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约在一八二九年的十月底①,有个青年人走进王宫市场②,当时各赌馆按照法律规定均已开放,法律保护赌博这种嗜好,主要是因为它可以征税。这青年人略为迟疑一下,便从三十六号赌馆的楼梯走上去。

  ①《驴皮记》最初于一八三一年出版,书中第一句话是“去年十月底”,即一八三○年,这是对的。但后来有些版本,包括有些定本的全集本,开头都出现有“约在一八二九年的十月底”这个令人迷惑的句子,其实,书中有些情节发生在一八三○年七月革命后,据此,“约在一八二九年的十月底”的提法显然有误,但已为多数版本沿用,习以为常,故不更改。

  ②王宫市场,巴黎著名古建筑,最初是大主教府邸,后为奥尔良亲王们的王府,历代屡加扩建,后来在府前建有著名的玻璃长廊,所谓王宫市场就是指这部分建筑物。复辟王朝末期和七月王朝时期,成为巴黎人约会和嫖赌的场所,至一八三七年废止。巴尔扎克在作品中对巴黎这一带的生活场景常有描写。

  “先生,请把帽子给我!”蹲在栅栏后面阴暗处的一个面色灰白的小老头突然站起来,露出一副生就的下流相,用生硬和责备的口气对青年人喊道。

  当你走进一家赌馆,法律就首先从剥夺你的帽子开始。这是神意和福音书的启示吗?或者毋宁说是通过某种方式来和你订下一个阴险的契约,向你要求某种抵押品?要不就是迫使你在将要赢去你的钱的那些人面前,保持一种恭敬的仪态?此外,是不是潜伏在社会上各阴暗角落里的警察存心要知道你的帽商的店号,或者你的姓名(要是你把姓名写在帽子里)?最后,也许是为了要量一量你的头骨,以便对赌徒的脑力得出有教益的数据?关于这点,行政当局完全保持沉默。可是,你必须晓得,当你向赌桌迈出第一步时,你的帽子已不见得再属于你,就象你可能不再属于你自己:你是在赌博,你,你的财产,你的帽子,你的手杖和你的大衣,都成了赌注。当你出来的时候,赌神却用一种残酷的讽刺手段,让你明白它还给你留下了一点东西,那便是发还你的行头。万一你那顶帽子是新的,你就会悟出该在未进赌馆之前,先花一笔钱给自己做一身漂亮的赌徒服装。

  这陌生人的帽子恰好边缘已经有点脱毛,当他交出帽子,换得一张有号码的牌子时,不禁露出惊讶的神色,这证明他的灵魂还相当天真;那个无疑从年轻时就沉沦在赌徒沸腾的快乐生活中的小老头,用无神和冷漠的眼光向他瞟了一眼,从这种眼光里,一位哲学家也许可以看到医院里的痛苦,破产者的落魄,一群精神受压抑者的笔录,终身的苦役,加扎科①的流放。这个人,他那张煞白的长脸,已是全靠达赛②发明的骨胶汤来滋养了,他的模样,正是这种嗜好的惨白形象的人格化,在他脸上的皱纹中,还遗留下旧日的痛苦痕迹,他一定是在领到他那份菲薄的薪金后,当天就拿去赌光了的。他象一匹驽马,鞭子在它身上再也不起作用,任何东西都不能够使他有所触动,输得精光的赌徒走出大门时的轻轻叹息,他们无声的咒骂,他们变得迟钝的目光,对这一切他始终是无动于衷。他就是赌神的化身。要是那年轻人肯端详一下这看守人的可怜相,也许会想:“这个人一心只想着赌博!”可惜这陌生的青年却没有注意这个能发人深省的活标本,把他摆在这里,无疑是出自上帝的意旨,就象他使所有妓院的门上都有个令人厌恶的标志。这时候那青年一咬牙走进了赌厅,在那儿,黄金的铿锵声,对心头充满贪欲的人正起着勾魂夺魄的诱惑作用。这位青年人所以到这里来,也许是受到卢梭③所有雄辩的语句中最合逻辑的一句话的驱使,在这里不妨引用一下。我理解这句话的沉痛思想是这样的:是的,一个人可以去赌博,但我想那是要在他只剩下最后一个银币,除了去碰一下运气,便别无生路的时候。

  ①加扎科是墨西哥的一条河流,沿岸有一大块土地,曾是法国的殖民地,当时法国当局曾把犯人流放到这里。

  ②达赛(1777—1844),法国化学家,发明家。这里所说的骨胶汤,是一种廉价补品,在巴尔扎克时代,一般慈善机关都有出售,专供贫民饮用。

  ③卢梭(1712—1778),法国启蒙时代的作家,出生于瑞士,他的名着有《民约论》、《忏悔录》、《新爱洛伊丝》等,他的思想对一七八九年的资产阶级大革命有深刻的影响。在他阐述教育思想的著作《爱弥儿》里,曾激烈反对青年玩纸牌,认为玩牌会给青年带来不良影响,巴尔扎克在这里引用的不是卢梭的原句,而是凭自己的意思引申卢梭的思想。

  黄昏时分,各赌馆只是一首平凡的诗歌,但是,它的效果却象一出流血的悲剧那样有保证。这时各赌厅都充满了看热闹的人和赌客,一些穷老头子,为了取暖也到赌馆里来徘徊。这里那里,处处可以见到紧张的脸孔,狂欢的场面,从饮酒开始,而准备以跳进塞纳河结束。在这个人欲横流的小天地里,登场人物实在太多,使你无法面对面地看清楚赌魔的真面目。入夜以后的赌馆才是一支真正的大合唱曲,在那里整个队伍都在唱,乐队的各种乐器,也都有腔有调地吹奏起来。在那儿,你可以看到许多有身分的人来找消遣,他们到这里来花钱,就象花钱看戏和吃馆子,或者象他们到一间阁楼寻欢,用廉价购来三个月的痛悔①。但是,你可知道一个焦急地等待赌馆开场的人心中会有多么大的疯狂和劲头?早上和晚上的赌徒之间的差别,恰象一个没精打采的丈夫,和一个徘徊在爱人窗子下急得要命的情人之间的差别那样大。只有在早上,勾魂夺魄的嗜欲和真正骇人的需要才会到来。在那样的时刻,你可以欣赏到一个真正的赌徒,一个没有吃过饭、没有睡过觉、没有别的生活、没有别的思想的赌徒,他那么全神贯注地急于要翻本,不断加大赌注,想一下子把输掉了的钱捞回来,他真是心痒难熬,总希望能赌出一个三十和四十点来。在这个可诅咒的时刻,你将会看见一些宁静得可怕的眼睛,一些可以使你着迷的脸孔,一些可以把纸牌翻过来,并把它吞掉的眼光。因此可以说,赌馆的最妙不可言的时刻,是它每天刚开场的时候。

  ①这里是指去嫖下等妓女,染上性病的结果。

  如果西班牙有斗牛,古罗马有角斗士,巴黎也可以有它的王宫市场来自豪,在这里,扣人心弦的轮盘,给人带来了欣赏血溅沙场的快乐,却不致使观众有滑倒在血泊中的危险。如果你想偷看一眼这个决斗场,那么,请进!……多么简陋呵!齐人高的糊壁纸上沾满油垢,墙上没有一幅使人看了头脑清醒的图画。在那儿,甚至连一个便于上吊的钉子都找不到。地板已经破旧,而且很脏,一张长方形的桌子摆在大厅中央。一些普通的草垫椅子,密密地摆在桌子四周,桌上的绿毯已经给金币磨破了,奇怪的是到这里来寻找财富和奢侈,终至倾家荡产的赌客,竟然对这样的简陋设备毫不在意,人类这种完全相反的现象,可以说,凡是人的精神对它自身起了强烈的反作用时,便随处可见。一个在恋爱中的男子,愿意把他的情妇置于绮罗丛中,让她穿上东方柔软的丝绸,可是在大部分时间里,他却是在粗硬的床上占有她。野心家梦想达到权力的最高峰,同时自己却不惜奴颜婢膝卑躬屈节。商人在一间又湿又脏的铺子里辛辛苦苦地赚钱,却在别处盖起高楼大厦,有朝一日,他的儿子,来得太早的继承人,将因为兄弟阋墙而拍卖财产,被从大厦里赶出去。总之,难道还有什么东西比一家赌馆更令人厌恶呢?多么奇怪的问题呵!人类总是爱和自己闹对立的,他用自己目前的痛苦哄骗自己的希望,又用并不属于自己的前程,来欺骗目前的痛苦,人类的一切行为,无不打上自相矛盾和软弱的烙印。世上再没有什么比不幸更完整的了。

  当这年轻人走进赌场的时候,里面已经有了几个赌客。三个秃顶的老头子,懒洋洋地围坐在铺着绿毯的桌子旁边;他们那石膏般苍白的脸孔,和外交官的脸孔一样不动声色,表明他们的精神已经萎靡,他们的心情早已不惯于激动,即使是把老婆的陪嫁孤注一掷也无动于衷。一个黑头发、橄榄色脸孔的意大利青年,默默地支着肘子,坐在赌桌的一端,似乎在倾听那种老是在赌徒耳边叫唤的秘密预告:是的!——不是。这个南国青年心里渴望的是黄金和火热的生活。七八个看客站成一条长廊,在等着看命运给他们安排的各种场景,赌徒的脸色,银币和钱耙子的动作。这些游手好闲的人站在那里,寂然不动,聚精会神,就象老百姓站在沙滩广场①上,等待看刽子手砍掉人头。一个又高又瘦的男子,穿着破衣服,一手拿着记录簿,一手拿着大头针,把已出过的红点或黑点做出记号。这是一个现代的坦塔罗斯②,他是那类只能在他们时代的一切快乐生活之外过日子的人物,是一个没有钱财,却喜欢在想象里下赌注的吝啬鬼;是那种以虚构的空中楼阁来安慰自己的穷苦的半疯子,他喜欢与恶习和危险玩耍,就象年轻的神甫在做白弥撒③的时候,用圣体戏耍那样。在庄家的对面,有一两个狡猾的投机家,他们是赌场中善看风色的老手,象古代的苦役犯,再也不怕船上的漕刑,他们到这里来只想碰三下运气,赢了钱立刻就拿走,因为他们要靠这些钱来生活。赌场里的两个老伙计袖着手在大厅里懒洋洋地踱来踱去,不时从窗口向花园了望,象是有意拿他们扁平的脸孔做招牌,给过往的行人看。正当庄家和帮手以冷酷的眼光向赌客狠狠地扫了一眼,并用尖细的声音嚷道:下注吧!的时候,恰好那青年人打开大厅的门走进来。场内的空气顿时显得更沉寂了,大家都好奇地掉转头来看新来的赌客。这是前所未有的怪事!老人们发呆了,赌场的雇员都怔住了,所有看客,甚至那位狂热的意大利赌徒,在看见这陌生人的时候,心中都掀起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恐怖情绪。因为在这个赌场里,即使痛苦也应当不动声色,穷困也应装作快乐,绝望时也要彬彬有礼,在这种场合里,要得到别人的怜悯,难道不需要有极大的不幸?要引起别人的同情,难道不需要十分的软弱?或者要使这里的人灵魂受震动,难道不需有异常凄惨的外表?事实上,当那位青年人走进赌厅的时候,他把所有这些赌徒冰冷的心都打动了,因为引起这种新的感觉的种种条件,在这青年人身上恰恰都已具备。何况,即使是刽子手,面对被以革命的名义判决砍掉金黄头发的脑袋的处女,有时候不是也会为她们一洒同情之泪吗?

