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族复仇
 




  献给米兰雕塑家皮蒂纳蒂

  一八○○年,将近十月底,一个外邦人,由一个女人和一个小姑娘陪伴,来到巴黎的杜伊勒里宫前,在一所新近拆毁的房屋废墟旁,一待就是好半天。正是在这儿,如今开始兴建一溜边屋,要将卡特琳娜·德·梅迪契的宫殿同瓦卢瓦王族的卢浮宫连接起来①。他伫立在那儿,抱着手臂,耷拉着头,有时抬起来,瞧瞧执政府宫,又瞧瞧挨着他坐在石头上的妻子。尽管那个外邦女人看来一心只在那约莫九到十岁的小姑娘身上,手里抚弄着女孩乌黑的长发,但她丝毫没有放过她丈夫瞅她的眼光。同样的感情,但不是爱情,把这两个人联在一起,使他们的动作和思想都一样的骚动不安。贫困也许是最强有力的纽结。外邦人头发浓密,头颅硕大沉重,此类头像往往出现在卡拉什兄弟②的笔下。这样墨黑的头发却夹杂着大量银丝。他的面容虽然高贵而傲岸,却有一股肃杀之气,使他的神采大为减色。尽管他孔武有力,腰板挺直,看来却已有六十开外。衣衫褴褛,表明他来自外邦。那女人早年十分俊俏、而今已经憔悴的脸上透着愁容,但她的丈夫一瞅她,她就竭力露出一丝笑容,装作安之若素。小姑娘一直站着,虽然被太阳晒黑的娇嫩的脸上,已明显地打上了疲劳的印记。她有意大利人的体态,弯弯的睫毛,黝黑的大眼睛,天生的高贵气质和真正的妩媚。这三个人不加丝毫掩饰,自然流露出深深的绝望,不止一个路人,对他们只看上一眼,便不由得不受感动;但巴黎人的情谊素来倏忽即逝,这点同情很快便告涸竭。外邦人一发觉有闲人注意他,便恶狠狠地怒目而视,这时连最大胆的行人也会加快脚步走开,犹如踩到了一条蛇。这个魁梧的外邦人这样游移了老半天,突然,他抹了抹前额,似乎要驱走脑里的思绪,抹平思考引起的皱褶,不用说,下了一个极大的决心。他对妻子女儿投去锐利的一瞥,从外套里掏出一把长匕首,递给妻子,用意大利语对她说:“我去看看波拿巴兄弟是不是还记得我们。”

  ①即将杜伊勒里宫同卢浮宫接通,此工程至第二帝国时期完成。

  ②卡拉什兄弟,指意大利博洛尼亚的三位画家:吕多维柯·卡拉什(1555—1619)、阿戈斯丁诺·卡拉什(1557—1602)和阿尼巴勒·卡拉什(1560—1609),他们主张恢复后期文艺复兴传统,对十七世纪意大利绘画影响很大。

  然后他迈着缓慢自信的步子,向宫殿的入口走去,不消说,在门口被一个执政府的卫兵挡住了。他同卫兵没争辩多久,卫兵见这陌生人十分固执,便对他端起刺刀,摆出最后通牒的姿态。凑巧这时换岗了,班长彬彬有礼地向外邦人指出警卫军官的所在地。

  “请您禀报波拿巴,”意大利人①对值勤的警卫连长说,“巴托洛梅奥·迪·皮永博想拜见他。”

  ①科西嘉岛曾属于意大利,故有不少居民讲意大利语,这里,作者把科西嘉人看作意大利人,故而前面称他为外邦人。

  这个军官白费气力地向巴托洛梅奥说明,事先未经书面请求接见,是见不到第一执政的,外邦人非要军人去禀告波拿巴不可。军官根据禁令条文,斥之再三,断然拒绝听从这个奇怪的觐见者。巴托洛梅奥蹙紧眉头,恶狠狠地瞥了军官一眼,似乎如果因这拒绝而可能发生不幸,就该由他负责;之后,他缄默不语,使劲把双臂抱在胸前,走到回廊底下,杜伊勒里宫的前庭和花园之间就用它作为通道。大凡强烈渴望一样东西的人,几乎总是赶巧碰上机会。巴托洛梅奥·迪·皮永博正坐在靠近杜伊勒里宫入口的一块房基石上,这时驶来了一辆车,从车上下来的是吕西安·波拿巴①,他当时是内政部长。

  “啊!是吕西安!”外邦人喊着,“我碰到你真是运气。”

  吕西安奔到拱门下的当儿,听见这句用科西嘉方言说的话便停住了脚步,他瞧着他的同乡,认出了他。巴托洛梅奥在他耳边刚刚说了一句话,他便把科西嘉人带走了。缪拉、拉纳、拉普②正在第一执政的办公室里。看到吕西安进来,后面跟着皮永博这样一个异样的人,谈话便戛然而止;吕西安拉着拿破仑的手,把他带到窗棂前。第一执政同他的兄弟交谈了几句,然后做了个手势,缪拉和拉纳遵命退出去了。拉普假装什么也没有看见,想留下不走。波拿巴厉声质问他,这个副官满脸不乐意地走了出去。第一执政听到拉普的脚步声就在隔壁客厅停住,便蓦然跟了出去,他看见拉普在隔开办公室和客厅的那堵墙旁边站着。

  ①吕西安·波拿巴(1775—1840),拿破仑的弟弟。

  ②拉纳(1769—1809),曾协助拿破仑发动雾月十八日政变,后成为法国元帅;拉普(1772—1821),拿破仑的部下,后成为路易十八的侍从长。

  “你怎么老是不想弄明白我的意思?”第一执政说,“我要同我的老乡单独谈话。”

  “这是一个科西嘉人,”副官回答,“我实在不相信这些家伙,不得不……”

  第一执政禁不住微笑了,轻轻推了推他忠实的副官的肩头。

  第一执政回来对皮永博说:

  “怎么,可怜的巴托洛梅奥,你到这儿来做什么?”

  “求你保护并给一个安居的地方,如果你是个真正的科西嘉人的话。”巴托洛梅奥回答,口气很生硬。

  “发生了什么不幸的事,逼得你离乡背井呀?在老家,你最富,最……”

  “我杀光了波尔塔家的人,”科西嘉人皱紧眉头,用深沉的声音接过来说。

  第一执政惊愕地退了两步。

  “你要出卖我吗?”巴托洛梅奥对波拿巴投射出阴沉的目光。“科西嘉还有四个皮永博家的人呢,你知道吗?”

  吕西安抓住他老乡的臂膀,摇晃着。

  “你到这儿,是为了来威胁法国的救星吗?”他气冲冲地说。

  波拿巴对吕西安做了个手势,吕西安默不作声了。然后,拿破仑瞧着皮永博,对他说:

  “你为什么要杀光波尔塔家的人呢?”

  “我们本已言归于好,”他回答,“是巴尔邦蒂家为我们调解的。就在我们举杯祝贺消除龃龉的第二天,因为我有事要到巴斯蒂亚,便同他们分手了。他们留在我家,放火烧了我的龙戈纳葡萄园,杀死了我的儿子格雷戈里奥。我的女儿吉讷弗拉和我的妻子侥幸逃脱;母女俩在当天早晨领了圣体,圣母保护了她们。等我回来,再也找不到家了,我用脚在灰烬里搜寻了一遍。突然之间,我碰到了格雷戈里奥的尸体,借着月光,我认出是他。我心里想:‘哦!是波尔塔家的人下的毒手!’我马上到丛林里去,在那儿聚集了几个我以前替他们出过力的人。波拿巴,你听清楚了吧?然后我们向波尔塔家的葡萄园进发。我们是早上五点到的,七点,他们都去见上帝了。吉阿科莫认为艾丽莎·瓦尼救出了一个孩子,小吕依吉;但我明明是在放火烧房之前,亲手把他绑在床上的。我同妻女离开了科西嘉岛,始终弄不清吕依吉·波尔塔是不是当真还活着。”

  波拿巴好奇地瞧着巴托洛梅奥,他已不再惊讶。

  “波尔塔家一共几口?”吕西安问。

  “七口,”皮永博回答。“过去,他们也迫害过你们家呢。”

  这句话在两兄弟身上丝毫唤不起仇恨的表情。

  “啊!你们不再是科西嘉人了,”巴托洛梅奥带着绝望的意味嚷了起来。他以斥责的语气添上一句:“再见。从前我保护过你们家呢。”

  波拿巴把胳膊肘支在壁炉台上,陷入了沉思。巴托洛梅奥冲着他说:

  “没有我,你母亲到不了马赛。”

  “说实话,皮永博,”拿破仑回答,“我不能包庇你。我已成为一个伟大民族的元首,我领导着共和国,我应该让人们遵守法律。”

  “啊!啊!”巴托洛梅奥应道。

  “不过我可以闭上眼睛,”波拿巴接着说。他自言自语地补上一句:“家族复仇的陋习会长期阻碍法律在科西嘉的统治。然而必须不惜一切代价消灭它。”

  半晌,波拿巴默默不语,吕西安示意皮永博什么也不要说。科西嘉人已经显出不以为然的神气,摇着头。

  “你留在这儿吧,”第一执政接着对巴托洛梅奥说,“我们不会怠慢你的。我会叫人给你买下一套住宅,先让你有吃有住。再过一段时间,我们会设法替你安排。但是,再不要搞家族复仇了!这儿没有丛林。如果你要在这儿耍刀弄枪的话,那就别指望得到赦免。这儿,法律保护一切公民,用不着自己去伸冤报仇。”

  “他做了一个奇异国度的元首,”巴托洛梅奥抓住并握紧吕西安的手说,“可是,我身处逆境,你们还肯认我,从今以后,咱们就永远生死与共,凡是皮永博家的人,你们都可以支配。”

  说完这几句,科西嘉人紧皱的额角舒展了,他满意地打量着周围。

  “你们这儿真不错,”他微笑着说,似乎他想住在这里,“你穿一身红,象个红衣主教。”

  “你想不想发迹并在巴黎有一所官邸,现在就全看你了,”

  波拿巴一边打量着老乡,一边说,“我在自己周围不止一次观察过,想物色一个我可以信赖的、忠心耿耿的朋友。”

  从皮永博宽阔的胸膛迸发出一声欢乐的感叹,他一边向第一执政伸出手去,一边说:“你还不失科西嘉人本色!”

  波拿巴微微一笑。他默默无言地瞅着这个人,皮永博可以说给他带来了故乡的气息,早先他在这个岛上,真是奇迹一般才逃过了“亲英派”①的仇恨,如今他可能再也看不到故乡了。他向他的兄弟示意,于是吕西安把巴托洛梅奥·迪·皮永博带走了。吕西安关切地询问了自己家从前的保护人的经济情况。皮永博把内政部长带到窗口,将坐在一堆石头上的他的妻子和吉讷弗拉指给他看。

  ①指帕奥利领导的、借助英国人反对科西嘉岛归属法国的一派势力。

  “我们从枫丹白露步行到这儿,”他说,“我们连一个子儿也没有。”

  吕西安把自己的钱袋给了老乡,嘱咐他明天来找自己,他要想方设法保证皮永博一家有个好着落。皮永博在科西嘉拥有的一切财产,其价值还不足以使他阔气地在巴黎生活。

  皮永博一家来到巴黎,已经度过了十五个春秋;但下面这个故事,要是没有以上这些场面的叙述,就不好理解。

  赛尔万是当时法国最杰出的艺术家之一,他第一个想到为那些想学画的女孩子开设一个画室。他四十来岁,品行端正,全身心投到艺术中,同一个没有产业的将军之女恋爱结婚。起先,母亲们亲自领着女儿到画师那里;及至她们了解了他的为人,又很赞赏他照料周到,便都放了心,最后让女儿自己去上学了。画家的原定计划是只接受有钱或有地位的人家的小姐,免得在画室的成分上受到指责;但那些想成为艺术家,实际上连绘画的必修课都没学过的女孩子,他也同样拒绝接受。渐渐地,他的谨慎,他引导学生掌握艺术秘诀的过人本领,母亲们的信任(由于她们知道女儿的同伴都是受过良好教育的女孩子),画家的性格、品行和婚姻使人产生的安全感,这些使他在各沙龙里获得了盛誉美名。一个少女表示出学习绘画或者素描的愿望,她的母亲为此请教别人时,人人都会这样回答:

  “送她到赛尔万那儿去吧。”

  赛尔万于是成了教女子绘画的专家,就象埃尔博是制帽专家,勒鲁瓦是时装专家,舍韦是食品专家①一样。凡是在赛尔万那里学习过的年轻女子,都一致被公认为可以审定博物馆的藏画,画得出上乘的肖像,能临摹名画和绘制风俗画。

  ①三人都是复辟时期巴黎的商人。

  就这样,这位艺术家使贵族阶级的一切需要都得到了满足。他虽然同巴黎的名门望族有联系,却是一个独立不羁的爱国者,他对所有人都保持这种轻松的、睿智的、有时是讥讽的口吻,保持着画家所特有的自由判断。他谨慎小心到亲自安排女学生们学习的场所。他把他住室上面的顶楼入口堵死。这个隐秘处所象后宫一样神圣,必须爬上一道设在室内的楼梯,才能到达那里。画室占了整个顶楼,从比例来看,占地极大。那些爬上这离地面六十法尺高的地方的好奇者,本以为艺术家们给安置在檐槽般的阁楼里,见此情状总是大吃一惊。这类画室,都有大格玻璃窗,照得里面亮堂堂的,还备有大幅绿斜纹哔叽布,画家可借此来调节亮光。深灰色的墙壁上,到处是漫画和头像的轮廓,有用彩色画的,有用刀尖刻的。由此可以证明,出身名门贵胄的女子,脑子里有着同男子一样多的疯狂念头,虽然表达的方式不同。一只小火炉,连同它粗大的烟囱管,是这个画室不可短少的装饰。那烟囱弯弯曲曲,十分吓人,一直伸到屋顶上面。四面墙壁都有搁板,杂乱地放着石膏模型,大部分都盖上一层灰蒙蒙的尘土。搁板底下,这儿,一只尼俄柏①的脑袋悬挂在一根钉子上,露出痛苦的神态;那儿,一座维纳斯像微笑着,骤然映入眼帘,她向前伸出一只手,象穷人乞讨一样;然后是几座人体模型,都被烟熏黄了,看起来活象头一天才从棺材里挖出来的肢体;末了,是一些画幅、素描、木制模型、没有画布的框架和没有装上框架的画布,这些东西把这间不规则的房间拼凑成一间画室的模样,其特点是既有装饰,却又空荡荡,既贫穷,又富有,既有小心照料,又有马虎大意,两者奇怪地混合着。在这宽敞的大厅里,一切,甚至连人,看起来都变得小了。这里颇有歌剧院后台的气氛;屋里堆放着旧衣服、镀金的盔甲、破布、器械。但里面有着某种伟大的东西,正如思想一样:天才和死亡并存,狄安娜和阿波罗与头骨或骷髅作伴,美和凌乱相混,诗意和现实合而为一,斑斓的色彩隐藏于暗影之中,常常象是一幕静止不动、悄然无声的惨剧场面。艺术家的脑袋具有怎样的象征意义呀!

