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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候拉法埃尔和他的朋友们走过艺术桥,他并没有听他们的说话,只顾望着塞纳河,滚滚的流水在怒吼声中反映出巴黎的灯光。不久以前,他还想从这儿纵身投水自杀,现在老人的预言已实现,他的死期势必要推迟了。
“我们的确在为失掉你而惋惜!”他那朋友一直在继续发表他的议论,接着又说,“那是事关一桩密谋的问题,我们想让你也来参加,因为你有超凡的才干,你是懂得驾驭一切的人。亲爱的朋友,今天,在王室的诈骗之下,利用宪法作幌子来为非作歹比过去任何时候都更厉害了。被人民的英雄行动推翻了的万恶的君主专制政权,是一个下贱的娼妇,人们可以随便和她开玩笑,饮酒取乐;但祖国却是一位爱唠叨的有德性的妻子;不管你愿意不愿意,我们都得接受她的刻板的爱抚。因此,正如你所知道的那样,权力已从杜伊勒里宫转移到了报馆,就象金库已转移地方,从圣日耳曼区①转到了昂丹大道②。”
①圣日耳曼区是贵族聚居的地区。
②昂丹大道是银行家聚居的地方。
“但是,也许你还不知道这样的事实!政府,也就是银行家和律师们的新贵族政权机构,今天他们利用祖国,就象过去教士们利用君主专制政权,他们觉得有必要利用新字眼和旧思想来迷惑善良的法国民众,就象各派哲学家和各个时代的当权人物所做的那样。问题就在于要给我们造成一种声势浩大和全国一致的舆论,从而给我们证明:给由某某先生所代表的祖国缴纳十二亿法郎三十三生丁的税,要比给只说我而不说我们的国王缴纳十一亿法郎九生丁的税更为幸福得多。总之一句话,一家拥有二、三十万结结实实的法郎的报馆新近创办成功了,报馆的目的是要做出一种反对派的姿态,使不满现状的人感到满意,同时又不致妨碍公民国王①的国民政府。由于我们既嘲笑自由,也嘲笑专制,嘲笑宗教同时也嘲笑异端;因此,对我们来说,祖国就是这样一个首都,在这里让我们彼此交换意见,并且按多少钱一千字出卖自己,在这里每天都有丰富的晚餐可吃,有精彩的演出好看;在这里到处都有淫荡的妓女,在这里夜宴继续到清晨,在这里爱情以钟点计算,就象出租的马车那样;但愿巴黎永远是所有国家中最可爱的首都!是快乐的祖国,自由的祖国,智慧的祖国,美女的祖国,坏蛋的祖国,美酒的祖国,而且,在这里我们不大感觉得到权势的压力,既然我们大家都和掌权的人物接近;……我们这些靡非斯特魔神的真正信徒,我们承办一切;我们制造舆论,我们给粉墨登场者换新装,给政府这家旧铺子钉上新招牌,给空论派一些药吃,给老共和党重新回炉,给波拿巴派重露头角的机会,给中间派提供给养,只要它允许我们iupetto②嘲笑一下国王和民众,允许我们晚上改变早上的意见,让我们象巴汝奇③或照东方人的习惯躺在柔软的褥垫上过快乐的生活。我们一致请求你统治这个离奇的滑稽诗的帝国;因此,我们现在立即领你去赴这家报馆创办人,一位退休银行家的宴会,他有钱不知该怎么花,便一心想把他的金子变成智慧。在他那里,你将受到兄弟般的接待,我们将把你尊为天不怕地不怕,专爱鸣不平的人们的国王,这些人的聪明才智足以在奥国、英国或俄国还没有打定主意之前,就预见到他们的意图!是的,我们打算把你奉为这个智慧王国的国王,这个王国曾经给世界提供过象米拉波④、塔莱朗⑤、皮特⑥、梅特涅⑦那类政治人物,总之,所有这些机灵的克里斯平⑧们,在他们之间,把一个帝国的命运作为赌注,就象普通人在玩骨牌时,把他们的樱桃酒作为赌注。我们一致认为你是最勇敢的伙伴,而且你从未真正和‘放荡’接触过,‘放荡’,这可爱的怪物,是所有意志坚强的人,都想和它较量一番的;我们甚至敢说它还没有把你征服过。我希望你不至于辜负我们对你的赞许。我们的东道主泰伊番准备给我们举行一次盛大宴会,其规模将远远超过我们现代的小吕居吕斯⑨的吝啬的狂欢宴。他相当富有,能够在小事情上做得大方,在恶习中表现优雅和韵致……你同意吗,拉法埃尔?”演说家打断自己的话头问道。
①指路易-菲力浦。
②意大利文:私下,暗中。
③巴汝奇,拉伯雷的《巨人传》中的主要人物之一,为人精明、狡猾,是庞大固埃的忠实伙伴。
④米拉波(1749—1791),法国政治家,大革命时期最著名的演说家。
⑤塔莱朗(1754—1838),法国外交家。
⑥皮特(1759—1806),英国政治家。
⑦梅特涅(1773—1859),奥地利政治家。
⑧克里斯平原来是意大利喜剧中仆人的名字,后来成为诗人喜欢的仆人的典型,他代表聪明机智,调皮捣蛋,恬不知耻的仆人。
⑨吕居吕斯是古罗马将军,以生活奢侈著名。
“是的,”青年人回答道,他对于他的愿望的实现,并不觉得怎么奇怪,使他惊愕的倒是这一连串事情,竟发生得如此自然。尽管他不可能相信这是由于魔法的影响,但是,他却欣赏人类命运的离奇。
“可是,你对我们说‘是的’时,那神情就象你忽然想起了你祖父的死那样,”一个在他身旁的人说。
“啊!”拉法埃尔接着说,他天真的音调,引起这群体现法国年轻一代的希望的作家们发笑,“朋友们,我想我们很快就要变成一群不折不扣的大坏蛋了!到目前为止,在两次喝酒之间,我们曾经衡量过生命,在我们消化食物的时候,我们曾经品评过人物。我们未曾做出任何事业,空谈却十分大胆;可是,现在我们给打上政治的烙印,就要进入这座大监狱了,并且要在那儿失掉我们的幻想。当人们只相信魔鬼的时候,才会惋惜青春时期的天堂,在那天真未凿的时代,我们虔诚地向一位好心的神甫伸出舌头去接受我主耶稣基督的圣体饼。啊!我的好朋友们呀!如果我们过去以那么大的乐趣去犯我们最初的罪过,那是因为我们可以用痛悔来使它美化,给它以刺激和趣味;至于现在……”
“啊!现在,”那先前说话的人说,“我们却只剩下……”
“什么?”另一个人问道。
“罪恶……”
“看,这个词的意义,它的高度比得上绞刑架,深度比得上塞纳河,”拉法埃尔答道。
“啊,你没有听懂我的话……我要说的是政治罪恶。从今天早上起,我就只想过这么一种生活,那就是阴谋家的生活。可我不知道明天我的奇想还会不会继续存在;但是,今天晚上,我们乏味的文明生活,就象铁路的轨道般单调,真使我恶心透顶!现在我的心充满激情,正在为莫斯科败绩①的不幸,《红色海盗》②的惊心动魄,以及走私者的生活所吸引。既然在法国再没有沙尔特勒修道院③,我希望最少要有一个植物学湾④,一种特别为小拜伦们而设的诊疗所,这些家伙把生活弄得象晚餐后的餐巾般一团糟,他们除了纵火焚烧自己的祖国,自杀,替共和国密谋,或者要求战争……就再没别的事情好干。”
①指拿破仑的军队从莫斯科败退。
②《红色海盗》是美国惊险小说家库柏(1789—1851)的作品。
③法国著名的沙尔特勒修道院创建于一○八四年,里面的修道士于一九○三年被驱逐。
④植物学湾是悉尼附近的一个海湾,以前是英国人流放罪犯的地方。
“爱弥尔,”拉法埃尔旁边的人气冲冲地对刚才讲话的人说,“我敢发誓,要是没有七月革命,我早就到偏僻的乡下当神甫,过野人的生活去了,而且……”
“而且你每天都要念祈祷文吗?”