  ①沙滩广场,即今巴黎市政府广场,古时候是处决犯人的刑场。

  ②希腊神话中,坦塔罗斯因得罪众神,被罚受饥渴之刑,永远是水到唇边不得喝,果子到手边不得食。后人因此用来比喻那些渴望所欲,却永远不得满足的人。

  ③意思是他做弥撒的时候并不诚心诚意。

  一眼看去,赌客们就从这位初次涉足赌场的青年脸上看出了他心中埋藏着某种可怕的秘密;他青春的脸部轮廓,优雅中带有忧愁的阴影,从他的眼神中,可以看出他为之奋斗的目标并未实现,他的无数希望都已落空!决心自杀的人那种充满忧郁的麻木神情,给他的前额蒙上一层病态的惨白色,痛苦的微笑使他的嘴角泛起了两道浅淡的皱纹,而他脸部流露出的那种无可奈何的神情,更使人看了难受。在他眼睛深处闪烁的某种隐秘的天才的光芒,也许已被情欲的疲劳所掩盖。是不是放荡生活已在这一副从前是那么光彩,如今却这样颓唐的高贵脸孔上打下了肮脏的烙印?医生们无疑会把眼睛周围的黄圈和面颊上的红晕归咎于心脏病和肺病,至于诗人们也许更愿意把这种征兆看作是刻苦钻研学问造成的损伤、熬夜苦读所留下的痕迹。但是,比疾病更致命的情欲,比钻研创造更无情的疾病,却使这青春的脑袋受损,使这活泼的肌肉萎缩,使这颗仅仅被狂饮暴食,学习和疾病擦伤一点儿的心给绞碎了。正象一个著名的罪犯来到监狱,被其他囚犯怀着尊敬的心情欢迎那样,这一群人世的恶魔,受苦的行家,也在向一种空前的痛苦,向他们用眼睛探测到的一种深刻的创伤致敬,并且从他那种庄重中带讥讽的神情,从他那身寒酸而不掩其优雅的服装,认出了他们的王子。说实在的,这个青年人倒真是穿着一件很雅致的燕尾服,但是,他的背心和领带之间的衔接,实在处理得太巧妙了,使人怀疑他里面是否还穿着衬衫。他那双手象女人的手那么纤丽,但是否算得上洁净还值得怀疑;事实上,他已经两天不戴手套了!如果那位赌场帮手和赌场伙计看见他都禁不住发抖,那是因为这青年人苗条优美的身材和薄薄一头天然的金色鬈发所焕发出的天真未凿的神采把他们迷住了。他的面容只有二十五岁光景,他的沾染恶习似乎只是出于逢场作戏。他旺盛的青春活力,还正在和涉足不深的淫邪生活所造成的损害作斗争。光明与黑暗,空虚和存在,正在他身上进行搏斗,因此在他身上同时流露出优雅和可怕的特征。这青年人到这儿来就象一位失掉灵光的迷途天使。以致所有在场的恶习和秽行的老行家,就象掉了牙的老虔婆看见一个即将堕落的漂亮少女,动了恻隐之心,他们几乎要对这位初出茅庐的小伙子嚷道:“你快出去吧!”可是,这青年人竟一直走向赌桌,站在桌边不假思索地把手里的一枚金币向桌上抛去,那金币正好滚在黑点上;然后他象意志坚定的人憎恶纠缠不清的诡辩似的,用好斗而又冷静的眼光向那位赌场的帮手瞟了一眼。

  这青年人下的赌注关系如此之大,以致在场的老头子都停手不下注了;可是,那迷信赌运的意大利人,忽然心血来潮,把他的一堆金币全押在和那陌生青年的注相反的方向。赌场的庄家竟忘了说:“下注吧!——注已下定!——不得反悔!”(这几句话因为说得太多,早已变成一种沙嗄的含糊的叫嚷了。)赌场帮手在把纸牌排列好时,心中似乎在暗祝这最后到来的赌客能够走运,对于利用这种不良娱乐以牟利的赌场老板的输赢竟毫不关心。每个看客都希望看到一出好戏,并且想知道在这块金币的命运决定之下,这条高贵生命的最后一幕场景;他们眼睛钉住那些预示命运的发光的纸牌;但是,尽管他们那么留心地轮流注视那青年人和纸牌,却无法从他冰冷和忍耐的脸部表情,窥见任何情绪波动的征兆。

  “红点,偶数,收注,”赌场帮手正式宣布。

  当那意大利人看见庄家把一叠叠的钞票掷到他面前时,不禁大大地抽了一口气。至于那青年人,只是在他看见那钱耙子伸出来把他的最后一枚拿破仑金币耙走的时候,他才意识到自己是输光了。象牙耙子碰到金币使它发出清脆的声音,它便象箭一般飞快地滚到庄家面前摆着的金子堆里。陌生人缓缓地闭上眼睛,他的嘴唇发白了;但是,他很快就睁开眼睛,他的嘴唇也重新出现红珊瑚的颜色,他摆出一副看破红尘的英国人的样子,离开赌场时没有象别的失败赌徒那样,用令人心碎的眼光,投向走廊的观众,以乞求别人安慰,一秒钟之内,世上不知要发生多少事变,而在骰子的一掷之下,又不知要惹出多少事故呵!

  “你们看,这一定是他最后的一颗子弹了,”在片刻的沉寂中,一个赌场伙计用拇指和食指拈着那枚金币给在场的赌客看了看,然后笑着说。

  “这是个头脑发热的人,他准会去投水的,”一位赌场的常客瞧着他周围彼此相识的赌徒答道。

  “唷!”一个赌场的伙计往鼻孔里抹了点鼻烟嚷道。

  “如果我们能学那位先生就好啦!”一位老人指着意大利人对同伴说。

  大家都瞧着那位幸运的赌徒,他正用发抖的双手在点数刚赢得的钞票。

  “我听到一个声音在耳朵里嚷嚷:‘这个青年人的失望是不会给他带来赌运的。’”意大利人说。

  “他根本不会赌,”庄家接着说;“如果他是内行,就该把钱分成三注,这样赢的机会就要多一些。”

  青年人走过衣帽间时,没有要回他的帽子,那看守衣帽间的老家伙,注意到他那帽子已经破旧,一言不发地把帽子还给了他;这赌徒也以机械的动作递还了号牌,随即走下楼梯,嘴里吹起Ditantipalpiti①那支曲子的口哨,他吹得那么轻,几乎连他本人都听不见那美妙的曲调。

  ①意大利文:让心儿狂跳。——意大利作曲家罗西尼(1792—1868)的歌剧《唐克雷蒂》中的咏叹调。

  不久他便到了王宫市场的长廊下面,朝杜依勒里公园走去,以犹豫的步伐穿过公园,径直踏上圣奥诺雷街。他象是在沙漠里行走,根本看不见身旁擦肘而过的行人,在热闹的市声中,他只听到一种声音,那就是死神的召唤;总之,他完全陷入麻痹状态的默想里,象被小囚车从法院载往沙滩广场上断头台的罪犯,那断头台从一七九三年以来就被鲜血染红了。

  自杀本身包含着一种说不出的伟大和恐怖的因素。大多数人的垮台都没有危险,就象儿童从低处掉下来不会跌伤;但是,一个伟大人物就不一样,他准是从很高处掉下来的,因为他已爬到天那么高,窥见过常人不可接近的天堂。难解难分的人生矛盾,以暴风般的力量,迫使他借助手枪以求得灵魂的安息。多少有才能的青年被幽禁在一间阁楼里,逐渐衰萎,以至死亡,因为在这茫茫人海之中,面对着无数疲于为金钱奔命和对人生厌倦的人群,却没有一个朋友,没有一个能安慰自己的女人!一想到这种情形,自杀的念头便大大增长。在自愿死亡和无穷的希望把一个青年人召唤到巴黎去,这两者之间,只有上帝才知道有多少观念,多少被遗弃的诗篇,多少失望和窒息的叫喊,多少徒劳无益的尝试,和多少未成功的杰作在彼此发生冲突。每次自杀都是一首绝妙的哀诗。请问在浩如烟海的文学作品中,你能否找得到一本书在才华上足以和这条小新闻媲美:

  昨天下午四时,一少妇从艺术桥高处投身塞纳河自杀。

  面对这种巴黎式的简洁文体,所有的悲剧、小说都要黯然失色,甚至那本古式题名的书:《光荣的卡埃那凡国王被儿女囚禁惨史》也不例外;这部轶史的最后篇章,是唯一使那位抛妻弃子的斯特恩①本人读后下泪的作品。

  ①不知巴尔扎克这个轶闻有何出处,似乎既不见于斯特恩的作品,也不在司各特专门为斯特恩作品做的注释内,况且斯特恩只有一个女儿,尽管他有过浪漫史,却从未抛弃过家庭。

  这陌生人被千百种这类思想所围攻,这些思想象一片片破布般掠过他的灵魂,仿佛是许多撕破了的旗帜在一场战斗中迎风飘扬。即使他暂时卸下他的智慧和回忆的重担,停下步来欣赏一下那些在万绿丛中,给微风吹得轻轻摆动头儿的鲜花,可是不一会,和自杀念头的重压不断作斗争所引起的神经紧张,又重新向他袭来。他仰望苍天,只见空中灰色的云块,满载悲哀的微风,沉重的气压,又在劝告他快去寻死。

  他向王家桥走去,一面想着那些自杀的先辈在最后时刻到来前的奇怪行径。当他想到卡斯雷尔①爵士在割断咽喉之前,还先满足了一些最平凡的需要,而奥日②院士却要先找到他的鼻烟壶,以便在走向死亡的途中把它摔碎时,他不禁微笑了。他分析这些奇怪行为,并反躬自问,为什么当他在桥上为了给一个搬运夫让路而紧靠桥栏杆时,那搬运夫把他的长上衣袖子稍为弄脏一点儿,他便不由自主地把灰尘轻轻抖掉。他走到桥的最高处,用绝望的神情望着河水。

  ①卡斯雷尔(1769—1822),英国政治家,因受舆论谴责,在抑郁中自杀。

  ②奥日(1772—1829),法国文学家、批评家、法兰西学院院士,后因患精神病投塞纳河自杀。

  “这样坏的天气不好投水自杀啦,”一个衣衫褴褛的老妇微笑着对他说,“塞纳河可不是又冷又脏!”