  ①尼俄柏,希腊神话传说中的底比斯王后,她因有七子七女而十分骄傲,曾嘲笑阿波罗和阿耳忒弥斯的母亲勒托只有一子一女。勒托大怒,命阿波罗将尼俄柏的子女一一射死,尼俄柏因痛苦而变成一尊石像。

  这个故事开始时,七月的骄阳正照亮了画室,两道光柱穿过房间,直达尽里,宛如两条又宽又长的、半透明的金带,内中闪烁着星星点点的尘埃。一打画架,高耸着尖尖的木杆,活象港口船舰上林立的桅樯。几个少女各有各的面貌,各有各的姿势,服装也各各不同,使这个场景充满了生气。根据各自画架的需要而陈放的绿色斜纹哔叽布,投下浓重的黑影,产生各种各样的对比和强烈的明暗效果。这一群是画室里所有画面中最美的部分。

  有一个金黄头发的少女,衣着朴素,待在远离她同伴的地方热诚地画着画,好似预见到了不幸;没有人注视她,也没有人同她说话:她最漂亮,最朴实,却最不富有。在这个画室里,地位和财产本来是应该忘却的,但她们却分成两大群,彼此隔开一段短短的距离,表明了两个集团,两种精神。

  这些少女,有的坐着,有的站着,周围都是颜料盒,她们随意玩弄着画笔,抑或理好画笔,在五颜六色的涂料板上调颜色,一边作画,一边说笑、唱歌,自然地流露出天性,表现出各自的性格。这个景象是男子们所不曾见识的:这一个,趾高气扬,傲慢任性,一头乌发,一双纤手,眼里不时闪射出火焰;那一个,无忧无虑,快乐自在,嘴角挂着微笑,栗色头发,双手白皙纤细,轻佻、开朗,爱及时行乐,是那种法国式的处女;另一个,爱作遐想,忧思重重,脸色苍白,象凋敝的花儿般耷拉着头;她的邻座却相反,高高大大,懒散慵倦,养成穆斯林式的习惯,她眼睛很长,眼眸乌黑湿润,少言寡语,爱沉思默想,还偷偷觑看安提弩斯①的头像。她们中间有个少女,她眼风一扫,便把所有的人都看在眼里,她象西班牙戏剧里的jocso②,充满睿智,机锋毕露,惹得她们格格地笑个不停。她不时抬起脸来,脸上的表情十分活泼,绝不至于显得不漂亮;她左右着第一群女学生,她们包括银行家,公证人和商人的女儿,个个有钱,其他出身贵族的女孩子对她们投以种种犀利而又不易发现的轻蔑。贵族少女听命于一个国王办公室引见官的女儿,她长得瘦小,既愚蠢又倨傲,因父亲在宫廷中任职而得意洋洋。她总想显得对老师的指点领悟很快,画起画来似乎轻松自如。她使用长柄眼镜,总是细心打扮,姗姗来迟,还要请求她的同伴们低声说话。这第二群女学生中,也有身材窈窕,面貌不俗的;但这些少女的目光,只有一星半点的天真无邪。她们举止风雅,动作妩媚,而脸上却缺少直率。不难发现,她们所属的社会圈子,早就使彬彬有礼铸成她们的品性,滥享社会特权泯灭了她们的感情,发展了她们的利己主义。这济济一堂全都到齐时,还可以从中发现一些满脸稚气的脑袋,一些纯洁迷人的童贞女,一些嘴巴半闭半合,露出白玉般的牙齿,挂着圣洁的微笑的脸蛋。画室这时不象后宫,倒象一群天使坐在云端。

  ①安提弩斯,古希腊美男子,亚德里安皇帝的嬖臣,死后被当作神灵供奉。

  ②西班牙文:无忧少年。

  晌午了,赛尔万还没有出现。这几天,他大部分时间都在另一个画室里,为展览会完成一幅画。突然,这个小小议会的贵族党领袖阿美莉·蒂里翁小姐同她旁边的人作了一番长谈,使那个贵族圈子一片肃静;感到惊讶的银行党也寂然无声,竭力想猜出她们商议的主题;年轻的极端派的秘密不久就大白了。阿美莉站了起来,拿起离她几步远的一个画架,放到远离这群贵族少女的地方,靠近那面粗糙的板壁;板壁所隔开的是一间幽暗的内室,里面堆放着打碎的石膏像,画家弃置的画布,冬天用的劈柴之类。阿美莉的行动引起一阵惊讶的窃窃私语,但这丝毫拦不住这次搬迁。她把颜料盒和凳子迅速地推到画架旁边,统统挤到一幅普吕东①的画那里,这幅画是她缺席的同伴正在临摹的。这次政变发生后,右派小集团开始安静地绘画了,而左派小集团却长时间议论着。

  ①普吕东(1758—1823),法国画家。

  “皮永博小姐会说什么呢?”一个少女问玛蒂尔德·罗甘小姐,她是第一群少女中最精明狡黠的。

  “她这个人不爱说话,”她回答,“不过,即使再过五十年,她还会记得这场侮辱,就象是头一天发生的事情一样,她会狠狠地报复的。这个人,我可不愿同她干仗。”

  “这些小姐挤占她的地方,打击她,太不地道了,”另外一个少女说,“尤其是前天,吉讷弗拉小姐还愁容满面,据说她的父亲刚刚辞了职。她们这样做会增加她的不幸,而她在“百日时期”待这些小姐可真不错。她从没说过一句伤害她们的话。相反,她避免谈论政治。可是,我们这些极端派的所作所为,看来更多的是出于嫉妒,而不是出于党派精神。”

  “我想去把皮永博小姐的画架取来,放在我的画架旁边,”玛蒂尔德·罗甘说。她站了起来,但又有什么考虑,重新坐下说:“同吉讷弗拉小姐这样性格的人打交道,还不知她会怎样对待我们出于礼貌的行动呢,等着瞧好戏吧。”

  “Eccola,①”黑眼珠的少女懒洋洋地说。

  ①意大利文:瞧,她来了。

  果然,有人上楼梯的脚步声传到了大厅。“她来了!”这句话口口相传,一片死寂笼罩着画室。

  要了解阿美莉·蒂里翁这种排挤行为的意义,就必须补充说明,这个场面发生在一八一五年七月末光景。曾有不少友谊经受住了第一次复辟的冲击,而波旁王室的第二次返回,却把它们搅乱了。一切国家在内战或宗教战争期间,都有过玷污历史的可悲场面,现在,几乎所有因观点不同而四分五裂的家庭又都重新搬演了其中的几幕。儿童、少女、老人都和政府一样患上了君主制狂热。龃龉溜进家家户户的屋顶之下,猜疑使最亲切的行动和最体己的话儿都染上阴暗的色彩。

  吉讷弗拉·皮永博崇敬拿破仑,她怎能恨他呢?皇帝是她的同乡,又是她父亲的恩人。拿破仑手下有一批人,曾经成功地协助他从厄尔巴岛返回,皮永博男爵就是其中之一。这位皮永博老男爵是不会否认自己的政治信仰的,甚至巴不得公开承认,因而他留在巴黎,等于处在敌营之中。吉讷弗拉·皮永博由于并不隐瞒第二次复辟在她家里引起的忧伤烦恼,更是被划入了可疑者之列。她生平也许只流过一次泪,那是在听到波拿巴在贝莱罗丰号①上被俘和拉贝杜瓦耶②被捕的双重坏消息后,禁不住夺眶而出的。

  ①“贝莱罗丰”号,英国战舰,一八一五年七月十五日,拿破仑在该舰上被俘。

  ②拉贝杜瓦耶(1786—1815),法国军官,因曾在格勒诺布尔迎接从厄尔巴岛归来的拿破仑,于一八一五年八月初被波旁王朝逮捕枪决。

  组成贵族小圈子的那些女孩都属于巴黎最狂热的保王党家庭。现在已很难想象当年的过火言行和拿破仑党人引起的恐惧了。尽管阿美莉·蒂里翁的行动今天看来毫无意义和微不足道,但在当时却是十分自然的仇恨的流露。吉讷弗拉·皮永博属于赛尔万头一批女学生,自她到画室之日起,她占据的位置就有人想夺去;贵族少女群不知不觉已包围着她:把她从几乎专属于她的位置上赶走,不仅是侮辱她,而且是刁难她;因为大凡艺术家,工作时总有自己所偏爱的位置。然而,政治上的恶感可能会因一点芥末小事就渗进这个画室右翼小集团的行为之中。吉讷弗拉·皮永博是赛尔万最优秀的学生,深受人们嫉妒:对这位爱徒的才能和人品,老师一概赞不绝口,拿她作为尺度,来衡量其他所有的人;总之,不知怎么回事,这个少女对她周围的人有着强烈的吸引力,她对这个小小的社会圈子,几乎如波拿巴对他的士兵那样享有极高的威望。

  几天来,画室里的贵族决计要将这位王后赶下台;但是,还没有人敢疏远这个女拿破仑分子。刚才,蒂里翁小姐给以决定性的一击,为的是让她的伙伴同仇敌忾。在保王党圈子中,有两、三个女孩子真挚地爱着吉讷弗拉,因而在家里,几乎都在政治上受到呵斥,她们出于女性特有的敏感,决定对争吵不闻不问。吉讷弗拉一到,迎接她的是一片沉寂。在至今到赛尔万画室来就学的少女当中,她最漂亮,最高大,身材最美。她的举止带着高贵优雅的特色,令人肃然起敬。她的脸带着聪慧之气,光彩照人,流露出科西嘉人特有的活泼,而这种活泼丝毫不排斥宁静。她的长发、黑眼睛和黑睫毛表达着热情。她的嘴角虽说线条不够刚毅、嘴唇也厚了点,但刻写在上面的却是意识到自身力量的强者所赋有的善良。出于造化的奇怪捉弄,她脸上的魅力可以说被大理石般的额头减弱了,她的天庭镌刻着一股近乎野性的傲气,散发出科西嘉的风尚色彩。她身上同故乡有联系的地方正在于此:她身体的其余部分,那种朴实,那种不加修饰的伦巴第式的美,是那样迷人,为了不使她难堪,就不要正视她。她是那样引人注目,以致她的老父出于谨慎,总是派人把她送到画室。这个富于诗情画意的女子,唯一的缺陷就来自那种得到广泛发展的美本身的威力:她有妇人的神态。她拒绝结婚,是出于对父母的爱,觉得他们的晚年需要自己。她对绘画的爱好,代替了通常激荡着女子的热情。

  “小姐们,今天你们真是噤若寒蝉,”她在自己的伙伴中间走了两三步,这样说。她走近那个远离众人,在一边绘画的少女,“这个头画得很好,肌肤的颜色红了一点,但整个说来画得好极了。”她用柔和抚爱的语调接着说,“你好,小洛尔。”

  洛尔抬起头,感动地瞧着吉讷弗拉,两人的脸都显出喜悦的神情,流露出同等的友爱。一丝微笑牵动着这个意大利女子的嘴唇,她若有所思,缓步走向自己的位置,一面无精打采地瞧着一张张素描或画幅,一面向第一群少女中的每一个人问好,却没有发觉她的出现引起了不同寻常的好奇。她简直就象个王后出现在她的宫廷里面。她丝毫没有注意到笼罩在贵族少女之中的一片肃静,她一言不发地走过她们的地盘。她心事重重,坐到画架面前,打开颜料盒,拿起画刷,戴上褐色套袖,系好围裙,注视着她的画幅,察看她的调色板,但可以说,心里并没有想着自己所做的事。那群资产阶级少女个个都把头转向她,人人都急不可耐,蒂里翁阵营中的女孩子虽然表现得不象这么坦率,但她们的眼风仍然瞟着吉讷弗拉。

  “她什么也没有发觉,”罗甘小姐说。

  正在这时,吉讷弗拉收敛起沉思的态度,不再注视她的画幅,她把头转向那群贵族少女。她一眼就测出自己同她们之间相隔的距离,但仍保持着沉默。

  “她没有想到人家有意要侮辱她,”玛蒂尔德说,“她的脸既不变白,也不泛红。要是她在新位置比在老位置舒服,那些小姐就会难受死了!”她高声对吉讷弗拉添上一句说:“小姐,你在那儿太突出了。”

  这个意大利女子假装没有听见,或许她是真没有听见;她陡然站了起来,慢悠悠地沿着那面分开黑洞洞的内室与画室的隔墙走去,好象在审查透进日光的窗格,一边郑重其事地登上一张椅子,要把那幅截取亮光的绿色斜纹哔叽布再往高里系紧。站到这个高度,她就够到薄隔板的一条细裂缝,她的种种努力,真正目的就在这里,她往里窥视的目光,只能同吝啬鬼发现了阿拉丁①宝库时的目光相比;她猛然跳了下来,回到自己的位置,调整她的画幅,佯装不满意光线,把一张桌子推到板壁那边,桌上再放一张椅子,轻捷地爬上这脚手架,重又往裂罅里瞧。她只往内室投了一瞥,由于打开了一扇气窗,内室这时被照亮了,她看到的情景在她身上产生了强烈的感触,她不由得战栗起来。

  ①阿拉丁,阿拉伯民间故事集《一千零一夜》中《阿拉丁和神灯》的主人公,他靠了神灯获得大宗财产。

  “吉讷弗拉小姐,你要摔下来了!”洛尔喊了起来。

  所有的女孩子都瞧着这个冒失鬼摇摇欲坠。她生怕她的伙伴挨近她,于是来了勇气,恢复了力气和平衡,在椅子上摇摇晃晃地转向洛尔,用激动的声音说:

  “嗨!这比王位还要稳固呢!”

  她急匆匆地拉下那块斜纹哔叽布,下到地上,将桌子和椅子推到远离板壁的地方,重新回到画架前,装模作样地寻找合适的光束,还在画上涂了几笔。她的心不在画上,她的目的是挨近那间幽暗的内室,她有意待在门旁。然后她一声不吭地开始在画板上调色。在这个位置上,一会儿她就更清晰地听到轻微的响声,前一天,这种响声强烈地引起了她的好奇,她少女的想象在广阔的领域里驰骋,作着各种猜测。她很容易就听出刚才看到的那个睡着的男子发出的均匀而有力的呼吸声。她的好奇心已得到满足,而且超出了她的愿望,她感到身负重任。透过裂缝,她刚才看见了帝国的鹰徽,在一张看不真切的帆布床上,露出一个近卫军军官的脸孔。她一切都明白了:赛尔万窝藏着一个流亡者。现在她心里发颤,生怕她的同伴过来观看她的绘画,听到这个不幸的人的呼吸声或者三两下过于响亮的呼噜声,就象上一课传到她耳朵里的响声一样。她决意待在门旁,自恃灵活,以防万一。

  “我最好就待在这儿,”她思忖道,“以防发生不测,让这个可怜的失去自由的人受到某个冒失举动的播弄。”

  吉讷弗拉当初发现自己的画架被挪动,表面上装作无动于衷,秘密就在这里;她心里乐滋滋的,因为她既满足了好奇心,又表现得相当自然;再者,此时此刻,她另有所思,昏昏然顾不得去找挪动位置的理由。对少女也好,对所有的人也好,再没有比看到受攻击者不屑一顾,使得恶意、侮辱或者俏皮话落空时,更感到受辱的了。当仇敌高高在我们之上时,对他的仇恨似乎也就随之上升到同一高度。吉讷弗拉的行为,对她所有的同伴来说,是一个谜。友和敌都一样感到惊讶;因为人人都认为虽然她一身具备着各种优点,可就是不会原宥别人的侮辱。在画室的日常事件里,给吉讷弗拉表现这一性格缺陷的机会虽然极少,但足以表现其报复心和刚强个性的例子,仍然在她同伴的头脑里留下了深刻印象。

  罗甘小姐左猜右想,终于在这个意大利女子的沉默之中,找出一种无法用言语赞颂的心灵的伟大;她那个小圈子,受到她的启发,已作出计划,要侮辱画室里的贵族。她们发出冷嘲热讽的排炮,轰倒右翼小集团的骄矜,达到了目的。

  赛尔万太太的到来,中止了这场自尊心的搏斗。精明总是伴随着恶毒,阿美莉正是这样注意到,并分析和品评了吉讷弗拉达到惊人程度的心事重重,这场言辞尖酸刻薄的争吵关系到她,她却没有听见。罗甘小姐和她的女伴对蒂里翁小姐一伙采取报复行动的结果,反而促使那些极端派少女去探究吉讷弗拉·迪·皮永博保持沉默的原因。美丽的意大利少女于是成了众目睽睽的中心,她的友与敌都窥测着她。这十五个少女,好奇,无所事事,加之狡狯与精明,一味追求刺探秘密,玩弄诡计,戳穿阴谋,从一个手势、一个眼风、一言半语,就能悟出各种不同的解释,发现真正的涵义;要对她们隐瞒最细小的冲动,最轻微的情感,那是难上加难的。因而吉讷弗拉·迪·皮永博的秘密,马上就有被披露的极大危险。在这些少女的内心,默默无言地搬演着一场戏,戏里的情感、思想和剧情进展,都通过近乎寓意的辞句、狡黠的眼色、手势、以至往往比言语更有深意的沉默表现出来;而这时赛尔万太太的出现,产生的效果就不啻是演戏时的幕间休息。赛尔万太太一走进画室,眼光就扫向吉讷弗拉挨近的那扇门。在当时的场合下,这目光是不会被放过的。即使一开始没有一个女学生注意到,蒂里翁小姐过一会儿也会回想起来,那时,赛尔万太太眼里的不信任、恐惧和神秘,那种有点象野兽的目光,便不解自明了。

  “小姐们,”赛尔万太太说,“赛尔万先生今天不能来了。”

  然后她恭维起每一个女孩子,她们也报以一连串女子特有的友爱表示,这既反映在声音和目光中,也反映在手势上。

  她径直走到吉讷弗拉身旁,吉讷弗拉坐立不安,无法掩饰。意大利女子和画家的妻子相互点头致意,两人都缄默不语,一个在那里绘画,另一个在看绘画。军人的呼吸声清晰可闻,但赛尔万太太好象没有发觉;她深藏不露,吉讷弗拉几乎真以为她耳聋得厉害。那个陌生人在床上辗转反侧。意大利女子盯着赛尔万太太,而赛尔万太太不动声色地对她说道:

  “你这幅临摹同原作一样美。如果要我选择,我还真为难呢。”

