱情成为神圣的爱情,您应该把我看作一个朋友。我不也应该是您的朋友吗?先母留给我六万法郎的积蓄。您拿一半去,好吗?”

  弗朗切丝卡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这洞察一切的眼光,直射进罗道尔夫的灵魂深处。

  “我们什么都不需要,我的工作够我们过阔绰的生活了。”

  她以庄重的口吻回答说。

  “要弗朗切丝卡工作,我能受得了吗?”他叫了起来,“你们终归有一天要回国,收回你们丢下的财产……”年轻的意大利女人又看着罗道尔夫……“到那时候,再把你们向我借的钱还我好了。”他补充了一句,体贴入微地瞧了瞧她。

  “换个话题吧。”她说,神情姿态显得无比高贵,“您去挣一笔可观的家产,在您国内做一个杰出的人物,这是我的祝愿。名声是一座可以帮您跨过深渊的活动桥。您要有抱负,应该有抱负。我相信您有卓越的才能;但是,您施展这种才能,与其是为了配得上我,不如去为人类谋幸福。这样,在我看来,您会显得更加伟大。”

  这一番谈话持续了两个小时,罗道尔夫发现弗朗切丝卡对自由思想满腔热忱,十分崇尚激发了那不勒斯、皮埃蒙特和西班牙三地革命的自由信念。罗道尔夫出来时,由假哑巴吉娜领着走到门口。已经是十一点了,村里已没有人闲荡,不用怕被人撞见;罗道尔夫把吉娜拉到一边,用蹩脚的意大利语低声问她:“孩子,你的两个主人是谁?告诉我,我把这枚崭新的金币给你。”

  “先生,”孩子接过钱回答说,“男主人是米兰的著名书商朗波拉尼,革命党的领袖之一,是奥地利一心要关进施皮尔堡①的密谋分子。”

  ①奥匈帝国在一八五五年以前的国家监狱,在今捷克境内。

  “书商的妻子?……嘿,那更好,”他想,“我们是平等的了。”“女主人出身于什么家庭呢?”他又高声接着问,“她的神气简直象一位女王。”

  “意大利妇女都是这样的。”吉娜骄傲地回答,“她父亲姓科洛纳。”

  弗朗切丝卡的低微身分使罗道尔夫壮了胆。于是他叫人在自己的小艇上装了天篷,船尾放了几个坐垫。装置完毕,这位情人来请弗朗切丝卡泛舟游湖。意大利女人接受了,当然是为了在村里人面前扮演年轻的英国小姐的角色;但她带了吉娜一起去。弗朗切丝卡·科洛纳的一举一动,都反映出她受过上等教育,出身十分高贵。看到意大利女人坐在船尾的样子,罗道尔夫感到自己总和她隔着点距离;他原想亲热亲热,现在碰到真正贵族的高傲表情,心也就凉了下来。弗朗切丝卡一个眼色,就变成公主模样,象中世纪的公主一样享有各种特权。她似乎猜到了这位胆敢充当她保护人的臣民的思想深处。罗道尔夫早就从弗朗切丝卡接待他的客厅的陈设上,从她的梳妆打扮和日常用品上,看到了她出身高贵、家庭富有的迹象。如今这种种观察到的现象统统给回想起来,而他遭到尊贵的弗朗切丝卡的冷淡之后,不禁陷入了沉思。吉娜这个尚未成年的心腹,似乎也戴着一副嘲笑人的面具,偷偷地斜眼瞅着罗道尔夫。意大利女人的现实境况和她言行举止之间明显的不一致,罗道尔夫觉得又是一个谜,他怀疑有和吉娜装哑巴相似的什么别的鬼把戏。

  “您想去哪儿,Signoralamporani①?”他问道。

  ①意大利文:朗波拉尼夫人。

  “去卢塞恩吧。”弗朗切丝卡用法语回答。

  “好哇!”罗道尔夫想道,“她听到我直呼其名,并不感到惊讶,她肯定料到我会问吉娜的,好个有心计的女人!”

  “您对我有什么不满呀?”他说着走了过来,终于坐在她身边,做一个手势要求她把手伸过来,弗朗切丝卡却把手缩了回去。“您冷冰冰的,一本正经,用我们的话来说,就是叫人扫兴!”

  “不错,”她微笑着答道,“是我不对,这样是不好,是小家子气,用你们的法语来说就是:没有艺术家风度。最好还是解释一下,而不要对一个朋友抱有不友好的或者冷漠的看法,何况您已经向我证明了您的友谊。也许,我对您的态度有些过分。您大概把我看成了一个平凡的女人……”罗道尔夫忙不迭地摆手,加以否认。“……是的,”书商的妻子继续往下说,对他的摇头摆手视而不见,“我也意识到了,当然啦,我也很后悔。好吧!我这就来说几句老老实实的话,了结这一切。罗道尔夫,您要知道,我感到自己身上有一股力量,能把和我对真正的爱情的观念和预见不合拍的感情压抑下去。

  我也会爱,象我们意大利人那样去爱;但我知道我的责任:我不会糊涂到忘掉我的责任。别人未经我本人同意把我嫁给了这个可怜的老人,他慷慨大方地给了我自由,我可以利用这种自由;但是,结婚已经三年,也就等于接受了有关夫妇之道的法律。因此,纵然有按捺不住的激情,我也不会产生——哪怕是不知不觉地——恢复自由的愿望。埃米利奥是了解我性格的。他知道,我可以把属于我的心给人家,但是我不会把我的手给人家①的,这就是我刚才从您那儿把手缩回来的原因。我希望有人忠实地、高尚地、热情地爱我,等我,而我只能报之以绵绵的柔情,但这柔情只表现在我的心里,不能越出一步。如果我这些话您都听懂了……啊!”她接着说,天真得象个少女,“我就又会变得活泼风流,爱说爱笑,快活得象个不懂得亲密交往会有危险的孩子。”

  ①西俗,手象征女方允婚或向女方求婚。

  这一番表白那么清楚,那么坦率,加上语调和眼神,显得字字句句都是由衷之言。

  “就是一位科洛纳公主,也不会说得更好了。”罗道尔夫笑眯眯地说道。

  “这是不是责备我身分低贱?”她以高傲的神气回答,“难道您的爱情要有贵族纹章才行?在米兰,最显贵的姓氏斯福尔扎、卡诺伐、维斯孔蒂,特里维齐约、于尔西尼都写在店铺上面,还有姓阿尔山托的,开着药房;但是,请相信,虽然论地位我只是个女店主,但论感情,我可是个公爵夫人。”

  “责备您?不,夫人,我是想赞美您……”

  “是打个比方赞美吗?……”她狡黠地说。

  “哎,您要知道,”他接着说,“如果我是词不达意,您就不要再折磨我了。我的爱情是绝对的,我的爱情里有无条件的服从,有无限的尊敬。”

  她满意地点点头,说道:“那么先生是接受条件啦?”

  “我接受。”他说道,“我懂得,一个体魄健美的女人,爱的机能是不会枯竭的,我也懂得,您有您的苦衷,您要限制这个机能。啊!弗朗切丝卡,在我这个年龄,能和一个象您这样高尚、象您这样仪态万方的女人共享这样一种温情,我算是心满意足了。象您所希望的那样爱您,对一个年轻人来说,不就可以防止种种错误的疯狂行为吗?不就可以集中精力,专注于高尚的感情,使人日后可为此而骄傲,并且只留下美好的回忆吗?……您要是知道,您已经给皮拉特山脉、给里吉山①和这个优美的盆地,增添了多少色彩,多少诗情画意……”

  ①瑞士的两处风景优美的名山。

  “我想知道呀。”她带着意大利女人惯常的、有几分狡黠的天真说道。

  “啊!此时此刻,将如同女王额头上的钻石,在我的今生今世永放光彩。”

  弗朗切丝卡的唯一回答,是将手放在罗道尔夫的手上。

  “噢,亲爱的,永远亲爱的,您说,您从来没有爱过人吧?”

  他问道。

  “从来没有!”

  “您允许我高尚地爱您,一切等老天安排吗?”

  她微微地点了点头,罗道尔夫的脸颊上滚下两颗大大的泪珠。

  “哎呀!您怎么啦?”她说道,已不再象一个女王了。

  “我已经没有母亲,无法告诉她我有多么幸福。她离别了人世,不曾看到本来会减轻她弥留时痛苦的事……”

  “什么事?”她问。

  “她对我的温情已经被另一股同等的温情替代了。”

  “Poveromio①!”受到感动的意大利女人叫道。停了一会她又说:“请相信我,对一个女人来说,知道自己就是她的爱侣在世界上的一切,看到他孤苦伶仃,无家可归,心中除了爱情,别无所有,总之自己能占有他的全身心,这真是一件甜蜜的事!也是忠贞不渝的一个重要因素!”

  ①意大利文:我可怜的人。落落大方,真情实意,诚挚坦率。

  一对情侣这样倾吐衷肠之后,心里感到一阵甜蜜的安宁,一阵美妙的恬静。人类的感情需要以确信为基础,因为,宗教感情就永远是深信不疑的:人永远确信他会得到上帝的酬报。人的爱只有与对神明的爱相似的时候,他才觉得是可靠的。因此,只有自己完全体验过恬静安宁的境界,才能懂得一生中绝无仅有的此时此刻是如何令人心醉神迷,这种时刻和青春的激情一样一去不复返。信任一个女人,把她当作自己一生的信仰,自己生活的本源,照亮自己每一个思想的神秘的光!……这不就是再生吗?这时,一个年轻人多多少少把对自己母亲的爱掺进了爱情。罗道尔夫和弗朗切丝卡两人一时相对无语,而用友善和充满深意的眼神对答着。两人在大自然最富有诗情画意的景色中互相了解,外界的庄严璀璨因他们内心的庄严璀璨获得印证,使他们把此时此刻的点滴印象都铭刻在记忆里。弗朗切丝卡丝毫没有卖弄风情的样子,这样高尚的情操深深地打动了罗道尔夫,他从中看到了意大利女人和法国女人的区别。

  湖水、大地、天空和女人,在这片广漠辽阔而又多姿多采的景色中,一切都很壮美,很甜蜜,连他们的爱情也是这样。巍巍的雪峰,蓝天下削出的悬崖峭壁,都使罗道尔夫想起可以容纳他的幸福的环境:一个雪山环抱的富饶原野。

  心头这股甜蜜的醉意不免受到干扰。从卢塞恩驶来一条船,盯着船已经望了一阵子的吉娜,做了一个快乐的姿势,但没有忘记她的哑巴角色。船驶近了,当船上人的面貌已历历在目时,弗朗切丝卡看到一个青年人,便叫道,“蒂托!”她站起来,不顾翻身落水的危险,摇着手帕喊道:“蒂托!蒂托!”

  蒂托吩咐船夫划桨,两条船就拢到一条线上了。两个意大利人,一男一女,兴冲冲地交谈起来,他们讲的是一种方言,象罗道尔夫那样只懂一点书本上的意大利语、又从未去过意大利的人,对他们谈话的内容,既听不懂,也猜不出。蒂托的英俊,加上弗朗切丝卡亲热的样子和吉娜快活的表情,这一切使他很伤心。再说,哪个情人见到自己因故被撇在一边,都会不高兴的。蒂托使劲扔给吉娜一个无疑盛满了金币的小皮袋,又扔给弗朗切丝卡一包信件,她向蒂托做了个告别的表示,就读起信来了。

  “赶快回热尔索。”她向船夫说道,“我不愿意让可怜的埃米利奥再多受十分钟的痛苦。”

  “发生什么事情啦?”罗道尔夫等意大利女人读完最后一封信时问道。

  “Laliberta!①”她象艺术家一样热情洋溢地说。

  “Edenaro!②”吉娜终于能开口说话,象回声似的应和道。

  “是呀。”弗朗切丝卡接着又说,“苦日子过完啦!我已经工作了十一个月,都开始厌倦了。我的的确确不是个搞文学的女人。”

  “这个蒂托是干什么的?”罗道尔夫问。

  “是科洛纳那家可怜的店铺里财政部的国务秘书,换句话说,是我们的ragionato③的儿子。可怜的孩子!他没法从圣戈塔尔、塞尼山④或辛普朗⑤那边过来:他是从海上,从马赛过来的,他不得不穿过法国。好了,三个星期以后,我们就到了日内瓦,可以舒舒服服过日子了。得了,罗道尔夫,”她看到巴黎人脸上愁容满面,就说道,“日内瓦湖难道比不上四州湖吗?……”

  “请允许我为贝尔格曼家这座可爱的房子表示惋惜吧。”罗道尔夫指着岬角说。

  “今晚您来和我们一起吃晚饭,好增加您的回忆,Poveromio⑥,”她说,“今天过节,我们没有危险了。母亲告诉我,再过一年,我们也许会得到大赦的。噢,Lacarapatria⑦……”

  ①意大利文:自由啦!

  ②意大利文:也有钱啦!

  ③意大利文:精明。(此处系巴尔扎克笔误,应写作ragioniere,意为“会计”。——原编者注。)

  ④位于法国和意大利国境线上的阿尔卑斯山。

  ⑤瑞士南部阿尔卑斯山的一个山口,与意大利毗邻。

  ⑥见本卷第537页注②。

  ⑦意大利文:亲爱的祖国。

  吉娜听到最后这句话就哭了,说道:“再过一个冬天,我会死在这儿的!”

  “可怜的西西里小山羊!”弗朗切丝卡摸摸吉娜的头说道,这爱抚的动作使罗道尔夫羡慕不已,巴不得也让她抚摸一下,虽然其中并没有爱情的成分。

  船靠岸了,罗道尔夫跳上沙滩,把手伸给意大利女人,把她带到贝尔格曼家的门口,然后回去更衣,好尽早返回。

  罗道尔夫发现书商和妻子坐在室外的走廊上,他看到喜讯给九旬老人带来的惊人变化,压抑不住自己惊讶的表情。他看到的是一个保养得很好的六十岁上下的男子,一个瘦削的意大利人,腰杆挺直得象字母“i”,在虽则稀疏、但依然乌黑的头发下,露出一个白皙的前额,两眼炯炯有神,牙齿洁白齐全,一张恺撒型的脸,外交家式的嘴上挂着差不多是嘲弄的微笑,有教养的人就是借着这种几乎是虚假的微笑,来掩盖他的真实感情的。

  “这是我丈夫的本来面目。”弗朗切丝卡郑重地说。

  “他完全变了个人啦!”发窘的罗道尔夫说道。

  “完全变了,”书商说,“我演过戏,很会化装成老人。噢!在帝政时代①,我在巴黎演过戏,和布里耶讷、缪拉夫人、德·阿布朗泰斯夫人,①ètuttiquanti②……年轻时费过力气学到的东西,即使是无聊的,对我们也有用。如果我太太没有受过这种男人的教育——这在意大利是违背常理的——那我要在这儿生活,只好去当樵夫了。Povera③弗朗切丝卡!当初有谁会对我说,她有朝一日还会养活我呢?”

  这位可敬的书商谈着话,怡然自得,和蔼可亲,精神抖擞,罗道尔夫听着,还以为是人家故弄玄虚,便象个受骗的人一样,静静地观察。

  “Cheavete,signor?④”弗朗切丝卡天真地问道,“我们的幸福使你难过啦?”

  ①指拿破仑称帝的时期,即一八○四年至一八一四年。

  ①布里耶讷(1763—1834),拿破仑的秘书。缪拉夫人,即拿破仑的妹妹卡罗琳娜(1782—1839)。阿布朗泰斯夫人(1784—1838),帝政时期的将军阿布朗泰斯之妻。

  ②意大利文:和所有的人。

  ③意大利文:可怜的。

  ④意大利文:您怎么啦,先生?

  “您丈夫可是个年轻人。”他附在她耳边说。

  她哈哈大笑起来,笑得又爽朗,又有感染力,使罗道尔夫更发愣了。

  “他充其量才六十五岁。”她说,“但我可以向您保证,这仍然是……叫人放心的。”

  “我们爱情的条件是由您定下的,我可不喜欢看到您和我们这样神圣的爱情开玩笑。”

  “Zitto!①”她跺着脚说道,一边看看丈夫是不是在听他们谈话,“千万不能破坏这个好人宁静的生活,他天真得象个孩子,我要他怎么样就怎么样。”她又说:“他是受我保护的。您不知道,由于我是自由党人,他以何等高贵的精神拿他的生命和财产来冒险!因为他并不赞同我的政治观点。这算不算爱情,法国人先生?——他们家都是这样的。埃米利奥的弟弟被他所爱的女人欺骗了,她爱上了一个漂亮的年轻人。他用剑刺穿了自己的心,而十分钟前,他对贴身男仆说过:‘我很可以杀死我的情敌,但是这样做,会使ladiva②太伤心的。’”

  ①见本卷第530页注③。

  ①意大利文:女神。

  这种高贵与俏皮、伟大与稚气的融合,这时候使弗朗切丝卡成为世上最迷人的造物。这一顿晚饭、这一个晚上,充满了两个避难者重获自由所带来的欢乐,但使罗道尔夫很难过。

  “她是个轻浮的女子吗?”他在回斯托普弗家的路上想道,“她分担过我丧母的痛苦,而我却不能分享她的欢乐!”

  他责备自己,为这个少女模样的女人开脱。

  “她没有半点儿虚伪,怎么想就怎么说……,”他想道,“而我倒希望她象个巴黎女郎吗?”

  第二天和以后的日子,总有整整二十天,罗道尔夫都是在贝尔格曼家度过的,他不由自主地观察弗朗切丝卡。对某些人来说,有了敬佩之情,看事情反而一目了然。年轻的法国人在弗朗切丝卡身上看出少女的轻率,一个还没有驯服的妇人的真实天性,她有时和自己的爱情挣扎,有时又乐于沉浸于其间。老人和她相处,象是父亲和女儿的关系,弗朗切丝卡对他是一片感恩之情,这使她本能的高尚情操又苏醒过来。罗道尔夫觉得这种情况和这个女人真是个解不开的谜,同时他对谜底的探求也更加急切了。

  最后这些天,充满幽秘的快乐、掺杂着比罗道尔夫与弗朗切丝卡和睦相处时更美妙的忧愁、反抗和争吵。总之,这种无意识的温情,这种……已经为区区小事吃醋的温情,显露出她在一切事情上的那种天真,愈来愈使他着迷了。

  “你很喜欢奢侈!”弗朗切丝卡因为在热尔索村缺少很多东西,想要离开,一天晚上他对她这样说。

  “我!”她说,“我喜欢奢侈,就象我喜欢艺术,喜欢一幅拉斐尔的画,喜欢一匹骏马、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或者那不勒斯的海湾。埃米利奥,”她问道,“我们在这儿过苦日子的时候,我抱怨过吗?”