  他以一个天真无邪的微笑来回答,这种微笑表明他的勇敢已到了疯狂的程度;但是,当他从远处看见杜伊勒里公园码头的小木屋上,竖着一块用斗大的字体写着“急救溺水者”的告白时,却突然起了一阵寒战。慈悲为怀的①先生仿佛出现在他眼前,叫醒船夫,划动救生艇的双桨,如果他不幸浮出水面,这双桨往往会砸破溺水者的头颅;他似乎又看见达梭先生招来了许多好奇的人,在寻找医生,在准备用熏蒸法急救溺水者;他仿佛读到了新闻记者在一场欢宴和一个舞女的微笑之间写就的诔词;他还仿佛听到市政当局付出赏金后,捞到他的尸首的船夫点数赏钱的声音。他死了倒值五十法郎,倘若活着,却只不过是一个没有保护人的才子,没有朋友,没有栖身的地方,没有人替他吹嘘,是社会上真正等于零的人,对国家无用,国家也绝不会关心他。他觉得白天死似乎太难看了,决心在夜里去死,以便把一具无从辨认的尸体留给这无视他的伟大生命的社会。他于是继续走他的路,向伏尔泰码头前进,装出想消磨时间的闲汉那种懒洋洋的步伐。当他在码头角上走下桥边人行道尽头的石级时,摆在河堤上的旧书摊引起了他的兴趣,他差点儿没有和人讲价买上几本旧书。一转念,自己也微笑了,便冷静地把双手伸进裤袋,以无忧无虑蔑视一切的神态继续走他的路。忽然间,他惊奇地听到在他裤袋深处有几枚货币相碰发出的真正奇妙的声音,于是一个充满希望的微笑照亮了他的面孔,微笑从他的嘴唇延伸到他的脸盘,到他的前额,使他的眼睛和阴沉的双颊闪着欢乐的光辉。这种幸福的火花就象在刚烧过的纸的灰烬上跳动的火星;而且,这副面孔也和变黑的纸灰具有同样的命运,当这陌生人迅速地把手从裤袋里抽出,看见只有三个铜子时,他的脸色又重新变得阴郁了。

  “啊!好心的先生,lacarita!lacarita3!catarina!②请给一个小铜子,让我买块面包吃!”

  ①达梭是巴尔扎克时代法国塞纳河救溺委员会的督察。

  ②意大利文:看在圣女卡特琳娜的分上,发发慈悲吧!发发慈悲吧!

  一个年轻的扫烟囱小工人,他那肿胀的面孔被煤灰涂得漆黑,皮肤也给染成棕黑色,身上穿一套破烂不堪的衣服,向这陌生男子伸出手来,想夺走他那最后的几个铜子。

  离这个萨瓦省的小家伙两步的地方,一个畏畏缩缩、满面病容的老穷汉,披着一块不成样子的破毛毯,用粗嘎的声音对他说:

  “先生,随便给点小钱吧,我会在上帝面前为你祈祷……”

  但是,当那青年人看了老汉一眼,老汉就不再作声,不再要求施舍了,也许他从青年人难看的面色,看出一种悲惨的表情,知道对方的困境比自己的还要严重。

  “请发发慈悲,发发慈悲吧!”

  陌生人把他那几个铜子掷给小孩和老穷汉,便离开人行道,向路旁的房屋走去,他再受不了塞纳河那种令人心酸的景象了。

  “我们祷告上帝让您长命百岁,”两个叫化子对他说。

  他来到一家版画商店的橱窗前面时,这个几乎死去的男子,迎面遇见一个年轻女人从一辆豪华的马车上下来。他十分畅快地欣赏这个可爱的女人,她头戴一顶时髦的缎帽,绸缎的光彩把白皙的脸蛋儿陪衬得分外迷人。他被她那苗条的身材和美丽的姿态吸引住了,她那长袍的下摆给马车的踏脚微微掀起一点来,露出一只小腿,从裹得紧紧的白色袜子外面,他也能看出那小腿的优美轮廓。青年女子走进了商店,在那儿挑选一些画册和石印名画集;讲好价钱后,她花了好几个金币把这些东西买下来,金币在柜台上闪闪发光,发出铿锵的声音。那青年人表面上是在门外鉴赏摆在橱窗里的图画,实际上却向那漂亮的陌生女子热烈地递送了一个男人所能有的最刺透人心的眼波,而对方只报以一个漠不关心的,偶然向过路人投去的眼光。在这青年人方面,他向那女子看的一眼,等于向爱情、向女人的告别!但是,这最后的、有力的眼波并没有被理解,没有感动这个轻佻女子的心,并没有使她脸红或使她的眼睛低垂。这种调情对她说来意味着什么呢?不过是又一次受人爱慕,又一次挑起别人的情欲,让她在晚上可以夸口说这么一句甜蜜的话:“我今天真不错。”那青年人赶快走到另一橱窗去,当那位陌生女子再坐上她的马车时,他连头也没回一下。马儿拉着车子走了,这最后的豪华和高雅的形象消逝了,他的生命也将要这样消逝。他忧郁地沿着临街的铺面走过去,观看橱窗里的陈列品,但不太感兴趣。他走过没有商店的街道时,就观察卢浮宫,法兰西学院,圣母院的钟楼,高等法院的尖塔和艺术桥。灰色的天空象是给这些大建筑物反衬出凄凉的外貌,暗淡的光线给巴黎带来威胁的气氛,使它象美女那样处在各种无法解释的丑和美的偏见支配之下。大自然本身就是这样参与了阴谋,使这个垂死的人在极度痛苦之中苟延残喘。这种起腐化作用的恶势力在循环于我们的神经系统的流体中找到了媒介物,正是在这种势力的支配下,他感到自己的机体不知不觉变成了流质的奇异物体。临终的痛苦给他造成一种类似波浪运动的印象,使他所看到的建筑物和人群,都象隔着一层雾霭,并且感到一切东西都在动荡。为要摆脱这种肉体上的反应在灵魂中产生的不安宁,便走向一家古董店,想给他的感官找点精神食粮,或者在那儿利用对某些艺术品讨价还价来消磨时间,以等待黑夜来临。这等于设法去找点勇气和服一帖兴奋剂,就象罪犯们走向断头台时怀疑自己的胆量似的;但是想到自己不久即将死去,又使这青年人顿时充满信心,象一位同时有两个情人的公爵夫人,他神态自若地走进古董店,让人看见他嘴角上象醉汉那样挂着一丝呆滞的微笑。难道他不正是陶醉在生活中,或者在死亡里!不久他又重新陷入迷惘状态,继续看到各种事物都呈现出奇异的色彩,或者显出轻微的运动,这种现象产生的原因,肯定是由于他的血液循环不正常之故,忽然沸腾起来便象瀑布般倾泻,一旦平静下来又象温水般乏味。

  他逛铺子只想看看能否发现什么合他心意的珍奇玩好。一个赭红头发,脸颊丰满,色泽鲜润,戴獭皮鸭舌帽的青年伙计把看守铺子的任务交给一个乡下老太婆,这婆娘是一个女性的凯列班①,她正在揩拭一只炉子,这炉子构造巧妙,是贝尔纳·帕利西②的杰作;于是这青年伙计便随便地对陌生来客说:

  “您请看,先生,您看吧!我们楼下的东西都相当一般,但是,如果您不怕麻烦,愿意到楼上去,我可以给您看从开罗来的完美的木乃伊,镂刻的陶器、乌木雕花木器,真正文艺复兴时代的东西,都是新近运到的、十分精美的货色。”

  ①凯列班,莎士比亚戏剧《暴风雨》中的人物,是一个性情狡猾、阴险、为非作歹的家伙,曾被迫屈服于强权之下,但始终企图反抗。

  ②贝尔纳·帕利西(1510—1589),法国作家、学者、陶器专家。

  处在这陌生青年的可怕境地,这种生意人的花言巧语,这些愚蠢的商业词令,对他说来就象庸碌人用来杀害天才的恶作剧,在这种情况下,他只好把他的十字架背到头了。他似乎听从他的向导,用手势或单音字来回答他;但是,不知不觉间,他竟获得了保持安静的权利,并且毫无顾忌地进入他最后的可怕的沉思。他原是诗人,他的灵魂无意中遇到了一片广阔的绿野:他该有机会提前看到二十个世界的残骸了。