  “赛尔万先生没有把这个秘密透露给他的妻子,”吉讷弗拉思忖着。

  她对少妇甜蜜地、表示不信地一笑,算作回答,然后哼起家乡的一支小曲,想盖过那个关在里面的人发出的响声。

  听到这个勤奋用功的意大利女子唱歌,真是一件破天荒的事,所有的女孩子都惊讶地看着她。后来,这一情况便为仇恨引起的种种仁慈设想作了证明。赛尔万太太不一会儿就走了,这堂绘画课没有发生别的事就告结束。吉讷弗拉让她的同伴先走,表示自己还要画很长时间;但她不知不觉流露出想要一个人单独留下来,随着女学生一个个准备离开,她看她们时那急不可耐的目光也就愈加掩饰不住。蒂里翁小姐在短短的时间里就成为那个样样都比她强的少女的大敌;她出自仇恨的本能,看出她那对手假惺惺的用功,内中隐藏着一件秘密。她不止一次注意到吉讷弗拉倾听别人听不到的响声时那种聚精会神的样子。她终于在意大利女子的眼睛里抓住了一种表情,犹如一道亮光照亮了她。她最后一个走,到楼下赛尔万太太那里,聊了一会儿;然后假装忘了拿提包,蹑手蹑脚地又上了楼,踅到画室,她看到吉讷弗拉爬上一个仓促搭成的脚手架,一心一意在凝视那个陌生的军人,竟然听不到她同伴发出的轻轻的脚步声。这也难怪,正象瓦尔特·司各特所形容的,阿美莉好象行走在蛋壳上;她快手快脚又回到画室门口,咳了几声。吉讷弗拉浑身一颤,转过头来,看到是她的仇人,便满脸通红,匆匆忙忙解下那块斜纹哔叽布,想掩盖自己的意图,她理好颜料盒就下楼了。她离开画室时,记忆里铭刻着一个男子的头像,象几天前她临摹的一幅吉罗德①的杰作恩底弥翁②的头像一样可爱。

  ①吉罗德(1767—1824),法国画家,他的风格属新古典派,题材属浪漫派。

  ②恩底弥翁,希腊神话传说中的牧童,宙斯使他永远沉睡,保持美貌。

  “这样年轻就得流亡!他可能是谁呢?他又不是奈伊元帅。”

  两天来,吉讷弗拉左思右想,这两三句话就是最概括的表达。隔了一天,她紧赶慢赶,想第一个到达画室,但蒂里翁小姐已经在那里了,她是坐车来的。吉讷弗拉和她的仇人很长时间都在你看着我,我观察着你;但两个人的脸彼此都捉摸不透。阿美莉已经看到那个不相识的男子迷人的头;但鹰徽和军服却放在通过裂缝看不到的地方,这既是侥幸,又是不幸。阿美莉于是左猜右想。这时赛尔万突然来了,比平时要早得多。

  “吉讷弗拉小姐,”他朝画室扫了一眼,然后说,“你干嘛坐在那儿?那儿光线不好。往大家这边靠靠,把你的遮光布放低一点。”

  说完,他挨着洛尔坐下,她的画是值得他耐心细致地修改的。

  “怎么回事!”他嚷了起来,“这幅头像画得出色极了。你会成为第二个吉讷弗拉的。”

  老师从这个画架走到那个画架,责备几句,说几句好话,开几个玩笑,而且象往常一样,叫人害怕的是他的玩笑,而不是斥责。意大利女子没有听从教师的指点,留在原位,执意不肯挪开。她拿了一张纸,开始用乌贼墨汁画速写,画的是那个可怜的隐匿者的头像。满怀激情创作出来的作品,总是带上某种特殊的印记。以真实的色彩表现自然或思维的形态这种本领,构成了天才,而激情往往与天才相等。因此,这时的吉讷弗拉,也许是留在记忆中的深刻印象所产生的直觉,也许是“需要”这个一切伟大事业之母,赋予了她一种超乎寻常的才能。在她以为是恐惧的一阵内心颤抖中,一个军官的头赫然落在纸上;心理学家在这颤抖中会看出灵感的勃发来。她不时向同伴偷偷瞥一眼,准备一旦她们冒冒失失闯过来,就马上把画稿藏起。尽管她小心提防,却没有发觉,她的仇人什么也没放过,躲在一个大画夹后面,用长柄眼镜对准了那幅神秘的画。蒂里翁小姐认出流亡者的脸庞,蓦地抬起了头,吉讷弗拉马上攥紧那张纸。

  “小姐,干嘛你不听我的话,还待在那儿?”教师沉下脸来问吉讷弗拉。

  女学生猛然把画架转过来,不让人看到她的水墨画,她指着画,用激动的声音对老师说:

  “难道您不是和我一样,觉得这儿光线更好一点么?难道我不该待在这儿么?”

  赛尔万脸色煞白。由于没有什么能逃过仇恨的锐利眼睛,可以说,蒂里翁小姐在老师和女学生为之激动的事情中,也参与了自己的一分激动。

  “你说得对,”赛尔万说。他强作笑容,又补上一句:“你很快就会比我懂得更多了。”

  半晌,老师注视着军官的头像。

  “这是一幅杰作,堪与萨尔瓦托·罗沙①的画媲美。”他带着艺术家的激情,嚷道。

  听到这声赞叹,所有的女孩子都站起来了,蒂里翁小姐以饿虎扑食的速度冲了过来。这时,流亡者被闹声惊醒,翻了个身。吉讷弗拉弄倒她的凳子,说着互不连贯的话,并且笑了起来;在她可怕的仇人看到之前,她已把肖像画折叠好,塞到画夹子里去了。画架被团团围住,赛尔万大声分析他心爱的门生这时画着的一幅临摹画怎么美,所有的人都被这一招骗过了,除了阿美莉,她站在同伴背后,看到那幅水墨画就放在画夹子里,她想打开它。吉讷弗拉一把抢过来,放在自己面前,一声不吭。于是两个少女默默地我看着你,你观察着我。

  ①萨尔瓦托·罗沙(1615—1673),意大利画家、诗人兼音乐家。

  “好了,小姐们,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去吧,”赛尔万说道,“要是你们想向皮永博小姐看齐,掌握同她一样多的技巧,那就不该老谈时装或者舞会,一味玩乐。”

  等到所有的女孩子都回到自己的画架前,赛尔万便在吉讷弗拉身旁坐下。

  “这个秘密被我发现而不是被别人发现,不是更好吗?”意大利女子低声说。

  “是的,”画家回答,“你是爱国者;不过,即使你不是,我还是会把这事告诉你的。”

  老师和学生彼此心领神会,吉讷弗拉大胆地问道:“他是谁?”

  “拉贝杜瓦耶的挚友,力促第七支队①同厄尔巴岛的精兵会合的,除了不幸的上校,就数他了。他是近卫军骑兵营长,从滑铁卢回来的。”

  ①即拉贝杜瓦耶率领的团队。

  “怎么您没有烧掉他的军服、军帽,给他换上平民服装?”

  吉讷弗拉急促地说。

  “服装今晚才能给我拿来。”

  “您本该关闭几天画室。”

  “他马上就要走。”

  “他想找死不成?”少女说,“在混乱初期,还是让他留在您这儿。在法国,毕竟只有巴黎还能安然无恙地窝藏个把人。”

  她又问:“他是您的朋友吗?”

  “不是。把他引荐给我的,除了他的不幸,没有别的。他是这样落在我手里的:我的岳父在这次战役中重新服役,他碰上了这个可怜的年轻人,机智灵活地把他救了出来,逃过了抓住拉贝杜瓦耶的那些家伙的魔爪。他当时想保护拉贝杜瓦耶,他简直是发疯了!”

  “您竟这样说他?”吉讷弗拉惊诧地看了画家一眼。

  画家沉默了一会,又接下去说:

  “我的岳父受到严密监视,不能在家里留人。上星期他趁夜里把年轻人带到我这儿来。我本指望把他放在这个角落,能避人耳目,因为这是楼里唯一安全的地方。”

  “要是我能对您有用,您就使唤我吧,”吉讷弗拉说,“我认识费尔特元帅①。”

  “好吧!以后再说。”画家回答。

  这段谈话延续的时间太长,不能不引起所有少女的注意。

  赛尔万离开吉讷弗拉,又到每个画架前转了一圈,课拖得很长,直拖到学生平时要回家的时间,他还在楼梯上。

  “蒂里翁小姐,你忘了拿提包。”教师一边嚷着,一边追赶那个姑娘,原来她为了发泄仇恨,竟降低身分,操起密探的营生来了。

  好奇的女学生回来取她的提包,一边对自己的迷糊表示惊讶。然而,在她看来,赛尔万的关心又一次证明存在一件秘密,其严重性是无可怀疑的了;她已经想象过一切可能的情况,正如韦尔托神甫②所说:“我的主意已定。”她咯噔咯噔地走下楼梯,把那扇对着赛尔万卧室的门拉得吱嘎吱嘎响,好让人以为她走了;而她又轻手轻脚上了楼,站在画室的门背后。画家和吉讷弗拉以为没有人了,他于是按约好的方式敲阁楼的门,门马上打开了,绞链生了锈,吱吱嘎嘎地响着。

  ①费尔特元帅(1765—1818),一八○七至一八一四年在拿破仑手下任陆军大臣,复辟时期投靠路易十八。

  ②韦尔托神甫(1655—1735),法国史学家,这里引用的是他写作《马耳他史》时的一句话。

  意大利女子看见走出一个高大矫健的年轻人,他的帝国军服教她怦然心动。军官的手臂吊着绷带,脸色苍白,表明他忍受着剧烈的痛楚。他看到一个陌生女人,不禁战栗起来。阿美莉什么都看不见,再待下去又感到恐惧;不过,她听到门打开的轧轧声也就够了,于是悄悄地离开了这儿。

  “不用怕,”画家对军官说,“这位小姐是皇帝最忠实的朋友皮永博男爵之女。”

  青年军官盯着她,之后,对吉讷弗拉的爱国主义不再有疑惑了。

  “您受了伤?”她问。

  “哦!没关系,小姐,伤口已经愈合了。”

  正在这时,报贩尖利的叫喊声一直传到画室:

  “看死刑判决……”

  三个人都毛骨悚然。军官第一个听到一个名字,脸色变得煞白。

  “拉贝杜瓦耶!”他说着,跌倒在凳子上。

  三个人默默对视着。年轻人苍白的额头上沁出粒粒汗珠,他做了个绝望的手势,揪着自己的绺绺黑发,臂肘靠在吉讷弗拉的画架边上。

  “归根结底,”他蓦地站起来说,“拉贝杜瓦耶和我,我们知道自己做的是什么。我们明白胜利或是垮台后等待着我们的命运。他为自己的事业去就义,而我呢,却躲在……”

  他向画室的门口冲去;但吉讷弗拉比他更敏捷,一个箭步挡住了他的去路。

  “您能让皇帝东山再起吗?”她问道,“在他自己也站不稳脚跟的时候,您认为能扶起这个巨人吗?”

  “你们要我干什么呢?”流亡者对这两个萍水相逢的朋友说,“我在世上没有一个亲人,拉贝杜瓦耶是我的保护人和朋友,我眼下是孑然一身;也许明天我就会被放逐或被判决;我的财产只有我的军饷,为了前来搭救和设法弄走拉贝杜瓦耶,我花光了最后一个埃居;对我来说,现在只有一死了。一个人决心赴死时,先得知道他的头卖给刽子手值什么价。刚才我想,一个正直人的生命,完全抵得上两个叛徒的生命,一匕首捅得是地方,可以名垂千古。”

  这绝望的迸发,吓坏了画家和吉讷弗拉,她十分理解这个年轻人。这意大利女子欣赏着这美丽的头颅和这动听的声音,这声音只是由于语调的激烈才变得不那么柔和。然后,她象是要给这不幸的人所有的伤口都敷上药膏,便说:

  “先生,要是您苦于无钱,请让我把自己的私蓄给您。我的父亲有钱,我是独生女,他爱我,我拿得稳他不会责备我的。您不要推让了:我们家的财产都得自皇帝,没有一个生丁不是他慷慨赠与的结果。赞助他的一个忠诚的士兵,难道不就是感恩的表示吗?请您就象我给您这笔款子一样,落落大方地接受下来吧。”她又用不屑的语气补充说:“这只不过是一点儿钱罢了。至于朋友,您现在就可以找到!”说到这儿,她傲然抬起头,眼里闪烁着不寻常的光辉。她接着说:“明天在十二支枪面前倒下去的那颗头颅却救了您的头。等这场风暴过去,如果他们还没忘记您,您可以到国外去找工作,如果忘记了,您就可以在法国军队里找事做。”

  一个女子给人以安慰时,里面总有细到之处,带着某种母性的东西,既富有远见,又十分周密。平和而又充满希望的话语,再加上优雅的手势和发自内心的声音具有的说服力,尤其是女恩人又这样漂亮,一个年轻人是很难抗拒的。军官全身的感官都在汲取爱情。他苍白的双颊泛起微微的红晕,也稍稍冲淡了那使得双眼暗淡无光的忧郁,他用异样的声调说:

  “您真是个善良的天使!”接着又喊道:“可是拉贝杜瓦耶呢,拉贝杜瓦耶!”

  听见这一声叫喊,三人默默相视,心领神会。他们已不是二十分钟的萍水之情,而是二十载的至交了。

  “亲爱的,”赛尔万说,“您能搭救他吗?”

  “我可以替他报仇。”

  吉讷弗拉不寒而栗:这陌生男子虽然很英俊,但刚看到他时,少女一点儿也没动心;困苦本没有什么丑恶,大凡女人心里总是怜贫恤苦的,在吉讷弗拉身上,怜悯之心抑制了其他的感情;但是,当听到一声复仇的呼喊,在这个流亡者身上遇到一颗意大利的心灵、对拿破仑的忠诚,以及科西嘉式的豪爽时,对她来说,感受就太强烈了;她怀着敬重之情注视着军官,心中激动异常。生平第一次,一个男子使她领略到如此炽烈的感情。同一切女人一样,她乐于让这个陌生男子的心灵,和他美得出众的容貌以及匀称的身材完全和谐一致;作为艺术家,她很欣赏他的体态。事出偶然,她从好奇被引向怜悯,从怜悯又引出强烈的兴趣,从这种兴趣再达到如此深切的感受,以致她觉得再待下去就有危险了。

  “明天见。”她说,一面对军官莞尔一笑,算是安慰。

  这微笑有如晨曦一样映照在吉讷弗拉的脸上,年轻人见了,一时间忘了一切。

  “明天,”他忧郁地回答,“明天,拉贝杜瓦耶……”

  吉讷弗拉又转过身来,一只手指放在嘴唇上,瞧着他,似乎在对他说:

  “不要激动,要谨慎小心。”

  年轻人于是叫道:

  “ODio!chenonvorreiviveredopoaverlavedu-ta!”①他说这句话的特殊音调使吉讷弗拉心旌摇摇。

  ①意大利文:噢,上帝!见到了她,谁还不想活着呢!

  “您是科西嘉人吗?”她一面大声问,一面回到他身旁,心房快乐得怦怦乱跳。

  “我生在科西嘉,”他回答,“但我很小的时候就被带到热那亚;一到服役年龄,我就入伍了。”

  陌生男子的俊美,他对皇帝的热忱,他的受伤,他的不幸,甚至他的危险赋予他的异乎寻常的魅力,这一切都在吉讷弗拉的眼前消失了,或者毋宁说,这一切都消融在一种单一的、新鲜的、美滋滋的感情里。这个流亡者是科西嘉人,他会讲可爱的科西嘉方言!半晌,少女动也不动,仿佛被一种有魔力的感触吸住了;她眼前有一幅活生生的图画,画上集中了人类的一切情感和偶然造成的鲜明色彩:赛尔万让军官坐在沙发上,先解开吊着他手臂的绷带,然后专心致志地撕开包扎用品,准备包扎伤口。吉讷弗拉看到马刀砍在年轻人前臂上的又长又宽的伤口,不禁战栗着,同情地喊出声来。陌生男子朝她抬起了头,露出微笑。赛尔万全神贯注地揭下纱布,抚摸着受伤的嫩肉,专注之中包含着某种激动人心的东西;那伤员的脸虽然苍白和呈现病态,但一看见少女,表达出的欢愉却多于痛苦。凡是艺术家,都会不由自主地欣赏这种感情的一正一反,欣赏白色的纱布,赤裸的臂膀同军官制服红蓝两色形成的对比。其时,画室笼罩着柔和的幽暗;薄暮的余晖照亮了流亡者的坐处,他高贵、苍白的面孔,他乌黑的头发,他的衣服,全都沐浴在光辉里。这样简单的效果,迷信的意大利女子却看作是个好兆头。陌生男子就象来自天堂的使者,让她听到了家乡的语言,使她沉浸在回忆童年的愉悦中。与此同时,她心里生出一种感情,象无邪的童年时代一样新鲜,一样纯洁。一时间她陷于沉思之中,堕入无限的联想里;接着,她觉得泄露了心事,脸羞得通红,同流亡者飞快地交换了一个柔和的眼色就溜走了,但他的形象却总留在她眼前。

  第二天不是上课的日子,吉讷弗拉到画室来,囚禁在那里的年轻人得以待在他的女同乡身边;赛尔万有一幅画要画完,给两个年轻人作了引见之后,便径自走了。两个年轻人不时用科西嘉方言交谈。可怜的士兵叙述他在远征莫斯科败退期间的苦难经历,渡过别列津纳河①时,他才十九岁,那些还能关心他这个孤儿的同伴全都丧命了,整团只剩下他孤零零一个。他描述滑铁卢之役战火纷飞的大惨剧。他的声音,在意大利女子听来,象乐曲一样。吉讷弗拉在科西嘉长大,可以说是大自然的女儿,她不知道说谎,毫不掩饰地沉醉于自己的印象感受之中,并坦白承认,或者毋宁说,是让人看出这一点,而没有巴黎少女那种小器、做作的忸怩情态。这一天,她不止一次一只手拿着调色板,另一只手拿着画笔,愣在那儿,也不去蘸颜料:双眼盯着军官,嘴巴半闭半合,倾听着,一直保持着要画的姿势,却总也不画一笔。她在年轻人的眼里看到柔情蜜意,并不吃惊,因为她感觉到自己的眼睛也变得温柔多情,尽管自己一心想保持严肃或平静。

  ①别列津纳河,第聂伯河的支流,流经白俄罗斯。一八一二年十一月拿破仑从莫斯科败退,在强渡该河时几乎全军覆没。

  后来,她全神贯注地画了好几个小时,连头也不抬,因为他就在那儿,挨着她,看着她绘画。当他第一次过来坐下,静静地端详她时,过了好一会儿,她才用激动的声调对他说:

  “看人作画你感到很有趣吧?”