  “你不是那样的人。”老书商认真地说道。

  “不管怎么说,资产者追求豪华不是很自然的事情吗?”她接着说,一边向罗道尔夫和她丈夫狡黠地瞥了一眼。“我的脚,”她说着伸出两只可爱的小脚,“难道生来是为劳累的吗?

  我的手……”她向罗道尔夫伸去一只手,“这双手生来是为干活的吗?请走开一下,”她向丈夫说:“我有话对他说。”

  老人笑呵呵地回客厅里去了:他对妻子是很放心的。

  她对罗道尔夫说,“我不要你跟我们一起到日内瓦去。日内瓦是个爱搬弄是非的城市,虽然我对社会上的闲言闲语不屑一顾,但我不想被人诬蔑,这倒不是为了我,而是为了他。

  这位老人毕竟是我唯一的保护人,成为他的骄傲,这就是我的荣誉所在。我们要走了,请你在这儿再留几天。你来日内瓦时,先来看我丈夫,让他把你介绍给我。别让世人发现我们始终不渝的深沉的感情。我是爱你的,这你也知道。我会向你证明这一点,证明的方式是:你在我的行为里,找不到任何会使你妒忌的事情。”

  她把他拉到走廊的一角,捧住他的头,在他额角上吻了一下,一溜烟跑了,把他留在那里发愣。

  第二天,罗道尔夫得知贝尔格曼家的房客一大早已经走了。从此,他觉得在热尔索村再也住不下去。他绕最远的道去弗韦①,一路上不必要地匆匆忙忙;但是,美丽的意大利女人等着他的那个湖在吸引他,他在将近十月底也到了日内瓦。

  ①弗韦,瑞士莱芒湖畔的城市。

  为了避免住城里有所不便,他在城墙外活水镇租了一间房子。

  安顿完毕,他第一件事就是向开过首饰店的旅店老板打听,前一阵有没有意大利难民,几个米兰人,在日内瓦住下来。

  “据我所知是没有。”老板回答他说,“罗马的科洛纳亲王和王妃租了冉勒诺先生的山庄,为期三年。这是湖边最漂亮的山庄之一,坐落在迪奥达蒂别墅和由鲍赛昂子爵夫人租住的拉凡-德-迪厄先生的别墅之间。科洛纳亲王到这儿来,是为了女儿和女婿冈多菲尼亲王,女婿是那不勒斯人,或者说是西西里人也可以,他早先是缪拉王①的支持者,也是上次革命的牺牲品。新近到日内瓦来的就是这几位,但都不是米兰人。为了让冈多菲尼亲王和王妃在这儿居住,可走了不少门路,还找了教皇当科洛纳家的靠山,才得到外国势力和那不勒斯王的准许。日内瓦可不愿意做让神圣同盟②不高兴的事情,日内瓦的独立全靠神圣同盟。我们的责任不是抨击外国宫廷。这儿外国人很多:有俄国人,英国人。”

  “甚至还有日内瓦人。”

  “不错,先生。我们这湖真美!拜伦爵士大约七年前在湖边住过,住在迪奥达蒂别墅,现在,大家都去瞻仰,就象瞻仰科佩③和费尔奈④一样。”

  ①缪拉于一八○八年至一八一五年被封为那不勒斯国王。

  ②即一八一五年拿破仑失败后,由沙皇倡议成立的包括俄国、普鲁士、奥地利三国的联盟。

  ③科佩,莱芒湖右岸离日内瓦不远的瑞士村庄,因斯塔尔夫人曾在此居住而闻名。

  ④费尔奈,瑞法边境的村庄,因伏尔泰曾在此定居而闻名。

  “您能否知道,上星期有没有来过一位米兰的书商和他的妻子,姓朗波拉尼,是上一次革命的领袖之一?”

  “我可以到外侨俱乐部去打听。”前首饰商说道。

  罗道尔夫第一次散步自然是去迪奥达蒂别墅,这是拜伦爵士住过的地方,大诗人最近的逝世使别墅有了更大的吸引力:死亡就是对天才的加冕礼。从活水镇沿日内瓦湖而修筑的路很窄,和瑞士所有的路一样;某些地方由于山地地形的关系,刚够两辆车子迎面而过。罗道尔夫不知不觉走近了冉勒诺的房子,还剩几步路,忽然听到身后传来车子的声音;他正好站在两山之间的窄道上,便爬上一块岩石,给车让路。自然,他望着车子过来,这是一辆由两匹漂亮的英国马拉的华丽的敞篷四轮车。看到坐在车厢里的竟是穿得雍容华贵的弗朗切丝卡,他的眼睛都花了。她旁边坐着一位老太太,僵硬得象一块玉雕。车厢后面站着一个跟班,穿着闪闪发光的金饰号衣。弗朗切丝卡认出了罗道尔夫,看到他竟然象一座站在底座上的雕像,不觉一笑。情人爬上高坡,目送着马车,马车一转弯,从山庄的门里进去了,他也奔了过去。

  “谁住在这儿?”他问花匠。

  “科洛纳亲王和王妃,还有冈多菲尼亲王和王妃。”

  “回来的是不是两位王妃?”

  “是的,先生。”

  顷刻间,挡住罗道尔夫眼睛的幕布揭开了:往事看得一清二楚。

  “但愿,”震惊不已的情人想道,“这是她最后一次故弄玄虚!”

  他想到自己曾是被人捉弄的对象,还心有余悸。因为他听人说起过,对一个意大利女人来说,Capriccio①是怎么回事。但是,在女人眼里,把一位生来就是公主的公主当成了资产者,把中世纪以来最显贵的家族之一的千金小姐看成是书商的老婆,这是多大的罪过啊!罗道尔夫自知有错的心情,使他更加急于知道:人家会不会不认他,把他拒于门外呢?他求见冈多菲尼亲王,给他送去一张名片,他马上就得到假朗波拉尼的接见,他亲自出来迎接,接待时礼貌周到,表现出那不勒斯人惯有的和蔼可亲,他带着客人沿着平台散步,从平台上眺望日内瓦市、汝拉山脉及幢幢别墅点缀其间的山岗,还有那辽阔的大湖的湖岸。

  ①意大利文:任性,喜怒无常。

  他历数风景之后对客人说:“您看,我太太总是住在湖边。”回到华丽的冉勒诺山庄时他又说道:“今晚,我们有一个音乐会,我希望您肯给王妃和我赏光,前来参加。共患难两个月,抵得上好几年的友谊哩。”

  罗道尔夫虽然好奇心切,但还是不敢求见王妃,只好慢慢走回活水镇,一路考虑着晚会的事情。这几个小时以内,由于焦急不安和对未来事件的期待,他本来已够深厚的爱情,更加增长了。他现在懂得,必须出人头地,才能在社会地位方面配得上自己的偶像。弗朗切丝卡在热尔索时生活又随便、又俭朴,使他更觉得她形象高大。科洛纳王妃那种天生的高傲神情,使罗道尔夫感到心寒,弗朗切丝卡的父母亲即将成为他的敌人,至少他是这样想的,而冈多菲尼王妃向他千叮万嘱要保守秘密,现在在他看来是对他有情有意的绝好证据。弗朗切丝卡不想危害他们的未来,她不是说过她爱罗道尔夫吗?

  终于,九点敲响了,罗道尔夫登上车子,带着容易理解的激动心情说道:“去冉勒诺山庄,冈多菲尼亲王家!”终于,他走进了客厅,那儿高朋满座,都是身分显贵的外国人,因为正在演唱罗西尼的一曲二重唱,他只好待在靠近门口的一群客人中间。终于,他看到了弗朗切丝卡,但没有让她看见。

  王妃站在离钢琴两步的地方。她那又长又密的美发上,别着一只金发箍。她的脸在烛光照耀下,映出意大利妇女特有的那种白皙,只有在灯光下才显示了它的全部效果。她穿着舞会服装,露出迷人的双肩,显出少女一般的身材和古代雕像般的双臂。在场的有迷人的英国和俄国美人,日内瓦最漂亮的妇女,还有其他的意大利女子,其中有名媛瓦雷斯公主和正在演唱的名歌唱家坦娣,但相比之下,弗朗切丝卡才是国色天香,无与伦比。罗道尔夫靠着门框,凝视着王妃,向她投射出专注而有吸引力的视线,视线里有集中了人的全部意愿的欲望,现在,这欲望可以统率一切,指挥一切。这视线里的火花把弗朗切丝卡点燃了吗?弗朗切丝卡随时期待着与罗道尔夫相见吗?几分钟以后,她向门这边瞟了一眼,仿佛受到这股爱情的暖流吸引,她两眼毫不犹豫地直向罗道尔夫的眼睛里望进去,妩媚的脸上,美丽的躯体上,掠过一阵轻微的战栗:灵魂的震撼起了反应!弗朗切丝卡脸红了,罗道尔夫在这疾如闪电的交流中,仿佛度过了整个一生,她爱着他!把他的幸福比作什么好呢?在华丽的冉勒诺山庄里,在众目睽睽之下,绝代佳人的王妃信守着寄居贝尔格曼家的任性的少妇、可怜的女流亡者许下的诺言。为了这片刻的陶醉,当一辈子奴隶也心甘!冈多菲尼王妃嘴角动了动,嫣然一笑,笑得又高贵,又狡黠,又天真无邪,又得意洋洋。她趁着自以为无人注意的时候,望着罗道尔夫,样子象是请求他原谅,她在自己身分问题上骗了他。一曲终了,罗道尔夫这才走到亲王身边,亲王温文尔雅地把他带到自己太太那儿。罗道尔夫和科洛纳亲王夫妇与弗朗切丝卡,经过正式介绍,相互问好。寒暄完毕,王妃要参加著名的四重唱《Mimancalavoce》①的演唱,除她以外,还有坦娣、男高音名歌唱家热诺韦兹和一位著名的流亡中的意大利亲上,这人如果不是亲王,凭他的好嗓子,也会是个艺术之王的。

  ①意大利文:我说不出话来。

  “请这儿坐。”弗朗切丝卡指指她自己的椅子,向罗道尔夫说,“Oimè!①我想,名字弄错了:从刚才开始,我是罗道菲尼王妃了②。”

  ①意大利文:哎呀!

  ②弗朗切丝卡是冈多菲尼王妃。“罗道菲尼”是从“罗道尔夫”的名字演化出来的。

  这句看来是玩笑的心里话,说得温文尔雅,富有魅力,而又天真烂漫,使人回想起在热尔索度过的幸福日子。罗道尔夫和她离得这么近,一边的脸颊几乎挨着她的连衣裙和薄纱披巾,他聆听着自己所崇拜的女人的声音,感到其乐无比。而且,此时此刻正在唱《Mimancalavoce》,这支四重唱又是由意大利最美的歌喉唱出来的,这就不难理解罗道尔夫怎么会泫然泪下了。

  爱情上如此,也许别的方面也一样,有些事本身是微不足道的,但却是过去千百件枝枝节节的事情发展的结果,这结果因为概括了过去,又联系着未来,所以意义重大。大家都成百上千次地感觉到自己所爱的人的价值所在;但一桩小事,比如散步时的一句话,或一个出乎意料的爱情表示所造成的心灵交融,能使感情发展到出神入化的顶点。这种精神现象,可以借助一个自古以来就很成功的形象来说明:一条长长的链条上,总有些必不可少的连接点,这些连接点比各个圆环本身的聚合力更牢固。这天晚上罗道尔夫和弗朗切丝卡当着大家的面相认,就是这些至关紧要的点之一,是这些点把未来和过去联在一起,把现有的感情更扎实地钉在心里。

  博叙埃是个对爱情极有感触并把爱情藏得很深的人,他谈到人生的幸福时刻多么稀少时,也许说的正是这些疏疏落落的连接点。

  独自欣赏所爱的女人是一种乐趣,继之而来的是看到她被大家所欣赏的乐趣:现在,罗道尔夫两种乐趣全有了。爱情是一座回忆的宝库,虽然罗道尔夫的宝库里已经装满,可他还加进了最珍贵的明珠:有向他一人偷偷投来的微笑,有暗中递来的眼色,有弗朗切丝卡为他而唱的宛转的歌声,这歌声大受喝彩,使坦娣嫉妒得脸色发白。因此,他欲望的全部力量,他心灵的这种特殊形式,全都倾注在这个美丽的罗马女人身上,她已经永远成了他一切思想、一切行为的起点和归宿。罗道尔夫的爱,就象所有的女人梦想得到的那种爱,强烈,坚贞,专注,把弗朗切丝卡变成他的心的实体。他感到弗朗切丝卡象更纯洁的血,和自己的血流在一起;象更完美的灵魂,和自己的灵魂融为一体。他一生最细小的努力里都包含着她,如同地中海金色的沙粒藏在波浪之下。终于,罗道尔夫最小的愿望也成为一种强烈的希望。

  几天以后,弗朗切丝卡看出他的爱情无比深厚,但又是那么自然,那么两相情愿,所以她并不为此感到吃惊:她配得上这样的爱情。

  “这有什么了不起的?”她和罗道尔夫在花园平台上漫步的时候,发现法国人表达感情时很自然地流露了一个自鸣得意的动作,就对他说,“你爱上一个年轻美貌的女人,有什么值得夸耀?何况她有相当的艺术才能,可以象坦娣一样自己谋生,还能满足你的虚荣心。在这种情况下,有哪个蠢人不会变成亚玛迪①呢?我们之间的问题不在这儿。我们需要的,是始终不渝地相爱,持之以恒地相爱,年复一年暌隔两地遥遥相爱,知道自己被对方所爱,这就是唯一的乐趣所在。”

  ①西班牙中世纪骑士小说《高卢的骑士亚玛迪》的主人公,游侠骑士和忠实情人的典型。

  “唉!”罗道尔夫对她说,“你看到我为雄勃勃的工作而忙碌时,不会觉得我的忠诚毫无价值吗?你以为我愿意看到你有朝一日把冈多菲尼王妃这漂亮的姓氏,换成一个一钱不值的人的姓氏吗?我要成为我国最出类拔萃的人物之一,有钱有势,要你能为我的姓氏和为你科洛纳的姓氏同样感到骄傲。”

  “要是看不到你心里有这样的感情,我才会生气呢!”她嫣然一笑回答道,“但你也不要在雄心勃勃的事业上过于卖命,要保持青春……大家都说,政治催人老呢。”

  快快活活而又不减脉脉温情,这在妇女身上是最难得的。

  深沉的感情加上年轻人的疯疯癫癫,这时候使弗朗切丝卡又增添了几分妩媚。她性格的关键就在这儿:她爱笑善感,兴奋过后能开巧妙的玩笑,而且态度洒脱自如,使她显得又可爱,又迷人,并且,这名声已经越出了意大利的国界。她外有女性的风韵,内有渊博的学识,这是她在科洛纳古老的城堡里度过的极端单调,几乎是修道院式的生活中获得的学识。

  这位富有的继承人,因为是科洛纳亲王和王妃的第四个孩子,本来是要进修道院的,两个兄弟和姐姐的去世突然把她从隐修地拉回到尘世,成为罗马教皇国①最理想的联姻对象之一。

  因为姐姐曾经许配给西西里岛最大财主之一的冈多菲尼亲王,为了不改变家庭的安排,就把弗朗切丝卡嫁给了他。科洛纳和冈多菲尼是世代联姻的两个家族。从九岁到十六岁,弗朗切丝卡在家中一名monsignore②的指点下,读遍了科洛纳家的全部藏书,钻研科学、艺术和文学,以使她奔放的想象力有所寄托。但是,她通过学习,爱上了独立和自由思想,使她和丈夫都投身于革命。罗道尔夫还不知道,弗朗切丝卡除了现代五种语言以外,还懂得希腊文、拉丁文和希伯来文。这位可爱的女人完全懂得,女人要有学识,先决条件之一,就是远远地躲起来。

  ①十九世纪意大利统一以前,罗马教廷辖区的总称。

  ②意大利文:大人(对主教、大主教等的尊称)。

  罗道尔夫整个冬天都待在日内瓦。这一冬过得就象一天那样快。春天来了,尽管年轻、癫狂而又非常博学的才女家的社交生活能带来高雅的情趣,但这位情人却感到刺心的痛苦。虽说他勇敢地忍受着,却有时也在脸上、在一举一动和言词之间流露出来。也许,这是因为他觉得对方没有分担他的痛苦。弗朗切丝卡和英国女人一样,似乎自尊心表现在喜怒不形于色,脸上的安详和爱情各不相干。有时,他对她的镇定佩服之余,又很恼火;他真愿意她心神不安,他相信意大利女人狂热多变的偏见,怪她麻木不仁。

  有一天,罗道尔夫在这个问题上和她打趣时,她当起真来,一本正经地回答他:“我是罗马女人啊!”

  这回答的口气有深奥的涵义,听起来象是尖刻的嘲讽,使罗道尔夫的心怦怦直跳。五月的大地,堆绒绣绿,太阳有时热得已如盛夏。这对情人靠在平台的石栏杆上,那部分平台临湖而筑,栏杆下是陡直的岸壁,从这儿有梯级与下湖登船的地方相通。紧邻的别墅有一座差不多一模一样的码头,从中象天鹅般闪出一条小艇,挂着狭长的船旗,暗红色天盖的雨篷下,一个娇媚的女人懒洋洋地坐在红色的坐垫上,头上戴着鲜花,驾驶小艇的是一个水手装扮的青年人,女人看着他划桨,所以他的姿势就更加优美了。

  “他们多幸福!”罗道尔夫苦涩地说道。

  “克莱尔·德·勃艮第,唯一能和法兰西王族一争高低的家族的最后一个女子……”

  “噢!……她是私生子那一支的后裔,还是女方有私情……”

  “反正她现在是鲍赛昂子爵夫人,而且毫不……”

  “毫不犹豫地!……?和加斯东·德·纽埃尔先生一起隐居,是不是?”科洛纳家的女儿说道,“她只是个法国女人,而我是意大利女人,亲爱的先生。”

  弗朗切丝卡离开栏杆,撇下罗道尔夫,走到平台的一端,从那儿可以俯视一望无际的湖水。罗道尔夫看到她慢慢走开,怀疑自己伤害了这颗那么天真又那么博学、那么高傲又那么谦恭的心灵。他打了个寒噤,跟着弗朗切丝卡走过去,她示意让她独自待一会儿,他不听,发现她正在擦眼泪。这样坚强的人竟然在哭泣!