“是的。”
“你是个傻瓜。”
“我们可是每天都读报纸呵!”
“对一个记者来说,这还不坏!但是,你快别说了,我们正走在一大群订户的中间。新闻业,你可知道,这就是现代社会的宗教,而且有了进步。”
“为什么?”
“因为头面人物不必去相信它,民众就更不用说了……”
他们就这样闲谈着,活象那些多年来就把DevirisilAlus-tribus①读得烂熟的正人君子,不觉到了儒贝尔街②的一座私邸前面。
爱弥尔是这么一个新闻记者,他可以什么事都不干,却能比其他在职业上有成就的记者获得更大的光荣。他是一位大胆的批评家,既热情,又尖刻,他具有他的缺点所能容忍的一切优点。他为人既爽直又开朗,当着面,他可以尽情地嘲弄一个朋友,但在背后却能够勇敢而正直地替他辩护。他嘲笑一切,甚至自己的前程。他始终一文不名,象一切有才干的人那样,他懒惰得出奇,他能够在那些不懂得在自己的书里写上一个警句的人面前,把一本书中的道理,用一个警句说出来。他对别人随便许愿,却从未兑现,他躺在自己的幸运和光荣上睡大觉,甘愿冒一觉醒来已经老在医院里的危险。再说,他为朋友可以不顾性命,吹牛皮可以不顾廉耻,单纯得象孩子,他工作只是为了兴趣或需要。
“照阿尔科弗里巴③大师的说法,我们去赴的是一次空前盛大的宴会④。”他指着吐放馨香,使楼梯变成绿荫的盆花,对拉法埃尔说。
①拉丁文:《古代名人传》。
②儒贝尔街其实没有银行家住宅,倒是昂丹大道一带是金融中心,银行家多住在那里。
③阿尔科弗里巴,法国文艺复兴时期作家拉伯雷(1494—1553)的笔名。
④指拉伯雷的《巨人传》中的大吃大喝场面。
“我喜欢铺有豪华地毯的温暖的大走廊,”拉法埃尔答道,“华丽的陈设从走廊开始,在法国毕竟是罕见。在这里我觉得自己是复活了。”
“还有上面的哩,我们还要到上面去喝酒谈笑一番,我的可怜的拉法埃尔。——啊!这一回!我希望我们是胜利者,我们将要踩着所有这些人的脑袋前进。”他接着说。
随后,他用嘲弄别人的手势,指着到会的宾客,一面走进一间金碧辉煌的客厅,他们立即受到巴黎最出色的青年们的欢迎。其中一个初露头角的青年,正以他的第一幅成名作品去和帝政时代绘画的光荣成就争一日之短长。另一个前一天晚上侥幸出了一本尖酸刻薄的新作,这是文学上的轻蔑的标志,它给现代派创作发现了新路子。更远一点的地方,一位满脸粗线条,显出某种强有力的天才的雕刻师,正和一位无情的开玩笑专家聊天,这种人,最会随机应变,有时不愿在任何地方见到有比他高明的人,有时又会到处甘拜下风。这里是我们最机智的讽刺画家,他们眼睛狡猾,嘴巴恶毒,正在窥伺可以做讽刺素材的对象,以便用铅笔描绘下来。那里是一个年轻大胆的作家,他能比任何人都更好地提炼政治思想的精华,或者以嘲弄的手法压缩一个多产作家创作的精神,他在和一个诗人闲聊,这诗人,如果他的才能有他的仇恨那么大,写出的东西准能压倒现时的一切作品。这两人都在用甜言蜜语彼此恭维,尽力不让自己说出真话,但也不撒谎。一位著名音乐家,用第七音符低半音的调子和嘲讽的声音安慰一个最近在政治上垮台而未受损伤的青年政客。一些没有风格的青年作家站在没有思想的青年作家们旁边,充满诗意的散文家和毫无诗意的诗人们挤在一起。一个相当天真地轻信圣西门①学说的可怜的圣西门派,看到这些各有缺陷的人物,便仁慈地把他们拉在一起,他无疑是想把他们变成他所信奉的学说的信徒。
随后,在那儿还可以找到两三个这样的学者:他们是专门为了在谈话中说一些令人扫兴的话而来的,还有好几个杂剧作家,随时准备在那里投射一些象钻石的闪光那样转瞬即逝的光芒,这种光既不热也不亮。这里还有几个荒谬绝伦的人物,他们暗笑那些对世人和世事公开表示赞赏或蔑视的人,至于他们自己则早已采取两面三刀的手法,用来阴谋反对一切制度,却不拥护任何一种制度。一位蹩脚的批评家,他对一切都满不在乎,他可以在滑稽剧院正当大家倾听一支小调的时候,忽然大声擤鼻子,抢在众人之前首先大声叫好,并且反驳任何先说出他的意见的人,这时他正在那儿找机会把聪明人的话当做自己的警句。在这群宾客中,五个人是有前途的,十来个人可以获得某种光荣的终身年金;至于别的一些人,他们可以象所有的庸人那样,用路易十八的那两句著名的谎言:团结一致,忘却前嫌②来聊以自慰。宴会的主人有花费两千埃居③的人那种带忧愁的快乐。他有点不耐烦的样子,眼睛不时朝客厅的大门找寻他所期待的客人,不久便出现了一个矮胖的男人,大家都以阿谀的欢呼迎接他,这便是当天早上完成了创办这家报纸的法律手续的公证人。
①圣西门(1760—1825),法国哲学家,圣西门学说的创始人。
②路易十八,法国国王,一七五五年生于凡尔赛,一八二四年死于巴黎,一八一四年至一八二四年在位期间,曾在他批准的宪章上载明了这两句话。
③法国古银币,一埃居约等于三法郎。
一个穿黑制服的仆人走来打开一间大餐厅的门,于是宾客们便毫无拘束地走进餐厅,在一张大餐桌的周围寻找各自的座位。拉法埃尔在离开客厅进入餐厅之前,还对客厅里的陈设投了最后的一瞥。他的希望无疑是整个地实现了。所有房间铺陈的无非是丝绸和黄金,华丽的烛台上燃着无数的蜡烛,使得金色柱头的最细微的地方,铜器上精致的雕镂和木器的富丽堂皇的颜色更加光彩夺目。优美的竹制花架上摆著名贵的盆花,散发出阵阵的馨香。这里的一切,甚至帷幔之类,都有一种毫不夸张的典雅气氛;总之,在这一切上面,我也不知道是怎样的一种诗意的温雅情调,它的魅力必然会在穷汉的脑子里产生幻想。
“十万法郎的年息,确乎是《教理问答》的美好注释,它会巧妙地帮助我们把道德见诸行动!”他感慨地说,“噢!是的,我绝不能让我的品德光着脚板走路。对我来说,人生的缺陷就是住阁楼,穿破衣服,冬天戴灰帽子和欠门房的钱……啊!如今我要在这种豪华环境里活上一年半载,不管怎样!然后,就死掉。这样,至少让我认识了,经历了,尽情享受了各种丰富多彩的生活!”