  就在这天,她知道了他叫吕依吉。分手前,两人约定,上课的日子,如果发生重大政治事件,吉讷弗拉就低声哼意大利曲子,给他通消息。

  次日,蒂里翁小姐私下告诉她所有的伙伴,吉讷弗拉·迪·皮永博被一个小伙子爱上了,每当上课的时候,他就待在画室那间黑黝黝的内室里。

  “你是站在她一边的,”她对罗甘小姐说,“你好好观察观察她,就会看清她泡在这儿是干吗的。”

  于是,众目睽睽,都观察着吉讷弗拉。听着她唱歌,窥测着她的目光。她自以为没有人注意她的时候,却有十二双眼睛毫不间断地落在她身上。这些姑娘事先经人打了招呼,完全懂得从意大利女子容光焕发的脸上掠过的激动,懂得她的手势,哼小调的特殊音调,以及聚精会神的样子;只有她一个人能透过板壁听到那隐隐约约的声音,但她倾听的模样全落在别人眼里。

  一个星期快过去了,赛尔万的十五个学生当中,只有洛尔一个人顶住了想透过板壁的裂缝观察路易①的欲望;她还出于偏爱,维护着漂亮的科西嘉少女。罗甘小姐想让她下课后留在楼梯上不走,好叫她当场看到吉讷弗拉和那个漂亮的小伙子在一起,以证实两人的亲昵关系;但她拒绝降低身分去干刺探别人的勾当,那是难以用好奇心来解释的,为此洛尔受到众人的非难。

  ①科西嘉语“吕依吉”即法语的“路易”。

  不久,国王办公室引见官的女儿认为,画家的见解带着爱国主义或者波拿巴主义的色彩——在当时,这两者被看成一回事——因而到这样一个画家的画室里来不太相宜;于是她不再到赛尔万这儿来了。阿美莉虽然把吉讷弗拉抛到脑后,但她播下的恶意却结了果。所有其他的女孩子,有的是无意,有的是出于偶然,有的是多嘴,有的是假装正经,都把画室里发生的风流韵事告诉了自己的母亲。有一天,玛蒂尔德·罗甘不来了,下一课轮到另外一个女孩子;末了,留到最后的三四个小姐也都不再来了。吉讷弗拉和她的小朋友洛尔小姐,有两三天是这个走空了的画室里仅有的学生。意大利女子一点儿没有觉察她被大家抛弃的处境,甚至不去追究她的伙伴不来的原因。自从不久以前她想出了同路易秘密联络的方法以后,她把画室当作其乐无穷的、世上独一无二的隐居地,心里只想着那个军官和威胁着他的危险。这个少女,虽然真心实意地赞佩不愿背叛自己的政治信念的崇高品德,却仍然催促路易赶快归顺王权,为的是能把他留在法国。路易不想走出他的隐藏所,因此不愿归顺。如果说,激情只在传奇性的事件影响下产生和增长,那么,促使这两个人心心相印的情境还从来没有这样多过。因此,吉讷弗拉对路易的情谊,或路易对她的情谊,在一个月之内的进展,较之沙龙中上流人士在十年中结下的情谊还要深得多。不幸难道不是品格的试金石吗?所以吉讷弗拉一下子就很看重路易,了解了他,他俩很快就互相敬重了。吉讷弗拉比路易年长,她被一个已经长得这样魁伟,历尽艰险,既有少年人的魅力,又有男子汉的老练的这样一个小伙子追求着,心里感到挺甜蜜。而在路易那方面,他表面上受到一个二十五岁的少女保护,也觉得有一种难以形容的乐趣。这难道不是爱情的表征吗?甜蜜和自豪、力量和柔弱的合而为一,在吉讷弗拉身上产生了不可抗拒的魅力,因而路易完全被她征服了。总之,他俩已经如胶似漆地相爱着,既不必加以否认,也用不着道破。

  有一天,将近傍晚,吉讷弗拉听到了约定的信号:路易用一根别针敲着护墙板,声音小得简直象蜘蛛爬网,表示他要从躲藏的地方走出来;她看了看画室,没看见小洛尔,便对信号作了回答;但路易一打开门,却看见那个女学生,赶忙缩了回去。吉讷弗拉吃了一惊,环顾四周,发现了洛尔,于是走到她的画架前,对她说:

  “亲爱的,你待得真晚。我看这幅头像是画好了,只要在发辫上首画出反光就可以了。”

  洛尔用激动的声调说:“如果你肯给我修改这幅临摹像,那可太好了,我也就可以保存一点你的东西……”

  “可以可以,”吉讷弗拉回答,满以为这样就可以把她打发走。她在画上稍稍加了几笔,一面接着说,“我想,你从家里到画室,要走很远的路吧。”

  “噢!吉讷弗拉,我就要走了,永远离开这儿了。”少女神色忧郁地喊道。

  “你要离开赛尔万先生?”意大利女子问,听了这些话,她没有任何激动的表示,而一个月以前就绝不会是这副样子。

  “吉讷弗拉,莫非你没有发觉,这一阵子,这儿只有你我两人了?”

  “不错,”吉讷弗拉回答,仿佛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这些小姐是生病了,结婚了,还是她们的父亲都在宫里任职了?”

  “所有的人都离开赛尔万先生了。”洛尔回答。

  “那为什么?”

  “因为你,吉讷弗拉。”

  “因为我!”科西嘉少女站起来,气势汹汹,神情高傲,眼睛闪闪放光。

  “噢!我的好吉讷弗拉,你不要生气,”洛尔痛苦地嚷道,“我的母亲也要我离开画室。所有这些小姐都说,你正在私下里谈情说爱,赛尔万先生为你作了安排,让一个爱你的年轻人待在那间黑暗的内室里。我从不相信这些诽谤,压根儿没有对我母亲说起。昨晚,罗甘太太在舞会上碰到我母亲,问她是不是还一直让我到这儿来。听到我母亲说是,她便把这些小姐的鬼话搬给我母亲听。妈妈好骂了我一顿,她咬定这些事我一定全都知道,我不对她讲,是辜负了母女之间应有的信任。噢,我亲爱的吉讷弗拉!我一直以你为表率,再也不能做你的伙伴,真叫我气死了……”

  “我们会在生活中殊途同归的:姑娘总要结婚……”吉讷弗拉说。

  “那要等到有钱的时候。”洛尔回答。

  “你来看我吧,我的父亲有产业……”

  “吉讷弗拉,”洛尔感动地接着说,“罗甘太太和我母亲明天会到赛尔万先生那里兴师问罪,至少要让他预先知道。”

  这个透露真比一个霹雳落在离吉讷弗拉两步远的地方,还要使她吃惊。

  “这关她们什么事?”她天真地说。

  “人人都觉得这事很要不得。妈妈说,这有伤风化……”

  “你呢,洛尔,你怎么想的呢?”

  少女瞧着吉讷弗拉,两人的思想相互交融,洛尔再也忍不住眼泪,扑在女友的肩上,拥抱着她。正在这时,赛尔万来了。

  “吉讷弗拉小姐,”他兴奋地说,“我的画已经大功告成,现在正让人上胶。你们怎么啦?所有这些小姐好象都在度假,或者到乡下去了。”

  洛尔拭干眼泪,向赛尔万打了招呼,然后抽身走了。

  “最近几天,画室里人都走空了,”吉讷弗拉说,“这些小姐都不再来了。”

  “是吗?……”

  “噢!您不要笑,”吉讷弗拉接着说,“您听我说:我无意中损害了您的声誉。”

  艺术家微笑着,打断他的女学生说:

  “我的声誉?……可是,再过几天,我的画就要展出了。”

  “不是说您的才能,”意大利女子说,“而是说您的品行。

  这些小姐张扬出去,说路易就躲在这儿,您促成了……我们的爱情……”

  “小姐,她们说的倒也确有其事,”教师回答。他紧接着又说,“这些小姐的母亲都是假正经。要是她们来找我,一切都会解释清楚的。我何必去操这分心呢?人生实在太短促呀!”

  画家把手举过头部,拧着手指关节,发出嘎嘎的响声。路易听到了部分谈话,马上跑了出来。

  “您快要失去所有的学生了,”他嚷着说,“我要把您毁了。”

  艺术家拉住路易和吉讷弗拉的手,把它们合在一起。

  “孩子们,你们同意结婚吗?”他问他们俩,一片好心好意,真叫人感动。

  他们俩都垂下眼睛,默不作声就表示认可了。

  “那么,”赛尔万接下去说,“你们会幸福的,不是吗?还有什么能抵偿你们这样两个人的幸福呢!”

  “我家有的是钱,”吉讷弗拉说,“让我将来赔偿你……”

  “赔偿!”赛尔万叫了起来,“等到大家知道我受到几个蠢娘儿们的诽谤,家里藏着一个流亡者,巴黎所有的自由党人都会把他们的女儿送到我这儿来!那时,我或许还要欠你们的情分呢……”

  路易攥住他保护人的手,说不出一句话来;末了,他用激动的嗓音说:

  “我的一切幸福都是您给的呀。”

  “祝你们幸福,我把你们结合在一起。”画家诙谐地用行圣礼的腔调说,一面把双手按在两个情人的头上。

  画家这个玩笑使他们从感动中恢复过来。他们三人相视而笑。意大利女子用力握紧路易的手,动作的朴实活现出她故乡的风尚。

  “哎呀,亲爱的孩子们,”赛尔万又说,“你们以为现在万事如意了吗?嗨!你们错了。”

  两个情人惊异地注视着他。

  “你们放心好了,你们的鬼把戏只教我一个人为难!赛尔万太太有点儿古板,说实话,我不知道怎样才能使她同咱们一条心。”

  “上帝!我忘了!”吉讷弗拉喊道,“明天,罗甘太太和洛尔的妈妈要来找你……”

  “我有数!”画家打断她的话。

  “不过您可以为自己申辩。”少女扬起头,傲然地接着说。

  她转向路易,狡黠地瞧着他:

  “路易先生对王朝政府总不该再有什么反感了吧?”见他微笑着,她便接下去说:“那好,明天早上,我就派人送一份申请书给陆军部一个最有影响的人物,这个人绝不会拒绝皮永博男爵之女的要求。咱们可以为路易营长争取到默默的宽恕,因为他们是不肯承认你的上校军衔的。”她对赛尔万添上一句:“您可以把真相告诉我这些大慈大悲的同伴们的母亲,让她们个个哑口无言。”

  “你真是一个天使!”赛尔万喊了出来。

  正当画室里这一幕在进行的时候,吉讷弗拉的父母不见她回家,十分焦急不安。

  “都六点了,吉讷弗拉还没回来。”巴托洛梅奥嚷道。

  “她从来没有这么晚还不回家。”皮永博的妻子回答。

  两个老人面面相觑,满脸是异常焦虑的神情。巴托洛梅奥坐立不安,他站起来,在客厅里转了两圈,步履轻快,看不出他竟是个七十七岁的人。他体格健壮,自从来到巴黎,变化不大,他个儿虽高,身板依旧挺直。鬓发变白和稀疏了,露出宽阔而隆起的脑门,由此可以想见他坚毅的性格。他那深深刻上皱纹的脸,现在丰满得多了,仍保持着苍白的颜色,令人敬畏。他的眉毛还没有全白,耸动起来依旧那样威严,他的眼睛迸射出奇异的火花,笼罩着激情狂飚。这颗头轮廓严峻,但人们感到巴托洛梅奥理当如此。只有他的妻子和女儿才了解他的善良温柔。那多年形成的庄严神态,在他任职时或在外人面前,是从不放下的。他习惯于锁住粗眉,蹙紧脸上的皱褶,作拿破仑式的凝视,使他待人接物显得冷冰冰的。

  在他的政治生涯中,人人都畏惧他,他被人看成不好相与;这种名声的由来,是不难解释的。皮永博的生平、品行和忠心耿耿,对大多数官员都是一种批评。虽然,有些对别人说来有利可图的繁难任务,由于他谨慎小心都交给了他,但是,在他名下存入的公债至多不过三万利勿尔。倘使想一想帝国时期公债价贱,以及拿破仑对那些善于逢迎拍马的忠臣义仆何等慷慨大度,那就不难看出,皮永博男爵是个廉洁奉公的人;他得到男爵头衔,仅仅是因为拿破仑必须给他一个爵位,好把他派往外国宫廷。对于拿破仑以为用节节胜利便可加以制服的背叛者,巴托洛梅奥始终表露出一种不共戴天的仇恨。据说,在皇帝出发奔赴一八一四年那次赫赫有名的辉煌战役的前一天,正是他建议皇帝在法国甩掉三个人①,然后朝皇帝办公室门口跨了三步来表明他的用意。

  波旁王室第二次复辟以后,巴托洛梅奥就不再佩戴荣誉勋位勋章了。世间各类人中,至今还举不出一个比这些老共和党人更美的形象;他们是永不腐化堕落的帝国之友,是世界上曾经存在过的两个最强有力的政府②留下的活遗迹。说皮永博男爵得不到某些官员的欢心,他却有达吕、德鲁奥、卡尔诺③一类人作朋友。至于滑铁卢战役以后剩下的那些政治家,他并不放在心上,就象对待烟卷里吐出的缕缕青烟那样。

  巴托洛梅奥·迪·皮永博用皇帝的母亲从科西嘉的产业中拨给他的微薄款项,买下了波唐杜埃的旧府邸,里面的陈设,他没作一点改动。从前,他的住宿费用几乎一直是靠政府支付的,只是在枫丹白露的灾难性事件④之后,他才住到这幢房子里来。男爵和他妻子保留着朴实而高尚的人们的习惯,丝毫不作奢华的陈设布置:家具都是府邸里原有的。这幢住宅里的一些大房间有两层楼高,幽暗而四壁空空,镶嵌在老旧的、几乎成了暗黑色的金黄框架里的大镜子,还有路易十四时代的家具,这些同巴托洛梅奥和他妻子这两个老古董倒也十分调和相称。

  ①其中两人指塔莱朗、富歇;另一个可能是指陆军大臣费尔特,即克拉尔克将军。此三人后来均背叛拿破仑,投靠复辟王朝。——原编者注。

  ②指拿破仑先后两次当政时建立的政府。

  ③达吕(1767—1829),拿破仑时期的官员,着作家;德鲁奥(1774—1847),拿破仑的部下,曾陪伴他到厄尔巴岛;卡尔诺(1753—1823)军事家、几何学家,当过拿破仑的陆军大臣,“百日时期”的内政大臣。

  ④指一八一四年四月六日拿破仑在枫丹白露宣布逊位。

  在帝国时期和“百日时期”,科西嘉老人的官职待遇丰厚,家里颇有排场,与其说这是想光耀门庭,还不如说是为了不辱没他的职位。他和妻子淡泊度日,消停安逸,所以他们那点微薄的家产也就足够他们开支。他们的女儿吉讷弗拉对于他们胜过世间一切财富。因而,一八一四年五月,皮永博男爵离了职,便辞退家中仆役,出空马厩,这时吉讷弗拉也象她双亲一样,朴素、节俭,对奢华毫无留恋:她效法崇高伟大的心灵,在深厚的感情之中自得其乐,正如在孤独和绘画中寄托自己的幸福一样。再说,这三个人相亲相爱,在他们眼里,生活的外表也就无所谓了。尤其是在拿破仑第二次惊心动魄的垮台后,巴托洛梅奥和他妻子常常听吉讷弗拉弹钢琴或者唱歌,来度过美妙的夜晚。对他们来说,只要女儿在眼前,只要听见她的一言半语,就可以得到无穷的乐趣。他们惴惴不安地目随着她。她的脚步声不管怎么轻,一走到庭院,他们就听见了。三个人象情侣一般,好几个小时默然相对,此时无声胜有声,彼此更加理解对方的心灵。这种深厚的感情,两位老人的生活本身,激励着他们的一切思想。他们不是三个人,而是一个,就象是炉火喷出的三叉火舌一样。