  “弗朗切丝卡,”他握着她的手说道,“你心里有一点点后悔吧?……”

  她一言不发,抽出那只拿着绣花手帕的手,重新擦着眼泪。

  “原谅我。”他又说。他一阵冲动,凑近她的眼睛,用一个一个的吻去抹掉她的眼泪。

  弗朗切丝卡激动得厉害,竟没有觉察到这热情的表现。罗道尔夫以为对方同意,胆子更大了。他拦腰抱住弗朗切丝卡,把她搂在自己心口,吻了一下。但她象是受到侮辱,猛然挣脱开来,站在两步以外,看着他,并不生气,但十分坚决:

  “你今晚走吧,”她说,“我们到那不勒斯才能相见。”

  虽然这命令太严厉,但还是不折不扣地给执行了,因为这是弗朗切丝卡的意志。

  罗道尔夫回到巴黎,在家里看到冈多菲尼王妃的肖像,那是施奈尔的作品,也不愧是肖像画大师的作品。这位画家当时经过日内瓦去意大利。由于他确实好几次拒绝为妇女画像,虽然亲王千方百计想有一幅妻子的画像,罗道尔夫也不相信亲王能打破名画家的固执;但是弗朗切丝卡无疑迷住了画家,他竟破格给她画了像,她将原作给了罗道尔夫,一件复制品给了埃米利奥。这是她在一封可爱而甜蜜的信里告诉他的,信里思想的表达自由多了,不再受体统的约束。情人写了回信。

  这样,在罗道尔夫和弗朗切丝卡之间,开始了没完没了的书信往来,这是他们相互容许的唯一乐趣。

  罗道尔夫为了爱情,胸怀壮志,马上干了起来。他先要发家致富,便看险从事一项事业,投入全副精力和全部资本;但是他年轻,缺乏和虚伪诈骗作斗争的经验,因而失败了。三年的光阴,三年的辛苦和勇气,都在一项大事业中付之东流。

  罗道尔夫是和维莱勒①内阁同时败下阵来的。顽强的情人马上想向政治去索取实业拒不给予他的东西。在投身政治生涯的风暴之前,他伤痕累累,痛苦不堪地来到那不勒斯包扎伤口,汲取勇气。在那不勒斯新王登基时,冈多菲尼亲王和王妃被召回那不勒斯,发还了财产。罗道尔夫在冈多菲尼的别墅里逗留了三个月,陶醉在希望里,这只是斗争中甜美的休息。

  罗道尔夫重新着手创建他发家致富的事业。他的才华已经引起注意,很快就要实现雄心壮志,人家为了报答他的忠心和效劳,已经许诺给他一袭相当显要的官职,但七月风暴②来临,他的船又一次翻了。

  ①维莱勒(1773—1854),法国保王党政客,曾任复辟王朝首相(1822—1828)。

  ②指一八三○年七月革命。

  这个有才干的年轻人作过最勇敢的努力,最大胆的尝试,她和上帝就是两个见证人!迄今他所欠缺的,只是愚人之神的帮助,是幸运!于是,这个由爱情支持着的不知疲倦的斗士,由永远友爱的目光和忠诚的心指引着,又开始了新的战斗!普天下的有情人!请为他祈祷吧!

  德·瓦特维尔小姐如饥似渴地读完这个故事,两颊火辣辣的,身上热血奔流;她哭泣,因为愤怒而哭泣。这篇受当时流行文学影响写成的短篇小说,是罗萨莉所能读到的第一篇这类作品。其中爱情的描写,如果说不是出自名家的高手,至少也象是作者在叙述亲身的感受。而真情实意即使写得再笨拙,也会感动一个童贞的心灵的。罗萨莉极为激动的情绪,她的兴奋和眼泪,其秘密也就在这儿:她忌妒弗朗切丝卡·科洛纳。她对这篇诗意盎然的故事的真实性毫不怀疑:阿尔贝隐去了姓名,也许还隐去了地名,津津有味地讲述他的前半部爱情故事。罗萨莉的好奇心使她痒得难受。哪个女人不和她一样,想知道自己情敌的真实姓名呢?她已经在恋爱了!

  她读着这篇对她有感染力的故事时,对自己说了一句庄严的话:我在恋爱!她爱阿尔贝,心上感到一股恼人的欲望,要把他争到手,要把他从这个不相识的情敌手中抢过来。她想到自己既不懂音乐,长得也不漂亮。

  “他永远不会爱我的。”她心想。

  越有这个想法,她越是想要知道:她弄错了没有?阿尔贝是否真的爱着一位意大利王妃?他是否也被她爱着?在这至关重要的一夜,当年大名鼎鼎的瓦特维尔当机立断的本领,在这个女继承人身上充分施展了出来。有一些糊涂的母亲把自己女儿禁锢在孤独之中,年轻姑娘遇上一个重大事件,平时束缚她们的那套戒律既未曾料到,也无法阻挡她现在想出来的种种古怪计划,那正是女孩子们受到重大事件的刺激后,盘算来盘算去的那些计划。她想从亭子那儿搭个梯子下到阿尔贝家的花园里,乘律师熟睡的时候,站在窗外探探办公室的究竟。她想给他写信,她想打破贝桑松社会的束缚,把阿尔贝引进吕蒲公馆的沙龙里来。这件大事,就是对德·格朗塞神甫本人来说,也是件难以完成的杰作,而她脑子一转就想出办法来了。

  “噢,有了!”她想道,“父亲在鲁克塞田庄上有些争端,我这就去!如果没有官司好打,我就把官司造出来,他就会到我们家客厅里来了!”她嚷着,从床上一跃而起,奔向窗口,去看夜里照亮阿尔贝的神妙的灯光。时钟敲响清晨一点,他还睡着。

  “我要看他起身,他也许会走到窗口来的!”

  正在此时,德·瓦特维尔小姐目睹了一件事情,这件事把日后掌握阿尔贝秘密的钥匙交给了她。在朦胧的月光下,她瞥见两条胳膊从亭子里伸出来,帮助阿尔贝的佣人热罗姆翻过墙脊,钻进了亭子。罗萨莉马上认出来,热罗姆的内线是女仆玛丽埃特。

  “玛丽埃特和热罗姆!”她想道,“玛丽埃特,一个那么丑的丫头!当然啦!他们都该感到难为情。”

  玛丽埃特虽然丑得厉害,年纪已经三十六岁,但她继承了好几块地。她服侍德·瓦特维尔夫人已有十七年,夫人很赏识她,因为她虔诚,为人正直,在家里资格也老。她肯定把工资和外快节省下来,存放出去。按每年大概十个路易计算,利上滚利,加上遗产,她差不多有一万五千法郎了。在热罗姆眼里,一万五千法郎就改变了视觉原理:他发现玛丽埃特身材苗条,一场好厉害的天花在这张平板干瘪的脸上留下的麻点和疤痕,他再也看不见了;对他来说,歪歪斜斜的嘴巴也是正的,自从萨瓦龙律师雇用他,使他和吕蒲公馆接近以来,他便正正经经向这位和女主人一样死板、一样假正经的虔诚女仆发动攻势,而她象所有难看的老处女一样,要求反而比美人还高。半夜亭子里的一幕对明眼人是容易解释清楚的,但对罗萨莉来说,就很不好理解了。不过,她却受到了一次最危险不过的教育,这就是有了一个坏榜样。母亲对女儿严格管教,十七年来一直把她置于自己的卵翼之下,可是在一个小时之内,一个女仆有时只用一句话,常常是一个动作,就把这漫长而艰苦的工程破坏殆尽!罗萨莉重新睡下,盘算着她能从这次发现里得到什么好处。第二天清早,罗萨莉由玛丽埃特陪着(男爵夫人有点不舒服)去望弥撒,她挽起女仆的胳膊,使这个弗朗什-孔泰女人好不吃惊。

  “玛丽埃特,”她对女仆说,“热罗姆的东家信任他吗?”

  “我不知道,小姐。”

  “别在我面前装蒜了。”罗萨莉语气生硬地反驳,“昨天半夜,在亭子里,你都让他拥抱了。难怪你那么赞成我母亲装饰亭子的计划。”

  罗萨莉感觉到玛丽埃特胳膊的颤动,知道她在发抖。

  “我对你没有恶意,”罗萨莉继续说,“你放心好了,我对母亲一字不提,你想见热罗姆多少次都可以。”

  “不过,小姐,那是诚心诚意的,”玛丽埃特回答说,“热罗姆除了想娶我以外没有别的念头……”

  “那你们干吗要在夜里幽会呢?”

  玛丽埃特吓呆了,无话可答。

  “你听着,玛丽埃特,我也是,我也在恋爱!我暗中在单相思。说到底,我是父母亲唯一的孩子,所以,你对我比对世界上任何人更可以寄予希望……”

  “那当然,小姐,你永远可以相信我们。”玛丽埃特大声说道,她没有料到问题这样解决,好不高兴。

  “首先,要不声张都不声张。”罗萨莉说道,“我不愿意嫁给德·苏拉先生,但是我无论如何要一样东西,你们要我保护,这是代价。”

  “什么呀?”玛丽埃特问道。

  “我要看看萨瓦龙先生叫热罗姆投寄的信件。”

  “这干吗用啊?”玛丽埃特问道,她害怕了。

  “噢!就是看看嘛!事后你再投到邮局好了。这不过把信稍微耽搁一下罢了。”

  这时,罗萨莉和玛丽埃特走进教堂,各人想着各人的心思,没有去念弥撒常规经。

  “我的天!这件事里究竟有多少罪孽呀?”玛丽埃特想道。

  罗萨莉读了那篇短篇小说后,灵魂、头脑和心都受到了震动,她终于从小说里看出来,这是为她的情敌写的故事。她象孩子一样,对一件事情想呀想的,到头来竟想到,《东部评论》杂志定会寄给阿尔贝的心上人的。

  “噢!”她跪着,把头埋在手里,做出悉心祈祷的姿态,思忖道:“噢!怎样才能促使父亲去查阅一下这份杂志的订户名单呢?”

  午饭后,她哄着父亲陪她在花园里散步,把他带到了亭子里。

  “亲爱的小爸爸,你相信我们这本《评论》寄往国外吗?”

  “它刚办不久……”

  “哎!我敢打赌它会寄往国外。”

  “不大可能。”

  “你去了解了解,查查国外订户的名单。”

  两小时以后,德·瓦特维尔先生对女儿说:“我没说错,国外一个订户都还没有。他们希望纳沙泰尔①、伯尔尼和日内瓦能有订户。他们也寄一份去意大利,但这是赠阅,寄给米兰一位太太,寄到她在贝尔吉拉特大湖畔的山庄。”

  ①瑞士地名。

  “她的姓名是……”罗萨莉马上问道。

  “阿尔盖奥洛公爵夫人。”

  “父亲,你认识她吗?”

  “我当然听说过。她做姑娘时是索德里尼公主,佛罗伦萨人,是一位门第极高的贵妇人,和她丈夫一样有钱,她丈夫是伦巴第地区的大富翁,他们在大湖湖边的别墅是意大利的名胜之一。”

  两天后,玛丽埃特把下面这封信交给了罗萨莉。

  阿尔贝·萨瓦龙致莱奥波德·阿讷坎

  哎!是的!我亲爱的朋友,你以为我在旅行,其实我在贝桑松。在成功尚无眉目的时候,我什么也不愿告诉你,现在,成功已露出曙光了。不错,亲爱的莱奥波德,这么多的事业都流产了,我耗尽了心血,白费了努力,挫伤了勇气,在这之后,我想步你的后尘:走人人走过的老路,这条大路最漫长,也最可靠。在你公证人的交椅上,我看到你是如何青云直上!但是你别以为我的内心生活有什么变化,我内心的秘密,世界上只有你知道,而且还在她规定的限度以内。朋友,我没有告诉过你:我在巴黎时厌烦得要命。我对第一项事业寄予了全部希望,一切全靠我的努力,可是由于两个合伙人卑鄙无耻,串通一气骗我,抢我,结果我一无所获。如此结局,白费了我三年大好光阴,其中一年全耗在打官司上,我于是干脆放弃了发财致富的打算。如果我二十岁时没有被迫学习法律,也许结果还要糟!我想当一个政治家,仅仅是为了有朝一日,以阿尔贝·萨瓦龙·德·萨瓦吕斯伯爵的官爵,出现在颁布贵族院议员的敕令里,虽然我既不是合法子女,也没有得到承认,但我却要使一个正在比利时湮没的贵族姓氏,在法兰西重新复活!

  “啊!我早就料到他是贵族啦!”罗萨莉叫出了声,信也掉下来。

  你知道我曾经怎样认认真真地读书,怎样当过默默无闻,但却是忠心而有用的记者,怎样给一八二九年上还对我很关心的那位政治家当过出色的秘书。正当我开始出名,要以行政法院审查官的资格,如同一个不可缺少的齿轮,进入政治机器的时候,七月革命使我前功尽弃,一切都化为乌有。我犯的错误是忠于失败者,他们下了台,我还为他们战斗。唉!为什么我那时才三十三岁呢?我怎么没有求你替我弄个候选资格呢?我的忠心耿耿,我的种种危险,都是瞒着你的。有什么办法呢?我那时有信仰嘛!我们俩的观点本是不一致的。十个月以前,你看见我快快活活、兴头十足地撰写政论文章,其实我已灰心失望:我已经三十七岁,全部家私只有二千法郎,默默无闻,刚刚在一件崇高的事业上遭到失败,那张适应未来的需要却不合当前潮流的日报失败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但是我明明意识到自己的力量!我忧郁、伤心,我到那撇开我的巴黎的冷僻角落,审度着我一次次受到挫折的雄心壮志,但我并不死心。唉!我写过多少封气愤不平的信,寄给她——我的第二良心,那另一个我!有时候,我想:“我干吗要给自己的一生制订这样庞大的计划呢?干吗什么都想要?干吗不找个近乎机械性的事情做做,等待幸福来临呢?”

  于是我看中一个够我糊口的小差使。我正要去领导一家报纸(经理是个没什么见识的、野心勃勃的财迷),忽然我害怕了。

  “她会要一个如此降低身分的情人作丈夫吗?”我想道。

  这么一考虑,我又变成了一个二十二岁的青年!噢!

  亲爱的莱奥波德,人在苦闷彷徨时心老得真厉害!笼子里的老鹰,关起来的狮子,该有多痛苦?……它们的痛苦就是拿破仑所受过的痛苦,倒不是在圣赫勒拿岛①,而是八月十日,他在杜伊勒里宫的滨河大道上,看到路易十六根本无力抵抗②时所感到的痛苦,而他自己则能够制止叛乱,后来他在葡月,在同一个地方,就制止了叛乱③!哎!

  拿破仑在一天里感受到的痛苦,我已经忍受了四年。在布洛涅森林无人的小径上,我发表过多少次面向议会的演说?这些毫无用处的即兴演说,至少锻炼了我的口才,使我习惯于用言辞来表达思想。就在我暗自痛苦的时候,你结了婚,付清了盘进事务所的费用,在圣梅丽①负了伤,赢得了十字勋章,成为你区的区长助理。

  ①南大西洋上的英属小岛,一八一五年拿破仑失败后被囚禁于此。

  ②一七九二年八月十日,巴黎的起义民众攻进国王居住的杜伊勒里官,议会宣布废黜路易十六。

  ③葡月指法兰西共和历第一月,相当于公历九月下旬到十月下旬。此处指一七九五年十月,拿破仑镇压了保王党的叛乱。

  ①指圣梅丽修道院街事件,一八三二年六月五日至六日,共和党人发动起义,在圣梅丽修道院街和政府军展开激烈的街垒战。

  你听着!我很小的时候捉弄过金龟子,这些可怜的虫子有一个动作,看了几乎叫我浑身发烧。我看着它们老是重复那个动作,努力想飞走,虽然鼓起了翅膀,却飞不起来。我们于是说:它们在数数呢!这难道是一种感应?是我的前途的一个幻影?噢!鼓着翅膀,却飞不起来!这就是那桩使我感到恶心、而使四家人发财的美妙事业失败以后,我所产生的心情。

  七个月以前,我看到巴黎有那么多律师高升,留下不少空缺,我决心在律师界打开一条出路。但是,想到我在新闻界耳闻目睹的种种勾心斗角,想到要在巴黎(那是名将高手荟萃的角斗场)做成点事有多难,我做了一个对我来说代价很大的决定,这个决定肯定会有效果,也许效果是最快的。我们谈天时,你给我明白地解释过贝桑松的社会结构,说过外地人在那儿绝无成功的可能,不会引人注目,不能结婚,进不了上流社会,不可能获得任何成功。

  但我还是要去贝桑松树我的旗帜,因为我有理由想到在那里可以避免竞争,可以独自活动一个议员的席位。弗朗什-孔泰人不肯见外地人,外地人也不想见他们!他们不肯向他打开客厅的门,他就永远不去!他哪儿都不露面,甚至不上街!但是有一个阶层能造就议员,这就是商人阶层。我要特别研究我已经熟悉的商业问题,我将打赢官司,排解纠纷,成为贝桑松最厉害的律师。以后,我还要在这儿办一份杂志,维护本地的利益,所谓本地的利益,我要把它们制造出来,让它们存在或者复活。等我一张一张的选票赢够了,我的名字就会从选票箱里冒出来。人家可以长期无视这个无名律师,但总会有一次机会使他出名,比方一次义务辩护,一桩哪个律师都不愿承办的案子。我只要发一次言,就有把握成功。唉!亲爱的莱奥波德,我请人把我的藏书装了十一口箱子,我购买了可能对我有用的法律书,我把连同家具在内的全部东西,装进托运的车子里,运往贝桑松。我拿着各种文凭,带了一千埃居,来向你道了别。驿车把我扔在贝桑松,我三天内找到一套面对花园的小住房,我把自己神秘的办公室布置得很华丽,在那儿度过白天和黑夜,我偶像的肖像在那儿闪闪发光,我为了她才活着,她使我的生命变得充实,她是我勤奋的根源,勇敢的秘诀,才干的来由。随后,家具和书籍到了,我雇了个聪明的仆人,整整五个月,我象过冬的旱獭,足不出户。我当然托人在律师名册上登了记。终于,我被指定在刑事法庭上为一个可怜的家伙辩护,当然,这只是为了让人们至少听一次我的发言!陪审团里有一个在贝桑松很有影响的批发商,他正有一件棘手的案子。我在这场官司里为我的主顾竭尽全力,赢得了彻底的胜利。他是无辜的,我出人意料地使法庭逮捕了混在证人里的真正罪犯,使法庭和听众同声叫好。我又指出,要发现策划得这样好的阴谋,几乎是不可能的,从而保全了预审法官的面子。我那个大批发商的顾客全都成了我的主顾,因为我给他打赢了官司。大教堂的教务会选中我作律师,和市府打一件已经打了四年之久的大官司,我又赢了。我办了三件案子,就成为弗朗什-孔泰地区最大的律师。但是,我把自己的生活埋藏在深而又深的神秘之中,从而掩盖了我的抱负。我养成一些特殊的生活习惯,以便不接受任何邀请。外人只有早晨六点到八点才可以访问我,我晚饭后就寝,而在夜里工作。把教务会在初审中已经败诉的案子委托给我的那位代理主教,是个有才智、也很有影响的人物,他当然对我谈起要表示谢意。