“啊!你把股票经纪人的一辆马车当做幸福。”爱弥尔听他说完后对他说道。“算了吧,你不久就会讨厌财富的,当你发现它夺去使你成为高尚人物的机会的时候。艺术家难道在富裕的贫困和贫困的富裕之间曾经动摇过吗?对我们来说,难道我们不是经常需要有斗争吗?因此,准备好你的胃口吧,你看,”他边说边做了个豪迈的手势,指给他看一看享福的资本家的餐厅中所呈现的那派威严、神圣和安详的景象。”这个人,”他接着说:“他拚命赚钱难道不就是为了我们吗?他难道不是被自然科学家忘记列进珊瑚虫类里的一种海绵吗?要紧的是把他交给他的继承人之前,先巧妙地榨出他的油水。难道你没注意到装饰墙壁的浮雕那种气派吗?还有许多大吊式烛台和油画,不用说,这是多么豪华啊!如果听信那些妒忌的人和自认为知道生活奥秘的人的话,这个人①在大革命时期曾经杀过一个德国人和别的几个人,有人说其中一个是他最好的朋友和这个朋友的母亲。你能给这位头发斑白,令人肃然起敬的泰伊番加上杀人犯的罪名吗?他外貌多么象一个老好人啊。你看他的银器多么光彩夺目,你会相信银器闪耀的每一道光芒都是他挥动匕首的一次闪光吗?……算了吧,与其相信这些,倒不如去相信穆罕默德②。如果公众意见是对的话,请看,这儿有三十来位有良心有才能的人,正在准备饱餐和痛饮一个家庭的脏腑和鲜血;而我们两人都是满脑子天真和狂热的青年人,我们将要成为罪大恶极的同谋者。我真想问问我们的资本家是不是一位清白的人……”
①这个人,指泰伊番,他的出身和发迹见巴尔扎克的另一部小说《红房子旅馆》。
②穆罕默德指伊斯兰教的创始人穆罕默德。
“不,现在不要去问!”拉法埃尔嚷着说,“等他醉得不省人事时再问;那时候,我们早吃过酒席了。”
两位朋友笑嘻嘻地坐了下来。每个客人首先用比说话还迅速的眼光向长方形的餐桌瞟了一眼,对着豪华的筵席不禁表示惊叹,桌布象新降的白雪那么洁白,桌上整齐对称地排列着餐具,每份餐具旁边堆着金黄色的小面包。水晶杯不断反射出彩虹般的星光,银烛高照,烛光交相辉映,盛在银盘里,用圆盖罩住的各色佳肴,既刺激食欲,又引起人们的好奇心。座上宾客很少交谈。邻座食客彼此凝视。侍者按顺序给客人斟上马德拉①的名酒。接着第一道菜在它应得的一切荣耀中出现了。它准会给已故的康巴塞雷斯②增光,而布里雅-萨瓦兰③也会予以赞赏。波尔多的白葡萄酒,勃艮第的红葡萄酒,大量倾注,完全见王宫里的气派。这宴会的第一部分,就任何方面说,都可以和舞台上演出的一出古典悲剧的场面相媲美。第二幕戏就变得有点谈笑风生了。
①马德拉,大西洋中的海岛,葡萄牙属地。
②康巴塞雷斯(1753—1824),法国法学家,在拿破仑帝国时代备受重用。传说他是位美食家。
③布里雅-萨瓦兰(1755—1826),法国烹调学家。
参加宴会的每个宾客都随着自己的兴趣有分寸地轮流饮用各著名产地的葡萄美酒,等到人们把这第一道豪华佳肴的残余撤走的时候,暴风雨般的争论就开始了;有些人苍白的前额变红了,某些人的鼻尖也开始发赤,人人容光焕发,眼睛闪亮,在这个微醺的阶段,大家的谈论还没有越出礼仪的界限;但是,谐谑和警句逐渐从各人的嘴里脱口而出;随后诽谤就轻轻地抬起了它那毒蛇的小脑袋,用笛子般委婉的声音开始说话了。这里,那里,几个阴险的人在留神倾听,希望能够保持他们的理性。第二道菜端上来的时候,宾客们的精神都十分兴奋,大家都边吃边谈话,边谈话边吃,每人都满杯的大饮大喝,毫不在意酒浆的流溢,尤其是酒那么清洌,那么香醇,一个人带头喝,别人就更受传染。泰伊番自夸能使他的宾客们活跃起来,于是叫人拿来罗讷省的烈酒,匈牙利的托凯伊葡萄酒和醉人的鲁西荣省陈酿。喝过这些酒之后,大家又不耐烦地等待香槟上席,酒到之后,就喝得更多了。受到香槟酒劲的鞭策,他们的思想就象驾驿车的驿马断了辔头似的奔向漫无边际的空谈里,但谁也不爱听,他们所讲述的故事没有听众,重复无数遍的询问更无人回答,各人都你说你的,我说我的。
惟有纵酒狂饮在发出巨大的吼声,这声音由无数混乱的叫嚣构成,就象罗西尼①的渐强乐曲,越奏越响。随后便是用诡计诱骗别人干杯,大吹牛皮,向别人挑战。大家都放弃用智能来彼此炫耀,而争着以酒量来称雄。每人似乎都有两种声音。有时候,宾客们抢着同时说话,侍者们便都会心地微笑。但是,这场舌战是由各种光怪陆离的谬论、貌似滑稽的真理,在大叫大嚷中交锋的,至于各种中间判决,权威的判断和愚蠢的言谈,就象一场战斗里,炮弹,枪弹和榴霰弹在呼啸声中横飞,这场热闹,无疑会使某些哲学家因为发现其中有些思想奇特而感到有趣,或者使得某个政治家觉得有些主张古怪而大为吃惊。这一切既是一本书也是一幅画。各派哲学、各种宗教、各种道德,从这个范畴到另一个范畴,千差万别,还有各种政体,总之,人类智慧的一切伟大行为,终将倒在象时间老人手中那把大镰刀那么长的镰刀之下,你也许会觉得难于判断挥舞这把镰刀的,到底是醺醉的智慧,还是变得明智了的醺醉。
①罗西尼(1792—1868),意大利著名作曲家,他的名作有歌剧《塞维勒的理发师》,《奥赛罗》等。
这些才子们象被某种风暴吹卷起来的波涛,愤怒地冲击着海里的岩石,他们想要动摇作为各种文明的基础的一切法则,这样就无意中满足了上帝的愿望,原来上帝给大自然布置了善和恶,而给自己保留使善恶之间永远斗争的秘密。这场辩论既狂热又滑稽,在某种意义上象是一次才子们的安息日会①。这些革命的儿子们,在一家报馆创立之初所说的一些悲伤的笑话和快活的酒徒们在卡冈都亚②诞生的时刻所发表的议论之间,隔着整整一条把十九世纪和十六世纪分隔开来的鸿沟。十六世纪在嬉笑中搞了一场大破坏,我们的十九世纪却站在废墟上面开玩笑。