  有时,他们回顾拿破仑的恩情和他的不幸。有时,当前的政治压倒了两个老人日常关心的事情,他们也会谈论政治,而不致打破全家思想上的浑然一体:吉讷弗拉不也和他俩有着同样的政治热情吗?难道还有什么比他俩在独生女的心中藏入的那股热情更为自然的吗?直到那时,繁忙的公务占去了皮永博男爵的全部精力;到离职的时候,科西嘉人就需要把自己的精力再投到他最后仅存的感情之中;而且,除开把父母同女儿联系起来的种种纽带,也许还有一个强有力的理由,可以说明他们彼此间的深情竟至这样狂热,那是这三个独行其事的心灵自己也不知道的:他们全身心地相爱着,吉讷弗拉的整个心属于她父亲,就象皮永博的整个心属于她一样;末了,倘若说,人与人之间的相互依恋确实更多是由于缺陷而不是优点的话,那么,吉讷弗拉与她父亲的一切激情就真是同声相应了。由此,也就产生出这三位一体生活中仅有的瑕疵。吉讷弗拉完全象巴托洛梅奥在青年时期那样,独断专行,报复心重,急躁易怒。科西嘉人也乐意让这些粗犷的性情在女儿心中日渐发展,恰如狮子教会幼狮扑食猎物一样。但是,要学会报复,可以说,只有在父母家才能做到,因此,吉讷弗拉丝毫不原谅她的父亲,他却不得不迁就她。在这些人为的口角中,皮永博看到的只是孩子脾气;而他的孩子却由此养成了左右父母的习惯。巴托洛梅奥喜欢挑起大吵大闹,这时,一个温馨的字,一个眼色,就足以使他们恼怒的心灵平静下来,而他们越是剑拔弩张,就越是接近于抱吻。

  可是,近五年来,吉讷弗拉由于变得比她父亲更明事理,总是尽量避免这类场面。她的忠诚不渝,她的献身精神,凌驾于她一切思想之上的爱,还有她那令人赞叹的理智,早已平息了她的怒气;但吉讷弗拉同父母在生活中平起平坐所造成的悲惨后果,却并不因此就不那么严重。

  这三个人来到巴黎以后所起的变化还有这样一点:皮永博和他的妻子没有受过教育,只好任凭吉讷弗拉随心所欲地学习。她由着女孩儿的性子,什么都学,学了就丢开,每个想法拣起又放下,交替不迭,一直到绘画成了她主导的激情;要是她母亲能引导她学习,启迪她的思想,使天禀臻于和谐,那她就完美无缺了:她的缺陷来自科西嘉老人过去为了自己高兴而施给她的有害教育。

  好半天,老人的脚步踩得拼花地板嘎吱作响,后来他拉了拉铃。一个仆人应声出现。

  “你去接一下吉讷弗拉小姐,”他说。

  “她没有车接送,我总感到心疚。”男爵夫人深有所感地说。

  “她并不在意。”皮永博回答,一面瞧着妻子,她四十年来习惯于服从的角色,于是垂下了眼睛。

  男爵夫人已是七旬老妪,高大,干瘪,苍白,满脸皱纹,活脱脱象施奈兹①在风俗画意大利场景中描绘的那些老妇人;她沉默寡言惯了,竟至被人看作是又一个项狄太太②。然而,她一句话,一个眼色,一个手势,就能表明她的情感还保留着青年的活力和朝气。她的穿着不太高雅,往往显得俗气。平时她畏畏缩缩,埋在一张长靠背椅里,象一个苏丹母后,等候着或者欣赏着她的吉讷弗拉——她的骄傲和生命。女儿的美貌、服饰和妩媚仿佛都成了她自己的。吉讷弗拉感到幸福时,对她来说,一切都是美好的。她的鬓发已白,在她满布皱纹的白皙的前额之上,在凹陷的双颊两边,可以看见几绺白发。

  ①施奈兹(1787—1870),法国画家,他的画多以意大利社会风俗为题材,风格介于古典派和浪漫派之间,一八四○至一八四七年曾任罗马法国美术学院院长。

  ②指英国作家劳伦斯·斯特恩(1713—1768)的小说《项狄传》中的项狄太太。

  “快半个月了,”她说,“吉讷弗拉天天都老晚才回家。”

  “冉怎么这样慢吞吞地!”老人急不可耐,他把蓝外套的下摆一掖,抓起帽子戴在头上,拎起拐杖就出去了。

  “别走远了。”他妻子朝他喊着。

  这时,大门打开又关上,老母亲听见吉讷弗拉的脚步声在院子里响起来。巴托洛梅奥凯旋般地抱着在他怀里挣扎的女儿,突然重新出现。

  “她在这儿,吉讷弗拉,吉讷弗蕾蒂娜,吉讷弗丽娜,吉讷弗罗拉,吉讷弗蕾塔,美丽的吉讷弗拉!”

  “爸爸,你把我弄得痛死了。”

  吉讷弗拉马上被恭恭敬敬地放到地上。她摇晃着头,姿态妩媚可爱,为的是让吓坏了的母亲放心,告诉她刚才只不过是一个花招。男爵夫人煞白的脸于是又有了血色,泛起快乐的神情。皮永博狠命搓着手,这是他确实快乐的征象;他在宫廷里,看着拿破仑对那些办事不力,或者犯了错误的将军、大臣们发火时,就是这副样子,久而久之他也养成了习惯。他脸上的肌肉一松弛下来,连脑门上细小的皱纹都显出善意。这两个老人这时的形象,恰如忍受了长期干旱的植物,一点儿水就使它们活过来了那样。

  “开饭,开饭!”男爵喊着,一面把宽厚的手伸给吉讷弗拉,他管她叫signora①皮永贝莉娜,这是他表示快乐的另一征象。他的女儿报之以微笑。

  ①意大利文:夫人。

  “嗨,你知道吗,”皮永博一面离开餐桌,一面说,“你母亲提醒我,一个月以来,你在画室比平时要待得晚得多?看来绘画要比我们重要喽。”

  “噢,爸爸!”

  “吉讷弗拉一定在准备什么,要让我们吃一惊。”母亲说。

  “你大概要拿回一幅你的作品给我吧?”科西嘉人拍着手说。

  “是的,我在画室很忙。”她回答。

  “吉讷弗拉,你怎么啦?脸都变白了!”她母亲对她说。

  “不!”少女叫道,作了一个手势,表明她下了决心,“不!

  不能让人说吉讷弗拉·皮永博这辈子撒过一次谎。”

  皮永博和他妻子听到这奇怪的喊声,都愕然地瞧着女儿。

  “我爱上了一个年轻人。”她用激动的嗓音补充说。

  然后,她不敢正视双亲,垂下宽宽的眼皮,好象要掩盖眼里的火花。

  “是个亲王吗?”她父亲讥讽地问她,那声调使母女俩胆战心惊。

  “不是,爸爸,”她谦逊地回答,“这是一个没有财产的年轻人……”

  “那他很漂亮喽?”

  “他身世很不幸。”

  “他是干什么的?”

  “他是拉贝杜瓦耶的战友;是个流亡者,连个藏身的地方都没有,是赛尔万把他藏起来了……”

  “赛尔万是个正派人,他干得好,”皮永博嚷道,“而你呢,我的女儿,你爱上另一个男人,而不是你父亲,这可很不得体呀……”

  “我并没有不爱你。”吉讷弗拉温柔地回答。

  “我一直自夸,”她的父亲接过话头,“我的吉讷弗拉至死都会爱我,将来她只能从我和她妈妈这里得到照顾,她的心灵受到的抚爱,大概也不能同我们的抚爱相媲美……”

  “我指责过您对拿破仑的狂热吗?”吉讷弗拉说,“难道您只爱我一个人吗?您不是成年累月出使国外?您不在,我不是也鼓足勇气熬过来了吗?生活中有种种使人无可奈何的情况,必须善于适应。”

  “吉讷弗拉!”

  “不,您爱我不是为我着想,您的指责泄露了令人不能忍受的自私自利。”

  “你竟然指控你父亲的爱!”皮永博两眼都要冒出火来。

  “爸爸,我永远不会指控您。”吉讷弗拉回答,她变得更加温柔,这却是她那瑟瑟发抖的母亲所没有料到的,“您自私自利有您的道理,正象我恋爱有我的道理。上天可以给我作证,从来还没有一个做女儿的对父母这样孝顺。别人认为是责任,我只从中看到幸福和爱。十五年来,我没有离开过你们羽翼的保护;让你们颐养天年,在我是无上的快乐。但是,我陶醉在恋爱之中,盼望在你们百年之后有个丈夫保护我,难道这竟是忘恩负义?”

  “啊!吉讷弗拉,你居然同你父亲算起账来了。”老人的声调阴森森的。

  一时间没有人敢说话,寂静得怕人。临了,巴托洛梅奥打破沉默,用一种令人心碎的声音嚷道:

  “噢!同我们在一起吧,留在你的老父身边吧!我不愿看到你爱上一个男人。吉讷弗拉,你不用等多久,就会自由的……”

  “爸爸,您想想,我们不会离开您的,我们俩都会爱您,只要您答应,他会无微不至地照顾我,那时您就会了解他了!

  我和他会双倍地孝敬您:因为他就是我,我就是整个的他。”

  “噢,吉讷弗拉!吉讷弗拉!”科西嘉人攥紧拳头,“当初拿破仑让我习惯了嫁女的想法,给你介绍公爵和伯爵的时候,你为什么不想结婚?”

  “他们是奉命爱我,”少女说。“况且我不愿离开您,他们会把我带走的。”

  “你说不想离开我们,”皮永博说,“但是你要结婚,就是要丢下我们老两口!孩子,我了解你,你会不再爱我们的。”

  他的妻子待在那里,一动不动,好象痴呆了一样;他瞧着她,补充说:

  “艾丽莎,我们没有女儿了,她想结婚。”

  老人举起双手,仿佛哀求上帝,然后坐了下来;他弯着腰,好象被痛苦压倒了。吉讷弗拉看到父亲心情激动,他想抑制自己的愤怒,这使她几乎心碎了;她本来等待着他发作,暴跳如雷,没有料到父亲反而以柔情相待。

  “爸爸,”她用感人的声音说,“不,您永远不会被您的吉讷弗拉抛弃。可是,您爱她,也要为她着想呀。您要知道,他是多么爱我!啊,他是不会叫我难受的!”

  “她已经在作比较了,”皮永博变得疾言厉色,“不,想到这,我就受不了。要是他爱上你,你又值得他那样爱,那就等于杀了我;而如果他不爱你,那我定会把他刺死。”

  皮永博双手哆嗦着,嘴唇哆嗦着,身体也哆嗦着,眼里象射出闪电;只有吉讷弗拉能顶得住他的目光,她的眼睛这时也炯炯发光,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女。

  皮永博接着说:

  “噢!爱你!哪个男人配爱你?谁能象一个父亲那样爱你,这不已经象生活在天堂里一样了吗?还有谁配做你的丈夫呢?”

  “他,”吉讷弗拉说,“我自认为还配不上他呢。”

  “他?”皮永博机械地重复着。“他?谁?”

  “我心上的人。”

  “难道他更能了解你,达到崇拜你的程度吗?”

  “可是,爸爸,”吉讷弗拉不耐烦地接过来说,“即使他不爱我,既然我爱他……”

  “你竟然爱上了他?”皮永博嚷道。吉讷弗拉点了点头。

  “那么你爱他超过了爱我们?”

  “这两种感情不能作比较。”她回答。

  “一定有一种比另一种更强烈。”皮永博接过话头。

  “我相信是这样。”吉讷弗拉说。

  “你不能嫁给他。”科西嘉人的声音使大厅的玻璃窗都震响起来。

  “我一定要嫁给他。”吉讷弗拉沉静地反驳。

  “上帝!上帝!”母亲喊着,“这会吵成什么样子呀?SanctaVirgina①!劝劝他们吧。”

  ①意大利文:圣母。

  大步来回走着的男爵,这时坐了下来;满脸严峻,冰冷,一派阴沉,他直盯着女儿,用柔和微弱的声音对她说:

  “唉!吉讷弗拉!不行,你不能嫁给他。噢!今儿晚上你就不肯答应我吗?……让我相信你不会嫁给他吧。你愿意看到你父亲跪下来,满头白发趴在你面前吗?我要恳求你……”

  “不坚持一下就答应别人,这可不合乎吉讷弗拉·皮永博的习惯,”她回答,“我是您的女儿啊。”

  “她有道理,”男爵夫人说,“我们来到世上,都要结婚。”

  “你居然这样怂恿她不服从。”男爵对妻子说。

  这句话吓得她又变成木头人。

  “拒绝接受一个不正确的命令,不等于不服从。”吉讷弗拉回答。

  “孩子!从你父亲嘴里说出来的话,不会不正确!为什么你要说我不对呢?我体验到的反感难道不是来自上天的忠告吗?兴许我能使你免除一场不幸呢。”

  “他不爱我才是不幸。”

  “总是不离他!”

  “是的,总是要提他,”她接着说,“他是我的生命,我的财产,我的思维。即使服从您,他也始终在我的心里。不许我嫁给他,岂不是让我恨您吗?”

  “你不爱我们了。”皮永博喊着。

  “不!”吉讷弗拉摇着头。

  “那么,就忘了他,还是照旧爱我们。等我们死了……你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爸爸,您想叫我盼望您死吗?”吉讷弗拉嚷着说。

  “我会比你活得更久!那些不尊敬父母的孩子是要骤然夭折的。”她的父亲嚷着,愤怒到了极点。

  “那我就更有理由马上结婚,得到幸福!”她说。

  这种镇静,加上有理有据,使皮永博方寸大乱,热血直往他头上冲,他满脸变得绯红。吉讷弗拉哆嗦着,象只鸟儿一样扑到父亲的膝上,胳臂挽着他的颈项,抚摸他的头发,感动地喊着说:

  “噢!是呀,就让我先死吧!爸爸,我的好爸爸,您死了,我也活不了!”

  “噢,我的吉讷弗拉,你疯了。”皮永博回答,在这种爱抚之下,他的满腔怒火宛如骄阳下的冰块,全然消融了。

  “你们早该别吵了。”男爵夫人激动地说。

  “可怜的妈妈!”

  “啊!吉讷弗蕾塔!我美丽的吉讷弗拉!”

  父亲同女儿逗着玩,好象在逗一个六岁的孩子,他拆散她波浪起伏的发辫,在膝盖上颠着她玩;他的爱抚的表现,带着一点疯癫。过了一会儿,他的女儿一边拥抱着他,一边嗔怪他,想在说笑之中能获准让她的路易到家里来;但父亲也同样在说笑中予以拒绝。她赌气走开,又回转来,然后又赌气走开;那一晚末了,她终于把自己对路易的爱情,还有婚期不远的想法,铭刻在她父亲的心上,对此她也就心满意足了。

  第二天,她不再谈起自己的爱情,她到画室也是晚去早归;她对父亲从没有这样温存过,她表现出这样感激涕零,好象是感谢他默许了她的婚姻。每晚她都长时间地唱歌弹琴,不时嚷着说:“这首抒情二重唱该有一个男声才好!”她是个意大利女子,不需要多讲了。过了一星期,她母亲对她做了个暗号,她便走过来,然后母亲在她耳边悄声说:

  “我一步步引得你父亲同意接待他了。”

  “噢,妈妈!您真成全了我的幸福!”

  那一天,吉讷弗拉让路易挽着手臂,回到父亲的府邸时,心里真是充满了幸福。可怜的军官是第二次走出他的隐蔽所。

  吉讷弗拉在当时的陆军大臣费尔特公爵跟前积极斡旋,已经取得完全成功。路易刚被列入候补军官的名单。这是朝着更美满的前程迈出的一大步。年轻的营长经女友的点拨,知道到了男爵那里,有重重困难等待着他,他不敢承认害怕得不到男爵欢心。他不畏逆境,英勇善战,但一想到要去皮永博的客厅,却瑟缩发抖。吉讷弗拉感到他在颤抖,这种激动,就在于此行关系到他俩的幸福,在她看来,正是爱情的又一证明。

  他们俩走到大门口时,她对他说:

  “你的脸色怎么这样苍白!”

  “嗨,吉讷弗拉!但愿这只关系到我一个人的生命就好了。”

  虽然妻子事先对他打过招呼,他知道吉讷弗拉所爱的人要正式登门拜访,巴托洛梅奥还是没有去迎接客人,他坐在他习惯坐的那张靠椅里,脑门透着严峻,冰冷逼人。

  “爸爸,”吉讷弗拉说,“我给您引见一个人,想必您乐意认识:这是路易先生,一个曾在圣约翰山皇帝身边战斗过的士兵……”

  皮永博男爵站起身来,偷偷瞥了路易一眼,用讥讽的口吻说:

  “先生没有得过勋章?”

  “我现在不再佩戴荣誉勋位勋章了。”路易胆怯地回答,他谦卑地一直站着。

  吉讷弗拉被他父亲的傲慢无礼刺伤了,她把一张椅子拉上前来。军官的回答使拿破仑的老部下深感满意。皮永博太太瞅见丈夫的双眉恢复原状,想活跃谈话,便说:

  “这位先生的长相同尼娜·波尔塔象得惊人。你不觉得这位先生有波尔塔一家的相貌吗?”

  “那是理所当然的,”年轻人回答,皮永博亮闪闪的眼光落在他身上。“尼娜是我的姐姐……”

  “你是吕依吉·波尔塔吗?”老人问。

  “是的。”

  巴托洛梅奥·迪·皮永博站了起来,摇摇晃晃,不得不靠在一张椅子上,瞅着他的妻子。艾丽莎·皮永博向他走过来;然后两个老人一言不发,互相挽着手臂,走出了客厅,丢下他们的女儿在那儿惊惶莫名。惊呆了的吕依吉·波尔塔瞅着吉讷弗拉,她的脸色变得象一尊大理石雕像那样苍白,两眼盯着她父母走出去时经过的房门:在这缄默和退场之中有着某种庄严肃穆的东西,也许是生平第一次,恐惧的情感渗入了她的内心。她合着手,使劲互相顶着,嗓音激动得只有情人才能听清,说道:

  “在一个词里包含着多少不幸呀!”