  第一眼看去,店里给他的印象是一幅杂乱无章的图画,在画面上人类和神的创作交错在一起。鳄鱼、猴子和大蟒的标本向教堂的彩绘玻璃微笑,象是想咬那些半身雕像,又象是在漆器后面奔跑,或在玻璃吊灯上爬行。有一只雅科托夫人①画的拿破仑像的塞夫勒瓷瓶,放在一只献给塞索斯特里王②的狮身人面雕像的旁边。世界初创时和昨天发生的事情,都以可笑的天真手法安排在一起。一架可转动的烤肉机放在一只圣体盒上,一把共和国的军刀放在一尊中世纪的大炮上。拉图尔③用彩粉画的杜巴里夫人④像,头上有一颗金星,赤裸的玉体在云端若隐若现,她象是用淫荡的眼光来欣赏一只印度烟袋,并在猜想似乎向她逶迤而来的那根螺旋形烟管的用途。许多种杀人凶器,匕首,奇异的手枪,秘密的武器,和许多日用器皿,如瓷汤盆,萨克森瓷碟,从中国来的半透明瓷杯,古代的盐缸,封建时代的盛糖渍果子的罐子,都乱七八糟的混在一起。一只象牙船扯满了帆,正在一只寂然不动的大乌龟背上飞驶。一只抽气机竟使威严庄重的奥古斯特⑤大帝失去一只眼珠。好几幅大革命前的法国市长和荷兰市长的肖像摆在那里,他们屹立在这一大摊杂乱的古物中间,象他们生前那样冷酷无情,以苍白的冰冷的眼光凝视着这一切。全世界的国家似乎都把它们的科学残骸、艺术样品拿到这里提供展览。这是一个哲学的垃圾堆,里面应有尽有,既有野蛮人的长烟斗,也不缺土耳其后宫的绿色和金色的软鞋,既有摩尔人的弯刀,也不短鞑靼人的偶像。这里有士兵的烟袋,教士的圣体盒,甚至有王座上的羽饰。这些奇形怪状的画面,还因为受色调的混合和明暗对比而产生的变幻无常的光线的影响,愈显得光怪陆离。让你耳朵里以为听到了陆续不断的叫嚷,精神上感觉到有未完成的悲剧,眼睛瞥见了未掩盖好的亮光。最后,那驱之不去的灰尘象一层薄纱般覆盖住了所有这一切,而这些东西的许多棱角和曲线则产生了最美妙的画面。

  ①雅科托夫人(1778—1855),第一帝国时期最著名的瓷器艺术家。

  ②塞索斯特里王即古埃及法老乌斯特桑二世(公元前14—13世纪)。

  ③拉图尔(1704—1788),法国著名的彩粉肖像画家。

  ④杜巴里夫人(1743—1793),路易十五宠幸的女人,以生活奢侈、行为浪漫著名,大革命时期被送上断头台。

  ⑤奥古斯特大帝(公元前63—公元14),恺撒大帝的侄孙,也是他的继承人,他统治的时期是罗马帝国历史上最光荣最繁盛的时期。

  这陌生青年首先把这三间塞满了文化、宗教、神权、王权、放荡、理智和疯狂的遗迹的厅堂,比作一块包含有许多小平面的反射镜,其中每个小平面都反映出一个世界。有了这样一个模糊的印象之后,他就想选择自己的享受对象,但是,因为他观看、思索和幻想消耗了不少体力,竟发起烧来,这也许是由于饥饿所致,因为此刻他的肚子正在发出吼声。

  看了这许多使往日的民族或个人身后留名的遗物,这许多历史的见证,这青年人的感觉终于变得迟钝了;驱使他走进这间古董店的欲望已经得到满足:他从真实的生活中游离出来,一级一级地上升到一个理想的境界,到达了令人神往的仙宫瑶圃,这里的世界在他看来象是由无数碎片和火花组成的,就象当初圣约翰在巴特摩斯岛①上看见人类的前途闪闪发光地展示在他的眼前。

  许多痛苦的、优雅的、可怕的、晦暗的和光亮的、远古的和近代的人物,成群结队地、成千上万地、一代一代地都站了起来。僵硬而神秘的埃及屹立在沙漠之上,由一具用黑绷带捆扎的木乃伊来代表;随后便是牺牲无数人民为自己构筑陵墓的埃及法老们,还有摩西,希伯来人和沙漠。他隐约看到了整个古老而庄严的世界。一尊鲜明美妙的云石雕像,坐在一根闪着白光的螺纹圆柱上,在向他述说古希腊和伊奥尼亚的充满肉感的神话。啊!看到在一个精致的伊特鲁立亚陶瓶的红色背景上,在天神普里阿普斯②面前跳舞,快乐地向天神敬礼的棕黑色头发的少女,谁能不象他一样微笑呢?

  ①巴特摩斯岛是爱琴海中斯卜克特群岛之一,传说圣徒约翰曾在这里撰写《启示录》,该书所描写的就是约翰想象中的未来世界的幻象。

  ②普里阿普斯,古希腊神话中司园艺和生育之神。

  对面是一位罗马皇后,以宠爱的心情在抚摩她的一匹怪兽!这儿充分表现了罗马帝国无奇不有的任性行为,也泄露了一个懒洋洋的沉在梦幻中的朱丽①,她的寝床、浴室、妆台,她正在等待她的提布卢斯②。凭着阿拉伯符咒的威力,西塞罗③的头脑唤起了自由罗马的回忆,使李维乌斯④的历史篇章重现在他的眼前。这青年人默默观看SenatusPopulusqueroAmanus⑤的文物:督政官,前驱军官,紫红绲边的长袍,议政厅的争论,愤怒的人民,所有这些人物慢慢在他面前经过,面目模糊,仿佛在梦里看见似的。最后基督徒的罗马出现,这些形象便退居次要地位。一幅图画打开了天国的大门,他在那儿看见圣母马利亚出现在金色的云彩里,一群小天使围绕着她,使太阳的光辉为之黯然失色。这位复活的夏娃倾听不幸的人们向她诉苦时以温柔的神情微笑着。在触摸到一幅用维苏威和埃特纳火山熔岩的各种颜色的细块做成的镶嵌画时,他的灵魂早已飞向炎热的、野性的意大利了;他参加了波基亚⑥家族的狂欢宴,驰骋在阿布鲁齐山区,欣赏意大利式的爱情,为洁白的脸蛋,细长的黑眼睛而神魂颠倒。

  ①朱丽(公元前39—14),奥古斯特皇帝的女儿,以美艳和淫荡著名,古罗马前后有三个著名贵妇叫朱丽,这里作者指名而未道姓,但可能就是这个朱丽。

  ②提布卢斯(约公元前54—公元19),罗马诗人,以爱情诗歌著名于世,这里的名字是转意,即“爱情的歌手”,而非他本人。

  ③西塞罗(公元前106—43),罗马大演说家。

  ④李维乌斯(约公元前59—公元17),罗马历史家。

  ⑤拉丁文:罗马共和国。

  ⑥波基亚这个意大利家族的成员包括教皇亚历山大六世,他的儿子恺撒·波基亚公爵,女儿吕克莱斯·波基亚,她以美貌著称,在这个显赫的家族里,她只是父兄手中的一个工具,并留下了丑恶的名声。

  当他看到一把中世纪的短剑,剑柄雕镂精巧,象花边般细致,剑上的锈痕就象血迹,因而联想到两个情人夜间幽会,被丈夫冰冷的利剑所中断时,不禁毛骨悚然。印度和它的宗教在一尊中国佛像身上再现了,这佛像头戴一顶菱形的尖帽,反翘的菱角上挂着小金钟,身上穿着绣金的丝袍。在佛像的旁边,有条辫子,它象当年把它盘在头上的印度舞姬一般美丽,香泽犹存,还散发着檀香的气味。一只眼睛反吊,嘴巴歪斜,四肢弯曲的中国怪物,那是这个民族为了使人头脑清醒而发明的玩意儿,因为中国倦于老是看到单一的美,便从百丑中找到不可磨灭的快乐。一只出自班韦尼托·却利尼①雕刻室的盐盅把他带到了文艺复兴时代,那时候艺术繁荣,人欲横流,国王们以拷打犯人为乐,主教们酣睡在妓女怀里,却下令要普通教士严守清规。他从一块玉石浮雕上看到了亚历山大大帝②的丰功伟绩,从一支火绳枪上看到了皮扎尔③的大屠杀,从一只钢盔上看到了纷乱,暴怒和残酷的宗教战争,最后,他看到一些欢笑的骑士形象,他们从一副米兰制造,镶嵌金银,擦得雪亮的甲胄中显出他们的英姿,在面甲下仿佛还看到一个英勇骑士闪亮的眼睛。

  ①班韦尼托·却利尼(1500—1571),意大利雕刻家,金银器皿制作家,后来成为弗朗索瓦一世的宫廷艺术家。

  ②亚历山大大帝(公元前356—323在位),马其顿国王,伟大的军事家,在他短短的一生中,建立了一个庞大的帝国。他在青年时代曾是亚里斯多德的学生,在他的统治下,希腊文明和亚洲文明得到了广泛深入的传播,对后世产生过有益的影响。

  ③皮扎尔(约1475—1541),西班牙冒险家,在他的两个兄弟的帮助下,征服秘鲁后在利马被仇敌杀死。

  这无数家具、各种发明、时式服装、艺术品和古代遗迹的海洋,给他构成一首没完没了的诗篇,各种形态、颜色、思想,全都在这里复活了;但是,对心灵并没有提供任何完整的东西。诗人的任务应该是去完成大画家的草稿,因为画家只是把无数人类生活中的悲欢离合故事,轻蔑地涂抹在这块巨大的调色板上而已。这青年人在占有了世界,欣赏了许多国家,各个时期,各个朝代之后,又回到了人们的日常生活上来。他重新恢复了现实感,只注意人们生活的细节,不再关心各民族的生涯,因为对个人来说,那似乎是太重的负担。

  在那儿睡着一个蜡制的小孩,这是从吕意斯赫①陈列室抢救出来的,这个可爱的小家伙,唤起了他童年时代的乐趣。看到塔希提②岛上少女们的一幅富有魅力的处女的缠腰布,他的狂热的想象力给他描绘了大自然的朴素生活和真正贞洁的、清白的裸体,美妙的闲适生活对人类是多么自然呵,整个人生都在一条梦一般的清溪之旁、在一株不用耕耘就可获得美味食品的香蕉树下安静地度过,那又是何等幸福。但是,突然之间,他又变成了海盗,并且把作者骇人的诗篇在莱拉③的角色中深刻地体现出来,他看到许多发出螺钿光彩的贝壳,便充满灵感,看到一些发出海藻、海带和大西洋飓风气味的石珊瑚就特别兴奋。