①即传说中魔王撒旦主持下在星期六午夜举行的巫魔狂欢会。
②卡冈都亚是拉伯雷的《巨人传》里的主人公庞大固埃的父亲,是个食量极大的巨人。
“那边的那位青年人,您管他叫什么名字?”公证人指着拉法埃尔说,“我似乎听见人家叫他瓦朗坦。”
“您乱嚷些什么,只说个没头没尾的瓦朗坦?”爱弥尔笑着说,“拉法埃尔·德·瓦朗坦,请您这样称呼他!我们的家徽是黑色作底,上面一只金鹰,顶戴银冠,鹰嘴和鹰爪深红色,配上一句拉丁文的好格言:NONCECIDITANIAMUSa①!我们不是路上捡到的弃儿,我们是瓦朗斯族的始祖,西班牙和法兰西的瓦朗斯城的创建人,瓦朗斯皇帝,东罗马帝国的合法继承人的后裔。如果我们让马赫穆德②在君士坦丁堡登上宝座,那纯粹是出自我们的好意和因为我们无钱或者没有士兵。”
爱弥尔用他的叉子在拉法埃尔的头顶上描绘了一个皇冠。公证人沉思了一会儿,然后立即又喝起酒来,无意中做了个表示真诚的姿势,按这个姿势,他似乎承认自己要把瓦朗斯,君士坦丁堡等城市,马赫穆德,瓦朗斯皇帝和瓦朗斯家族同他的主顾联在一起是不可能的。
“象巴比伦,推罗,迦太基或威尼斯这样的蚂蚁窠,常给过路的巨人一脚踩坏,这难道不是爱嘲弄人的造化给人类的警告吗?”克洛德·维尼翁说道。维尼翁这家伙是被收买来写只值十个铜子一行的博叙埃③式文章的奴隶。
“摩西,西拿,路易十一,黎塞留,罗伯斯比尔和拿破仑,也许是在各个不同文化期重新出现的同一人物,就象彗星出现在天上一样。”一个巴朗什④分子回答说。
①拉丁文:勇气长存。
②指马赫穆德一世(1696—1754),土耳其苏丹,一七三○至一七五四年在位。
③博叙埃(1627—1704),法国主教、作家和宣教家,维护路易十四的宗教政策,反对新教,是自由思想的死敌。
④巴朗什(1776—1847),法国神秘主义作家,他的作品富有宗教感情。
“为什么要去推测上帝的意旨呢?”歌谣体诗歌作者卡那利说。
“算了吧,看你竟扯到上帝去了!”批评家嚷着说,打断了他的话头。“我不知道世上还有什么东西比它更富灵活性。”
“可是,先生,路易十四为了开凿曼特侬水渠所牺牲的人命比国民公会为了公平征税,统一法令,使法国国家化,以及平均分配遗产所牺牲的人命还要多,”一个因为没有贵族头衔而成为共和党人的青年马索尔说。
“先生,你这把人血当酒喝的人,这回你可愿意刀下留人吗?”瓦兹省的殷实地主莫罗回答他说。
“那又何必呢,先生?为了维护社会秩序的原则,难道不值得来点牺牲吗?”
“毕西沃!吓!那共和党什么的,他主张把这个地主的脑袋拿来当牺牲!”一个青年人对他的邻座说。
“人物和事件都算不了什么,”共和党人一面打噎,一面继续发表他的理论;“在政治和哲学上,原则和概念高于一切。”
“这理论多么可怕呵!你只因为朋友们说了一声假如就毫不悲伤地杀掉他们吗?……”
“嘿!先生,一个人有内疚,才真正是个坏蛋,因为他心里还有道德观念;而彼得大帝①,阿尔伯公爵②,只知有制度,海盗蒙巴尔③心中只有一个组织。”
①彼得大帝(1672—1725),是一个有宏图大略的俄国沙皇。
②阿尔伯公爵(1508—1582),法国将军,以残酷镇压荷兰和葡萄牙的起义著名。
③莱巴尔,十七世纪法国著名的海盗头子,绰号“杀人魔王”,后来成为十九世纪许多戏剧和小说的主角。
“可是,社会就不能摈弃你们的制度和你们的组织吗?”卡那利说。
“噢!这我同意,”共和党人嚷道。
“嘿!你们的愚蠢的共和国可真使我恶心!我们竟不能够安安静静地坐下来切一只阉鸡而不致触到它的土地法。”
“你的原则都很杰出,我的小布鲁图斯①,你满肚珍馐,可你真象我的听差;那可笑的家伙,真是爱洁成癖,要是我让他顺着他的癖好来刷我的衣服,我可真要光着身子走路了。”
“你们真是一帮粗野的家伙!你们想要用牙签来清洗一个国家,照你们的说法,司法倒比强盗更危险了,”共和政体的拥护者答辩说。
“哎!哎!”诉讼代理人德罗什嚷道。
“他们也和他们的政治一样讨厌!”公证人卡陶说,“快别再谈啦。没有什么学问或品德抵得上一滴血。如果我们要清算真理,也许我们会发现它业已破产。”
“啊!让我们在罪恶中逗乐,一定比在善良里争吵来得省心。因此,我愿意把我四十年来在讲坛上的讲话换取一条白鲈鱼,一篇佩罗②的童话,一幅沙尔莱③的素描。”
①布鲁图斯,古罗马共和国执政官,共和制的坚决扞卫者,终身为共和政体而奋斗,直到献出自己的生命。
②佩罗(1628—1703),法国作家,他创作的童话有《灰姑娘》、《小红帽》、《七里靴》、《蓝胡子》等。
③沙尔莱(1792—1845),法国素描画和石版画家。
“你说得很对!……请把芦笋递给我……因为,说到底还是自由产生混乱,混乱引来了专制,然后从专制再带回自由。牺牲千百万人的性命都没能让这些制度中的任何一种取得胜利。人类的精神世界难道不是永远在循环法里打转吗?当人类自以为已经改善了什么,其实只不过是把事物掉了一个位置而已。”
“噢!噢!”杂剧作家居尔西嚷道,“先生们,这么说来,我愿为自由之父查理十世①干杯!”