  “先生,”我对他说,“你们的案子,我会打赢的,但我不要酬金,我要的更多……(神甫身子一震),要知道,我与市府作对,是要吃大亏的;我来这儿,是想今后当议员,我只想管管商务案件,因为议员是由商人造就的,如果我为教士的案子辩护,他们就信不过我了,因为你们对商人来说是教士啊。我之所以承办你们的案子,是因为一八二八年我当过某部长的私人秘书(神甫做了个表示惊讶的动作),又是行政法院审查官,当时名叫阿尔贝·德·萨瓦吕斯(又是一震)。我一直忠于君主政体的原则;由于你们在贝桑松不占多数,我得在资产阶级中获得选票。所以,我向您要的酬金,是请您在适当时机私下里为我拉选票。让我们彼此保守秘密,我将为本教区所有神甫的一切案子辩护,分文不取。对我的过去,您不要提一个字,我们彼此要守信。”他来向我道谢时,递给我一张五百法郎的钞票,还附在我耳边说:“选票照办不误。”我和他谈过五次话,我想,我已经是这位代理主教的朋友了。现在,我忙得不可开交,我只受理和批发商们有关的案子,借口商业问题是我的专长。这个策略为我带来了商界人士,使我可以物色有影响的人物。所以,事情一帆风顺。几个月以内,我得在贝桑松弄到一座待售的房子,使我的纳税额达到取得被选举权所需的数额。买房产所需的资金,我指望你能借给我。万一我死了,或是失败了,损失也不会大到足以影响你我之间的友谊。我将用房租来支付资本的利息,我还会留心等个好机会,务必使你在这笔万不可少的抵押借贷中不受丝毫损失。

  啊!亲爱的莱奥波德,任何赌徒,口袋里装着剩下的财产,最后一夜在外侨俱乐部赌成个腰缠万贯或倾家荡产时,也不曾象我每天在名利的赌博中赌最后一盘时那样,耳朵里鸣声不断,手里捏着一把紧张的冷汗,脑袋里乱哄哄,身上阵阵寒战。唉!我唯一的亲爱的朋友,我眼看斗争了将近十年。在这场和人斗、和事斗的战斗里,我耗尽精力,算尽机关,可以说,我已经虚弱不堪了。看来精力充沛,身体健康,其实是虚有其表,我感到自己垮掉了。每过一天,我的内心就多一分损失。每作一次新的努力,我就感到下次再也支持不下去了。为了争取幸福,我才有力气,有力量。如果幸福不把玫瑰花冠戴在我的头上,我就要完了,我会成为行尸走肉,对这个世界再无所求,什么也不想当了。你知道,权力和荣誉,我所追求的这些巨大的精神财富,其实是次要的:对我来说,这只是获取幸福的手段,只是安放我偶像的基座。

  象古代的赛跑运动员,到达终点时已经奄奄一息!眼看财富和死亡同时光临!爱情熄灭的时候才得到所爱的人!赢得幸福生活的权利时,再没有能力去享受!……噢!

  古往今来,有多少人都是这样的命运!

  当然,坦塔罗斯①有时候也会停下脚步,抄着双手,视死如归,拒不充当永远被愚弄的角色。如果有什么事情使我的计划归于失败,如果在外省的灰土里滚爬以后,为了获得选票,象一只饥饿的老虎似的奴颜婢膝地围着这些批发商人、这些选举人打转以后,如果把我本来可以在大湖湖畔观望她所观望的湖水、在她的目光之下安眠和倾听她讲话的时间,耗费在一些针头线脑的乏味官司中以后,我还爬不上议会的讲坛,给我的姓氏争得荣光,以便取代阿尔盖奥洛这个姓氏,那么,我也会和坦塔罗斯一样的。不但如此,莱奥波德,有些日子我感到迷迷糊糊,萎靡不振;尤其在长久的遐想中,我预先体味着爱情的幸福和欢乐时,从我的灵魂深处,泛出一阵阵难忍的恶心!

  ①坦塔罗斯,希腊神话中主神宙斯之子,吕狄亚的国王,因欺骗众神,被罚永受饥渴之苦。他站在大湖中央,湖水深及他的下颔,但想喝水时水即减退;他头顶上是果实累累的树木,但想摘美果时,树枝即升高。此典故后来用以形容可望不可即的痛苦。

  欲望在我们身上是不是只有一定的力量?过度的损耗是不是会使它消失?话说回来,此时此刻,我的生活还是美好的,信心、工作和爱情照亮了我的生活。再见了,我的朋友,我拥抱你的孩子们,向你贤惠的妻子问好。

  你们的阿尔贝

  罗萨莉把信看了两遍,把大致的意思铭记在心里。她突然窥探到阿尔贝以前的生活,因为她敏锐的智力给她解释了种种细节,使她掌握了全貌。她把这封自白信和《评论》上刊载的小说一比较,对阿尔贝就认识得一清二楚了。当然啦,这颗可爱的心灵、这股刚强的意志本来已不同凡响,她自然又作了若干夸张。她对阿尔贝的爱情于是变成了激情,加上她正当青春妙龄,又孤独烦闷,性格里有藏而不露的毅力,这激情更加来势凶猛。在少女身上,恋爱本来就是自然法则在起作用,当钟爱的对象是一位出类拔萃的男人时,热情就会在少女的芳心里泛滥。因此,仅仅几天之内,德·瓦特维尔小姐爱情的狂热就达到了几乎是病态的、十分危险的地步。男爵夫人对女儿很满意,女儿全神贯注地想着心事,对母亲不再违拗,仿佛用心做着各种女红,成为一个顺从的女儿,实现了母亲的美好理想。

  律师现在每周出庭辩护两三次。虽然他忙得不亦乐乎,但法院、商务诉讼和《评论》还应付得过来,他懂得他的影响越是不露形迹,不事张扬,就越是实实在在,所以他仍然躲在一团迷雾之中。但他毫不放松任何博得成功的手段,研究着贝桑松的选举人名单,他们的利益所在,他们的性格,他们的朋友以及厌恶的对象。一个想当教皇的红衣主教会这样用心良苦吗?

  一天晚上,罗萨莉要参加一个晚会,玛丽埃特来为她穿戴时,给她带来一封信;女仆为这种背信行为十分苦恼,而德·瓦特维尔小姐一见信封上的地址便哆嗦起来,脸色一会儿红,一会儿白。

  意大利大湖贝尔吉拉特

  阿尔盖奥洛公爵夫人(前索德里尼公主)亲启

  这地址在她眼前,就象伯沙撒眼前的Mané,Thecel,Pharès三字一样闪闪发光。①她藏好信,下楼和母亲去德·沙冯库尔夫人家。整个晚上,她悔恨交加。私拆了阿尔贝写给莱奥波德的信,她已经感到羞耻了。她反反复复问自己,要是心地高尚的阿尔贝知道了这件罪行,——这种罪行必然受不到惩罚,所以更加卑鄙,——他还会看得起她吗?她的良心斩钉截铁地回答她:看不起!她用苦行来补赎过错:守斋,两臂交叉于胸前跪倒在地,一连几小时默诵祈祷文,以此折磨自己。她也逼着玛丽埃特这样忏悔。她的激情中掺进了真正的苦行成分,变得更加危险了。

  ①《旧约·但以理书》载,巴比伦摄政王伯沙撒在饮宴时,忽见墙上显现三字,以阿拉米语可解为“算,量,分”,预告王国即将倾圯,其人死在旦夕。

  “这封信,我看还是不看呢?”她一边这样想,一边听着沙冯库尔的两个女儿讲话。她们一个十六岁,另一个十七岁半。罗萨莉把这两个朋友看成小姑娘,因为她们不曾偷偷摸摸地恋爱。“要是看这封信,”她在看和不看之间犹豫不决了一个小时之后想道,“那肯定也是最后一次。既然我好不容易读到了他写给朋友的信,干吗就不能知道他给她写了什么呢?要说这是罪大恶极,这不也是为了爱情吗?噢,阿尔贝,我不是你的妻子吗?”

  罗萨莉一上床,便拆开信瞧,信是逐日书写的,好给公爵夫人提供一幅阿尔贝生活和感情的忠实图画。

  二十五日

  我亲爱的,一切都好。我不久前又赢得一件珍贵的战利品:我给对选举最有影响的人物之一帮了忙。就象评论家造就名人而自己不能成名一样,他造就议员而自己永远成不了议员。这位老兄想廉价地、几乎是不费分文地向我表达他的感激之情,他对我说:

  “你想进众议院吗?我可以让你当选。”我假惺惺地对他说:“如果我决定投身政治生涯,那是为了献身弗朗什-孔泰,我热爱它,我在这儿受到了赏识。”“好吧!我们会安排你的,你一定会在众议院大显身手,我们通过你也能在众议院施加影响。”

  这样看来,我心爱的天使,不管你怎么说,我的坚持不懈将要开花结果了。要不了多久,我将站在法兰西的讲坛上,向全国,向全欧洲讲话。我的名字将由法国新闻界的无数喉舌,传到你的耳边!

  不错,正如你所说,我到贝桑松时已经老了,而贝桑松又催我老了不少;不过,我会和西克斯特五世①一样,当选的第二天,又变得年轻的。我将开始真正的生活,进入我的天地。那时我们不就门第相当了吗?萨瓦龙·德·萨瓦吕斯伯爵,驻某某国大使,当然能娶阿尔盖奥洛公爵的寡妻,一个索德里尼公主的!胜利会使经受得住不断斗争的人恢复青春。啊!我的命根子!我是多么快活地从书房奔到办公室,在你的肖像前,向你叙述了这些进展以后,再给你写信的!是的,我自己的选票,代理主教的选票,所有受我恩惠的人的选票,加上这位主顾的选票,已使我的当选稳操胜券了。

  ①西克斯特五世(1520—1590),罗马教皇。据说即位前老态龙钟,行不离杖,六十五岁被选为教皇后,立即投杖而起,健步如飞。

  二十六日

  自从那个幸福的夜晚,美丽的公爵夫人瞧了我一眼,批准了流亡的弗朗切丝卡许下的诺言以来,已经到了第十二个年头了。

  啊!亲爱的,你三十二岁,我三十五岁,亲爱的公爵是七十又七岁,也就是说,他一个人比你我加在一起还要大十岁,而他身体仍然很健康!请代我向他祝贺。我的耐心几乎和我的爱情一样多。

  况且我还需要再经营几年,好让我的财产和你的姓氏相般配。你看,我是快活的,我今天都笑了:这就是抱有希望的结果。忧愁也好,快乐也好,一切都是从你那儿来的。事业成功的希望,使我永远觉得,我第一次看到你,还不过是昨天的事,从此我的生命便象大地依恋阳光一般和你的生命结合在一起!这十一个年头,Qualpianto!①今天又是十二月二十六日,这是我登门拜访你在康斯坦茨湖②畔别墅的周年纪念。十一年来我追求着幸福,而你则象光华灼灼、高悬夜空的明星,凡人是不可企及的。

  ①意大利文:多伤心啊!

  ②德国与瑞士交界处的湖泊。

  二十七日

  不,亲爱的,你别去米兰,待在贝尔吉拉特吧。米兰叫我害怕。我不喜欢米兰人天天晚上在斯卡拉歌剧院跟十来个人聊天的陋习,和这些人在一起,难免没有人给你灌些甜言蜜语。要我说,孤独就象一块琥珀,里面永远生活着一只小虫,日久天长,永远美丽。一个女人的灵魂和肉体这样才能保持纯洁,永葆青春。你留恋的是这些tedeschi①吗?

  ①意大利文:德国人。

  二十八日

  你的雕像还没有完成吗?我希望有你的大理石像、油画像、微型肖像,各种各样的像,借以安慰我焦急的心情。我一直在等待《贝尔吉拉特南部风景》和《长廊风景》,我就缺这两幅了。今天我太忙,只能给你写一丁点儿,但这一丁点儿就是一切。上帝不是用一丁点儿造出了一个世界吗?这一丁点儿,就是一句话,一句上帝的话:我爱你!

  三十日

  啊!你的日记我收到了!谢谢你准时寄来!你看到这样描绘我们初次相识的细节,真的很高兴吗?……唉!我一面隐去真相,一面还害怕会冒犯你哩。我们没登过短篇小说,而一本杂志没有短篇小说,等于一个美女没有头发。我这人生来不善编造,失望之余,我只好把我心灵中仅有的诗篇,把我回忆里仅有的奇遇,用适于发表的调子写出来,我一边不断地思念你,一边写这篇唯一出自我内心——我不好说是出自我笔下——的文学作品。腼腆的索尔玛诺变成了吉娜,你没觉得好笑吗?

  你问我身体如何?比在巴黎时强多了。我虽然工作繁重,但环境的安宁对心灵也有影响。亲爱的天使,使人疲劳和催人衰老的,是那些虚荣心得不到满足的苦恼,是巴黎生活中那些没完没了的刺激,是追名逐利的勾心斗角。平静是一剂清凉的香膏。你这封长信把你生活里的细枝末节详详细细地告诉了我,要是你知道你的信给我带来多大的快乐就好了。你们女人啊,你们永远不会知道,一个真正的情人对这些区区小事有多大的兴趣。看到你新袍子的衣料样品,真使我十分高兴!知道你穿什么,难道是一件无所谓的事情吗?你高贵的额头上有没有皱纹?我们的作家有没有给你解闷?卡那利的诗歌是否使你激动?这些都是无所谓的事情吗?你读什么书,我也读什么书。你的一切,乃至你在湖畔的散步,都使我心动。你的信真美,象你的灵魂一样甘甜!啊,你真是国色天香,永远受我崇拜!要是没有这些可爱的信,我还能活到今天吗?十一年来,这些信在我坎坷的道路上支持着我,象光明,象花香,象一曲动听的歌,象琼浆玉液,象一切给生活带来安慰、带来陶醉的东西!可别忘了写信!但愿你知道,在接到你来信的前一天晚上我是多么焦急不安!信迟到一天,又使我多么痛苦!她病了吗?还是他病了?我摇摆在地狱和天堂之间,我疯了!Omiacaradiva①,你要永远致力于音乐,训练你的歌喉,读书学习。我很高兴,这样工作和打发时光,使你我纵有阿尔卑斯山脉的阻隔,也仍然过着完全一样的生活。想到这点,就使我心旷神怡,也给了我不少勇气。我还没有对你讲过,我第一次出庭辩护时,想象着你在听我发言,突然感到有一股使诗人凌驾于凡人之上的灵感朝我袭来。如果我进了众议院,噢!你一定要到巴黎来,看着我初试锋芒。

  ①意大利文:噢!我亲爱的女神。

  三十日晚

  天哪!我多爱你。哎!我在爱情和希望中寄托的东西太多了。

  一点意外就可能倾覆这只超载的小船,夺走我的生命!我有三年没见你面了,想到要去贝尔吉拉特,我的心就怦怦直跳,我只好不再想下去……能看到你,听到你孩子般柔和的声者!用眼睛亲吻你那象牙般细腻的、在阳光下容光焕发的脸,还可以猜出这里面所蕴藏的高贵思想!欣赏你抚弄琴键的纤指,从你的顾盼中接受你的整个灵魂,从你一声“Oimè”①或者一声“Aberto!”②中接受你的芳心。在你花朵满枝的桔树前散步,在这如画的景色中生活几个月……这才是生活。啊!追求权力、名望和财富,真是愚蠢透顶!一切都在贝尔吉拉特:诗意在那儿,荣耀也在那儿!我真应该做你的总管,或者,按照我们奈何他不得的可爱暴君的建议,以男伴③的身分在你那儿生活,但是你我之间火热的激情不允许我们接受这个建议。别了,我的天使,我这分快活心情,有如希望的火炬迸射出的一道光明,那是一向被我当成磷火的;如果我以后又变得忧郁起来,请你看在眼前的快活分上原谅我吧。

  ①意大利文:见本卷第549页注②。

  ②意大利文:阿尔贝!

  ③当时的贵妇人常由男伴陪同出入社交场所。

  “他真痴情!”罗萨莉喊了一声,这封显得沉甸甸的信从她手上掉了下来,“十一年以后,还写这样的信?”

  “玛丽埃特,”第二天早上,罗萨莉向女仆说,“把这封信寄出去;对热罗姆说,我想知道的事情都知道了,叫他忠心地伺候阿尔贝先生。我们要为这些罪过忏悔,但不要说信是谁的,也不要说寄到哪儿去。我错了,是我一个人犯的罪。”

  “小姐你哭过了。”玛丽埃特说。

  “是的,我不想让母亲发觉。给我拿点冷水来。”

  罗萨莉在急风暴雨般的激情中,经常倾听自己良心的呼声。她深为这两颗忠贞不二的心所感动,她刚刚做了祈祷,心想她只好知命安命,尊重这两个相互般配的情侣的幸福,他们服从命运,一切寄希望于上帝,彼此不许有罪恶的行为,连罪恶的心愿也没有。她在年轻人常有的正义感的启发下抱定这样的决心,心灵上感到满足,觉得自己高尚了一点。少女的考虑也在鼓励她下这个决心:她要为他而牺牲自己!