  ①吕意斯赫(1638—1731),荷兰解剖学家,擅长制作各种标本,经久不坏。

  ②塔希提,太平洋群岛中的法国属地。

  ③莱拉,指拜伦的同名诗篇中的人物。

  他再走几步,欣赏到几张精美的微型绘画和使几卷珍贵的弥撒经抄本显得富丽堂皇的天蓝色和金色的装饰图案之后,便忘记了海洋的喧豗。于是他让自己软绵绵地飘荡在安静的思想里,想要重新投身于学术和科学研究,希望过隐修士的安稳生活,置身于尘世苦乐之外,睡在一间修持室的深处,从那拱形窗子眺望修道院的草场、树林和葡萄园。当他站在几张特尼埃①的画前时,他似乎穿起了士兵的大衣或是工人的破衣,他甚至想戴上一顶弗朗德勒人肮脏的、烟熏的软帽,把啤酒喝个烂醉,和弗朗德勒人一块玩纸牌,向一个丰满得恰到好处的乡下姑娘微笑。

  当他看到米埃里②的飘雪图时,身上便冷得发抖,当他看到萨尔瓦托·罗沙③的战斗图时,心里又起了打仗的念头。当他抚摩一柄伊利诺斯的印第安人战斧时,他感觉到一个印第安红种人的解剖刀在剥去他的头皮。当他见到一只三弦古提琴时,便十分叹赏,似乎亲手把它递给了一位古城堡的女主人,傍晚时分在哥特式壁炉前欣赏她弹奏出的美妙动听的短曲,向她倾诉自己对她的爱慕,而昏暗中却无从看见她是否心许的眼色。他着意享受一切快乐,也不回避所有的痛苦,所有的生活方式他都要尝试一下,并且毫不吝啬地在这类造形美和空荡荡的幻影上消耗他的生命和感情,以致他走路的声音在他心灵中的回响仿佛是从另一个世界传来的遥远的响声,又象巴黎的市声传到了圣母院④的钟楼。

  ①特尼埃(1582—1649),指老特尼埃,荷兰画家,他的儿子小特尼埃(1610—1690),也是画家,两人都很著名,他们的画有力地表现了荷兰平民的生活风貌。

  ②米埃里(1635—1681),荷兰画家,他的儿子、孙子都是杰出的艺术家。

  ③萨尔瓦托·罗沙(1615—1673),意大利画家,他的画充满激情和鲜明的色彩。他曾于一六四七年在那不勒斯参加马桑尼洛的起义军。

  ④圣母院,即塞纳河畔著名的大教堂巴黎圣母院。

  他走上通往二楼各房间的楼梯时,看到了一些古代为还愿而奉献的盾牌,一些中古骑士用的全副甲胄,各种雕花的圣体盒子和一些木雕的头像,分别挂在墙上或放在楼梯的每一级上。他被这些千奇百怪的形象,被这些在生死界线上的奇妙创造物所追逐,使他觉得象在一个神奇的梦境里行走。最后,他竟然怀疑自己的存在,觉得自己也象这些希奇古怪的物品,既没完全死去,也不完全活着。待他走进一些新的陈列室时,太阳的光线开始暗淡了;但是,在这些堆积如山、发出金银光辉的财宝面前,光线似乎没有起到什么作用。那些曾是百万富翁,后来穷死在阁楼里的挥霍者,他们生前为一时的爱好,肯花最大价钱购买的东西,现在都汇集在这间表现人类的疯狂性的大杂货店里。一个文具箱,从前花十万法郎买来,后来别人却以一百个铜子把它买到手了,放在它旁边的一把秘密锁,从前价值连城,足以赎回一个国王的性命。在这里,充分表现了人类由穷奢极侈到贫穷困顿,由无上荣华变成极端下贱的形象。一只按照冉·古戎①的素描雕刻的紫檀桌子,艺术家真正崇拜的对象,当初要花上好几年时间才能雕成,后来也许只要拿出买木柴的价钱就可以弄到手。一些珍贵的首饰盒,一些出自仙女的巧手制成的家具,都被人轻蔑地堆在一起。

  ①冉·古戎(约1510—1568),法国雕刻家、建筑家。

  “你们这里可以值几百万啦!”那青年人走到一列大套房的最后一间时嚷着说。这些房间都是刷上金漆和镶有上世纪的艺术家雕刻的护壁板的。

  “就说好几十亿也够得上,”双颊鼓鼓的胖伙计回答,“可是,这些还不算什么,请到四楼上看看,您就会明白!”

  陌生人跟着他的向导走到了第四列美术品陈列室,在这里不断出现在他的倦眼之前的是好几幅普桑①的油画,一座米开朗琪罗②的绝妙雕像,几幅克洛德·洛兰③的引人入胜的风景画,一幅热拉尔·道④的图画,看去象是读斯特恩的一页小说。还有一些伦勃朗⑤和牟利罗⑥的油画,几幅色彩浓烈的委拉斯开兹⑦的画,就象一首拜伦的诗;还有一些古代的浮雕,玛瑙杯,绝妙的缟玛瑙雕刻品!……总之,搜集在这儿的都是些使他的倦眼看后便厌恶创作、憎恨艺术和丧失灵感的稀世珍品。他来到一幅拉斐尔⑧的圣母像前,但是,他对拉斐尔已经厌倦。一幅科雷琪⑨的肖像画他甚至不屑一顾。一只无价之宝的云斑石雕成的古瓶,周围刻有古罗马人崇拜的普里阿普斯神狂欢节的行乐图,图像十分滑稽而放荡,这是柯丽娜⑩之流所醉心的东西,却只勉强引起他的微笑。他在这已经逝去的五十个世纪的残骸的重压之下喘不过气来,所有这些人类的思想都使他苦恼,奢华和艺术使他极端厌烦,他被这一切再生的形象所迫害,这些东西象是被什么刁猾的妖怪在他的脚下制造出来的怪物,和他展开着无穷无尽的斗争。

  ①普桑(1594—1665),法国著名的古典派画家。

  ②米开朗琪罗(1475—1564),意大利大画家、雕刻家、建筑家和诗人。

  ③克洛德·洛兰(1600—1682),法国杰出的风景画家。

  ④热拉尔·道(1613—1675),荷兰风俗画家。

  ⑤伦勃朗(1606—1669),荷兰著名画家。

  ⑥牟利罗(1617—1682),西班牙画家。

  ⑦委拉斯开兹(1599—1660),西班牙著名肖像画家。

  ⑧拉斐尔(1483—1520),意大利大画家、雕刻家、建筑家。

  ⑨科雷琪(1494—1534),意大利画家,以画人体见长。

  ⑩柯丽娜,拉丁诗人所赞颂的罗马女子的名字。

  象近代化学把瓦斯用来随意制造各种物品,难道心灵由于迅速集中了享乐、力量或思想,就不包含有可怕的毒素?许多人难道不正是因为受到某种精神酸素在他的体内突然散发所引起的冲击而遭殃吗?

  “这只匣子里装的是什么?”他来到一个大房间里,这儿是人类的光荣创造、勤奋努力的结果,奇妙成就和财富的最后堆积处,他指着其中一只用银链挂在墙上的红木制方形大匣子问道。

  “啊!先生有这匣子的钥匙,”那胖子伙计带点神秘的样子说。“如果您想看看这张画像,我愿斗胆去告诉先生。”

  “您说斗胆!难道您的主人是位王爷?”青年人问道。

  “这我可不知道,”伙计回答说。

  他们相互看了一会儿,彼此都感到惊奇。那古董店的学徒看出陌生人的沉默是一种愿望的表示,便让他一个人留在房间里,自己找老板去了。

  你在阅读居维埃①的地质学著作的时候,是否曾投身于无限广阔的时间和空间里?被他的天才所指引,你是否曾象被一只魔术师的手托住那样,飞越一个无边无际的过去的深渊?当人们在蒙马特尔的石矿或乌拉尔的片岩之下,一片一片,一层一层地发掘出属于洪水前文化期的兽类骸骨的化石时,不禁为瞥见几十亿年的时间,数以百万计的民族被人类的微弱记忆和不可摧毁的神圣传统所遗忘而感到惊骇,而这些民族的尸灰堆积在地球的表层,构成那几尺给我们带来面包和鲜花的土壤。居维埃难道不是我们世纪里最伟大的诗人吗?拜伦诚然用文字描写了人类精神的激动状态;但是,我们不朽的自然科学家却用白骨重建了各个时代的世界,象卡德摩斯②那样,他用牙齿重新建筑了城市,用煤块复原了隐蔽整个动物学的秘密的千万座森林,而且从一只巨大毛象的脚,重新找到了巨兽群生活的痕迹。这些形象都一一站立起来,逐渐变大,和谐地布满了与它们的身躯相适应的各个地域。居维埃是运用数字的诗人,他在把零放在七的旁边时简直是绝顶聪明。他唤醒虚无,而不装腔作势地口中念念有词;他检查一块石膏,在上面发现什么痕迹便向你叫嚷:“你瞧!”突然间云石变成了动物,死的东西复活了,世界也在向前发展;经历了无数年代,在巨兽类绝迹后,在鱼类和软体动物之后,终于出现了人类,它也许是从被造物主毁灭的某种巨型动物种类演变的退化生物。

  ①居维埃(1769—1832),法国著名自然科学家,创立比较解剖学和古生物学。

  ②卡德摩斯,腓尼基人,相传古希腊的忒拜城是他建的。他在路上杀了那条吃掉他的同伴的毒龙后,遵照天神雅典娜的吩咐,把龙齿种在土地里,立即长出了许多全副武装的武士,他们互相残杀,最后只剩下五个人,他们便是忒拜城的贵族。

  这些出生于往昔的瘦弱的人们,被他用回顾既往的眼光所温暖,便能够超越混沌,唱起一首没完没了的赞歌,恰象把《启示录》颠倒过来,让过去的世界又重新复活。面对这样一种仅由于一个人的声音而引起的骇人的复活,在这为一切领域所共有,被我们叫做时间的无以名之的无限里,我们被允许得到片刻的享受,这一分钟的生活对我们说来实在可怜。我们不禁要问,我们被压倒在这么多人世的废墟之下,我们的光荣,我们的仇恨,我们的爱情,又有什么意义;而且,如果为了在将来留下一小点看不见摸不着的痕迹,难道就值得接受目前生活的痛苦?脱离现在,直到我们的仆人进来对我们说:“伯爵夫人回话,说她正在等候先生”时,我们都不算是活人。