“为什么不可以?”爱弥尔说,“当专制合法的时候,自由就躲在习俗里;viceversa.②当自由合法的时候,专制也是如此。”
①查理十世(1757—1836),法国国王,因为修改宪法,取消言论自由,引起人民的不满,一八三○年七月爆发革命,他被赶下台。这里说他是自由之父,乃是一句反话,嘲讽地指出了革命和自由主义思潮的产生,是他实行专制暴政的直接后果。
②拉丁文:反之亦然。
“那么,让我们来为授予我们大权去统治愚人的那种权力的愚蠢性而干杯吧,”一位银行家说。
“嘿!我亲爱的朋友,拿破仑至少给我们留下了光荣!”一位从未离开过布雷斯特军港的海军军官嚷道。
“啊!光荣,这是种可悲的商品,代价高,又保不住。难道能说它不是大人物的利己主义,就象幸福是傻瓜的利己主义那样吗?”
“先生,你真是幸运……”
“第一个发明堑壕的人,一定是个弱者,因为社会只对孱弱的人有好处。处在精神世界的两个极端的野蛮人和思想家,对于私有权同样感到厌恶。”
“说得漂亮!”卡陶嚷道,“要是没有私有权,我们怎样来签订契约?”
“这些豌豆的味道真是妙不可言!”
“于是,第二天早上,神甫被发现死在床上……”
“谁在谈论死?……别开玩笑!我有一位叔叔哩。”
“你无疑会听任他死掉。”
“这不成问题。”
“诸位先生,请听我说!……弄死他叔叔的方法。嘘!别做声,(听着!听着!)首先要有一位又胖又肥的叔叔,至少要有七十来岁,这种叔叔最好。(全场活跃)无论用什么借口,务必设法让他饱餐一顿鹅肝酱。”
“哎!我的叔叔却是又高又瘦,既吝啬又能节制。”
“啊!这类叔叔都是些老而不死的怪物。”
“那么,当他正在消化食物的时候,”那位谈论叔叔的人继续说,“告诉他,他存款的银行已经倒闭。”
“要是他经受得住呢?”
“给他一位漂亮姑娘!”
“如果他是……?”另外一个人说,同时做出一个表示无能为力的手势。
“那么,这就不是叔叔了……叔叔总是风流的。”
“玛利勃朗①的歌声中唱漏了两个音符。”
①玛利勃朗(1808—1836),是一位原籍西班牙的法国著名女歌唱家。
“不,先生。”
“是的,先生。”
“噢!噢!是和不是,这难道不就是所有宗教、政治和文学论着的历史吗?人类是一个在悬崖上跳舞的丑角。”
“照你的意思,我倒是个傻瓜了?”
“恰恰相反,这是因为你没有听懂我的意思。”
“教育,简直是可笑的儿戏!海因费特马赫先生曾经估计我们出版的书超过十亿册,可是,一个人一生中只能看十五万册。那么,请你解释解释教育两字到底是什么意思?对有些人来说,教育意味着认识亚历山大大帝的马的名字,贝雷西洛犬①的名字,和‘阿柯尔的贵人’是谁的笔名②,而不必懂得替我们发明木筏或瓷器的人的名字。对另一些人来说,受教育就是懂得焚毁遗嘱,做一个体面的人,为人所爱,受人敬重,而不是去做一个屡犯的偷表贼,受到法律对五种情状的加重处罚,解赴沙滩广场处死,受人憎恨和名誉扫地。”
①贝雷西洛犬是西班牙人在圣多明各征战中用以对付印第安人的猎犬。
②“阿柯尔的贵人”是法国滑稽作家塔布罗(1547—1590)的笔名。
“拿当将会留名后世吗?”
“啊!先生,他的同事都是些非常聪明的人物!”
“那么,卡那利呢?”
“他是一位大人物,我们别再谈这些啦。”
“你们都喝醉了!”
“宪法的直接后果就是对智慧的糟蹋。艺术、科学和古代遗迹,这一切都被可怕的自私心所吞噬了,自私是我们当前最大的弊病。你们那三百名坐在议会席上的资产阶级代表,一心只想种植白杨树。专制违法地做了许多大事,自由却连合法的小事也懒得去做。”
“你们的互助教育培养出来的都是些满身铜臭的人,”一个专制政体的拥护者打断他的话说。“在用普及教育使得人人平等的民族里,将会丧失个性。”
“可是,社会的目标难道不是为每个人造福吗?”一个圣西门派问道。
“要是你每年有五万法郎的收益,你就不大会想到民众了。你要是对人类怀有崇高的热情的话,请你到马达加斯加去:你可以在那里找到一个善良的小民族,由于淳朴很容易接受圣西门的学说,你可以把它分类,把它装进试验瓶里;但是,在这儿,每个人都很自然地钻进自己的小窝;就象销钉插进孔洞里。门房总还是门房,笨蛋就是蠢东西,并不需要教会学校来提拔。哈!哈!”
“你是卡洛斯派①!”
①卡洛斯派是十儿世纪西班牙支持卡洛斯为王的反动政权派集团。在法国,人们把支持查理十世的人叫做卡洛斯派。
“为什么不是?我喜欢专制政体,它对人类显示某种轻蔑。我并不憎恨国王。他们是多么有趣呀!他们在一间房子里登上宝座,距离太阳有三千万里,这难道不算一回事吗?”
“可是,让我们来对文明这个问题,从较大范围作一番概括的论述吧,”一位学者说,他是为了教导一位心不在焉的雕刻家而进行这番讨论的,他谈到社会的起源和原始民族。“在国家起源的时候,权力可说纯粹是物质的,统一的,粗犷的;后来随着社会基础的逐渐扩大,各政府就开始采取比较巧妙的方法来分解原始的政权。因此,在上古时期,权力是握在僧侣手里,神甫一手握着宝剑,一手提香炉。后来就有两个司铎;大司祭和国王。今天,我们的社会发展到了文明的新阶段,它便根据社会力量组合的情况来分配权力,而且我们已经进入了一个由工业、思想、金钱和言论构成力量的时期。这时候政权已不再统一,正不停地走上社会解体的道路,除了利益之外已不再有别的屏障。因此,我们既不能依靠宗教,也不能依靠物质力量,就只好依靠智慧了。书本抵得上宝剑吗?议论抵得上行动吗?这便是问题所在。”
“智慧毁灭一切!”卡洛斯派嚷道,“去你的,绝对自由把各国引上自杀的道路,它们在胜利中感到烦恼,象个英国的百万富翁。”
“你还有什么新东西可讲么?你今天嘲笑过所有的政权,这跟否认上帝一样庸俗!你已不再有信仰。因此,在你看来,本世纪活象给放荡生活毁了的老苏丹!总而言之,你们的拜伦爵士在最后绝望的诗篇里,就只好歌颂罪恶的激情。”
“你知道吗?”醉得一塌糊涂的毕安训说,“你知道不知道,多一个剂量或少一个剂量的磷,就可以使人成为天才或恶棍,成为聪明人或白痴,有德行的人或罪犯?”