  “她不懂得爱情。”她想,“啊!要是我,一个男人这样爱我,我会为他牺牲一切的。被人爱?……而我,我什么时候,会被谁爱呢?这个矮小的德·苏拉先生只爱我的家产;如果我是穷人,他才不会留意我呢。”

  “罗萨莉,我的小宝贝,你在想什么呢?你绣到图案外面去了。”男爵夫人向正给男爵做绒绣拖鞋的女儿说道。

  一八三四到一八三五年之间的整个冬天,罗萨莉是在强烈的内心骚动中度过的;但一到春天,四月份,她十八岁时,她却不时想到,战胜一个阿尔盖奥洛公爵夫人也不是坏事。在寂静和落寞之中,对这场搏斗的展望,又点燃了她的激情和邪念。她制订了一个又一个计划,她那种传奇式的胆量也因而愈加发展。虽说这种性格极为少见,但罗萨莉这样的人不幸还是太多,我们这篇故事中的教训正可供她们借鉴。这年冬天,阿尔贝·德·萨瓦吕斯在贝桑松不声不响地取得了巨大的进展。他对胜利很有把握,迫不及待地等着众议院解散。

  在路易-菲力浦中庸政府的支持者当中,他已经征服了贝桑松的投机商人之一,一个很有影响的富有的承包商。

  古罗马人为了使罗马帝国所有城市有充裕的好水,在各地花了九牛二虎之力,耗费了大笔钱财。在贝桑松,他们喝的是离城很远的阿尔西埃山的水。贝桑松城坐落在由杜河勾勒出来的一个马蹄铁形的地盘当中。所以,要在杜河环绕的城市里重建古罗马人的引水渠,喝到古罗马人喝过的水,这样的糊涂事只有在刻板透顶的外省才有人相信。如果这个古怪念头深入到贝桑松人的心里,那就要花费大笔的钱,而这又能使那个有权势的人从中谋利。阿尔贝·萨瓦龙·德·萨瓦吕斯坚决认为,杜河的水只宜在悬索桥下流动,只有阿尔西埃山的水才能饮用。《东部评论》发表了几篇文章,都反映了贝桑松商界的想法。不论是贵族还是资产者,是拥护中庸政府的人还是支持波旁王朝长系的正统派,是当权者还是在野党,反正人人都同意要喝古罗马人的水,要造一座悬索桥。

  阿尔西埃山的水的问题在贝桑松已经被提上议事日程了。如同凡尔赛的两条铁路问题,如同现有的种种弊端,这个想法在贝桑松,由于各种看不见的利害关系而具有了极大的生命力。为数不多的有识之士反对这项计划,却被看成是糊涂虫。

  大家只关心萨瓦龙律师的两项计划。进行了十八个月的地下工作以后,这个野心勃勃的人把法国最死气沉沉、最讨厌外地人的城市搅得天翻地覆,套用一句成语说,就是在这里“呼风唤雨,左右一切”,并且足不出户,就能产生实实在在的影响。他竟然有办法做到并无民望,却有威望。这年冬天,他为贝桑松的教会人士打赢了七场官司。因此他有时竟预先闻到了众议院的气息。一想到即将取得的胜利,他就满心欢喜。这个宏愿,使他鼓起了多大劲头,想出了多少手段,把他无限紧张的心灵的最后几分精力也耗尽了。大家夸奖他不重金钱,主顾给他多少酬金他从不计较。但是,这种轻财仗义却是精神上的重利盘剥。他期待着对他来说比世上所有的金子更昂贵的报酬。一八三四年十月,据说是为了给一个买卖蚀本的批发商人帮忙,他用莱奥波德·阿讷坎的款子买下一座房子,这就使他取得了被选举资格。这样有利可图的投资,似乎并不是期待已久,刻意追求的结果。

  “你真是一位杰出的人物。”德·格朗塞神甫对萨瓦吕斯说,他自然在观察他,并且猜中了他的心思。代理主教是带一位议事司铎来向律师请教的。他又向律师说,“你是一位不在教会中的教士。”这句话给萨瓦吕斯印象很深。

  而罗萨莉这一方面呢,她专横任性的纤纤少女的脑袋里,已决定要把德·萨瓦吕斯先生带进客厅,引荐给吕蒲公馆的那些宾客。她的愿望还只限于能看到阿尔贝,能听到他谈话。

  可以说,她做了让步,而让步常常只是休战。

  鲁克塞的田庄是瓦特维尔家的祖产,每年净入一万法郎;要是在别人手里,岁入本来还可以多得多。男爵仗着妻子可以有、也的确有四万法郎的收入,马马虎虎地把鲁克塞托给一个名叫莫迪尼耶的人管理,此人是瓦特维尔家的老佣人,是个雅克师傅①式的人物。不过,每当男爵和男爵夫人想去乡下走走时,他们就去风景如画的鲁克塞。那里有城堡,有园林,都是那位大名鼎鼎的瓦特维尔一手创建的,他晚年精力充沛,对这处景色优美的地方十分醉心。

  ①雅克师傅是莫里哀戏剧《吝啬鬼》里的角色,是吝啬鬼阿尔巴贡的厨师兼车夫。

  在阿尔卑斯山的支脉上,有两座光秃秃的山头,名叫大小鲁克塞。两山之间有一个峡谷,山里的水流到维拉尔峰,便注入峡谷,与杜河清澈的河源汇合。瓦特维尔想出在峡谷中间建造一座大水坝,坝上留两个口子,排泄过量的水。于是水坝上游形成一个美丽的湖,下游形成两股瀑布,瀑布泄下不远又汇成一股,流入一条可爱的小河,他就用这条河灌溉早先遭到鲁克塞山洪冲刷而变得干涸荒芜的谷地。他用一垛围墙,把这湖、这谷地、这两座山,统统围了起来。他又用挖掘河床和灌溉渠所得的全部泥土,在宽三阿尔邦的坝上,给自己造了一座山间别墅。当瓦特维尔男爵在水坝上游筑湖的时候,他已经是大小鲁克塞山的主人,可还没有得到被湖水淹没的谷地,那原是人们走惯了的一条路,一直到维拉尔峰脚下为止,形状象一个马蹄铁。但是,这个不近情理的老人竟有如此大的威慑力量,在他生前,维拉尔峰另一侧山坡上的小里塞镇竟然没有一个人敢来要地。男爵死时,早已经用一垛厚实的围墙把维拉尔峰脚下大小鲁克塞山的山坡连成一片,免得维拉尔峰左右通向鲁克塞峡谷的两块谷地遭到水淹。

  所以,他死的时候,已经把维拉尔峰据为己有。他的继承者成了里塞村的保护人,使侵占土地的既成事实维持至今。德·瓦特维尔老神甫,这个老凶手,老叛徒,在结束他的事业时,还种上了树,在一座鲁克塞山的山腰上开了一条挺象样的路,和大路接通。从属于这座园林和住宅的还有几处种得很糟糕的田地,几座山间木屋和一些未曾开发的树林。这里又荒凉,又偏僻,在大自然的照管下,任凭树木花草自生自灭,但处处高低起伏,错落有致。鲁克塞是个什么样子,你现在可以有个概念了。

  为了不使这篇故事过于累赘,这儿大可不必叙述罗萨莉如何煞费苦心,巧于算计,神不知鬼不觉地达到了目的。只须交待一下,一八三五年五月,她服从母命,乘坐一辆由两匹租来的高头大马拉着的旧轿式马车,和父亲一起离开贝桑松来到了鲁克塞。

  少女们是以爱情两字解释一切的。到达鲁克塞的第二天,罗萨莉早上起来,从自己房间的窗子里,看到一片美丽的湖面,水面上晨霭犹如轻烟,飘进枞树和落叶松之间,贴着山峰的石壁袅袅上升,直达峰顶,她不禁叫起好来。

  “他们就是在湖畔相爱的!她就住在湖边!不错,湖水是情意绵绵的。”

  由融雪灌注的湖,水色乳白,晶莹透亮,犹如一颗巨大的钻石;象鲁克塞湖这样,夹在两座长满枞树的花岗岩山中间,被大草原或荒原般的寂静笼罩着,人人见了都会和罗萨莉一样发出赞叹的。

  “这一切,”父亲对她说,“都要归功于那位大名鼎鼎的瓦特维尔!”

  “毫无疑问,”少女说道,“他是希望人家宽恕他的过错。

  我们乘船吧,到湖的尽头去。这样,吃饭时就有胃口了。”

  男爵叫来两个会划船的年轻园丁,并且把他的总管莫迪尼耶也带了去。湖宽六阿尔邦,有时可宽到十至十二阿尔邦,长达四百阿尔邦。不一会儿,罗萨莉一行就到了湖的尽头,维拉尔峰——这个小小瑞士的少女峰①——的山脚。

  ①瑞士境内阿尔卑斯山的主峰。

  “我们到了,男爵先生,”莫迪尼耶说道,示意两个园丁拴住小船,“你们想不想看看……”

  “看什么?”罗萨莉问道。

  “噢,没什么。”男爵说,“好在你是个嘴巴很紧的姑娘,我们之间有些共同的秘密,我可以告诉你我所担心的事情:一八三○年以来,为了维拉尔峰,在里塞锁和我之间有过不少麻烦,我想了结这个问题,而又不让你母亲知道,因为她这人太固执己见,尤其当她知道里塞镇镇长是个共和党人,为了讨好百姓,制造了这场争执,她会大发雷霆的。”

  罗萨莉竭力掩饰自己的高兴,以便更好地对父亲施加影响。

  “什么争执啊?”她问道。

  “小姐,”莫迪尼耶说,“里塞人一向有权在维拉尔峰他们那一侧放牧砍柴。而从一八三○年以来当镇长的尚托尼先生,竟扬言整个山峰都属于该镇所有,并且说一百多年前大家还从我们的地里经过……您知道,这样一来,我们脚下的地就不是自己的了。这个不近情理的家伙甚至还说,——老辈的里塞人也是这么说的——湖址是被德·瓦特维尔神甫抢去的。鲁克塞这不就完了吗?”

  “唉!我的孩子,我们之间可以说说,这可是实情。”德·瓦特维尔先生天真地说,“这一片地是侵占来的,时间一长,就成了既成事实。因此,为了避免日后再有麻烦,我想提议客客气气地确定维拉尔峰我们这一侧的界限,然后我再砌一堵墙。”

  “如果你在共和派面前让步,共和派会把你一口吞掉。你应该吓唬吓唬里塞人。”

  “我昨天晚上也是这样和先生说的。”莫迪尼耶接嘴道,“正是出于这个想法,我建议先生来看看,维拉尔峰这边或那边,在任何高度上,到底有没有什么围墙的痕迹。”

  维拉尔峰象是里塞镇和鲁克塞之间的一堵界墙,一百年来,双方都在山上开垦,由于并无多大收益,所以也都不走极端。争执的对象本身,一年倒有半年覆盖着白雪,也就使问题冷了下来。因此,直到一八三○年革命给人民的扞卫者鼓起了热情,才会重提这件旧事。里塞镇长尚托尼先生想借这件事情,使自己在瑞士宁静的边境上的生活来一个戏剧性的变化,使自己的政绩留芳百世。从尚托尼这个名字,一望而知他是个纳沙泰尔人。

  “亲爱的父亲!”罗萨莉回到小船上时说,“我同意莫迪尼耶的想法。如果你想争取在维拉尔峰筑界墙,就必须坚决果断,必须得到法律的裁决,使你摆脱这个尚托尼的攻击。你有什么好怕的呢?你去请大名鼎鼎的萨瓦龙当律师,赶快请他,别让尚托尼去托他维护镇上的利益。能替教务会打赢官司、打败市府的人,肯定也会给瓦特维尔家打赢官司,打败里塞镇!再说,”她又说,“鲁克塞早晚是我的(我希望越迟越好),可别把官司留给我来打。我喜欢这块地,我会经常到这儿来住,我还要尽可能地扩充这块地呢。”她指着两座鲁克塞山的山脚说道:“我要在两岸修花坛,造出几个迷人的英国式花园……回贝桑松去吧,下次再来这儿,一定要带着德·格朗塞神甫和萨瓦龙先生,如果母亲愿意也可以一起来。那时候,你就会拿定主意了;可要是我处在你的地位,我早就打定了主意。你姓瓦特维尔,居然还怕斗争!如果你官司打输了……好吧!我绝不会责怪你的。”

  “噢!如果你这样想,”男爵说,“我也很愿意,我会找这个律师的。”

  “再说,打官司也怪有趣的。它使人活得更带劲,来来往往,东奔西走。你不是得四出活动才能打通法官吗?……我们有二十多天没看到德·格朗塞神甫,他当时可真忙!”

  “那可是关系到教务会生死存亡的事情啊!”德·瓦特维尔先生说,“此外,还关系到大主教的自尊心和良心,关系到全体教士有没有饭吃的问题!萨瓦龙给教务会做了什么事,他自己都不知道!他可救了教务会。”

  “你听我说,”她附在他耳边说道,“如果你有萨瓦龙帮忙,你肯定能赢,是不是?好吧,我给你出个主意:你只有托德·格朗塞先生,才能使萨瓦龙先生给你帮忙。要是你相信我,我们一起和这位亲爱的神甫谈谈,但别让母亲参加,我倒有一个办法,好让神甫把萨瓦龙律师给我们请来。”

  “不和你母亲说起,可不好办呢!”

  “这可以由德·格朗塞神甫以后去解决。但是你得打定主意,答应下次选举投萨瓦龙律师的票,那你就瞧吧!”

  “去参加选举!还要宣誓!”德·瓦特维尔男爵嚷了起来。

  “那又怎么样!”她说道。

  “你母亲会怎么说呢?”

  “她也许会吩咐你去选举呢。”罗萨莉回答说,她从阿尔贝给莱奥波德的信中,已经知道代理主教的保证。

  四天以后,德·格朗塞神甫一大清早溜进阿尔贝·德·萨瓦吕斯家里,他前一天晚上就告诉他要来拜访。老教士是前来为瓦特维尔家争取这位大律师的,这个举动表明罗萨莉私下办事是何等精明和有分寸。

  “代理主教先生,我能为您做点什么呢?”萨瓦吕斯说。

  神甫和蔼可亲地把事情叙述了一遍,阿尔贝冷冷地听着。

  “神甫先生,”他回答说,“我不能照管瓦特维尔家的利益,您能理解这是为什么。我在这儿的角色是严守中立。我不想沾上什么色彩,直到我当选的前夜,我应该一直是个谜。为瓦特维尔家辩护,这在巴黎没什么,而在这儿呢?……这儿,什么事都有人评头论足,那我在众人眼里就会成为你们的圣日耳曼区①的人啦。”

  ①圣日耳曼既是巴黎的贵族区,此处指贝桑松城的贵族阶层。

  “哎!”神甫说,“你以为,选举那天,候选人彼此攻击时,大家还不认识你吗?那时候人家会知道,你的名字叫萨瓦龙·德·萨瓦吕斯,你当过行政法院审查官,你是王政复辟时代的人物!”

  “选举那天,”萨瓦吕斯说,“我要成为名副其实的我。我打算在预备会议上讲话……”

  “如果德·瓦特维尔先生和他的党派支持你,你就会得到整整一百张选票,比你能指望的选票更有把握。以利害关系为重,总可以制造分裂,以信念为重,就永远会抱成一团。”

  “唉!真见鬼,”萨瓦吕斯接着说,“我的神甫,我是爱您的,可以为您多多效劳!也许,和魔鬼也能妥协。不论德·瓦特维尔先生要打什么官司,把吉拉尔代找来,给他指点指点,总可以把诉讼程序拖到选举之后。我当选后第二天就负责为他辩护。”

  “请做一件事,”神甫说,“请到吕蒲公馆来。那儿有一个年方十八的姑娘,她将来有一天会有十万法郎的年金,你要装作向她献殷勤……”

  “噢!就是我经常看到的亭子里的那位少女……”

  “就是她,罗萨莉小姐。”德·格朗塞神甫接着说,“你是有抱负的人。如果你讨她喜欢,那么,凡有抱负者想实现的抱负,你也能实现:当大臣。十万法郎年金的财产,加上你非凡的才干,当个大臣是不成问题的。”

  “神甫先生,”阿尔贝激动地说,“即使德·瓦特维尔小姐有三倍家产,即使她崇拜我,我也不可能娶她……”

  “你结过婚了?”德·格朗塞神甫问。

  “没在教堂,也没在市政府结婚,”萨瓦吕斯说,“但在精神上结了婚。”

  “你坚持这一点就更糟糕。”神甫回答说,“没有成为事实的事情,当然可以不算数。别让自己的命运和计划取决于女人一时的心愿,那无异于一个明智的人等着穿死人留下来的鞋子上路。”

  “别谈德·瓦特维尔小姐了,”阿尔贝郑重其事地说,“把我们的事情说定了吧。我是敬爱您的,看在您的面上,我将为德·瓦特维尔先生辩护,但要在选举之后。在此之前,他的事情将由吉拉尔代根据我的意见去处理。我能办的就是这些了”

  “但是有些问题只有到现场作过调查,才能定得下来呀。”

  代理主教说。

  “吉拉尔代会去的。”萨瓦吕斯回答说,“我可不能在自己十分熟悉的城市里,做任何可能影响我当选的事情,从而损害事关重大的利益。”

  德·格朗塞神甫离开萨瓦吕斯时,狡狯地看了他一眼,似乎是在嘲笑年轻斗士毫不通融的政策,同时又很佩服他的决心。

  第二天,罗萨莉从父亲嘴里知道了阿尔贝和德·格朗塞神甫晤谈的结果;她从亭子中望着办公室里的律师,想道:

  “啊!我把父亲卷进了一场官司!我花了那么大气力想把你引到这儿来!我犯了弥天大罪!而你还不肯到吕蒲公馆的客厅里来?我还是听不到你抑扬顿挫的声音?瓦特维尔家和吕蒲家求你帮助,你竟提出条件!……哎!上帝知道,本来,我得到一点小小的幸福也就满足了:看到你,听到你说话,和你一起去鲁克塞,你的光临,可以使鲁克塞变成我的一块圣地。我本来别无他求……但是现在,我非做你的妻子不可!

  ……对,对,你望着她的肖像吧,你端详她的客厅,她的卧室,她的别墅的东西南北,她的花园的景致吧。你在等着她的雕像,我要替你把她本人变作大理石还给你!……再说,这个女人没有爱情。艺术,科学,文学,唱歌,音乐,占去了她一半的感官和智力,而且,她也老了,已经三十开外,我的阿尔贝不会幸福的!”

  “罗萨莉,你站在这儿干什么?”母亲走过来对她说,打乱了女儿的思路,“德·苏拉先生在客厅里,他已注意到你的态度,你显然在胡思乱想,在你这个年纪是不应该的。”

  “德·苏拉先生就那么憎恨思想吗?”她反问道。

  “那么你是在想喽?”德·瓦特维尔夫人说。

  “对,妈妈。”

  “啊!不对,你不是想。你在瞧律师的窗子,那副全神贯注的样子,既不雅观,又不成体统,尤其不该让德·苏拉先生注意到。”

  “哦!那为什么?”罗萨莉说。

  “喔,”男爵夫人说,“也该让你知道我们的用意了:阿梅代对你印象很好,而你做苏拉伯爵夫人不会不幸福的。”

  罗萨莉的脸白得象一朵百合花,一句话也没回答,她气得话都说不出来了。但是,当着这个她现在深为憎恶的男人的面,她设法露出一种难以形容的笑容,那种舞女对观众扮出来的笑容。她终于笑了,她竭力掩藏她的愤怒,使它平息下来,因为她决心利用这个又胖又傻的年轻人,为自己的打算服务。

  “阿梅代先生,”她趁男爵夫人在花园里走在他们前面,好让两个年轻人待在一起时,对他说,“您原来不知道阿尔贝·萨瓦龙·德·萨瓦吕斯先生是个正统派呀?”