  青年人刚才所看到的一切已知的人类创造的奇迹,在心灵里所引起的情绪波动,正象哲学家用科学眼光去看一切未知的创造时所产生的颓丧心情;现在他比任何时候都更热烈希望死去,他颓然坐在一张古罗马大官坐的象牙椅上,一任自己的眼睛象看幻灯那样浏览过去的全景。各种图画发出光辉,各个圣母的头像向他微笑,各个雕像呈现出虚假的生命色彩。由于极度的苦恼把他的头脑搅得疲惫不堪,加上阴影的作用,使他所见到的一切都在跳舞,这些艺术品都活动了,都在他面前旋转;每个大肚子瓷人都在向他做鬼脸,图画上人物的眼睛都合上了,象在闭目养神。所有这些形象都在战栗,都在雀跃,都依照它们的习惯、性格和构造,严肃地或轻佻地,温雅地或粗暴地离开了它们原来的位置。这是一个神秘的群巫晚会,那荒唐怪诞的场面,堪与浮士德博士当年在布罗肯①所见到的情景媲美。但是,这些由于疲倦、目力的紧张或黄昏时分光线的变幻而产生的视觉怪现象,并未使这陌生人骇怕。各种人生的恐怖,对一个已习惯于死亡恐怖的人,是不起作用的。他反而以开玩笑的同谋态度鼓励这种因精神受刺激产生的奇怪现象,这些奇事与他新近的思想正好吻合,也正是这种思想使他感到自己还活着。无边的沉寂笼罩在他周围,使他不久便沉入温柔的梦境,梦中印象随着光线色调的缓缓演变,一个接一个地逐渐变黑了,象受着魔法的驱使似的。一线从天空掉落的亮光,在大地上和黑夜作挣扎,映照出最后一缕红霞;他抬头看见一具骷髅,在微光中疑惑地把头从右面向左边一歪,似乎在说:“死者目前还不想要你哩!”当这青年人用手往额上一抹,想把睡魔驱走时,他清楚地感觉到不知从什么毛茸茸的东西那里掀起一阵凉风拂在他的面上,不禁打了一个寒噤。玻璃窗上卜的发出一声钝重的音响,他想这阵拂面的凉风,倒真象墓地里蝙蝠飞翔扇起的神秘的阴风。当落日的余晖还没有完全消失前,还有点时间让他模糊地看见围绕着他的鬼怪;后来,所有这些静物便都一起沉没在一团漆黑之中。

  ①布罗肯,德国阿尔茨群山的最高峰,民间传说中群巫夜聚狂欢的地方,歌德曾在他的诗剧《浮士德》中有所叙述。

  黑夜降临,该赴死的时间骤然到来了。从此刻起,有一段时间,他对人间的一切事物,都没有任何感觉,这也许由于他正沉浸在一个深沉的梦里,或者是由于疲倦和无数痛心的思想,使他陷入迷糊状态。突然间,他觉得有一个可怕的声音在叫唤他,他不禁战栗起来,就象我们在一场恶梦中慌慌忙忙纵身跳进了无底深渊似的。一道强烈的光线把他两眼照得发眩:他看见在黑暗中有一个红色的光团,光团中站着一个老头,而且把灯光朝他照射过来,他把眼睛闭上了,他既没有听到他走近,也没有听见他的说话和动作。这种出现真象是有魔法似的。就算最大胆的人,这样在睡眠中被惊醒,看见这个象是从附近古墓里钻出来的人物,无疑也要发抖的。从这个鬼怪般的人物那双不动的眼睛里射出的奇异的青春的光芒,使这陌生人不可能设想在他面前出现的是什么超自然的奇迹。尽管这样,在把他的梦游生活和他的真实生活分隔开的那一瞬间,他陷在象笛卡儿①所倡导的那种哲学的怀疑里,无可奈何地屈服在这些无法解释的幻觉的势力之下,其中的神秘是我们的骄傲所不能承认或者我们的科学徒然想要加以分析,却又无能为力的。

  ①笛卡儿(1596—1650),法国哲学家、数学家,他推翻了中世纪的经院派哲学,创建了唯心论的笛卡尔主义。

  请你想想看,这么一个又干又瘪的小老头,穿一件黑天鹅绒的便袍,腰间束一条粗大的丝带子。他头上戴的圆便帽同样是黑天鹅绒的,两边鬓角各露出一长绺白发,额上的头发紧贴在头皮上,使帽子牢牢地罩住前额。他的袍子活象一块巨大的殓尸布裹在身上,只让人看见一张狭长苍白的脸孔,而看不出人体的其他形状。如果不是老头子那只干瘦得象一块布挂在棒子上的手臂举着一盏灯,以便照亮这青年人,你会以为那张脸孔是悬在空中的哩。一把修剪成尖形的灰色胡子,遮住这个怪人的下巴,使他的外表很象画家们画摩西像时用作模特儿的那类犹太人的脸相。这个人的嘴唇极薄,毫无血色,得特别留神才能在他苍白的脸上猜出他嘴巴合着时那条横线在哪里。他宽阔的前额满是皱纹,双颊苍白而深陷,他那双既无睫毛也无眼眉的绿色小眼睛,冷酷而凶狠,足以使这陌生青年以为热拉尔·道的《兑金币的人》从图画上脱框而出。从面部曲折的皱纹和两边太阳穴周围的皱褶,透露出他具有审判官一般的精细,并且证明他对人生百事有着深刻的了解。要欺骗这个人是不可能的,他似乎天生具有那种能抓住别人埋藏在内心深处最秘密的思想的能力。地球上所有民族的风尚和它们的智慧都集中在他冰冷的脸孔上,就象全世界的产品都堆积在他满是灰尘的店铺里那样。你可以在这副脸孔上看到洞悉一切的神明所具有的那种安详的明智,或一个历尽沧桑的人物所有的自豪心情。一位画家可以用两种不同的表情,寥寥数笔便照这副脸孔勾画出一位仁慈上帝的美好形象,或者是那个爱嘲笑的靡非斯特①的脸谱。因为在这老人的脸孔上并存着一个有无上权威的人的前额,和一张发出不祥的冷笑的嘴巴。在他以无边的威力粉碎人类的一切痛苦的同时,这个人似乎也把人间所有的快乐都扼杀了。当这个即将去死的青年人推想到这个老妖怪独自住在一个人所不知的天地里,既没有欢乐,因为他已经没有幻想;也没有痛苦,因为他已不知道有快乐,想到这些,他不禁发抖了。这老人站着,屹然不动,象是处在一团光云中的一颗星星。他的绿色眼睛,充满无法形容的镇定和狡猾,好象照亮着精神的世界,犹如他的灯照亮这间神秘的收藏室。

  ①靡非斯特,歌德的《浮士德》中恶魔的名字。

  这就是使刚才被各种死的念头和怪诞的形象所催眠了的这位青年人在睁开眼睛的当儿感到恐怖的一种奇怪的景象。如果他一时还陷于麻木状态,如果他暂时让自己象听保姆们讲故事的小孩那样信以为真,甚至完全被听到的故事所迷住,那就应该把这种错误归因于他的沉思给他的生活和智能蒙上的那层薄纱,归因于他的受刺激的神经的激动,和刚才强烈的戏剧性场景给他提供的有鸦片般刺激作用的残酷快乐。产生这种幻象的地方是在巴黎的伏尔泰堤岸边,时代是十九世纪,从时间和地点来说,巫术发挥威力已经不可能。正确的地点应是盖依-吕萨克①和阿拉戈②的门徒、权贵的诈骗行为的蔑视者、法兰西怀疑派的神明③断气的房子附近,这陌生的青年无疑只不过屈服在这些诗意的诱惑之下,就象我们常常借以逃避令人失望的现实和用来考验上帝的威力那样。

  ①盖依-吕萨克(1778—1850),法国物理学家,化学家。

  ②阿拉戈(1786—1853),十九世纪法国最著名的学者之一,他二十三岁时便成为科学院院士。

  ③这里指的是伏尔泰(1694—1778),法国启蒙时代的思想家,文学家,他的大量著作揭露了君主专制制度和教会的伪善面目。

  目前他正被某种无法解释的神秘力量的预感所刺激,因此在这灯光和这位老人面前发抖了;然而,这种情绪却有点象我们大家面对着拿破仑或者是面对着才华灿烂和享有荣名的伟大人物时所感觉到的那样。

  “先生想要看拉斐尔画的耶稣基督像吗?”老人客客气气地问他,语音清脆短促,颇象金属的声音。

  他说着便把灯放在一根破柱头上,灯光把那棕色木匣照得通亮。

  听到耶稣基督和拉斐尔这两个富有宗教意义的名字,他不禁露出一种好奇的姿态,无疑这是商人所期待的。他正在拨动一根弹簧,突然那红木的雕板沿着槽子滑下来,没有发出一点声音,那幅画已呈现在惊叹的陌生人的眼前。看到这不朽的名作,他已忘掉了店里种种奇怪的收藏品,忘记了刚才莫名其妙的瞌睡,重新成为一个人,重新认出那老人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物,活生生的,毫无妖幻之处,并且重新生活在真实的世界上了。画里神圣的面容温柔慈爱、和蔼安详的表情立刻给他以影响。天外飘来的阵阵馨香驱散了焚烧着他的骨髓的无限痛苦。由于背景是黑色的,救世主的头象是从黑暗中浮现出来;顶上的光轮在他头发周围放出强烈的光芒,仿佛是从头发里射出来的;在额头和肌肉下面,每个线条都透露出一种坚定的信念。朱红的嘴唇象刚给人宣讲过人生真谛,听讲的人还在向空中追寻那神圣的回音。他向沉寂中询问救世主悦耳的隐谕,向未来去倾听它,却在过去的教训里找到它。救世主那双宁静淳朴的可敬爱的眼睛,是受苦的灵魂的避难所,是《福音书》的翻版。总之,天主教的全部精神可以从这个温柔的慷慨的微笑中体现出来,它似乎表达在这句简单的训诫里:你们要彼此相亲相爱!这幅画能引人祈祷,劝人宽恕,消灭自私,唤起一切沉睡的德性。拉斐尔的杰作还具有诱人的音乐魅力,它可以把你引到非常迷人的回忆里,这幅画的成功是全面的,它使你看了会忘掉画它的画家。这幅珍品在光线上也充分发挥了它的威力:有时候,那头像似乎在遥远的云端里浮动。

  “我买这张画所花的金币,摊开来可以盖过它,”商人冷冷地说。

  “好吧!是该去死的时候了!”青年人嚷道,他正从一个梦幻里醒过来,梦中最后的思想使他想起了自己悲惨的命运,使他不知不觉地渐渐放弃他所恋恋不舍的最后希望。

  “啊!啊!我对您保持戒心,到底做对了!”老头子答道,一面用一只手紧紧握住青年人的两只手腕,就象夹在钳子里似的。

  陌生人对这个误会报以悲伤的微笑,并柔声地说:

  “哎!先生,您完全用不着害怕,那是说我该去死,而不是您……为什么我不可以对您承认我的没有恶意的欺骗呢?”