“你哪能这样来看待德行!”居尔西嚷道,“德行是一切戏剧的主题,所有悲剧的结局,一切法庭的基础……”
“喂!闭上你的嘴,畜生!你的德行,那是没有脚踝的阿喀琉斯①!”毕西沃说。
①阿喀琉斯,荷马史诗中的英雄,传说他除脚踝外,全身刀枪不入,在攻打特洛伊的战斗中,他杀死特洛亚英雄赫克托耳后,他本人也被赫克托耳之弟帕里斯的毒箭射中脚踝而死。作者在这里说的是一句俏皮话。
“来酒呀!”
“我能一口气喝完一瓶香槟,你敢和我打赌吗?”
“你倒真有点急智!”毕西沃嚷着说。
“他们都象车夫似的喝得烂醉了,”一个一本正经地把酒倒给他的背心喝的青年说。
“是的,先生,现政府的高妙手法就是使舆论居于统治地位。”
“舆论吗?那是最淫荡的妓女!你们这些道德家,政治家,要是听信你们的话,我们就只好不断地违背天性而偏爱你们的法律,违背良心而偏爱舆论。去你的,一切都是又真又假!要是社会给了我们绒毛软枕,它就一定会用痛风病来抵消它所给的恩惠,就象它用诉讼程序来缓冲法律的严峻,用伤风来作为开司米披肩流行的后果。”
“你真是个怪物!”爱弥尔打断了愤世者的话头,“你怎么能对着这样的佳肴美酒,在把肚子填满到咽喉之后,来对文明进行诽谤?你要么就啃这只金黄蹄子金黄角的麅子,可别咬你母亲……”
“如果天主教发生把一百万个上帝放在一个面粉袋里,如果共和国最后总要出现拿破仑这类人物,如果王权存在于亨利四世的被杀和路易十六的被判死刑之间,如果自由主义终于变成了拉法夷特①,这难道是我的过错吗?”
①拉法夷特(1757—1834),又译拉斐特,法国将军和政治家,他曾积极参加美国的独立战争,并以自由保王派的身分参加一七八九年和一八三○年的法国革命。
“在‘七月革命’的日子里你吻过他没有?”
“没有。”
“那么,你,怀疑派,请闭嘴。”
“怀疑派是最有良心的人。”
“他们没有良心。”
“你这是什么话!他们至少有两个良心。”
“向天国要贴现,好啦,先生,你的生意经倒真不错。古代的宗教不过是很好的发展了肉体的快乐;可是,我们呢,我们却发展了心灵和希望;这就是有了进步。”
“哎!我的好朋友们,在这样一个政治气氛浓厚的世纪里,你们指望能够得到什么呢?”拿当说道,“《波希米亚国王和他的七个行宫的故事》是一部有最动人的构思的著作,它所遭受的又是怎样的命运呢?”
“这个吗?”那位“批评家”从桌子的这一头嚷到另一头,“这是偶然从一顶帽子里捡到的语句,真正是为疯人院写的作品。”
“你是蠢材!”
“你是傻瓜!”
“噢!噢!”
“啊!啊!”
“他们要打起来的。”
“不会。”
“明天见高低,先生。”
“马上见分晓,”拿当答道。
“算了吧!算了吧!你们两位都是好汉。”
“你是另一位好汉!”挑衅者说。
“他们连站都站不起来啦。”
“啊!我站得也许不挺!”好斗的拿当站起来答道,样子象风筝般摇摇晃晃。
他用迟钝的眼光向桌子上瞟了一下;随后,就象给这种努力弄得疲倦不堪,仍旧倒在椅子上,耷拉着脑袋,一声不响。
“我竟然为了一本从未见过,更未读过的书决斗,”批评家对他的邻座说,“这难道不是很可笑吗?”
“爱弥尔,当心你的衣服,你旁边那个人的脸已发青啦,”
毕西沃说。
“康德①吗,先生?又是一只气球放出来让傻瓜们开心!唯物论和唯心论是两只漂亮的球拍,穿长袍的走方郎中可以用来打同一个羽毛球。照斯宾诺莎②的说法,上帝无处不在,或者照圣保罗的说法,一切都是上帝创造……蠢东西!关上或打开一道门的动作难道不一样吗?到底是鸡生蛋呢,还是蛋生鸡?……请把鸭肉递给我!……这便是整个的科学。”
①康德(1724—1804),德国哲学家。
②斯宾诺莎(1632—1677),荷兰哲学家。
“呆蛋,”学者对他嚷道,“你所提出的问题已被一个事实解决了。”
“是哪桩事实?”
“教授们的讲座不是特为哲学而设的,倒是先有了讲座才有哲学课!请戴上眼镜,看看预算表吧。”
“强盗!”
“傻瓜!”
“骗子!”
“笨蛋!”
“除了在巴黎,你还能在别的地方找到这样激烈、这样迅速的思想交锋吗?”毕西沃用一种次低音的声调嚷道。
“喂!毕西沃,你来,给我们扮演一出古典笑剧!先别忙;还是一出滑稽戏吧!”
“给你们来一出十九世纪的,行吗?”
“听着!”
“安静点!”
“轻声点,别乱吠啦!”
“混蛋,你还不住嘴!”
“把酒给他,让他住嘴,这孩子!”
“要看你的了,毕西沃!”