  “看在我们爱情的份上,告诉我:我说了些什么呀?”吕依吉·波尔塔问。

  “爸爸从来没有向我谈起我家悲惨的历史,”她回答,“我离开科西嘉岛时太小了,所以不知道。”

  “我们两家大概有世仇吧?”吕依吉颤抖着问。

  “是的。我盘问过妈妈,知道波尔塔家的人杀死了我的几个兄弟,烧了我家房子。我父亲又灭了你们一家。他以为在放火烧你家房子之前,已经把你绑在床柱上,你是怎么幸免于难的呢?”

  “我不知道,”吕依吉回答。“我六岁时被带到热那亚一个叫柯洛纳的老人家里。我家的事他压根儿没告诉我。我只知道我是孤儿,没有财产。这个柯洛纳就算我的爸爸,我用他的姓一直用到入伍为止。因为我需要有身分证,证明我的来历,柯洛纳老人于是告诉我,虽然我很弱小,几乎还是个孩子,但已有了仇人。他让我只用吕依吉的姓,好逃过仇人的毒手。”

  “你走吧,你走吧,吕依吉,”吉讷弗拉喊着,“不,我应该陪你走。只要你在我父亲家里,你丝毫不用害怕;但你一走出我家,就得小心提防!你每走一步都会有危险。我父亲有两个科西嘉人听他使唤,威胁你生命的要不是他,就是这两个人。”

  “吉讷弗拉,”他说,“这个冤仇还要在我们之间存在下去吗?”

  少女忧郁地微笑着,垂下了头。她马上又傲然抬起头来说:

  “噢,吕依吉,我们俩的感情要非常纯洁真挚,我才有力量走我要踏上的这条路。这关系到我们一辈子的幸福,是不是?”

  吕依吉以微笑作答,捏紧了吉讷弗拉的手。少女明白,此时此刻只有真正的爱情才不屑于作那些俗气的保证。吕依吉的镇静自若和深思熟虑的表情,可以说表明了他感情的力量和持久。这一对情侣的命运于是这样决定了。吉讷弗拉已隐约看到所面临的残酷战斗;而抛弃路易的想法,这个也许曾经在她脑子里转悠过的念头,却全然消失了。她决计要永远属于他,便霍地拽着他,使劲把他拖到外边,一直把他送到赛尔万为他租下的简陋住房,方才分手。等她回到家里,早已成竹在胸,满脸泰然自若:一举一动看不到丝毫不安。她的父母正准备吃饭,她小心翼翼地、充满柔情地抬眼望着他们俩;她看到,她的老母亲哭泣过,眼皮都哭红了,一时间她心动神摇;但她藏起自己的激动。皮永博仿佛忍受着剧烈的、竭力压抑着的痛苦,不是一般表情所能反映的。仆人上饭上菜,却没有人去碰一碰。怕进饮食是一种征象,反映了心灵的巨大危机。三个人都一声不响地起身离席。走到阴森森的庄严的大客厅,吉讷弗拉坐在父亲和母亲中间,皮永博想开口,但说不出话来;他想走几步,却浑身无力,他回来坐下,拉了拉铃。

  “皮埃特罗,”他终于对仆人说,“你去生个火,我觉得冷。”

  吉讷弗拉打了个寒噤,忧虑地望着父亲。他内心的斗争必定非常激烈,所以容颜大变。吉讷弗拉知道威胁着她的危险有多大,但她并没有胆颤;而巴托洛梅奥向他女儿偷偷瞥了几眼,看起来他这时怕的是他亲自培植的女儿的烈性子。他们两人之间,本来什么都是爱走极端的。因此,男爵夫人确信父女两人的感情有可能发生变化,她的脸越发显出恐惧。

  “吉讷弗拉,你爱上了你家里的仇人。”皮永博不敢正视女儿,终于开口说。

  “不错,”她回答。

  “你在他和我们之间必得选择其一。我们的世仇是家庭的一部分。谁不同我一起复仇,就不是我家的人。”

  “我的选择已定。”吉讷弗拉镇定地说。

  女儿的镇静被巴托洛梅奥误解了。

  “噢,亲爱的孩子!”老人眼眶里充满泪水,他生平第一次,也是绝无仅有的一次,流出了眼泪。

  “我要作他的妻子。”吉讷弗拉骤然说。

  巴托洛梅奥感到头晕目眩;但他恢复了镇定,反驳说:

  “只要我活着,你就别想结婚,我永远不会同意的。”

  吉讷弗拉默默无言。男爵继续说:

  “你想过吕依吉是杀害你几个兄弟的凶手的儿子吗?”

  “犯下这罪孽的时候,他才六岁,他应当是无辜的。”她回答。

  “波尔塔家的人会无辜?”巴托洛梅奥喊着说。

  “我怎么会和你们一样有这种仇恨呢?”少女猛丁地说。

  “你们把我带大,不是一直让我相信波尔塔家的人就是妖魔吗?我怎么会想到,您杀死的人当中还有一个活着呢?您让世仇向我的情感让步,难道不是合情合理的吗?”

  “波尔塔家的人会无辜?”皮永博说。“要是他的父亲那时在床上找到你,你就活不了,他会叫你碎尸万段。”

  “那是可能的,”她回答,“但他的儿子给我的超过了生命。

  看到吕依吉就是幸福,否则,我就活不下去。吕依吉给我显示了感情的大千世界。我兴许看到过比他更俊的面孔,但是,没有一个能同样地迷住我;我兴许听到过……不,不,永远不会有比他更动听的嗓门了。吕依吉爱着我,他将做我的丈夫。”

  “永远不会,”皮永博说。“吉讷弗拉,我宁愿看到你躺在棺材里。”

  科西嘉老人站起来,在客厅里大步走着,时断时续地说出这样几句话,表明他的情绪十分激动。

  “也许你以为我会回心转意?那你就大错特错了:我不想要一个波尔塔家的人做我的女婿。这就是我的判决。咱俩之间再也不要谈这件事了。我是巴托洛梅奥·迪·皮永博,吉讷弗拉,你听明白了吗?”

  “您话里有点什么秘而不宣的意思?”她冷冷地问。

  “我的意思是说,我有一把匕首,我不怕人世间的司法。

  我们这些科西嘉人,我们会向上帝作解释的。”

  “那么,”她站起来说,“我是吉讷弗拉·迪·皮永博,我宣布,再过半年,我就是吕依吉·波尔塔的妻子。”停了一会儿,她在可怕的静寂中又添上一句:“爸爸,您是一个暴君。”

  巴托洛梅奥攥紧拳头,敲着壁炉台的大理石板,喃喃地说:

  “啊!这儿是巴黎。”

  他默不作声了,双手抱在胸前,头耷拉在胸脯上,整个晚上再没有说过一句话。少女表明自己的意志之后,装出令人难以置信的镇定,开始弹琴和唱歌,悠闲自在,无所牵挂地弹奏着动人的乐曲,这样就战胜了她的父亲,他的额头一直没有舒展过。老人痛苦地经受着这无言的詈骂,采摘着他对女儿的教育的苦果。尊重是一道栅栏,既保护着父母,也保护着子女,使父母不用忧愁,使子女不用悔恨。

  第二天,吉讷弗拉本想按平日上画室的时间出门,但大门对她关闭了;可是她马上心生一计,把父亲的严厉态度告知吕依吉·波尔塔。一个不识字的女仆把吉讷弗拉写的信交到青年军官手里。一连五天,两个情人就靠这种二十岁的年轻人都会耍的鬼花招互通音信。父女俩极少说话。两人内心都有怨恨,互不相让,傲岸地、默默地受着痛苦的煎熬。他们自己也发现,把彼此联系起来的爱的纽结是多么牢固,两人都想一刀两断,然而办不到。巴托洛梅奥望着吉讷弗拉的时候,不再象从前那样,再没有一丝一毫甜蜜的意念涌现,使他严峻的面容开朗起来。少女每当瞧着她父亲的时候,总带着恶狠狠的意味,她天真无邪的额头上,常常带有责怪的神情;她沉浸在幸福的思念之中,然而有时悔恨又似乎使她双眼暗淡无光。不难看出,这一幸福既然造成了她双亲的不幸,那她就永远不会去安心享受。巴托洛梅奥也好,他女儿也好,他们固有的心地善良所导致的种种优柔寡断,都敌不过骄傲和科西嘉人特有的怨恨心。他们互相激怒,闭目不看未来。他们或许还在自诩,有朝一日,总有一方会让步的。

  吉讷弗拉生日那天,她母亲看到父女这次闹翻,性质严重,正愁肠百结,一心考虑利用过生日的机会,让父女和解。

  三个人都聚在巴托洛梅奥的卧房里。吉讷弗拉看到母亲脸上流露的犹豫,便猜出这番意图了,她忧郁地微笑着。这时一个仆人通报,有两个公证人由几个证人陪着进屋来了。巴托洛梅奥定睛瞧着这些人,他们的脸冷若冰霜,咄咄逼人,象这个场景的三位主人公那样炽烈的心灵,都感到难以抵挡。老人不安地转向他的女儿,在她脸上看到一丝胜利的笑容,他猜到要有灾难临头了;但他装作粗野无礼的样子,有意一动不动,一面平静地、好奇地瞧着那两个公证人。老人做了一个邀请的手势,来客都坐下了。

  “这位先生想必是皮永博男爵先生了?”年长的那位公证人问。

  巴托洛梅奥躬了躬身。公证人的头做了个轻微的动作,狡黠地瞧着少女,如同一个商务法警逮住一个债务人一样;他掏出鼻烟壶,打开来,取出一小撮烟末,一点点地吸着,一边斟酌词句,开始他的长篇讲话;他一面说,一面不时停顿一下(这是演说家的方式,下面的破折号并没有完全把这种味儿表达出来)。

  “先生,”他说,“敝人是罗甘先生,令嫒皮永博小姐的公证人,我等——我的同事和敝人——到府上,——无非是秉公执法,——了结家庭纠纷,——看来——您和令嫒皮永博小姐之间——在——她——与吕依吉·波尔塔先生的婚姻问题上——起了纠葛。”

  这些话说得文诌诌的,在罗甘先生看来,可能太漂亮了,对方不容易一下子明白,他便打住,一面带着经纪人所特有的表情,那种介乎谦卑和亲昵之间的态度,瞧着巴托洛梅奥。

  大凡公证人,都惯于对谈话对象装出关心备至的模样,最后形成一副怪脸,可扮可收,就象他们的白色祭袍①,可穿可脱。

  这副善意的假面具和他的鬼把戏,一眼就可以看穿,巴托洛梅奥不禁恼怒万分,他不得不调动全部理智,才没有把罗甘先生从窗口扔出去;连他的皱纹也带上了愤怒的表情,公证人瞧在眼里,思忖着:“我的话产生了效果。”

  “不过,”他用甜蜜蜜的声音接着说,“男爵先生,此类场合,在下首先无非是着重进行调解。——如蒙俯允,请听鄙人详述。——毋庸置疑,吉讷弗拉·皮永博小姐——今日已到——法定年龄,——即令未得父母许可,——只要签订有效婚约②,即可举行婚礼。但,——通常——凡享有一定声望,——属于上流社会,——尚能保持门风之人家,——其家庭内部不和之隐情,设法不令外人知悉,实属必要。——再者,如不愿因诅咒年轻夫妇倒运而累及自身(因必然要累及自身!)——鄙人是说——通常——在此类有名望之家,——则不让此种婚约成立,——因此类婚约无异于——家庭分裂之佐证,——故而最终——只得解除。——先生,如女方欲订有效婚约证书,立意坚决,不容父亲——”他转向男爵夫人,加添说,“母亲存有令其俯首听命之希望。——则其父执意不允亦无济于事——此其一。——其次,父命在法律上亦属无效,故而大凡通达情理者,往往对子女训斥一番,然后任其自由……”

  ①指教皇或主教行圣礼时穿的白色祭袍。

  ②指成年子女未征得父母同意签订的婚约。

  罗甘先生意识到,他可以照这样讲两个小时,却得不到回答,便住了嘴。看到他想劝其回心转意的人那副模样,他不由得感到异常不安。巴托洛梅奥的面容激变:条条紧锁的皱纹赋予他一种不可名状的凶狠神色,他朝公证人瞥了老虎般凶恶的一眼。男爵夫人一言不发,瑟缩在一边。吉讷弗拉镇静而坚决地等待着,她知道,公证人的声音比她的更有力量,看来她决计保持沉默。罗甘住嘴的当儿,这个场面变得异常可怕,以致那些陌生的证人都不寒而栗:说不定他们还从未碰到过这样的静默。两个公证人面面相觑,好象在互相询问,他俩站起身来,一起走到窗前。

  “你以前碰到过这般模样的主顾吗?”罗甘问他的同事。

  “连个闷屁也不放,”年轻的那位回答,“换了我,干脆就宣读证书。我看这老家伙不好说话,他怒气冲冲,你想同他商量,什么结果也得不到……”

  罗甘先生于是拿出一张有印花的纸,宣读了预先起草的条文,板着脸问巴托洛梅奥有什么要说的。

  “难道在法国,法律要取消父亲的权力吗?”科西嘉人问。

  “先生……”罗甘用甜蜜的声音说。

  “要从父亲身边夺走他的女儿吗?”

  “先生……”

  “要剥夺一个老人最后的安慰吗?”

  “先生,您的女儿属于您,只是……”

  “要把他杀害吗?”

  “先生,能让我说完吗?”

  没有什么比一个公证人在情绪冲动的场合,对他所干预惯了的事情保持镇定自若、谆谆说理的态度更有威力的了。皮永博觉得他看到的一张张脸仿佛是从地狱逃出来的。当他的小个儿对手用平静而近乎美妙的声音讲出这要命的“能让我说完吗”时,他憋在心里的不动声色的狂怒达到了极点。壁炉上的一颗钉子挂着一柄狭长的匕首,他向它扑过去,再冲向他女儿。那个年轻一点的公证人和一个证人赶了过来,拦在他与吉讷弗拉中间;巴托洛梅奥猛然掀倒那两个调解人,脸涨得火一样红,闪闪发光的双眼比匕首的寒光还要吓人。吉讷弗拉面对着父亲,带着胜利的神色盯着他,缓步向他走去,双膝跪下。

  “不!不!我下不了手。”他一面说着,一面用力把匕首掷出去,一直插入护壁板内。

  “那么给我开恩吧!给我开恩吧!”她说,“您不忍制我死命,又拒绝给我生命。噢,爸爸,我从未这样爱过您,把吕依吉给我吧!我跪着恳求您同意:女儿可以在父亲面前低声下气;给我吕依吉,否则我宁愿一死。”

  狂怒窒息着她,使她说不下去,她发不出声音来;她痉挛地挣扎着,说明她处于生死关头。巴托洛梅奥将女儿一把推开。

  “你逃走吧,”他说,“吕依吉·波尔塔的女人不能作皮永博家的人。我没有女儿了!我没有力气来诅咒你;但我要抛弃你,你没有父亲了。”他按紧心窝,用深沉的声音喊道:

  “我的吉讷弗拉·皮永博就埋葬在这儿。”停了一会儿,又说:

  “你走吧,不幸的人,走吧,别再在我面前出现。”说完,他用胳臂挽着吉讷弗拉,默默无言地把她送出住宅。

  “吕依吉,”吉讷弗拉一边走进军官那套简陋的房间,一边嚷着说,“我的吕依吉,我们除了爱情就一无所有了。”

  “我们比人间的一切国王都要富有。”他回答。

  “我的父母把我抛弃了。”她愁容满面地说。

  “那我替他们爱你。”

  “我们会幸福吗?”她在快乐之中带着恐惧。

  “会永远幸福的。”他一面回答,一面把她搂在心窝上。

  吉讷弗拉离家的第二天,她去恳求赛尔万太太给她一个落脚的地方,保护她一直到同吕依吉·波尔塔结婚的法定日期。社会总是给那些不遵从习俗的人带来忧伤烦恼,从这时开始,她初次尝到了这个滋味。赛尔万太太对吉讷弗拉的风流韵事给予她丈夫的损害非常恼火,冷冰冰地接待了这个离家出走的女子,彬彬有礼地对她说,不要指望她的支持。年轻的科西嘉少女生性高傲,便不再坚持,她和这种自私自利还没有打惯交道,感到非常惊愕,于是到离吕依吉住地最近的一家带家具出租的旅馆住下了。波尔塔家的儿子每天都来,整日在他未婚妻的脚下度过;这个被赶出家门的少女,父亲的斥责使她脑门上愁云密布;然而他的爱情是年轻人的爱情,他的话语又纯真无邪,这才驱散了她的愁云。他给她描绘的未来是这样美好,她终于露出笑容,但没有忘却双亲的严厉。