  他看了一眼那满腹疑团的老头子,接着又说:“我在等待黑夜到来好去跳水自杀,以免在大白天里出丑,因此我来看看您的宝库。看在一位科学家和诗人的面上,为了这最后的快乐,谁能不原谅他呢?”

  满腹疑团的商人,以敏锐的眼光审视这位面容忧郁的假主顾,一面留心地听他说话。听到他说话的语调含有痛苦的声音,也可能是从那刚才使赌徒们见了发抖的苍白的脸庞,猜想到他那可悲的命运,老头儿放心了,松开他的双手;可是,他仍然有几分猜疑,凭着他至少有上百年的经验,便懒洋洋地把胳膊伸向一只柜子,似乎要把肘子靠在柜上,却从里面取出一把短剑,并且说:

  “您是不是在国库里当了三年见习员,却没领到赏金?”

  陌生人听了他的问话,不禁微笑起来,做了一个否定的姿势。

  “您父亲是不是很生你的气,认为不该生下了您?要不然就是您丧失了名誉?”

  “要是我愿意丧失名誉,我就会活下去了。”

  “您是不是在杂耍戏院舞台上给人喝了倒彩?要不就是为了支付您情妇的殡仪费,不得不给人家编写流行歌谣的叠句?说不定您患的是穷病哩?您是想摆脱烦恼吗?到底是什么过错迫使您自寻短见?”

  “您用不着在迫使一般人自杀的平凡道理里寻找我自杀的原因。为了省掉向您袒露我的前所未闻的痛苦,何况这种痛苦又很难用人类的语言来表达,我只能对您说,我是陷在最深刻、最卑贱、一切苦难中最刺心的苦难里,而且,”他接着用无礼的骄傲声调说:“我既不愿乞求援助,也不愿乞求安慰,”这一下子等于完全否认了他刚才说的话。

  “哎!哎!”

  老头子开头用这两个单音字作为全部的答复,那声音象是哗啷棒摇动时的响声。然后接着说:

  “我用不着强迫您恳求我,用不着使您脸红,而且,我不必给您一个法国的生丁,一个近东国家的巴拉,一个西西里的达伦,一个德国的赫勒,一个俄国的戈比,一个苏格兰的法锭,任何一个古罗马的小银币,或者古希腊钱币,更不用给您一个近代的银元,不用给您任何金币、银币、铜币、纸币、钞票,我却愿意让您比一个君主立宪国的国王更富贵,更有权力;更受人尊敬。”

  青年人认为这老头简直是老糊涂了,于是呆呆地望着他不敢回答。

  “请回过头来,”商人说,一面突然拿起那盏灯来照亮画像对面的墙壁,“请您看看这张驴皮,”他接着说。

  青年人突然站起来,看到在他所坐的椅子背后墙壁上,挂着一张驴皮,不禁显出惊异的神色,这块皮不过一张狐皮大小,可是一眼就能看出一个无法解释的奇怪现象,那便是在这间漆黑的店里,这张皮却放射出如此耀眼的光辉,你会以为是颗小彗星。这不信神的青年走近这个可以拯救他的不幸的所谓灵符,同时却在心里暗自嘲笑自己。但他怀着一种合理的好奇心,俯身反复地从各方面察看这张皮,不久就发现那发出这种奇异光辉的自然原因。皮面上的黑粒磨得如此平滑,如此光亮,皮面不整齐的纹路如此洁净,如此清晰,就象石榴石的小平面那样,这张东方皮革上的粗纹路构成无数的小焦点,正是这些焦点反射出强烈的光辉。他精细地指出产生这种奇怪现象的原因,但对方只对他狡黠地微笑了一下,作为整个的回答。这种莫测高深的微笑,使这青年学者以为自己此刻上了什么江湖骗术的当。他不愿多带一个哑谜进坟墓去,便迅速地把那张驴皮反过来看,就象小孩急于知道他的新玩具的秘密似的。

  “啊!啊!”他嚷道:“这就是东方人叫做所罗门御印的印迹。”

  “那么,您是知道它的来历的啦?”商人问道,同时用鼻子哼了两三下,这比最有力量的语言还能表达更多的意思。

  “难道世上竟有这样头脑简单的人,居然相信这种怪诞事情吗?”青年人听到这阵辛辣的无声的嘲笑后,有点生气,嚷着说。“您难道不晓得东方的迷信都具有神秘的形式和荒诞的性质,是一种荒唐无稽的力量的象征吗?在这种场合下,如果我来谈论这桩事情,象谈论斯芬克司①或格里风②那种仅存在于神话里的东西,那岂不更显得幼稚可笑?”他接着又说。

  ①斯芬克司,狮身人面怪兽,埃及人以它代表太阳。希腊人把它当成神秘的怪兽引进他们的神话里。

  ②格里凤是希腊神话里的怪兽,它身体象狮,头和翅膀象鹰,耳朵象马,颈脊上长着象鱼鳍样的冠。

  “既然您是位东方学的专家,”老头子接着说,“也许您能读懂这个格言吧?”

  他把灯端近来,青年人正反拿着那张灵符,老头子指给他看嵌在这张奇妙的皮革的皮组织里的文字,这些文字就象是从那只用来制成这张皮革的畜生的皮上生长出来似的。

  “我承认,”陌生的青年嚷着说,“我猜不出人们用了什么方法竟能如此深入地把文字印在一张野驴皮上。”

  于是他突然转过身来,眼睛朝向那些堆满珍奇玩好的桌子,象是要寻找什么东西似的。

  “您想要什么?”老头子问道。

  “找一个工具,把皮革切开来看看,就可以弄清楚这些文字到底是印上去的还是刻上去的。”

  老头子把他的短剑递给陌生人,他便用来在皮上有文字的地方着手剥刮,当他轻轻刮去一层皮的时候,文字仍在原来的地方显现出来,而且十分清楚,和原来印在表面上的文字毫厘不差,以致有一会儿,他竟以为自己一点也没有把皮刮去。

  “近东的工艺的确有它的特殊秘密,”他一面说,一面以不安的心情瞧着皮上这段东方格言。

  “您说得对,”老头子答道,“还是归功于人,比把责任推给上帝为妙!”

  神秘的文句按如下样式排列:

  译成我们的文字,意思就是这样:

  你如果占有我,你就占有一切。但你的生命将属

   于我。这是神的意旨。希望吧,你的愿望将

    得到满足。但你的心愿须用你的生命来

     抵偿。你的生命就在这里。每当你

      的欲望实现一次,我就相应地

       缩小,恰如你在世的日子。

        你要我吗?要就拿去。

         神会允许你。但

          愿如此!

  “啊!您精通梵文①哪,”老头子说。“也许您到过波斯,要不然就是到过孟加拉?”

  ①上面长方形框子里的文字其实是阿拉伯文,并非梵文,巴尔扎克似乎是在故弄玄虚;他从所罗门说到婆罗门,又从波斯扯到孟加拉,显然是有意捉弄读者。

  “不,先生,”青年人答道,一面好奇地摸弄着这张象征性的皮革,因为它缺少柔韧性,倒颇象一张金属薄片。

  老商人把灯又放回原来的柱头上,瞟了青年人一眼,那眼神充满冷酷的嘲笑,似乎在说:“他已不想去死了。”

  “这是真的奥秘吗?还是在开玩笑?”陌生青年问道。

  老头子摇摇头严肃地说:

  “我不知道该怎样回答您。我把这个灵符所给予的可怕的威力奉献给一些看来比您更为果断的人;但是,在他们全都以嘲笑态度来对待这种不大可信的会影响他们未来命运的威力的同时,谁也不愿冒险去签订这样一个叫我也莫名其妙,不知是哪一种神怪力量提出的致命的契约。结果我的想法也和他们一样,我也怀疑,我终于弃权了,而且……”

  “您甚至没有尝试一下?”青年人打断他的话头说。

  “尝试!”老头子回答道,“如果您站在旺多姆广场上圆柱①的顶端,您想不想试试从上面纵身往下跳?难道我们能阻止生命的进程吗?您几曾见过人类能和死截然分开?在走进这间陈列室之前,您是决心要自杀的;但是,突然间一个秘密引起了您的注意,就分散了您要寻死的念头。