艺术家把他黑上衣的钮扣直扣到脖子上,戴起他的黄手套,扮着鬼脸,斜着眼睛,摹仿《两世界杂志》①的模样;可是,喧闹声盖过了他的说话声,他的笑话别人连一个字也听不到。但是,如果他没能表达本世纪的精神,至少他演出了该杂志的形象,因为对这个世纪连他本人都没有理解。
餐后果点象变戏法般上席,转眼之间便琳琅满目。餐桌上摆了一个巨大的雕花镀金青铜盘,这是托米尔②工艺作坊的出品。还有许多高级美女雕像,是一位著名艺术家的精心杰作,它们的姿态之美达到了理想的程度,是欧洲所公认的。
①《两世界杂志》是十九世纪二十年代创办的哲学、文学期刊,它团结了许多进步浪漫主义文学的著名人物在它的周围。
②托米尔工艺作坊是当时一个著名的珠宝店作坊。
这些美女托着或捧着堆成金字塔型的草莓,菠萝,鲜椰枣,黄葡萄,金色蜜桃,从塞图巴尔①运来的橙子,石榴,以及从中国运来的果品,总之,一切令人惊叹的珍品,各色精美绝伦的细点,最可口的美味甜食,最诱人的各色蜜饯。这些烹调术的奇迹,由各种珍馐美馔构成的色彩缤纷的图画,被瓷器的光彩,镀金器皿放射的光芒和刻花玻璃杯盘的闪光衬托得分外绚烂。碧绿轻盈,象大西洋的海藻般优美的苔藓,把塞夫勒瓷器上复制的普桑的风景画衬托得更加锦上添花。一位德国王子的领地收入也许还不够支付这种穷奢极侈的排场。白银、螺钿、黄金和水晶制的各种器皿,又用新的形式重新显示主人挥金如土的气魄;但是,这些宾客由于喝醉了酒,眼光迟钝,满嘴胡言,面对这一堪与东方故事里的仙境媲美的豪华场面,只有一种模糊的感觉。用饭后果点时喝的甜酒,又香又烈,象沁人心脾的春药,迷人的雾霭,使它们产生一种精神的幻景,在这种幻景的吸引下,他们的脚象上了锁链,他们的手也沉重不堪。砌成金字塔的水果被乱抢一通,他们的嗓音变得粗嗄,喧闹声更大了。这时候,席间再没有一句听得清楚的话语,玻璃杯满天飞,落地发出清脆的声音,狂笑声象火箭般从醉客的嘴里喷出。
①塞图巴尔,葡萄牙的海港城市,面临大西洋。
居尔西抓起一只小号,用它来吹奏一段军乐。这一来象是魔鬼发出的信号。这个疯狂的集会在吼叫,狂啸,歌唱,呐喊,怒号,责骂。看到这些本来快乐的人,忽然变得象克雷比庸①的悲剧结局一样悲惨,或者象水手那样坐在车子上变成了做梦的人,你也许会觉得好笑。有些聪明的人把他们的秘密告诉了一些好奇的人,他们却毫不理会。一些忧郁的人微笑起来,象芭蕾舞舞女跳完她们的单足脚尖旋似的。克洛德·维尼翁象关在兽槛里的大熊,摇来摆去。知己的朋友竟然殴打起来。曾经由生理学家很有趣地指出的铭刻在人类脸上和兽类相似的种种特征,此刻又重新在人的姿态和人体的某些习惯上模糊地出现了。这种情况就象一本专为比夏②写的书,如果他也在场的话,一定会觉得又冷又饿。宴会主人觉得自己也喝醉了,不敢站起来,但是,他以一副固定不变的怪表情对宾客的胡闹表示赞许,竭力保持有礼貌的好客姿态,他那副宽阔的脸庞变得又红又蓝,几乎成了紫色,难看得吓人,配合着全身的运动,前后俯仰,左右摇摆,活象在风浪中行驶的一艘双桅帆船。
①克雷比庸(1674—1762),法国悲剧作家。
②比夏(1771—1802),法国解剖学家、生物学家。
“你把他们杀掉了?”爱弥尔向他问道。
“听说为了纪念七月革命,政府打算废除死刑。”泰伊番答道,他把双眉一皱,那神态既机智又愚蠢。
“难道你有时在梦里也不曾梦见他们吗?”拉法埃尔追问道。
“这里面有个时效问题!”这腰缠万贯的凶手说。
“那么,在他的墓碑上,”爱弥尔以冷笑的腔调嚷道,“坟场的承造人将刻上这么一句墓铭:‘过路人,为他身后的声名一洒同情之泪吧!’……哦!”他接着说,“我很愿意给他一百个铜子,要是有一个数学家用代数的方程式替我证明地狱的存在。”
他把一枚硬币抛向空中,嘴里嚷道:
“如有上帝,正面落地!”
“你别看!”拉法埃尔边说边伸手把硬币接住;“谁能知道?偶然造成的机会是怪可笑的。”
“唉呀!”爱弥尔做出一副忧愁的滑稽相接着说,“我真不知道在不信教者的几何学和教皇的我们的天父之间,我该站在哪边。管它呢!我们喝酒吧!我相信喝就是‘神瓶大殿’的神谕,也就是《巨人传》得出的结论。”
“我们的艺术,我们的建筑,也许还有我们的科学,这些都是我们的天父的恩赐,”拉法埃尔答道,“而且还有更大的恩惠!那便是我们的现代政体,在政府下面有一个庞大而富裕的社会,有五百名才智卓绝的人物非常巧妙地代表它,其中各种敌对的势力彼此中和起来,结果是把全部权力赋予了文明,这是位伟大的皇后,她取代了国王,这个古老的可怕的形象,是人类在上天和他之间创造的虚假的主宰。面对着这许多业已完成的业绩,无神论不过是一具不能生育的骸骨罢了。对这一切你还有什么可说的?”
“我在想为了天主教而流过的滔滔血浪,”爱弥尔冷冷地说,“它打开我们的血管和心脏,用以造成一场摹拟的洪水。但是,这也没关系!一切有思想的人都该在基督的旗帜之下前进。他是唯一能用精神来战胜物质的人,他是唯一有诗意地给我们揭开把上帝和我们分开来的中间世界的人物。”
“你相信吗?”拉法埃尔接着说,同时投给他一个无从捉摸的醉态的微笑。“好吧!为了不让我们牵连在这种纠纷里,我们最好来给那句著名的祝酒词:Diisignotis①!干一杯!”
①拉丁文:无名的神明。
于是他们便举起杯来喝光了他们那混合着科学,碳酸气,香料,诗歌和异端邪说的醇酒。
“如果诸位先生愿意到客厅里去,那里的咖啡已经准备好了。”管事的仆人说。
这时候,几乎所有的宾客都沉湎在一种甜蜜的混沌境界,这儿理智的光辉熄灭了,肉体从自己的暴君手中解放出来,委身于自由的疯狂享乐。有些人已醉到了极点,神情沮丧,还勉强设法抓住一个思想,借以证明他们本身的存在;有些人肚子饱得不能再饱,由于过重的消化负担,陷在极度的疲劳里,连动都不想动了。几个勇敢的演说家,还在放空炮,连他们自己都不知道在说些什么。不时听到的几声叠句,好比没有生命的机械转动时,无可奈何地发出的若断若续的响声。沉寂和喧嚣奇怪地配合在一起。虽然如此,当仆人代替主人以响亮的声音向宾客宣告新的享乐节目即将开始时,他们都站了起来,彼此拉扯,相互扶持,大家你挤我拥的。整个队伍有一瞬间象着了迷似的,在门槛上愣住了。