  “正统派?”

  “一八三○年以前,他是行政法院审查官,是内阁大臣的人,很受王太子夫妇的器重。您没有说过他的坏话,那很好;如果您今年去参加选举,支持他,别让那可怜的德·沙冯库尔先生代表贝桑松城,那就更好了。”

  “您为什么突然对这位萨瓦龙先生发生兴趣呢?”

  “阿尔贝·德·萨瓦吕斯先生是萨瓦吕斯伯爵的私生子(噢!我向您泄露了这个内情,请您保守秘密),如果他当选议员,就会在鲁克塞的案子里做我们的律师。父亲对我说,鲁克塞以后是我的财产,我要住在那儿,那儿才美哩!要是看到伟大的瓦特维尔创立的这份美好的产业毁掉,我会非常痛心的……”

  “见鬼!”阿梅代走出吕蒲公馆时,自言自语道,“这个姑娘可不傻。”

  德·沙冯库尔先生是个保王党,大名鼎鼎的“二百二十一人”①中的一员。因此,七月革命以后,他仿照英国torys反对whigs②的办法,鼓吹既宣誓效忠又和现行秩序进行斗争的理论。这个理论没有受到正统派的欢迎,他们失败之余,宁可为意见不同而分裂,主张消极抵抗,听天由命。由于德·沙冯库尔先生在自己党内不受信任,在路易-菲力浦中庸政府的支持者眼中,就成了最适当的人选;他们宁愿他的温和主张取胜,也不愿看见一个共和党人把狂热者和爱国者的选票都抓到手里。德·沙冯库尔先生是贝桑松德高望重的人物,代表了一个古老的议员世家。他的家产约有一万五千法郎的岁入,谁看着都不会眼红,何况他还有一个儿子和三个女儿。有这样的负担,一万五千法郎的年收入就算不了什么了。在这种情况下,做父亲的仍能廉洁奉公,自然受到选民的尊重。选民们陶醉于议会道德的崇高理想,正象池座里的观众陶醉于台上表演而自己难得实行的高尚情操。德·沙冯库尔夫人已经四十岁,是贝桑松的美人之一。议会开会期间,她就住到一个小田庄上去精打细算地过日子,以便省下钱来,供德·沙冯库尔先生在巴黎开销。冬天,她每星期二体面地在家招待一次宾客;但她还是很懂得持家之道。德·沙冯库尔的公子二十二岁,和一个名叫德·沃谢尔的青年绅士交情极好;此人不比阿梅代有钱,和他是同窗好友。他们一起在格朗韦尔散步,一起外出打猎。他们形影不离是出了名的,人家也就请他们一起去乡间小住。罗萨莉和德·沙冯库尔的几个女儿是知己,她知道那三个年轻人之间无话不谈。她想,要是德·苏拉先生说话说漏了嘴,那肯定也是对他的两个知心朋友说的。而德·沃谢尔先生和阿梅代一样,对自己的亲事已经打好了主意:他想娶沙冯库尔姐妹中的老大维克图瓦,一位老姑妈答应结婚时给她一个岁入七千法郎的田庄和十万法郎现款。维克图瓦是这位姑妈的教女,最得她宠爱。所以对雄心勃勃的阿尔贝会给德·沙冯库尔先生带来什么危险,沙冯库尔的公子和沃谢尔显然会向他发出警告。但是,罗萨莉觉得这样还不够,她用左手给省长写了一封匿名信,署名“路易-菲力浦的一个朋友”,她在信中告诉省长,阿尔贝·德·萨瓦吕斯正暗中准备参加竞选,使省长领悟到一个保王党演说家给贝里耶帮助是何等危险;她还向省长揭露了这位律师两年来在贝桑松深谋远虑的所作所为。省长是个干练的人,和保王党是死对头,一心效忠七月政府,总之,格勒奈尔街的内政部对他的说法是:“我们在贝桑松有个好省长。”省长看了信,遵照信中的嘱咐,把信烧了。

  ①一八三○年三月十五日,二百二十一名议员投票通过反对波利尼亚克内阁和查理十世的请愿书,揭开了七月革命的序幕。

  ②英文,前者:托利党人:后者:辉格党人。

  罗萨莉想教阿尔贝落选,好让他在贝桑松再留五年。

  选举是各党之间的一场斗争,内阁为了取胜,通过选定合适的斗争时间,来选择有利的斗争场地。这样,选举定在三个月以后举行。如果一个人一生的成败全在一次选举的话,那么,从下令召集选举团到选举团真正选举的那一天为止,日常生活仿佛都停顿下来了。因此,罗萨莉懂得在这三个月里,阿尔贝忙东忙西,给她留下了多少活动余地。她说服玛丽埃特把阿尔贝寄往意大利的信,和从意大利寄给他的信全交给她,她向玛丽埃特许愿(这是她以后自己说出来的),说将来要同时雇用她和热罗姆。这个非凡的少女一面密谋策划,一面装出最天真无邪的神气,给父亲做拖鞋。她懂得自己天真烂漫的神气会有什么用场,就更加装得天真烂漫。

  “罗萨莉变得可爱起来了。”瓦特维尔男爵夫人说。

  选举前两个月,在老布歇先生家里开了一次会,参加的有对阿尔西埃山建桥引水工程寄予希望的那位承包商,有布歇先生的岳父,有受过萨瓦吕斯的好处,准备提名他为候选人的颇有势力的格拉内先生,有诉讼代理人吉拉尔代,还有《东部评论》的印刷商和商务法庭庭长。总之,这次会议共有二十七位外省所谓的头面人物。平均每人代表六张选票;但是在统计时,增加到十张,因为大家一开始总是要夸大自己的影响。在这二十七个人里面,有一个是省长的人,一个叛徒,私下里指望从政府那里给自己或亲属谋得好处。在这第一次会议上,大家以贝桑松无人敢希望的热情,商定推萨瓦龙律师为候选人。阿尔贝一面在家里等阿尔弗雷德·布歇来找他,一面和德·格朗塞神甫聊天,神甫对他这番远大的抱负很感兴趣。阿尔贝早就看出教士有巨大的政治才干,而教士也为年轻人的恳求所感动,愿意在这场殊死搏斗中当他的导师和顾问。教务会不喜欢德·沙冯库尔先生,因为他妻子的姐夫是法院院长,使教务会在初审时打输了那场官司。

  “你被出卖了,亲爱的孩子。”狡狯而可敬的神甫以老年教士惯有的温和安详的声音说。

  “被出卖了!……”心上被桶了一刀的情人喊道。

  “至于被谁出卖的,我一无所知。”教士接着说,“省政府已经知道你的计划,看清了你的策略。眼下,我对你提不出任何建议。这种事情需要研究。至于今天晚上的会议,你要挺身而出,迎接别人对你的攻击。把你以前的全部经历都讲出来,这样你会减弱这一意外发现对贝桑松人所产生的影响。”

  “啊!我早就料到了。”萨瓦吕斯说,声音都变了。

  “你不愿听我劝告嘛,你本来有机会在吕蒲公馆露面,你不知道这样做本来会得到多少好处……”

  “什么好处?”

  “选举时会得到保王党人的一致拥护,暂时的联合……总而言之,一百多张选票!加上我们所谓的‘教会票数’,你还当选不了?只要第一轮无人票数过半,你就大局在握了。在这种情况下,再经过谈判,事情就成功了……”

  阿尔弗雷德·布歇兴致勃勃地进来,宣布预备会议的建议,发现代理主教和律师都冷冰冰的,既安静,又严肃。

  “再会啦!神甫先生,”阿尔贝说,“您的事情,我们选举后再深谈。”

  律师跟德·格朗塞先生意味深长地握了握手,挽起阿尔弗雷德的胳膊走了。教士望着这个雄心勃勃的人的脸,那种庄严肃穆的神情,是将军们听到战场上第一声炮响时才有的。

  教士举眼望着天,出门时思忖道:“他能当个多好的教士呀!”

  辩才并不归律师界所有。一个律师极少在辩护时施展出真正的心力,要不然他几年之内就会完蛋。今天,宣道的教士也难得有辩才;真正的辩才只在国会的某些会议上还能遇到,比如野心勃勃的人孤注一掷的时候,身中无数毒箭而突然奋起反击的时候。但有些得天独厚的人,在宏图大略成败攸关的紧急关头,在不得不开口讲话的时刻,肯定是能言善辩的。所以,在这次会议上,阿尔贝·萨瓦吕斯感到必须为自己争取到一群忠实的信徒,便全力以赴,施展出浑身解数。

  他庄重地走进客厅,既不笨拙,也不傲慢,没有一丝软弱和畏怯,看到有三十多人在场也不慌张。开会的消息和会上的决定,已经引来几只听到铃声就跑来的绵羊。没等布歇先生就布歇委员会的决定作个speech①,阿尔贝就示意大家安静,握了握布歇先生的手,仿佛通知他突然发生了危险。

  ①英文:发言。

  “我年轻的朋友阿尔弗雷德·布歇先生,刚才对我宣布了给予我的荣誉。但是,在这项决议肯定下来之前,”律师说,“我想应该向你们解释一下你们的候选人是何许人,如果我的陈述使你们的良心感到不安,你们完全来得及收回你们的意见。”

  听了这一段开场白,全场鸦雀无声。有些人觉得这个举动是难能可贵的。

  阿尔贝说明了他以前的经历,报出了自己的真实姓名,叙述了他在王政复辟时期的作为,来到贝桑松以后改头换面做人的方式,以及对未来作出的承诺。这篇即席演讲,据说使全场听众听得屏息凝神。这个胸怀大志的人从心坎里、灵魂里喷涌而出的滔滔雄辩,降服了这些利害关系各不相同的人。

  赞美的心情淹没了起码的思考。大家所能理解的唯一事情,就是阿尔贝想灌入他们头脑里的事情。

  对一个城市来说,有一个命里注定要统治全社会的人当议员,不是比有一架投票机器强吗?一位国务活动家会带来全部权力,一个平庸而廉洁的议员却只是一颗良心而已。普罗旺斯有多么光荣!它预见到了米拉波①,一八三○年以后,它又送来七月革命产生的唯一的政治家②!

  ①米拉波(1749—1791),十八世纪法国资产阶级革命时期立宪派领袖之一,一七八九年以第三等级代表的身分选入三级会议,这是一位杰出的演说家,以口才出众闻名于世。

  ②可能指生于马赛的梯也尔(1797—1877),也可能指曾任七月王朝首相的卡顶米尔·佩里埃(1777—1832),或指巴尔扎克虚构的人物玛赛。不过佩里埃出生于格勒诺布尔,不是普罗旺斯人。——原编者注。

  全体听众慑服于这滔滔不绝的口才,深信这副口才会成为他们的代表的卓越政治工具。每个人都把阿尔贝·萨瓦龙看作未来的萨瓦吕斯大臣。机灵的候选人猜透了听众们的算计,暗示他们首先有权利用他的影响。

  据唯一有能力评价萨瓦吕斯、日后成为贝桑松一位干才的人物说,这样发表政见,阐明抱负,介绍身世和性格,简直是一个表现机智、情感、热忱,引起兴趣,使人着迷的杰作。这一股旋风把选民们给包围了。象这样的胜利,谁也没有得到过。但不幸“言语”这个面对面使用的武器,收效只是一时的。如果“言语”没有战胜“思考”,那就会被“思考”消灭。要是当场投票,阿尔贝的名字就会从票箱里跳出来!此时此刻,他是胜利者。但是他需要在两个月里天天这样取胜才行。阿尔贝出来时心突突直跳。他得到贝桑松人的喝彩,取得了先发制人的伟大成果,这就制止了他的往事可能引起的流言蜚语。贝桑松的商业界推举萨瓦龙·德·萨瓦吕斯律师做候选人。阿尔弗雷德·布歇的热情起先颇有感染力,时间一长却不能讨巧了。

  省长给这个胜利吓得惊惶失措,开始计算政府派候选人的票数,并和德·沙冯库尔先生安排一次秘密会谈,好和他在共同利益上联合起来。布歇委员会的选票一天天减少,阿尔贝也不清楚是怎么回事。到选举前一个月,阿尔贝能指望的选票刚够六十张。省政府慢条斯理的工作却是锐不可当的。

  有三、四个手段高明的人对萨瓦吕斯的主顾说:“他当了议员还能为你们辩护,为你们打赢官司吗?还能给你们出主意,订合同,办交涉吗?如果你们不把他送进众议院,只给他五年以后再进众议院的希望,那他还能给你们当五年奴隶。”由于有几个批发商的妻子已经这样打算盘了,所以对萨瓦吕斯就更加不利。与建桥工程和阿尔西埃山水利工程有利害关系的人顶不住,终于同意和一个狡黠的政府党人会晤,后者向他们证明:保护他们的是省政府,而不是一个野心家。虽然阿尔贝天天指挥着,调兵遣将去作战,动笔,动口,四处奔走,但是每天都以阿尔贝的失败告终。他不敢到代理主教家里去,而代理主教也不露面。阿尔贝从起床到睡觉,整日里浑身发烧,脑袋象着了火。终于,第一场搏斗来临了,即所谓的预选会议,会上要计算票数,候选人可估量自己获胜的机会,机灵的人则可以预见成败。这是货真价实的hustings①的一幕,没有群众参加,却也相当惊心动魄:情绪的激动虽说不象在英国那样表现在肉体上,但其激烈程度也不相上下。英国人用拳头解决问题,法国人使的是唇枪舌剑。我们的邻居大打出手,法国人却凭着冷静的算计、镇定的手段来决定命运。这同一政治行为的实现方式和这两个民族的性格恰好相反。激进党有自己的候选人,德·沙冯库尔先生也出场了,然后是阿尔贝,他被激进党人和沙冯库尔委员会指责为不妥协的右派,是又一个贝里耶。政府派也有它的候选人,这是个牺牲品,用来收集纯粹支持政府的选票。选票经几家一分,无法产生结果。共和党候选人得二十票,政府派五十票,阿尔贝七十票,德·沙冯库尔先生六十七票。但是阴险的省政府以三十张自己最信得过的选票去投阿尔贝,以此愚弄对手。德·沙冯库尔的票加上省政府实际上的八十张票,省长只要再从激进党那里挖几张来,选举就拿下来了。一百六十张票没有投,这是德·格朗塞先生和正统派的票。预选会之于选举,有如彩排之于正式演出,是最不可靠的。阿尔贝·萨瓦吕斯回到家里,态度还沉着,但心如死灰。这最后半个月,他凭着自己的机智、天才,或者说幸运,拉过来两个忠实的人,一个是吉拉尔代的岳父,一个是十分机灵的老批发商,是德·格朗塞先生介绍来的。这两个好汉成了他的密探,混在对方阵营里,装作是萨瓦吕斯的死敌。预选会快结束时,他们通过布歇先生告诉萨瓦吕斯,他的票数里有三十张是对方骗他的,就和他们混在别人党内为他服务一样。他从为自己命运拼搏的会场回家时,心里比绑赴刑场的囚犯还要痛苦。绝望的情人不要任何人陪伴。十一点到半夜之间,他独自在街头徘徊。

  ①英文:议员竞选程序。

  凌晨一点钟,三天没有睡觉的阿尔贝,坐在书房一张伏尔泰式的扶手椅里,脸色苍白,象个要咽气的人;两手下垂,瘫软无力的姿态,和玛德莱娜不相上下①。泪珠在他长长的睫毛里滚动,那是润湿眼睛却不淌到脸颊上来的泪珠,它们被思考吞饮,被内心的烈火吸吮干了!独自一人,他可以哭了。

  ①玛德莱娜,即《新约·路加福音》中抹大拉的马利亚,她原是妓女,后真心悔悟,成为圣徒。

  这时,他瞥见亭子里有个白色的形体,使他想起了弗朗切丝卡。

  “我已经三个月没有收到她的信了!她怎么样啦?我两个月来一个字也没给她写,但我事先告诉过她的。她病了吗?噢!

  我的爱!噢!我的生命!有一天你会知道我经受过的痛苦吗?”

  他感到心跳得厉害,在寂静中扑通扑通地响着,好象细沙撒在一面大鼓上似的。他想:“我的身体真该死!是不是长了动脉瘤?”

  正在这时,有人在阿尔贝的门上轻轻敲了三下,他马上去开门,看到代理主教脸上愉快得意的神色,几乎高兴得支持不住。他抓住德·格朗塞神甫,一句话也没有说,把他紧紧搂在怀里,把头靠在老人的肩上。他又变成了孩子,哭得象当年得知弗朗切丝卡·索德里尼已经结婚时一样。只有对这个脸上闪耀着希望之光的教士,他才流露出自己的软弱。教士一直表现得很高尚,而且很精明。

  “原谅我,亲爱的神甫,您正好碰上一个人正在沉没的严重时刻,请不要把我看成一个庸俗的野心家。”

  “是的,我知道,”神甫接着说,“你写过《爱情产生的抱负》!哎!我的孩子,一七八六年我二十二岁时,也是由于情场失意才成为教士的。一七八八年,我当了本堂神甫。我懂得生活。我已经三次拒绝升任主教,我只想在贝桑松了此一生。”

  “请过来看看她!”萨瓦吕斯大声喊道,他拿起蜡烛,领着神甫走进挂着阿尔盖奥洛公爵夫人肖像的精美办公室,他举起蜡烛照亮了肖像。

  “这是一个生来就该统治别人的女人!”代理主教说,他理解阿尔贝不用言词向他吐露衷肠的一片深情,“不过,这额头有多高傲,它是无情的,受到侮辱,她决不会宽恕!这是大天使米迦勒①,是行刑的天使,是铁面无私的天使……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就是这种天使式性格的座右铭。这脑袋里有一种我说不上来的神圣不可侵犯的野气!……”

  ①大天使是基督教中的天使之长,级别在众天使之上。米迦勒是率领天廷卫士的大天使。

  “猜得对,猜得对。”萨瓦吕斯大声说道,“不过,亲爱的神甫,她支配我的生命已经十二年多了,可我没有一点需要引咎自责的思想……”

  “啊!你要能这样对待上帝就好了!……”神甫天真地说,“谈谈你的事情吧。我已经为你忙了十天了。你要是个真正的政治家,你这回就得听从我的劝告。如果你当时就照我说的到吕蒲公馆去,你本来是不会落到目前这个地步的;好了,你明天去,明天晚上我把你介绍给他们。鲁克塞的地产受到威胁,两天以内就得打官司……而选举还得过三天才能举行。我们设法使选举办公室第一天成立不起来;投票得投好几次,第一轮没有谁能得过半数票,你就会成功……”

  “用什么办法?……”

  “打赢鲁克塞的官司,你可以得到八十张正统派的选票,再加上三十张我掌握的票,我们就有一百一十张。而布歇委员会那儿还有你的二十张票,你手里总共掌握一百三十票。”

  “嗳!”阿尔贝说,“还少七十五张呢……”

  “不错,”教士说,“余下的票都是政府派的了。不过,我的孩子,你这儿有二百张票,而省政府只有一百八十张。”

  “我有二百张票?……”阿尔贝象被弹簧弹了一下,站了起来,惊讶得愣住了。

  “德·沙冯库尔先生的票也是你的。”神甫接着说。

  “怎么会?”阿尔贝说。

  “你娶西多妮·德·沙冯库尔小姐。”

  “绝不!”