  一天早上,旅馆的女仆给吉讷弗拉提来几只箱子,里面有布匹、衣服,年轻主妇持家的用品一应俱全;从这次馈赠中,她看出一个母亲有先见之明的好心,在一件件翻看这些礼物的时候,她找到一只钱袋,男爵夫人在里面放上了属于她女儿的一笔钱,还加上她自己的私蓄。钱里夹着一封信,母亲在信上给女儿出谋划策,说是放弃这倒霉的结婚计划,现在还为时未晚。信上说,为了使吉讷弗拉得到这微薄的接济,天知道要多么小心谨慎;她恳求吉讷弗拉,如果她以后撒手不管,千万不要误以为她心肠太硬,她只怕是爱莫能助了。她祝福吉讷弗拉,如果她坚持要结婚,她祝愿她在这招灾惹祸的婚姻中得到幸福,并叫她放心,她心里只有她这个宝贝女儿。就在这儿,眼泪使信上的几个字都漫漶了。

  “噢,妈妈!”吉讷弗拉感动得喊出声来。她真想投到母亲膝下,端详着她,呼吸到家里令人身心舒畅的空气。吕依吉进来的当儿,她已经要冲出去了;她瞧着他,血亲间的柔情便消失得无影无踪,眼泪也干了,她感到无力抛却这个身世不幸、情意绵绵的小伙子。她是这个高尚的人的唯一希望,她爱着他,却又要抛弃他,……这种行为不啻是一种背叛,年轻的心灵是断然作不出的。吉讷弗拉心胸博大,她把自己的痛苦埋入了心灵深处。

  结婚的一天终于到了。吉讷弗拉四顾无人。吕依吉乘她穿戴的工夫,找签署结婚证书的证婚人去了。这些证婚人都是正直的人。有一个是以前的轻骑兵中士,在军队里曾受过吕依吉的恩惠,那在正派人心中是永远不会磨灭的;他以出租马车为业,拥有几辆车。另一个是泥瓦业承包商,新婚夫妇要搬过去的那间新居,房东就是他。他们两个都有一个朋友陪着,然后四个人同吕依吉一道回来接新娘。这几位证婚人看不惯社会上那一套虚文浮礼,也不曾把给吕依吉帮忙看成非同小可有事情,他们穿着干净,并不奢华,从他们身上丝毫看不到婚礼行列那种欢乐的气氛。

  吉讷弗拉为了同自己的财产相称,也打扮得非常俭朴;但她天生丽质,加之气派这样高贵,举止这样庄重,几位证婚人一看到她,什么话都咽下去了,只觉应该恭维她才是;他们恭恭敬敬地向她致意,她也欠身作答;他们一声不响地瞧着她,惟有赞美而已。这种矜持在他们中间投下冰冷的气氛。

  只有在相互平等的人们当中才会爆发出欢乐。这也是凑巧:这对未婚夫妇的周围,一切都是这样阴郁、沉重,丝毫反映不出他俩的幸福。

  教堂和区政府离旅馆不远。两个科西嘉人,后面跟着法律规定的四个证婚人,为着简单从事,摆脱社会生活中这一场面的繁文缛节,他们便安步当车。

  在区政府的院子里,他们看到一溜车马,说明陪送的人很多。他们登上台阶,来到一个大厅,在那里有两对新婚夫妇,他们的幸福都指定在这一天,正不耐烦地等待着区长的到来。

  吉讷弗拉挨着吕依吉坐在一条长凳的边上,几个证婚人伫立着,没有坐的地方。

  两个新娘,穿戴得花团锦簇,一身白纱婚服,系满丝带,缀满花边、珠宝,戴着桔花编成的花环,亮晶晶的蓓蕾在面纱下颤动着;她们周围簇拥着欢天喜地的亲人,两人的母亲也在作陪,两个新娘既心满意足又惴惴不安地望着她们;人人的眼里都映照出新嫁娘的幸福,每张脸都仿佛在向她俩表示祝愿。父亲们,证人们,兄弟们,姐妹们,来来往往,有如一群蜜蜂在落日的余辉中飞舞。每个人都似乎懂得这一短暂时刻的价值:在人的一生中,心灵有一刻要处在往昔的夙愿和未来的许诺这两种希望之间。

  看到这种场面,吉讷弗拉感到心房在膨胀,她挟紧吕依吉的臂膀,他对她望了一眼。泪水在年轻的科西嘉人的眼里滚动着,他现在比以往任何时候更懂得吉讷弗拉为他所牺牲的一切。这宝贵的眼泪使少女忘却了她是个弃儿。爱情在两个情侣之间倾泻着光辉的宝藏,他们在这喧闹的场合只看到自己:他俩独处在这人群中,正如在生活中那样。他们的证婚人对仪式不感兴趣,安然地谈论着生意。

  “荞麦价格十分昂贵。”那位中士对泥瓦业承包商说。

  “按比例,它还不象石灰那样贵。”承包商回答。

  他们绕着大厅走了一圈。

  “这儿真耗时间!”泥瓦业承包商一面嚷着,一面把一只银质大怀表放进衣袋。

  吕依吉和吉讷弗拉彼此紧靠着,仿佛要变成一个人似的。

  他俩被同样的感情联结在一起,一样的气色,一样的抑郁和沉默,面前是两场叽叽喳喳的婚礼,闹闹嚷嚷的四家人,钻石和鲜花令人眼花缭乱,他们的快乐不过转瞬即逝;但对处在这一场面中的他俩,一个诗人是会赞赏不已的。这些喧嚣的、光怪陆离的人群流露在外的一切快乐,吕依吉和吉讷弗拉都埋藏在心底里。一边是欢乐的大吵大嚷;另一边是愉悦的灵魂细腻的沉默;一是地,一是天。但颤抖着的吉讷弗拉还不能完全摆脱妇女的弱点。她象意大利女子那样迷信,试图从眼前这一对比中看到一个预兆,内心深处保持着一种恐惧感,如同她的爱情一样不可克服。

  突然,一个穿制服的办事员推开双扇门,大家静了下来,他的声音象吠声一样回响着,叫着吕依吉·达·波尔塔先生和吉讷弗拉·迪·皮永博小姐的名字。这对未婚夫妇一时有点茫然失措。皮永博这个名字的声望引起了注意,在场的人本想看到豪华的婚礼场面。吉讷弗拉站了起来,因倨傲面睨视着的双眼使全场的人都肃然起敬,她让吕依吉挽着胳臂,迈着坚定的步子走去,后面跟随着证婚人。一阵惊讶的窃窃私语声越来越响,大家都交头接耳,这使吉讷弗拉意识到,人们在询问她双亲缺席的原因:父亲的诅咒看来仍在她身后紧追不舍。

  “等一下亲人,”区长对那个马上要宣读结婚证书的职员说。

  “父母表示反对。”秘书淡漠无情地回答。

  “双方都这样?”区长又问。

  “新郎是孤儿。”

  “证婚人在哪儿?”

  “在这儿。”秘书回答,一面指着那四个伫立不动,一言不发,抱着手臂,宛如雕像一般的证婚人。

  “有没有抗议书?”区长问。

  “有效证书手续都办妥了。”那职员回答,一面站起身把结婚证书所附的文件递给官员。

  按照程序进行的这一问一答有点毫不容情,寥寥数语就包含着整篇故事。波尔塔家和皮永博家的世仇,惊心动魄的激情,都一一写在身分证的一页上,好比墓石上的几行字,有时甚至是一个词:罗伯斯比尔或者拿破仑,就刻写了一个民族的编年史。

  吉讷弗拉颠抖着。她就象那只飞越重洋、只有挪亚方舟供它歇脚的鸽子,只能把目光停歇在吕依吉的眼里,因为她周围的一切都忧郁而冰冷。区长的神情透着不赞同和严厉,他的办事员带着恶意的好奇望着这对夫妇,连一点儿喜庆的气氛都没有。正如人类生活一样,万事万物去掉了附属部分,从思维上来说虽然非常博大,但本身却很简单。这对夫妇回答了几句询问,区长喃喃地说了几句,他俩在登记簿上签了名,于是吕依吉和吉讷弗拉便算结合了。两个年轻的科西嘉人的结合,有着天才手笔写在《罗密欧与朱丽叶》①中的诗情画意;他俩穿过两道人墙,这群快乐的亲戚没有一个是他俩的亲人,这宗看来凄凄惨惨的婚事让这些人等得几乎不耐烦了。少女走到区政府的院子,站在天穹之下,从她胸臆中发出一声叹息。

  ①《罗密欧与朱丽叶》,莎士比亚的著名悲剧。

  “噢!终生的体贴照料、坚贞不渝的爱情,够不够报答我的吉讷弗拉的勇气和温存?”吕依吉对她说。

  听到这句含着幸福的泪花说出的话,新娘忘却了内心的辛酸;她本来因为当众索取家庭拒绝同意的幸福而痛苦万分。

  “别人干嘛硬要夹在我们中间?”她稚气地说,逗得吕依吉乐了。

  快乐使这对新婚夫妇变得身轻如燕。她俩看不见天,看不见地,也看不见房屋,好象长上了翅膀那样,一直飞往教堂。他俩来到一个幽暗的小礼拜堂,在一个朴素的祭坛前,一个年老的教士为他们的结合举行了仪式。象在区政府里一样,他们被举行那两场婚礼的人们包围着,缤纷的色彩折磨着他们。教堂里挤满了亲戚朋友,萦回着马车、教堂执事、守门人和教士的嘈杂声。一个个祭坛都闪耀着教门里的奢华,装饰圣母雕像的桔花花环看来是新编的。到处是鲜花、香气,闪烁的蜡烛,绣金线的丝绒靠垫。上帝好象也参与了这一天的欢乐。那闪闪发光的柔软的白缎披带,对有些人来说是轻盈的,而对大多数人来说却象铅块般沉重;教士正要把这个永恒结合的象征物举到吕依吉和吉讷弗拉的头上时,却找不到完成这个快乐的祝愿的两个小男孩,只得让两个证婚人来代替。教士匆匆地教导新婚夫妇如何对待生活中的坎坷与责任,说有朝一日他们也要拿这些话来教育自己的子女;说到这儿,他话锋一转,对吉讷弗拉双亲的缺席作了旁敲侧击的责备;随后,他在上帝面前结合了他俩,正如区长在法律面前结合他俩一样,他做完弥撒就走了。

  “愿上帝降福于他们!”韦尼奥在教堂的门廊下对泥瓦业承包商说。“从来还没有过这样天造地设的一对。这个姑娘的父母难道有毛病不成。我还没有见过比路易上校更勇敢的战士!要是人人的行动都象他一样,那么皇帝一定还会在位。”

  老兵的祝福,这一天他们得到的仅有的一次祝福,象药膏一样敷在吉讷弗拉的心上。

  他们握过手后就分别了,吕依吉真诚地向房东致谢。

  “再见,朋友,”吕依吉对中士说,“谢谢你。”

  “甘愿为你效劳,上校。灵魂、肉体、马匹和车辆,我的一切都属于你。”

  “他多爱你呀!”吉讷弗拉说。

  吕依吉径直把新娘带往新居,一会儿他们就来到那套俭朴的房间,门一关上,吕依吉就把妻子抱在怀里,嚷着说:

  “噢!我的吉讷弗拉!现在你属于我了,这儿才是我们真正过节的地方。”他接着又说:“这儿,一切都对我们微笑。”

  他俩一起在新居的三个房间里转了一圈。进门那间用作客厅和饭厅。右首那间是卧室,左首是一间大工作室,吕依吉给他的爱妻安排好了,里面放着她的画架、颜料盒、石膏像、模型、木头躯体模具、画幅、画夹,总而言之,艺术家的全部家什。

  “以后我就在这儿工作啦。”她稚气地说。她对着糊壁纸和家具看了又看,不时回身感谢吕依吉,因为这小小的隐居所居然还有点豪华的东西:一只书柜放着吉讷弗拉喜爱的书籍,尽里头放着一架钢琴。她坐在一张沙发榻上,把吕依吉拉到身边,捏紧他的手,声气柔和地说:

  “你的趣味很高雅。”

  “你的话让我高兴死了。”他说。

  “让我们样样都看一看。”吉讷弗拉提议,吕依吉布置这套房间时一直不让她知道秘密。

  他俩于是走向新房,新房象处女一样洁白鲜艳。

  “噢!走呀。”吕依吉笑着说。

  “我想样样都看一看。”

  当然,一切都听吉讷弗拉的。她察看了家具,象古董商察看一枚纪念章那样津津有味、细致无遗,她抚摸着丝织品,怀着新嫁娘摊开新郎给她的珍珠宝贝时那种率真的满足心情,全部浏览了一遍。

  “我们一开始就得破产。”她半是快乐、半是忧愁地说。

  “不错!欠我的那笔军饷都用在这上面了,”吕依吉回答,“我把它转让①给了一个叫羊腿子的好人。”

  ①这笔拖欠的军饷不是以现金,而是以可以贴现的期票的形式偿付的,故而可以出让给他人。——原编者注。

  “干吗要这样?”她接口说,责备的口气中隐含着暗暗的满意,“你以为我住在草棚子里就不那么幸福了吗?”她又说:

  “不过,这一切都很漂亮美观,而且是属于我们的。”

  吕依吉满怀激情地端详着她,看得她垂下了眼睛,对他说:

  “去看看其余的吧。”

  这三个房间的上头就是顶层,有一间吕依吉专用的工作室,一间厨房和一间佣人房间。吉讷弗拉对她的小天地心满意足,虽然邻屋那堵宽阔的墙限制了她的视线,而且透进亮光的天井也很阴暗。两个恋人心里充满了欢乐,希望使未来变得那么美妙,他俩在这秘密的栖身之地,一味只愿看到迷人的图画。他俩蛰居在这幢大房子里,隐没在无垠的巴黎之中,正如蚌壳里的两颗珍珠沉没在深海之中一样:这儿对别人也许是一座监狱,而对他俩却是天堂。他俩结合的最初几天是属于爱情的。他们一时很难骤然投身于工作,还不能抵御激情的魅力。吕依吉在他妻子脚边一蹲就是好几个小时,欣赏着她的发色、前额的造型、眼睛的柔媚,那拱形的眼白纯净洁白,眼珠慢悠悠地在眼白上滑动,表达出爱情如愿以偿的幸福。吉讷弗拉抚摸着吕依吉的长发,用她的话来说,对这个小伙子的bellàfolgorante①和面部线条的细巧百看不厌;她一直被他举止的雍容大度所吸引,同样她自己举止的妩媚也始终吸引着他。他们如同孩子,任什么也能玩耍一通,任什么都会把他们引回到爱情上来,只是在沉浸于虚无缥缈的幻想时他们才停止嬉戏。吉讷弗拉唱起一支曲子,能使他俩回味爱情的各种美妙的感受。随后,他们合着步子,正如他们的灵魂结合在一起一样,跑遍了原野,在花朵里,在苍穹上,在夕阳的浓烈色彩中,处处都重新发现了他们的爱情;甚至从变幻莫测、在空中搏击的云彩之上,他们都读到这爱情。每一天都与前一天毫不雷同,他们的爱情惟其真切,才与日俱增。没有几天,他们就相互经受了考验,本能地看出,他们的心灵属于那种蕴藏无限丰富,仿佛永远能提供新的享受的心灵。无休无止的交谈,说不完的话,长时间的静默,东方式的休憩,奔放的激情,这就是纯真的爱。吕依吉和吉讷弗拉懂得了爱情包含的一切。爱情难道不就象大海一样吗?凡夫俗子浮皮潦草或者匆匆一瞥,就妄称它单调,而某些得天独厚的人却一生都在赞赏它,不断发现时时变幻的现象,感到心旷神怡。

  ①意大利文:出众的俊美。

  但有一天,年轻夫妇预感到要走出这人间乐园了,要活下去就必须工作。吉讷弗拉有临摹古画的专长,于是她就开始摹画,并在旧货商当中找到一批主顾。吕依吉也很努力找事做;但一个青年军官,他的一切才干只限于精通战略,在巴黎却很难找到工作。有一天,由于一无成效而心灰意懒,眼见生活的重担全都落在吉讷弗拉肩上,他心中十分痛苦。终于,他想到可以利用自己的书法,他的字写得很漂亮。他学习妻子的榜样,百折不挠地到巴黎的诉讼代理人、公证人和律师那里找活儿。他坦率的态度、困难的处境,引起了人们深切的关心,因而他找到不少誉写的事,以致不得不找一些年轻人协助。不知不觉地,他大批承办起了誊写业务。他的誊写室的收入,和吉讷弗拉作画所得,终于使这对年轻夫妇生活不愁了,惟其是自己劳动得来的,所以颇感自豪。对他们来说,这是生活中最美好的时刻。

  光阴在忙于工作和爱情的欢乐之中飞逝而去。傍晚,辛勤工作过后,他俩幸福地重聚在吉讷弗拉的小房间里。音乐使他们消除疲劳,得到安慰。愁容从未爬上少妇的面庞,使之黯然失色,她从来不叫一声苦。对着吕依吉,她嘴角总是露出微笑,双眼炯炯放光。两人都珍惜占据他们心头的一个思想,这思想使他们在艰苦繁忙的工作中找到乐趣:吉讷弗拉想着自己是为吕依吉工作,而吕依吉则想着他是为吉讷弗拉工作。