  ①旺多姆广场上的圆柱,是用拿破仑军队从敌人手里缴获的一千二百门大炮铸成的铜柱,屹立在广场的中央。

  “孩子!我想您每天碰到的生活之谜都不会比您今天碰到的这个谜更有趣味吧?您听我说。我曾亲眼见过摄政王朝淫秽的宫廷。我也象您一样,当时很穷,曾经讨过饭;尽管这样,我却活到了一百零二岁,而且,现在我已是百万富翁:不幸倒给了我财富,无知倒教育了我。我打算用很简短的几句话给您揭露人生的一大秘密。人类因为他的两种本能的行为而自行衰萎,这两种本能的作用汲干了他生命的源泉。有两个动词可以表达这两种致死原因所采取的一切形式:那便是欲和能,在人类行为的这两个界限之间,聪明的人采取另外一种方式,而我的幸福和长寿就是从它那里得来的。欲焚烧我们,能毁灭我们;但是,知却使我们软弱的机体处于永远宁静的境界。这样,欲望或愿望,便都在我身上被思想扼杀;动作或能力都被我的器官的自然作用消除了。简言之,我既不是把我的生命寄托在容易破碎的心里,也不是寄托在容易衰萎的感官上,而是把它寄托在不会用坏,比其他一切器官寿命都长的头脑里。我的灵魂和肉体都没有被任何过度的刺激所斲伤。可是,我却游览了整个世界。我的两脚曾登上亚洲和美洲最高的山峰,我学会了人类所有的语言,并且在一切社会制度下生活过。我借钱给一个中国人,仅用他父亲的身体做抵押,我睡在阿拉伯人的帐篷里,仅凭他口头的诺言。我在所有欧洲的首都签订合同,我毫无顾虑地把我的金子寄放在野蛮人的茅屋里;总之,我得到了一切,因为我懂得蔑视一切。我的唯一野心就是想观察,观察不就是认识吗?啊!认识,青年人呵,这不就是一种直觉的享受吗?不就是发现事物的本质,从而基本上把它占有吗?一个物质的占有会给我们留下什么呢?不过是一个概念。请您设想一下,一个人能把一切现实的东西都铭刻在他的思想里,把一切幸福的源泉都输送到他的灵魂里,排除一切尘世的污垢,从而提炼出无数理想的快乐,那时候,他的生活该是多么美满呵。

  “思想是打开一切宝库的钥匙,它给吝啬人提供快乐,而不会给他带来麻烦。我就是这样在世界上逍遥,我的快乐始终是精神上的享受。我的放纵便是欣赏海洋、各民族、森林和高山!我什么都看过了,可这是安安静静地看,不让自己疲劳;我从来没渴望过任何东西,我在等待一切。我在世界上漫步,就象在自家的花园里那样。人们的所谓忧愁、爱情、野心、失败、悲哀等等,对我来说,都不过是被我转化成梦幻的一些观念;我不是在感觉它们,而是在表达它们,演绎它们;我不让它们吞噬我的生命,却把它们戏剧化,把它们提高;我用它们来娱乐,就象我运用内心的视觉来阅读小说。我从来不让我的器官疲劳,因此,我仍然享有强壮的身体。我的灵魂继承了我没浪费过的全部精力,因此,我这颗脑袋里储藏的东西,比我铺子里收藏的还要多。在这里,”他用手拍着前额说,“在这里的才是真正的百万家财。我曾经度过许多美妙的日子,因为我用智慧的眼光去回顾既往;我能把许多国家整个的召来,并召来许多优美风景、海景、历史上的美人!我有一个想象中的后宫,在那里,我占有了我所没有的一切女人。我常常再见到你们的战争,你们的革命,并且把这些事件加以评论。呵!为什么会有人宁愿热狂地、轻佻地去欣赏稍有几分姿色的容貌,多少有点曲线美的体态;为什么会有人宁愿接受由你们谬误的主意所造成的一切灾祸,而不去运用最高的智能,来使整个世界出现在自己的心中,取得既不受时间的束缚,也不受空间制约,而运动自如,能拥抱一切,观看一切,俯身在世界的边沿,去询问其他的星球,去倾听上帝的纶音的无边乐趣呢?这件东西便是欲和能的结合,”他用响亮的声音指着那张驴皮说,“这里面包含着你们的社会观念,你们的过分的欲望,你们的放纵行为,你们致人于死命的欢乐,你们使生活丰富的痛苦;因为痛苦也许只是一种强烈的快乐。有谁能够确定肉欲变成痛苦和痛苦仍是肉欲的界线?观念世界里最强烈的光线,不是反会爱抚视觉,而物理世界里最柔和的阴影,不是倒常常会刺伤视觉吗?智这个字难道不是从知这个字变来的吗?疯狂如果不是过度的欲或过度的能,那又是什么呢?”

  “就算是这样吧!是的,我就喜欢过强烈的生活,”陌生人说,把驴皮攫在手里。

  “青年人,您可要当心呵!”老头子用难以置信的激动神情嚷着说。

  “我曾经因为研究和思考消耗了我的生命;可是这种努力甚至还养活不了我,”陌生人回答,“我既不愿受斯威登堡①式预言的欺骗,也不愿受您的东方符箓所愚弄,先生,就连您为了想把我再留在这个我再也不可能活下去的世界所进行的一切善意的努力,我也不愿接受……好啦!”他用一只痉挛的手紧握着那张灵符,望着老头子补充说。“我想来一次比得上王宫里的盛筵那样的豪华夜宴,我要有一次热热闹闹的配得上这个世纪的堪称尽善尽美的盛大宴会!我所有的宾客都是年轻人,都是有才智而无偏见的人,快乐得快要发疯!饮用的美酒要越来越浓烈,越来越醇厚,酒力之强烈,要足以让我们酣醉三日!这一天晚上,席间要有许多热情的女人来点缀!我要那狂热的、吼叫着的放荡之神把我们载在它那四匹马拉的飞车上,奔到世界的尽头,把我们扔在人迹未到的海滩上!让灵魂升上天堂或是投入泥潭,我不知道到那时候,它们到底上升还是下沉,这对我无关紧要!我只想命令这个不祥的力量把一切的欢乐融合成一个大快乐。是的,我需要在最后的一次拥抱中把天上人间的一切快乐都享受一番,然后死去。因此,我希望在酒后有放荡的古代颂歌,有能唤醒死者的歌曲,有无数的接吻,没完没了的接吻,让接吻的声音象一场火灾发出的噼啪声那样传遍巴黎,把所有的夫妻都惊醒,唤起他们强烈的热情,使他们全都恢复青春,即使是年已七旬的老夫妻!”

  ①斯威登堡(1688—1772),瑞典的通灵论者。

  从老头子的嘴里发出的一阵狂笑,传到青年疯子的耳朵里,就象是从地狱里迸出的声音,如此专横地制止了他,使他不再做声了。

  “您以为我的地板会突然裂开,变成一条过道,让摆满山珍海错的筵席和另一世界的客人一齐进来吗?”古董商人说,“不,不,傻小子,您已经签订过契约,这就万事俱备。现在您的意愿将会确确实实地得到满足,但须用您的生命作代价。这张驴皮就象征您的寿命的限度,它将按照您的希望的强度和数目的大小而收缩,从最轻微的到最强烈的希望,都毫厘不爽。当初给我这张驴皮的婆罗门教徒曾经向我解释,说在这张驴皮持有人的命运与希望之间将会自动地起一种神秘的协调作用。您的第一个愿望是平凡的,我倒可以把它实现,但是,我愿把它留给您的新生活去处理。话说回来,您是想寻死的!那么!您的自杀只不过是推迟一步罢了。”

  陌生人有点愕然,几乎生气了,他觉得这个奇怪的老人在和他开玩笑,虽然在这最后一次玩笑中,他那种半是出于仁慈的心情是显而易见的,于是他嚷着说:

  “先生,如果我的命运会有什么变化的话,在我走过这个堤岸的一段时间内,我就会明白。可是,如果您不是在拿一个不幸的人取笑,那么,为了回敬您给我的这个致命的帮助,我希望您爱上一个舞女!那时候您就会懂得放荡生活的快乐,也许您会变成一个挥金如土的浪子,把您以哲学家的风度攒积的全部财产通通花光。”

  他匆匆走出去,连老人发出的一声长叹都没听到,他穿过厅堂,走下楼梯,那粗腮帮子的胖伙计在后面紧跟着想给他照亮都没来得及;他溜得那么快,就象当场被人发现的小偷似的。一阵热狂使他变得迷迷糊糊,甚至没有察觉到那张驴皮的难以置信的韧性,它变得象一只手套那样柔软了,他用狂热得发抖的手指把它卷起来,塞进上衣口袋,他几乎是机械地完成这个动作的。

  在他从店铺的门口奔向大街的时候,撞见了三个手挽着手的青年人。

  “畜生!”

  “傻瓜!”

  这便是他们见面时交换的温雅称呼。

  “哎!原来是拉法埃尔!”

  “好极啦,我们正在找你。”

  “怎么啦!是你们?”

  这三句友好的对话,是在一盏被风吹得直摇晃的街灯的光线正好照在这群惊讶的青年脸上时,紧接着先前的谩骂说出来的。

  “亲爱的朋友,你跟我们来吧,”几乎被拉法埃尔撞倒的那个青年人对他说。

  “到底是怎么回事呀!”

  “只管走吧,我可以一面走,一面把事情告诉你。”

  出于自愿或被强迫,不管怎样,拉法埃尔是被他的朋友们包围着,被拉着胳膊加进这快乐的一帮,向艺术桥走去了。

  “亲爱的,”演说家在继续他的演说,“我们到处找你,差不多有一个礼拜了。在你住的可敬的圣康坦旅馆,附带说一句,它那始终不变的招牌,总是一个黑字接着一个红字交错着写的,就象卢梭时代的招牌那样,你的莱奥纳德①对我们说你下乡去了。可是,我们并没有富人、执达吏、债权人或商务法警那种神气呵。没关系!拉斯蒂涅有天晚上还在滑稽剧院瞥见你,于是我们重新鼓起了勇气,拿自尊心来打赌,一定要把你找到,看你是不是栖息在爱丽舍田园大道的树上,是不是花两个铜子到救济院去睡觉,和那些靠在吊绳上睡觉的叫化子为伍;或者,如果更幸运些,你的临时营房是不是驻扎在什么女人的化妆室里。可是,我们到处找不着你,甚至圣佩拉日监狱和拉福尔斯监狱的囚犯名册上都找不到你的名字!我们还到政府各部门去打听,又到国立歌剧院,各修道院,咖啡馆,图书馆去,也查看了警察局的名册,还到各报馆编辑部,各饭馆,各剧院的休息室,总之,所有巴黎的好地方、坏地方我们都细心地找过,我们不禁为失掉这么一个既可以进皇宫,也可以入监狱的相当有天才的人物而叹息。我们正在议论要把你列入七月革命②英雄的名册上去!而且凭良心说,我们都在为失掉你而惋惜!”

  ①莱奥纳德,法国作家勒萨日(1668—1747)的小说《吉尔·布拉斯》中的老女仆的名字,这里是指拉法埃尔住的旅馆的女仆。

  ②这里指的是一八三○年七月巴黎民众武装起义推翻查理十世的波旁王朝,建立路易-菲力浦的七月王朝事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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