  “你娶西多妮·德·沙冯库尔小姐。”教士冷冷地重复一遍。

  “可是您看,她是无情的。”阿尔贝指着弗朗切丝卡说。

  “你娶德·沙冯库尔小姐。”教士冷冷地说了第三遍。

  这一次阿尔贝懂了。代理主教不想卷入一项终于使这个绝望的政治家看到希望的计划。再多说一句,就会损害教士的尊严和荣誉。

  “明天你在吕蒲公馆会看到德·沙冯库尔夫人和她的二女儿,你要感谢她为你做的事情,说你对她感激不尽。总而言之,你要把身心全献给她,你的前途从此就是她家的前途,你不计利害,对自己有充分信心,所以可以把任命议员看作是一份很不错的嫁妆。你和德·沙冯库尔夫人有一场仗要打,因为她要你做出许诺。这个晚上,我的孩子,对你一生的前途至关重要。不过,你得知道,这件事与我毫不相干。我只负责正统派的票,我为你争取到了德·瓦特维尔夫人。有了她,就有了贝桑松全城的贵族。阿梅代·德·苏拉和沃谢尔会投你的票,他们把青年人带来了,而德·瓦特维尔夫人会给你带来老年人。至于我这儿的票,那是万无一失的。”

  “那么是谁把德·沙冯库尔夫人拉过来的?”萨瓦吕斯问道。

  “不要问我,”神甫回答说,“德·沙冯库尔先生有三个女儿要出嫁,他已无力再增加他的财产。虽说沃谢尔因为老姑妈肯付嫁资,将娶没有嫁妆的长女,那还有两个女儿怎么办?

  西多妮十六岁,而你的远大抱负只要实现,就会有大把大把的钱。有人向德·沙冯库尔夫人说,与其叫丈夫到巴黎去浪费金钱,不如把女儿嫁掉。就是此人说动了德·沙冯库尔夫人,德·沙冯库尔夫人又说动了她的丈夫。”

  “够了,亲爱的神甫!我懂了。一旦被任命为议员,我要为某人挣下一笔资产,这笔资产相当可观时,我的诺言也就算履行了。您对我就象慈父一般,我的幸福是您给的。天哪!

  我有什么功劳,配得上您如此厚爱?”

  “你帮教务会打赢了官司。”代理主教微笑着说,“现在,对刚才说的话要守口如瓶!我们毫不沾边,也绝不过问。要是人家知道我们插手选举,我们会被坏事干得更多的右派清教徒活活地吃掉,某些自己人也要对我们求全责备。德·沙冯库尔夫人并没想到我参与这些事情。我仅仅向德·瓦特维尔夫人透露过,对她我们是可以绝对放心的。”

  “我会把公爵夫人带到您这儿来,由您给我们祝福!”雄心勃勃的人嚷道。

  阿尔贝送走老教士以后,做着权势的美梦睡了。

  第二天晚上九点钟,人人都想象得到,瓦特维尔男爵夫人的客厅里已经高朋满座,全是特意召集来的贝桑松贵族。大家正在讨论为了使吕蒲家的千金高兴,破例去参加选举的事情。大家都知道,行政法院前审查官,一位最忠于王室长系的大臣的秘书,即将被介绍到这里来。德·沙冯库尔夫人是和穿得珠光宝气的二女儿西多妮一起来的,大女儿已经有了未婚夫,就无须倚仗花哨的打扮了。这类小事情在外省是很触目的。德·格朗塞神甫探着那张漂亮清秀的脸,从这一堆人走到那一堆人,侧耳倾听,似乎无意介入,只是说一些切中要害的话,对问题加以概括和引导。

  “如果王室长系重新掌权的话,”他对一位七十多岁的前国务活动家说,“会采取什么政策呢?——贝里耶孤零零一个人,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如果他有六十票,他会有很多机会给政府带来麻烦,推翻一个又一个的内阁!——费兹-詹姆斯公爵要当图卢兹的议员了。——你会使德·瓦特维尔先生打赢官司的!——如果你们投德·萨瓦吕斯先生的票,共和党人也会学你们的样,而不会去支持中庸政府党。”

  如此等等。

  九点钟,阿尔贝还没有来。德·瓦特维尔夫人认为这样姗姗来迟是一种失礼行为。

  “亲爱的男爵夫人,”德·沙冯库尔夫人说,“可别这么小题大作。也许靴子上油迟迟不干……也许有主顾上门,就把德·萨瓦吕斯先生耽误了。”

  罗萨莉斜着眼瞧了瞧德·沙冯库尔夫人。

  “她对德·萨瓦吕斯先生好得很呢。”罗萨莉轻轻地对母亲说。

  “不过,”男爵夫人微微一笑,接着说,“这关系到西多妮和德·萨瓦吕斯先生的婚事呀!”

  罗萨莉突然向一扇朝花园开着的窗子走去。十点了,德·萨瓦吕斯先生还没有露面。这时雷声隆隆,暴雨大作。有几个贵族实在等不下去,玩起牌来。德·格朗塞神甫也猜不透其中的缘由,向独自待在窗口的罗萨莉那边走去,他实在给弄糊涂了,高声说道:“他莫非死了不成!”代理主教从客厅走到花园里,后面跟着德·瓦特维尔先生和罗萨莉,三个人登上亭子。阿尔贝家里门窗全都关着,没有一线灯光。

  “热罗姆!”罗萨莉看到仆人在院子里,就喊道。德·格朗塞神甫看了看罗萨莉。

  “你主人在哪儿呀?”罗萨莉对走到墙根的仆人说。

  “走了,坐邮车走的!小姐。”

  “他完了!”德·格朗塞神甫叫道,“要不就是走运了!”

  罗萨莉脸上压抑不住胜利的欢乐,被代理主教瞧在眼里,但他装作什么也没有发觉。

  “罗萨莉在这里面起了什么作用呢?”教士心里纳闷。

  三个人一起回到客厅,德·瓦特维尔先生宣布了这个希奇古怪、莫名其妙、难以置信的消息:阿尔贝·萨瓦龙·德·萨瓦吕斯律师乘邮车走了,出走的原因不明。到十一点半钟,只剩下十五个人了,其中有德·沙冯库尔夫人,德·戈德纳尔神甫(他也是一位代理主教,年纪四十上下,很想得到主教的位置),还有沙冯库尔家的两位小姐,德·沃谢尔先生,德·格朗塞神甫,罗萨莉,阿梅代·德·苏拉和一个辞了职的法官,后者是贝桑松上流社会最有影响的人物之一,极希望萨瓦吕斯能够当选。德·格朗塞神甫坐到男爵夫人身边,以便好好看看罗萨莉,她的脸色通常是苍白的,此时兴奋得通红。

  “德·萨瓦吕斯先生可能遇到什么事了呢?”德·沙冯库尔夫人说。

  正在这时候,一名穿号衣的仆人手托银盘,给德·格朗塞神甫送来一封信。

  “看信吧。”男爵夫人说。

  代理主教读完信,看到罗萨莉脸色猛然白得象她戴的头巾。

  “她认得他的笔迹。”他从眼镜上面向少女瞥了一眼后这样想。他折起信,冷冷地放进口袋,一声没吭。三分钟时间内,罗萨莉朝他看了三次,这三眼使他把一切都猜透了。“她爱阿尔贝·萨瓦吕斯!”代理主教想道。他站了起来,罗萨莉身子一震;他行了礼,向门口走了几步,走到前面一间客厅,罗萨莉赶上来,对他说:“德·格朗塞先生,这是阿尔贝的信!”

  “你怎么会对他的笔迹那么熟悉,老远就认出来了?”

  这位姑娘哪里耐得住性子,又是在火头上,说了一句神甫觉得很崇高的话。

  “因为我爱他!”她停了一下问,“他怎么了?”

  “他放弃竞选了。”神甫回答道。

  罗萨莉伸出一个指头放在嘴唇上。

  “我要求保密,就象为忏悔保密一样。”回到客厅之前,她说道,“如果不竞选,也就没有和西多妮的婚事了!”

  第二天早晨,罗萨莉去望弥撒的时候,从玛丽埃特嘴里得知了使阿尔贝在一生中最关键的时刻出走的部分情况。

  “小姐,昨天上午有一位老先生从巴黎来到国民旅馆,他乘的是自备车,一辆漂亮的四驾马车,前面坐着一个车夫,还有一个仆人。总之,马车离开时热罗姆看到了,据他说,那肯定是一位亲王,或者是个外国富翁。”

  “车上有没有王冠形纹章?”罗萨莉问。

  “我不知道。”玛丽埃特说,“敲两点的时候,老先生来到萨瓦吕斯先生家里,递了一张名片。热罗姆说,先生看到名片,脸色变得煞白;然后他请客人进来。他亲自把门锁上,所以这位老先生和律师谈些什么,就没法知道;但他们在一起待了大约一个小时;以后,老先生由律师陪着走出来,叫他的仆人上楼。热罗姆看到这个仆人出来时,捧着一个四法尺①长的大包,样子象一幅大绣画。老先生手上拿着一大包纸。律师的脸白得象垂死的人,他平时有多神气,多威严……那时可怜巴巴的……但他对老先生恭恭敬敬,恐怕对国王也未必更加尊重。热罗姆和阿尔贝·萨瓦龙先生陪着这位老人回到马车旁,四匹马已经套好。车子是三点钟出发的。先生径直去省政府,又从省政府去冉蒂耶先生家,买下了不久前去世的圣维耶太太的那辆敞篷四轮旧马车,然后他又去驿站定了马,说定六点钟要马。他回到家里收拾行李;当然,他也写了几封短信;最后,吉拉尔代先生也来了,一直待到七点钟,他向吉拉尔代先生交代了事务。热罗姆还给布歇先生送去一张便条,他家里在等先生去吃晚饭。那时已经七点半,律师动身时,给热罗姆留下三个月的工钱,叫他另找工作。他把钥匙留给吉拉尔代先生,并把他送回家,热罗姆说,律师就在他家里喝了点汤,因为吉拉尔代先生到七点半还没有吃晚饭。萨瓦龙先生再上车时,就象死人一般。热罗姆当然向主人行礼告别,听到他对车夫说:“去日内瓦。”

  ①指法国古尺,一尺相当于325毫米。

  “热罗姆有没有向国民旅馆打听过外国人的名字?”

  “老先生只是路过,人家没有问他的名字。仆人肯定是奉了命令,装作不会讲法语。”

  “那封德·格朗塞神甫很晚才收到的信呢?”罗萨莉问。

  “那肯定是由吉拉尔代先生转交的;不过热罗姆说,这个可怜的吉拉尔代先生很爱萨瓦龙律师,和他一样受到强烈震动。房东加拉尔小姐说,来得神秘的人,走得也很神秘。”

  听了这段叙述以后,罗萨莉显出一副专心致志,沉思默想的神色,这是有目共睹的。萨瓦龙律师的出走在贝桑松引起的纷纷议论,就不必多说了。大家知道,省长十二分愉快地同意立即给他发出国护照,因为他这样就摆脱了唯一的对手。第二天,德·沙冯库尔先生一下子就以一百四十票的多数当选为议员。

  “冉赤条条而来,又赤条条而去。”①一位选民得知阿尔贝·萨瓦龙逃离时说道。

  ①这是法国寓言诗人冉·德·拉封丹为自己写的墓志铭中的第一句诗。——原编者注。

  贝桑松排外的偏见,在两年前共和党报纸事件中已经得到证实,这件事又进一步支持了这种偏见。过了十天,阿尔贝·德·萨瓦吕斯就再也没人提起了。只有三个人,诉讼代理人吉拉尔代、代理主教和罗萨莉,为律师的出走深感不安。吉拉尔代知道白发苍苍的陌生人是索德里尼亲王,他看过名片,他又对代理主教说了;而罗萨莉了解的情况远比他们要多,她差不多三个月以前就知道了阿尔盖奥洛公爵逝世的消息。

  到一八三六年四月,谁都不知道阿尔贝·德·萨瓦吕斯的消息,谁也没有听到别人谈起过他。热罗姆和玛丽埃特快要结婚了;不过男爵夫人私下里叫自己的女仆等到罗萨莉成亲时再讲,说两个婚礼可以同时举行。

  “罗萨莉该出嫁了,”有一天男爵夫人对德·瓦特维尔先生说,“她都十九啦,这几个月来,她变得叫人害怕……”

  “我不知道她怎么啦。”男爵说。

  “做父亲的不知道女儿的心事,做母亲的可猜得到,”男爵夫人说,“她得出嫁了。”

  “我没意见,”男爵说,“在我这方面,我把鲁克塞给她,好在法院给我们和里塞镇做了调解,把我的地界划在离维拉尔峰山脚三百公尺的地方。我们在分界处挖一条沟,好承受各处流来的水,再把水引到湖里去。镇上没人提出上诉,判决就不会改了。”

  “你还没有想到,”男爵夫人说,“我为这个判决花费了三万法郎,是给尚托尼的。这个乡下人不要别的东西,他那副神气好象已经为镇上打赢了官司,这分太平是他卖给我们的。

  可是你把鲁克塞给出去,你就什么也没有了。”

  “我不需要什么东西,”男爵说,“我也快完了……”

  “你饭量还大得很呢。”

  “问题就在这儿:我的饭都白吃了,我觉得两腿越来越软……”

  “是车东西车累的。”男爵夫人说。

  “我不知道。”男爵说。

  “我们把罗萨莉嫁给德·苏拉先生;你要是把鲁克塞给她,就要保留居住权;我呢,我从总帐里给他们两万四千法郎的年金。孩子们住在那儿,我看他们不会不幸福的……”

  “不,我把鲁克塞完完全全给他们。罗萨莉很喜欢鲁克塞。”

  “你待女儿好古怪!你就不问问我喜欢不喜欢鲁克塞?”

  罗萨莉马上被叫来,她被告知将在五月初与阿梅代·德·苏拉先生结婚。

  “谢谢你,母亲,也谢谢你,父亲,谢谢你们关心我的婚事,但我不想结婚,我和你们在一起很幸福……”

  “废话!”男爵夫人说,“你不喜欢苏拉伯爵先生就是了。”

  “实话对你们说,我永远不嫁给德·苏拉先生……”

  “噢!一个十九岁姑娘嘴里的‘永远不’!”男爵夫人苦笑着说。

  “德·瓦特维尔小姐说‘永远不’,就是‘永远不’。”罗萨莉加重语气说,“我想,父亲不征得我同意,是不会把我嫁出去的吧。”

  “噢!当然不会。”可怜的男爵温柔地望着女儿。

  “好吧!”男爵夫人干巴巴地接口道,胸中按捺着一股被当场顶撞的怒火,“德·瓦特维尔先生,您女儿的婚事,您就一个人操心吧!罗萨莉,你得好好想想:你如果不照着我的意思结婚,你成家可别想从我这儿拿到一个子儿。”

  德·瓦特维尔夫人和男爵的争执,从他支持女儿开场,越闹越严重,罗萨莉和父亲不得不去鲁克塞度过气候宜人的季节;他们在吕蒲公馆再也住不下去了。于是贝桑松城里得知德·瓦特维尔小姐干脆拒绝了苏拉伯爵先生。热罗姆和玛丽埃特婚后来到鲁克塞,以便有一天接替莫迪尼耶。男爵按照女儿的意思,修复了山间别墅。男爵夫人得知修复工程花费了大约六万法郎,罗萨莉和她父亲还叫人修建了一座暖房,这才发现女儿身上有刁钻狡猾的棍子。男爵又买下了好几块外姓的田和一处价值三万法郎的小庄园。有人告诉德·瓦特维尔夫人,罗萨莉离开母亲身边以后,象个当家的姑娘,她研究增加鲁克塞收入的办法,做了一条长裙骑马;父亲和女儿在一起很快活,不再抱怨身体不好,人也发胖了,他常陪女儿出游。男爵夫人芳名路易丝,就在她生日临近时,代理主教来到鲁克塞,无疑是受德·瓦特维尔夫人和德·苏拉先生的嘱托,来为母女讲和的。

  “这个小罗萨莉还真有点头脑。”贝桑松有人这么说。

  男爵夫人大大方方地付了在鲁克塞支出的九万法郎,又每月给丈夫大约一千法郎,作为他在鲁克塞的生活费:她不愿意有什么理亏的地方。父女俩能在八月十五日回贝桑松,也是求之不得,这样可以在城里待到月底。代理主教用过晚饭后,把罗萨莉拉到一旁谈起结婚的问题,让她明白阿尔贝是没有指望了,他有一年没有音信了。罗萨莉一个手势打断了他的话。这个古怪姑娘抓住德·格朗塞先生的胳膊,把他拉到一条长凳上坐下,头顶上是一大簇杜鹃花,从花丛中望得见湖水。

  “听着,亲爱的神甫,我象爱我父亲一样地爱您,因为您对我的阿尔贝也是有感情的,我应该向您坦白,我为了做他的妻子,犯下了一桩又一桩的罪过,他应该做我的丈夫……喏,请看吧!”

  她从罩衣口袋里掏出一份报纸递给他,指着五月二十五日佛罗伦萨一栏里的一段消息:

  前大使绍利厄公爵先生的长子雷托雷公爵先生和前索德里尼公主、阿尔盖奥洛公爵夫人的婚扎,盛极一时。为婚礼而举行的多种庆祝活动使佛罗伦萨城热闹非凡。阿尔盖奥洛公爵夫人是意大利的巨富之一,因为已故的公爵指定她为全部财产的继承人。

  “他心爱的女人已经结婚,”她说,“我把他们俩拆散了!”