  有时,丈夫不在身边的时候,少妇想到,如果这爱情生活是在她父母跟前度过的话,那她的幸福就尽善尽美了,于是她坠入深切的惆怅之中,感受到悔恨的压力;阴惨惨的画面象皮影一样在她想象中掠过:她看到她的老父孑然一身,或者看到她母亲在夜晚哭泣,背着铁面无情的皮永博掉泪;这两个白发苍苍、抑郁寡欢的头像突然出现在她面前,她觉得她只能在回想的奇异光辉下看到他们了。这种想法象预感一样纠缠着她。她送给丈夫一幅他一再想要的自画像,以此纪念结婚一周年。年轻的女艺术家还从没有创作过这样出色的画。惟妙惟肖且不说,她那光彩照人的美貌,感情的纯真,爱情的幸福,都象魔术般地再现出来。一幅杰作问世了。

  他们又舒适地过了一年。他们的生活可以用这几个字来叙述:他们是幸福的。没有发生过什么值得一提的事情。

  一八一九年初冬,画商们婉言提出,叫吉讷弗拉画一些别的东西,不要给他们临摹画了,因为随着竞争加剧,他们卖这些临摹画不再有利可图。波尔塔太太发现,以前没有练习画风俗画,为自己赢得一点声誉,是大大失算了,于是她下决心画肖像画;但她要同一批还不如她宽裕的艺术家竞争。

  不过,吕依吉和吉讷弗拉因为积蓄了一些钱,他们对未来并没有感到绝望。

  这年冬末,吕依吉还一个劲儿地干活。他也有竞争者要对付:誉写价大大降低,他用不起人,只得花更多的时间工作,才能挣到同以前一样多的钱。他的妻子画好了几幅画,都不无价值;但画商连买名艺术家的作品都很勉强。吉讷弗拉廉价出售,仍然卖不出去。这对夫妇的景况有点儿不妙了;他们的心灵沉浸在幸福中,爱情的财富使他们享用不尽,而在这无穷无尽的欢乐中,贫困有如骸骨一样矗立着,他们互相隐藏自己的不安。吉讷弗拉看到她的吕依吉吃苦受累,几乎要落下泪来,因而对他百般温存。同样,吕依吉对吉讷弗拉倾吐缠绵悱恻的情意时,却忧心如焚。他们想通过感情的激发来抵消他们的不幸,而他们的话语,他们的欢乐,他们的嬉戏,都带着一种疯狂的烙印。他们对未来感到恐惧。有一种激情,它到第二天就要消失,或者被死亡所扼杀,或者被贫困所窒息;还有什么样的感情,它的力量能同这种激情的力量相比呢?他们相互谈到手头拮据时,便感到需要自欺欺人,怀着同样的热情去攫取最微小的希望。

  有一夜,吉讷弗拉环顾四周,找不到吕依吉,她全身悚然,一骨碌爬了起来。窄小的天井黑幢幢的墙上映出微弱的亮光,她猜到她的丈夫在连夜工作。吕依吉一俟他妻子睡熟,便上楼到他的工作室。四点敲响了,吉讷弗拉重新躺下,假装睡着,吕依吉困倦不堪地回到房间,吉讷弗拉痛苦地注视着这张俊美的面庞,工作和忧虑已经在上面刻下了几许皱纹。

  “为了我他才熬夜抄写的。”她哭泣着说。

  一个念头止住了她的眼泪。她想到仿效吕依吉。当天,她到一个富有的版画商那里去,凭着买她画的一个画商埃利·玛古斯的介绍信,她得到了一件上色的活儿。白天她作画和管家务;等到夜晚来临,她就给版画上色。这两个人,一往情深,上床只是为了下床。两人都假装睡着,等一个下了床,另一个出于忠贞不渝也马上离开。有一夜,吕依吉累得发起寒热,他已不堪重压,积劳成疾了。他打开工作室的天窗,想呼吸一下清晨洁净的空气来缓解痛苦。他往下一瞧,看到吉讷弗拉的灯火投在墙上的亮光,不幸的人一切都明白了。他下了楼,轻手轻脚地走着,猝不及防地闯进妻子的画室,妻子正在给版画上色。

  “噢!吉讷弗拉!”他喊道。

  她在椅子上痉挛地一跳,满脸通红。

  “你累得精疲力竭的时候,我能睡得着吗?”她说。

  “这样工作的权利只能属于我一个人。”

  “当我知道每片面包几乎都要你付出一滴血时,我能优哉游哉吗?”少妇回答,不禁热泪盈眶,“如果我不和你共同努力,我宁可死去。我们之间,不管是欢乐还是苦难,难道不应该一切都共享吗?”

  “她发冷呢,”吕依吉绝望地嚷了起来,“把披肩盖严你的胸脯,我的吉讷弗拉,夜里又潮又凉。”

  他俩走到窗前,少妇把头靠在她心上人的胸脯上,他挽着她的腰,两人都沉浸在缄默之中,凝视着天空,晨曦慢慢照亮了天穹。灰色的云彩疾速地相继掠过,东方越来越明亮了。

  “你看见吗,”吉讷弗拉说,“这是一个预兆:我们会幸福的。”

  “是的,在天国,”吕依吉苦笑着回答。“噢,吉讷弗拉!

  你本应得到天底下的一切财富……”

  “我有你的心就够了。”她用欢乐的声调说。

  “啊!我死而无怨了。”他接过来说,把她搂得紧紧的。他吻遍这张秀丽的脸,它已开始失去青春的鲜艳,但表情依然这样温柔,这样甜蜜,他瞧着它总感到安慰。

  “多么宁静呀!”吉讷弗拉说,“我的朋友,我觉得熬夜有很大乐趣。黑夜的庄严真有感染力,它让人肃然起敬,它引人坠入遐想;一切都沉睡着,而我在熬夜,这个想法里面有一种我说不出的力量。”

  “啊!我的吉讷弗拉!并不是从今天开始,我才感到你的心灵是多么细腻高贵!你看天亮了,你快去睡吧。”

  “好的,”她回答,“但是我不能独个儿去唾。那一夜,当我发觉我的吕依吉撇开我去熬夜时,我是多么痛苦呀!”

  这两个年轻人同不幸作斗争的勇气,在一段时期之内颇见成效;可是,那几乎总是使夫妻达到极乐境界的事儿,对他们却是不祥之兆:吉讷弗拉有了一个儿子,用民间的话来说,他象白昼一样美。母爱的感情使少妇力量倍增。吕依吉为贴补吉讷弗拉产褥期的费用而借了债。所以,开初她没有感到景况的拮据,夫妻俩都沉浸在抚养孩子的幸福之中。这是他们最后的幸福。正如两个游泳者合力破浪向前那样,两个科西嘉人最初勇敢地搏斗着;但往后他们不时陷入麻木之中,宛如死亡之前的沉睡。不久,他们不得不变卖首饰。穷困倏然显现,它并不丑陋难看,而是穿着朴素,几乎并不使人感到难以忍受;它的嗓门一点儿不吓人,它身后并没有拖带着绝望,也没有拖带着幽灵和破衣烂衫;不过它叫人再也别想那宽裕的日子和往昔的生活习惯;它一步步销蚀了人的傲气。然后,随之而来的是狰狞可怖的赤贫,对衣衫褴褛毫不在乎,把人类的一切感情都踩在脚下。小巴托洛梅奥出生后七到八个月,从给这个瘦弱的孩子喂奶的母亲身上,已很难认出她就是四壁空空的卧房唯一的装饰品,那张出色的肖像的原型了。严冬也不生火,吉讷弗拉发觉自己的面庞秀美的轮廓慢慢地毁坏了,双颊变得象陶瓷一样苍白,眼睛也泛白,似乎生命的源泉在她身上正在枯竭。看到自己的孩子瘦削下去,面孔苍白无色,这么小就遭罪吃苦,她心如刀绞,而吕依吉则再也没有勇气对他的儿子露出笑容。

  “我跑遍了巴黎,”他用低沉的声音说,“我一个人也不认识,怎么敢向毫不相干的人乞怜呢?我在埃及时的老伙伴,那个饲养牲畜的韦尼奥在一桩密谋案中受到牵连,被关进监狱,而他把自己所有的一切都供给了我。至于我们的房东,一年来根本没有问我们要过房租。”

  “不过我们什么也不需要。”吉讷弗拉温柔地回答,装出平静的神色。

  “每一天来临都多带来一层困难。”吕依吉惶惶然地说。

  吕依吉拿走吉讷弗拉所有的画,还有那幅肖像,几件家里还用不着的家具,以贱价出卖了,所得的钱使一家人苟延残喘了一些日子。在这些不幸的日子里,吉讷弗拉表现出她性格的崇高和吃苦耐劳的幅度,她泰然自若地忍受着痛苦的磨难;她坚强有力的心灵支持着自己抗灾御难,她的手虽然有气无力,却仍然在奄奄一息的儿子身旁工作着,她以奇迹般的活力料理家务,一切都应付过来了。吕依吉看到她把他们蛰居的唯一房间打扫得干干净净,嘴角现出惊异的笑容,她瞧见时心里甚至可以说是幸福的。

  “我的朋友,我给你留着这块面包。”一天晚上,吕依吉筋疲力尽地回来,她对他说。

  “那你自己呢?”

  “我,我已经吃过晚饭了,亲爱的吕依吉,我什么也不需要。”

  促使他接受她留下不吃的食物的,与其说是她的话,还不如说是她脸上的柔情蜜意。吕依吉搂着她,给她绝望的一吻,就象一七九三年那些一起登上断头台的人,临刑前的友好的抱吻一样。在这崇高的时刻,两人肝胆相照。不幸的吕依吉骤然明白了,他的妻子在忍饥挨饿,由此他也分担着吞噬她的寒热,他浑身颤抖,推说有件紧急的事出去了,因为他宁愿吞下最烈性的毒药,也不愿嚼下使他免于一死的家里最后一块面包。他踯躅在巴黎光彩夺目的车马中,在这唇没人的、处处辉耀的奢华中;他飞快地走过兑换商的店铺,金子在那里闪闪发光;临了,他决意出卖自己,作为替身去服兵役,希望以这一牺牲拯救吉讷弗拉,况且,他不在时,她可能会得到宽恕,回到巴托洛梅奥身边。他于是找到一个做这种寻替身生意的人,认出他是前帝国禁卫军军官,感到颇为幸运。

  “我已经有两天没有吃东西了,”他用缓慢而衰弱的声调说,“我的妻子饿得奄奄一息,对我却不发一声怨言,我想,她咽气时也会面带笑容的。”他苦笑着又添上一句:“朋友,你行行好,先把我买下来吧,我很强壮,我已经过了应征的年龄,我……”

  那个军官按吕依吉服兵役所能得到的款子,先预支了一部分给他。不幸的人抓到一把金币时,脸上堆起一个痉挛的笑容,他拚命朝自己家里奔去,气喘吁吁,不时喊叫着:“噢,我的吉讷弗拉!吉讷弗拉!”他回到家里的时候,夜幕已开始降临。他悄悄地走进门来,生怕使他妻子过于激动,他离家时她已经衰弱无力了。落日的余辉从天窗射进来,落在吉讷弗拉的面庞上,她怀里抱着孩子,坐在一张椅子上睡着了。

  “你醒醒,我的心肝。”他说着,没有发觉他孩子的姿势,孩子这时透着异乎寻常的光辉。

  听到这唤声,可怜的母亲睁开眼睛,遇上吕依吉的目光,露出了笑容;但吕依吉发出了惊惶的叫声:当他用粗犷有力的手势把金币指给他妻子看时,他才发现她几乎疯了。

  吉讷弗拉开始机械地笑着,突然用恐怖的声音嚷起来:

  “路易!孩子已经冰凉了。”她瞧着她的儿子,晕了过去,原来小巴托洛梅奥已经死了。吕依吉把妻子抱在怀里,却不能使她把孩子放下,她用不可思议的力气紧紧地抱着;他将她放倒在床上,然后出去求援。

  “噢,上帝!”在楼梯上他遇到房东,对房东说,“我有钱,而我的孩子饿死了,他妈妈也奄奄一息,给我们帮帮忙吧!”

  他象一个绝望的人回到妻子身边,让那个正直的泥瓦业承包商和几个邻居去打点照料,尽其所能来解救这一至今不为人知的贫困,那两个科西嘉人出于自尊,一直小心翼翼地把它掩盖起来。吕依吉把他的金币都扔到地板上,跪在他妻子躺着的床头边。

  “爸爸!照顾照顾我的儿子吧,他用的是您的名字。”吉讷弗拉在狂乱中叫喊说。

  “噢,我的天使!你平静一点,”吕依吉抱着她说,“好日子就在我们前头呢。”

  这话语和这温存使她稍稍平静了些。

  “噢,我的路易!”她接着说,一面用特别专注的神情望着他,“你好好听我说。我觉得我要死了。我死是在情理之中,我太痛苦了,再说,象我这样得到无上的幸福,也本该付出代价。是的,我的吕依吉,你可以安心。我曾经这样幸福,要是叫我从头开始生活,我还会接受我们这一命运。我是一个坏母亲:我依恋你,胜过依恋我的孩子。”她又用深沉的声音添上说:“我的孩子。”两行眼泪从她快失去活力的眼里夺眶而出,她霍地抱紧了尸体,她再也不能使它温暖过来。她接着又说:“把我的长发交给我父亲,作为他的吉讷弗拉的纪念。

  你告诉他,我从没有归罪于他……”她的头倒在她丈夫的臂膀上。

  “不,你不能死,”吕依吉嚷着,“医生马上就来。我们有面包。你父亲就会宽恕你。我们已经时来运转了。留下来同我们在一起吧,美丽的天使!”

  然而这颗忠贞不贰的、充满爱情的心变冷了,吉讷弗拉本能地把眼睛转向她热爱的心上人,虽然她对什么都已毫无感觉:模糊的影像出现在她脑际,这时她的脑子已接近于失去人世的一切记忆了,她知道吕依吉就在那里,因为她一直在越来越有力地攥紧他冰凉的手,仿佛她以为自己要掉下悬崖,极力想驻留在上面。

  “我的朋友,”末了她说,“你身上冰凉,我来让你暖和暖和。”

  她想把丈夫的手放在自己的心口,但这时她咽了气。两个医生,一个教士,还有几个邻居跨进门来,带来了一切必需的用品,想要救助这对夫妇,抚慰他们的痛苦。来人最初闹哄哄的;而进屋之后,房间里却笼罩着一片可怕的沉寂。

  正当这一幕发生的时候,巴托洛梅奥和他妻子坐在古老的靠椅里,每人分占大壁炉的一角,熊熊的炉火刚够把这府邸的大客厅烧热。挂钟指着子夜。很久以来,老夫妇就夜不能寐了。此时此刻,他们默默无言,象两个返老还童的老人,眼睁睁瞧着,却什么也看不见。客厅里空荡荡,但对他们说来却充满了回忆,一盏就要熄灭的灯微弱地照射着,要是没有炉里闪烁不定的火焰,他俩就处在一片漆黑之中了。他们的一个朋友刚刚离去,他拜访时坐的那张椅子就放在两个科西嘉人中间。皮永博朝这张椅子瞥了不止一眼,这几眼意味深长,象是连绵不断的悔恨,原来这张空椅子就是吉讷弗拉的椅子。艾丽莎·皮永博窥测着她丈夫苍白的脸上掠过的表情。虽然她已习惯于从他面部线条的剧烈变化中猜出这个科西嘉人的感情,但是,这时他的脸一会儿咄咄逼人,一会儿又忧郁惆怅,她怎么也猜不透这难以捉摸的心灵。

  巴托洛梅奥是不是堕入了这张椅子唤起的强有力的回忆里呢?他是否看到这张椅子自从女儿走后,第一次被一个外人坐了,心里感到不是滋味呢?他宽恕的时刻,这一直白白等到如今的时刻,是不是已经敲响了呢?

  这些想法一个接一个地激动着艾丽莎·皮永博的心。有一阵她丈夫的容貌变得这样可怕,她想到自己竟敢耍一个普通的花招,好找机会谈起吉讷弗拉,便簌簌地颤抖起来。这时,北风劲吹,把雪片刮落在百叶窗上,两个老人都听见了沙沙的响声。吉讷弗拉的母亲埋下头,不让丈夫看到她的眼泪。老人的胸膛忽地发出一声叹息,他的妻子注视着他,他显得衰颓不堪;三年来她第二次壮着胆子对他谈起女儿。

  “吉讷弗拉大概会挨冻,”她轻声嚷道。皮永博打了个寒噤。她继续说:“她说不定会挨饿。”科西嘉老人的眼泪止不住流了下来。“她有一个孩子,却没法抚养,她的奶水干枯了。”

  母亲用绝望的声调冲动地又说。

  “让她回来吧!让她回来吧!”皮永博喊着,“噢,我亲爱的孩子!你战胜了我。”

  母亲站起身来,好象要去找她的女儿。正在这时,门砰然打开了,一个面无人色的人,陡然出现在他们面前。

  “她死了!我们两家都在互相毁灭,瞧,这就是她留下的一切。”他一面说,一面把吉讷弗拉黑油油的长发撂在桌上。

  两个老人浑身颤抖,仿佛受到雷电的轰击,一霎时,吕依吉已不在眼前。

  “用不着我们朝他开枪了,因为他已经死了。”巴托洛梅奥望着地下,慢吞吞地嚷道。

  一八三○年一月于巴黎。

  郑克鲁/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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