  “你?用什么办法?”神甫问。

  罗萨莉正要回答,忽然一个重物落水的声音,接着是两名花匠的惊叫声,把她打断了,她站起来,边跑边喊:“噢,父亲……”男爵已经不见了。

  德·瓦特维尔先生以为他在一小块花岗岩上看到一种贝类化石的痕迹,如果这是事实,他将批驳某种地质学理论。他向前走到湖边的斜坡上,想去取这块岩石,但没有站稳,滚进了湖里,湖水最深的地方当然正好是在湖边的堤岸下。花匠们把一根竿子插到冒水泡的地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使男爵抓住竿子;他们终于把他拉了上来,浑身上下全是淤泥,男爵陷得很深,他越是挣扎,陷得越深。德·瓦特维尔先生晚饭吃得很饱,胃里刚开始消化,这一来消化停顿了。大家给他脱去衣服,擦洗干净,放到床上,他的样子显而易见很危险,于是两名仆人骑马出发,一个去贝桑松,另一个就近去请内外科医生。出事后八小时,德·瓦特维尔夫人带着贝桑松最好的两个内外科医生赶到,医生们发现,德·瓦特维尔先生虽然经过里塞镇医生的精心治疗,还是不中用了。恐惧使浆液渗入大脑,再加上消化中断,使可怜的男爵丧了命。

  德·瓦特维尔夫人说,如果她丈夫留在贝桑松,本来是不会死的,她把这场灾祸归罪于女儿不听话,对女儿极为反感,同时,她又把自己的痛苦和惋惜渲染了一番。她称男爵是她亲爱的羔羊!瓦特维尔家这个最后的子孙安葬在鲁克塞湖中一个小岛上,男爵夫人叫人用白色大理石筑了一座哥特式小纪念碑,和拉雪兹神甫公墓①里爱洛伊丝的纪念碑②一样。

  ①巴黎郊区的著名公墓。

  ②见本卷第8页注①。

  这件事发生一个月以后,男爵夫人和女儿在十分难堪的沉默中住在吕蒲公馆里。罗萨莉内心十分痛苦,但一点不流露出来:她把父亲的死归罪于自己,而且疑心还有另一桩在她看来更加严重的祸事要发生,那件事毫不含糊是她一手造成的;因为,诉讼代理人吉拉尔代和德·格朗塞神甫一点都不清楚阿尔贝的命运。杳无音讯使人害怕。她悔恨交加,感到有必要向代理主教交代她离间弗朗切丝卡和阿尔贝的种种鬼花招。那是些简单而又骇人听闻的计谋。德·瓦特维尔小姐截取了阿尔贝给公爵夫人的全部信件,和弗朗切丝卡告知情人丈夫得病的信,那封信告诉他,在她应该竭尽全力照料垂危病人期间,不能给他写回信。这样,在阿尔贝忙于选举的这段时间里,公爵夫人只给他写过两封信,一封告诉他阿尔盖奥洛公爵病危,另一封对他说,自己成了寡妇,这两封至诚而高尚的信都让罗萨莉给留下了。罗萨莉辛苦了好几夜,终于能惟妙惟肖地摹仿阿尔贝的笔迹。她用三封假信代替了忠实情人的真信;她把这三封假信的草稿交给老教士看过,恶的天才在信中竟表现得如此完满,他不禁为之颤栗。罗萨莉冒充阿尔贝,在信中让公爵夫人思想上对所谓不忠实的法国人的变心有所准备。对阿尔盖奥洛公爵的噩耗,罗萨莉回答的是阿尔贝即将和她罗萨莉结婚的喜讯。她算好叫这两封信在路上错过,结果的确在路上错过了。罗萨莉的信写得用心之恶毒,使代理主教惊讶不已,把信又看了一遍。接到最后一封信时,弗朗切丝卡被一个想要扼杀情敌的爱情的女孩子伤透了心,只答复了这么简单的一句:“您请便吧,永别了。”

  “使人间法律无能为力的纯粹道德上的罪恶,是最卑鄙最丑恶的。”德·格朗塞神甫严厉地说,“上帝经常在人世间惩罚这些罪恶:有些飞来横祸,我们觉得无法解释,其原因就在于此。在偷偷摸摸犯下的、埋藏在私生活的神秘之中的种种罪行里,最可耻的就是私拆信件,或者是偷看别人的信。任何人,不论是谁,不论他的动机是什么,只要他敢于这样做,他就给自己的品格涂上了抹不掉的污点。有一个年轻的侍从遭到诬陷,他带着一封下令杀他的信件,没有任何邪念地上路,于是上帝保护了他,救了他,我们说这是奇迹,你能感到这个故事里的全部动人而神圣的力量吗?……你知道奇迹是什么吗?德行和无辜的圣婴一样,头上有一轮灿烂夺目的灵光。我给你说这些,不是要教训你。”老教士带着十分忧伤的语调对罗萨莉说,“哎!我可不是赦罪院的大主教,你也不是跪在上帝的脚边,我是一个担心你会受到惩罚因而感到恐怖的朋友。这可怜的阿尔贝,他怎么样了?他不会轻生吧?他镇静的外表下面蕴藏着异常激烈的个性。我明白阿尔盖奥洛公爵夫人的父亲索德里尼老亲王此来,是要讨还女儿的书信和画像。这对阿尔贝是晴天霹雳,他肯定会试图去为自己辩白的……不过,他怎么会十四个月不捎点儿消息来?”

  “噢!如果我嫁给他,他会那样幸福……”

  “幸福?……他不爱你。再说,你也没有偌大一笔家产带给他。你母亲对你反感极了,你给了她一个刻毒的回答,伤了她的心,也会毁掉你自己。”

  “什么!”罗萨莉说。

  “昨天她对你说,服从是你补赎过错的唯一方法,她对你谈起阿梅代,提醒你该和他结婚。‘要是您这样爱他,母亲,您嫁给他好了!’你说,你有没有这样顶撞她?”

  “顶了。”罗萨莉说。

  “那好!我是了解她的,”德·格朗塞先生接着说,“要不了几个月,她就会成为苏拉伯爵夫人!当然啦,她还会有孩子,她将给德·苏拉先生四万法郎的年金;另外,她将给他许多好处,尽量在她的不动产里减少你的那一份。只要她活着,你就不会有钱,而她才三十八岁!就算她同意放弃对鲁克塞的权利,你的全部财产也不过是鲁克塞的田地和你父亲的遗产清理后留给你的那么一点点权利!从物质利益方面看,你已经把自己的生活弄得很糟;从感情方面看,我认为尤其荒唐……你不向你母亲……”

  罗萨莉恶狠狠地把头一偏。

  “不向你母亲,”代理主教接着说,“不向宗教讨教,在你刚有一点点心事的时候,这两者本来能开导你,帮助你,指点你;你却独断独行,你对生活一无所知,一味凭感情用事!”

  这些明智的话,使罗萨莉听了十分害怕。

  “那我该怎么办呢?”她停了一下说。

  “你要补赎过错,先得知道你的过错有多大。”神甫说道。

  “好!我将写信给唯一能知道阿尔贝消息的人,这人就是莱奥波德·阿讷坎先生,巴黎的公证人,他童年时代的朋友。”

  “要写信,也只能为了澄清事实真相。”代理主教回答说,“你把真信和假信都交给我,象对你的忏悔师忏悔那样,对我详细交代你的问题,同时,问我补偿过失的方法,听从我的安排。那时我再看情形……因为,第一,你要让这个不幸者在这世界上被他敬若神明的人面前恢复他的清白。阿尔贝即使已经失去幸福,也还是会坚持要辩白清楚的。”

  罗萨莉答应照德·格朗塞神甫的话去做,心里希望这些努力也许会把阿尔贝带回到她身边来。

  罗萨莉吐露秘密后不久,莱奥波德·阿讷坎先生的一位帮办,带着阿尔贝的全权委托书来到贝桑松,他先去吉拉尔代先生家,请他出售属于萨瓦龙先生的房子。诉讼代理人出于对律师的友情,承办了这件事。这位帮办卖掉家具,用所得的款子付清了阿尔贝欠吉拉尔代的钱;因为诉讼代理人在阿尔贝神秘地出走时,给了他五千法郎,并负责收回阿尔贝借出去的款项。吉拉尔代问到他深为关切的那位高尚、英勇的斗士的下落时,帮办回答说只有他东家才知道,还说公证人看了阿尔贝·德·萨瓦吕斯给他的最后一封信后,好象对信中讲到的事情非常伤心。

  代理主教听到这个消息后,给莱奥波德写了一封信。可敬的公证人复信如下:

  致贝桑松教区代理主教

  德·格朗塞神甫先生

  唉!先生,没有任何人可以把阿尔贝拉回到世俗生活里来了:

  他已经出家了。他现在是格勒诺布尔①附近的沙尔特勒大修道院的初学修士。您比我更清楚,我是才知道的,一跨进这所修道院的门槛,一切就都完了。阿尔贝估计我会去看他,就请出修道院院长来挡驾。我很了解这颗高尚的心,我知道,他是我们看不见的卑鄙阴谋的受害者;但是,事情已经无法挽回。阿尔盖奥洛公爵夫人,现在是雷托雷公爵夫人,我觉得她未免太无情。阿尔贝赶到贝尔吉拉特时,她已经不在那里,却留下话来,使他相信她住在伦敦。阿尔贝从伦敦去那不勒斯找他的情人,又从那不勒斯追到罗马,她和雷托雷公爵在罗马订了婚。当阿尔贝终于在佛罗伦萨见到德·阿尔盖奥洛夫人时,她正在举行婚礼。我们这位可怜的朋友在教堂里晕了过去,而且从来没有,即使生命处于危险时也没有,从这个女人嘴里得到一句解释,我真不明白她心里是怎样想的。阿尔贝为了寻找一个无情无义的女人,东奔西走了七个月,她却和他玩捉迷藏的游戏:他不知道去哪儿,也不知道怎么样才能抓住她。我可怜的朋友途经巴黎时我见过他。如果您也象我一样见到他的话,您就会懂得,在他面前一个字也不能提到公爵夫人,除非您想使他神经错乱。如果他知道自己错在哪里,他就有办法为自己辩解;但诬蔑他已经结了婚!怎么办呢!对人世来说,阿尔贝死了,完全死了。他期望安宁,现在他清静无为,悉心祈祷,我们希望他能从中得到另一种形式的幸福。如果您了解他,先生,您一定会同情他,也会同情他的朋友们的!顺致……

  于巴黎

  ①法国东南部城市,斯丹达尔的故乡。

  善良的代理主教一接到上面这封信,立即写信给沙尔特勒大修道院院长,下面是阿尔贝·萨瓦吕斯的复信:

  阿尔贝修士致贝桑松教区代理主教

  德·格朗塞神甫先生

  敬爱的代理主教,我刚才从本会尊敬的院长和我的全部谈话中,认出了您温厚的灵魂和一颗仍然年轻的心。您猜到了我内心深处对世俗人生还留有的最后一点心愿:让那个对我如此不仁不义的女子明白我的感情!院长让我自由决定是否接受您的建议,但他希望知道我的志向是否已经选定;当他看到我决意对此事保持绝对的沉默时,便以难能可贵的仁慈之心把他的想法告诉了我。如果我经不住还俗的诱惑,我这个教士就会被逐出这所修道院。上帝肯定帮了我的忙;但是,斗争虽然短暂,却并不因此就不激烈,不痛苦。这不足以使您明白我再不会回到世俗中去了吗?因此,您请求我宽恕这个罪魁祸首,我完完全全同意,没有丝毫怨恨。我将祈求上帝象我一样宽恕这位小姐,同时,我还将祈求上帝把幸福生活赐予德·雷托雷夫人。唉!死亡也好,非要别人爱她不可的少女伸过来的手也好,变幻莫测的命运也好,我们不是应该永远听从上帝的安排吗?在有些人的心灵里,灾祸留下一片广袤的沙漠,沙漠上空响彻上帝的声音。浮生和永生之间的关系,我知道得太晚了,因为我已心力交瘁。我已不可能在教会的战斗行列①里出力效劳,在我奄奄一息的有生之年,祭坛圣殿就是我的归宿。我这是最后一次写信了。惟有您——您爱过我,我也深深爱过您,——才使我打破了跨进圣布律诺首创的修道院②时立下的忘怀一切的戒律。我也会特意为您祈祷的。

  修士阿尔贝

  一八三六年十一月,于沙尔特勒大修道院

  ①教会的活动同样充满争斗,而阿尔贝的愿望是作一个与世隔绝的修士。

  ②第一所沙尔特勒修道院由圣布律诺(1035—1101)于一○八四年在格勒诺布尔创办。

  “也许,这是最好的解决办法。”德·格朗塞神甫想道。

  当他把这封信转给罗萨莉时,她虔诚地吻了信内宽恕她的那一段,他对她说:

  “好了!现在你没法得到他了,你还不愿意和你母亲言归于好,嫁给苏拉伯爵吗?”

  “除非阿尔贝给我下这个命令。”她说。

  “你也清楚,现在不可能征求他的意见了。修道院院长不会允许的。”

  “要是我去看他呢?”

  “沙尔特勒修道院的修士是不会客的。再说,任何妇女,除非是法国王后,都进不了沙尔特勒修道院的大门。”神甫说,“因此,你再也没有理由不嫁给年轻的德·苏拉先生。”

  “我不愿意使母亲不幸。”罗萨莉回答说。

  “你这个撒旦!”代理主教失声喊了出来。

  当年冬末,杰出的德·格朗塞神甫逝世了。在德·瓦特维尔夫人和她女儿之间,再也没有这位朋友为这两个铁一般倔强的人居中调解。代理主教预见到的事情也发生了。一八三七年八月,德·瓦特维尔夫人在巴黎和德·苏拉先生结了婚,她去巴黎是听从了罗萨莉的建议,女儿对母亲显得又亲热,又和气。德·瓦特维尔夫人以为女儿是出于好意;其实罗萨莉想去巴黎,只是为了痛痛快快地残酷报复一下:她一心一意想折磨情敌,为萨瓦吕斯报仇。

  德·瓦特维尔小姐终于给解除了监护,而且她不久也快满二十一岁了。母亲为了和女儿清帐,放弃了对鲁克塞的权利,女儿则因继承了瓦特维尔男爵的遗产而不再要母亲负担她的生活。罗萨莉鼓励母亲嫁给苏拉伯爵,并在财产上给他些好处。

  “让我们各走各的路吧!”她对母亲说。

  德·苏拉夫人对女儿的意愿感到不安,女儿这样慷慨大方使她非常吃惊,就从总帐里拿出六千法郎的年金送给罗萨莉,这样就问心无愧了。由于苏拉伯爵夫人的田产有四万八千法郎的年收入,她又无法用转让的办法来减少罗萨莉的份额,所以,德·瓦特维尔小姐还是一个拥有一百八十万法郎的待嫁姑娘:鲁克塞只要管理得法,每年可以收入两万法郎,还不算居住的便利,各项租金收入和储备。因此,罗萨莉和母亲不久就学会了巴黎的腔调和风尚,轻而易举地进入了上流社会。这把金钥匙就是:一百八十万法郎!……这几个绣在罗萨莉袍子上的字,比苏拉伯爵夫人自诩是德·吕蒲家的女儿,比她极不得体的自傲心理,甚至比她硬拉上的亲戚关系,更帮了她的忙。

  一八三八年近二月的时候,被不少年轻人紧紧追求着的罗萨莉实现了吸引她来巴黎的计划。她想见见雷托雷公爵夫人,看看这位绝代佳人,叫她永远受到良心的谴责。因此,罗萨莉穿着讲究,刻意打扮,好和公爵夫人平起平坐。第一次会面是在一八三○年以来为前国家元首年俸领取者举行的一年一度的舞会上。一个年轻人在罗萨莉的怂恿下,指着她对公爵夫人说:“瞧那位十分引人注目的姑娘,一个极有心计的人!她把一个名叫阿尔贝·德·萨瓦吕斯的重要人物打入了沙尔特勒大修道院,毁了他的一生。她就是德·瓦特维尔小姐,贝桑松大名鼎鼎的遗产继承人……”

  公爵夫人脸色发白,罗萨莉很快和她交换了一下眼色,这种眼色在女人之间,比决斗时的枪弹更能致人死命。弗朗切丝卡·索德里尼猜到阿尔贝是无辜的,她立即离开了舞会。突然被丢下的年轻人怎么也想不到,他刚才给美丽的雷托雷公爵夫人造成了多么大的伤害。

  如果您想更多地了解有关阿尔贝的情况,请下星期二来参加歌剧院的舞会,手执金盏花为证。

  罗萨莉寄给公爵夫人的这封匿名信,真的把不幸的意大利女人引诱到舞会上来了。罗萨莉把阿尔贝写的全部信件,代理主教写给莱奥波德·阿讷坎的信,以及公证人的回信,甚至还把她向德·格朗塞先生坦白的信,都交给了她。

  “我不想一个人受苦,因为,我曾经和您同样残酷!”她对情敌说。

  罗萨莉把公爵夫人漂亮脸庞上惊愕的神情玩味一番以后,就溜走了,再也没有在社交界露面,随着母亲回到了贝桑松。

  德·瓦特维尔小姐独自在鲁克塞的庄园里生活,骑马打猎,每年拒绝两三门亲事,冬天到贝桑松来四、五次,为增加地产的收益而忙碌,被人看成是一个绝顶古怪的人。她成了东部的名人之一。

  德·苏拉夫人生下两个孩子,一男一女,她变得年轻了;但是年轻的德·苏拉先生却老了很多。

  “我为我的财产付出了很高的代价。”他对德·沙冯库尔的公子说,“不幸得很,要好好认识一个虔诚的女人,就非得娶她做妻不可!”

  德·瓦特维尔小姐可真是个不同凡响的姑娘。大家说她:

  她尽是些古怪念头!她每年都要去看看沙尔特勒大修道院的围墙。也许,她想步她曾叔祖的后尘,越过这座修道院的墙垣,去找自己的丈夫,就象当年瓦特维尔翻过修道院的围墙,重获自由一样。

  一八四一年,她离开贝桑松,据说是要去结婚;但是这次旅行的真正原因,至今还无人知道底细;她旅行回来后,模样之可怕,使她今后再也不能在社会上露面。由于年迈的德·格朗塞神甫曾经暗示过的那种不测,正当她乘一艘轮船在卢瓦尔河上航行时,船上的锅炉爆炸了。德·瓦特维尔小姐受伤惨重,她被炸掉右臂和左腿,脸上留下难看的疤痕,芳容给毁掉了。如今她病魔缠身,很少遇上没有痛苦的日子。总之,她现在再也不出鲁克塞山间别墅①的大门,只在屋里过着一心一意诵经礼拜的生活。

  ①原书中此句为双关语。“山间别墅”原文词形和“沙尔特勒修道院”相同。

  一八四二年五月于巴黎

  程曾厚/译


页首 页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