宴会穷奢极侈的排场,此刻在东道主奉献给他们的感官的最肉感的景象面前,不禁黯然失色了。在一座烛光四射的镀金的大吊灯的照耀下,在一张朱红金漆桌子的周围,有一群女子突然出现在这些发呆的宾客面前,她们的眼睛象钻石般发出光芒。她们身上的珠宝富丽堂皇,但是,更富丽的是她们本人的美貌,在这群明艳照人的美女面前,这座豪华大厦里的一切奇珍异宝都显得毫无价值了。这群美女热情的眼睛,象仙女的眼睛一般迷人,它们的光彩较之在无数的光涛照耀下反映出的帷幔的绿光,云石的白光,青铜器皿柔和的闪光还更鲜艳。看了她们各式各样动人的发式和姿态,全都各有魅力和特点,人们就会禁不住心中的欲火。这是一堵花墙,混杂着红宝石,蓝宝石和珊瑚的装饰品,黑色的缎带象项链般围在雪白的脖子上,轻飘飘的披肩,象灯塔上飘荡的火炬,头上的纱巾显出骄傲的神态,紧身的长袍在含蓄地挑逗情欲。这是一群堪与苏丹后宫的宫女媲美的美女,她们能迷惑一切人的眼睛和满足各种奇特的情欲。一个姿态非常迷人的舞女,在轻柔的开司米披肩波状褶纹遮盖下,仿佛一丝不挂。这里那里,只见她们或是一片透明的轻纱裹体,或是一块闪光的丝绢遮身,使玉体最美妙神秘的地方若隐若现。她们娇小的双脚象在谈情说爱,她们鲜艳朱红的嘴唇反而一声不响。
这群窈窕端庄的少女,这些冒牌的处女,她们美丽的头发散发出一股宗教的圣洁气息,她们整个形象让人看来象是一口气就可以吹散的美艳的幽灵。这之外,便是一些眼神骄傲的贵族美女,但是,她们神态冷漠,体质纤弱瘦削,优雅地侧着头儿,那种神气好象还有王室的保护,使人买她们的账。有一位英国女郎,肌肤雪白,品貌贞洁,象莪相①诗歌中描绘的天上下凡的少女,她象一位忧郁的天使,又象是躲避罪恶的悔恨者。而巴黎女人全部的美却寄托于一种无法形容的媚态,她的装束和禀性都是轻浮的,她的全能武器就是娇柔,她软硬兼备,她是没有心肝没有热情的妖艳女人,但她却懂得人为地制造种种激情的财宝,伪装出发自真心的声调,在这个危险的聚会上这类女人是少不了的,在这里大放光彩的还有表面安详,骨子里却对自己的幸福很认真的意大利姑娘,体态健美的诺曼底富家女子和黑头发大眼睛的南方姑娘。你会以为这群姑娘是勒贝尔②设法替主子弄进凡尔赛宫的美女哩。她们一早就布置好了她们的情网,来到这里就象一群被奴隶贩子的声音叫醒,以便在黎明时向市场出发的东方女奴。
她们默不作声,羞答答的样子,在桌子周围忙做一团,就象一群在蜂窠里嗡嗡作响的蜜蜂。她们这种怯生生的拘谨,抱怨和撒娇混在一起的神情,你可以说这是经过精心策划的迷魂阵,也可以说是自然流露的羞耻之心。也许这是女人永远无法完全摆脱的感情在命令她用道德的外衣做掩护,以便给荒淫带来更多的情趣和更大的刺激。因此,老泰伊番精心策划的阴谋,似乎非失败不可了。这群失去控制的男人,果然一下子就被女人所赋有的伟大力量征服了。一阵悄悄的赞叹声在回响,象一种最柔和美妙的音乐。爱情和醉酒是不能并驾齐驱的;这些宾客们本以为狂欢的肉欲享受就在眼前,忽然觉得自己周身无力,只好放弃了无上快乐的肉欲陶醉。艺术家们受到永远统治他们的诗神的召唤,正在愉快地捉摸使这群上选的美女各具异彩的种种微妙色调。
①莪相,传说中的三世纪时歌颂英雄勋业的苏格兰抒情诗人。
②勒贝尔,法王路易十五的侍臣。
也许是由于香槟酒散发出的碳酸气的刺激,一位哲学家打了一个寒噤,忽然清醒过来,想到这群由于各种不幸遭遇而到这里来的女人,她们以前也许配得上人们最纯正的敬意。她们每人无疑都有一出流血的悲剧向人倾诉。她们每人几乎都有摆在面前的无穷无尽的痛苦,和拖在背后的没有良心,忘恩负义的男子,以及用悲惨的代价换来的欢乐。宾客们有礼貌地走近她们,于是随着各种不同的性格,各种不同的谈话也开始了。各个会话的小集团也形成了。你也许会以为这是在上流社会的沙龙里,少女和少妇们在餐后献给宾客们咖啡、酒和糖果,帮助嘴馋的宾客克服消化的困难。但是,不久就爆发出阵阵的笑声,窃窃的私语增加了,声音也逐渐提高。这场狂欢的夜宴被控制了一会儿,经过一阵间歇,又有再度爆发的危险。这种寂静和喧哗的交替,仿佛是一曲贝多芬的交响乐在演奏。
两位朋友坐在一张柔软的长沙发上,他们首先发现一个身段很匀称的高个子姑娘来到他们身边,她仪态万方,面型相当奇特,但是,很富刺激性,很有吸引力,正是由于有强烈的对比,反而牢牢地攫住了人们的灵魂。她那头浓黑的头发,一簇簇发鬈还带有淫荡的意味,好象曾经历了一场爱情的搏斗,发鬈蓬松地飘落在她宽阔的肩膊上,从她的双肩使人联想到更引人入胜的地方。一簇簇的黑色长发鬈半遮着她端庄的脖子,不时透过发鬈射进来的光线,使人看得见脖子上细致的,最美丽的轮廓。她那不很白的皮肤,反而衬托出了她容颜的鲜艳和色调的生动。她那双长着长睫毛的眼睛,放射出大胆的光焰和爱情的火花!她那张鲜红湿润的嘴,双唇半开半合,唤起人们接吻的欲望。这姑娘有一副强壮但却富有性感的健美体格;她的胸脯和胳臂都很发达,和卡拉什①画的美女形象差不多;尽管如此,整个看来,她却显得轻盈和柔软,而她的生气勃勃,又会令人联想到雌豹的轻捷,正如她健美的体格会给人提供致命的肉欲的快乐。尽管这姑娘似乎应该懂得逗笑和玩乐,她的眼睛和微笑却使人害怕。就象有恶魔附身的女先知似的,与其说她使人喜欢,毋宁说她使人惊愕。她所有的表情密集地象闪电般从她灵活的脸部掠过。也许她曾经使厌倦的人发生兴趣,但是一个青年人对她却只有恐惧。她就象从一座古希腊神殿的高处掉下来的一尊大型雕像,远看似乎是绝妙的精品,近看却粗糙不堪。尽管如此,她那惊人的美貌一定能够使阳萎的人勃起,她的迷人的声音,能够使聋子复聪,她的诱人的眼神能够使枯骨复生;因此,爱弥尔随便把她比作一出莎士比亚的悲剧,比作某种阿拉伯风格的绝妙图案画,画上表现快乐在怒吼,爱情显得不知道有多么野蛮,暴怒的血淋淋的骚乱继之以优美的魔法和幸福的火焰;他还把她比作既会咬人,也会爱抚人的怪物,它似魔鬼那样狂笑,象天使般哭泣,它懂得在一次骤然的拥抱中施展出女人的浑身解数,除了处女忧郁的叹息和羞怯的欢乐;然后,在突然狂怒的瞬间,撕破自己的两胁,粉碎她的情欲和她的情人;最后毁灭她自己,就象暴乱的人民所干的那样。
①卡拉什(1560—1609),意大利画家。
她身上穿一件红丝绒的长袍,毫不在乎地践踏从女伴头上掉下的几朵鲜花,并且把手里拿的银托盘傲慢地伸到两位朋友面前。她为自己的美貌自豪,也许是为自己的淫荡而骄傲,她露出一只在红丝绒衬托下分外洁白的胳膊。她站在那儿,就象欢乐的女王,象人类快乐的象征,为这种快乐,人们可以挥霍掉祖宗三代积累下来的财富,人们可以站在死尸上狂笑,嘲弄自己的祖先,拆散珍珠和金座,把青年人变成老头子,更常见的是把老汉变成青年;而这种快乐只属于那种经过思想的检验,对权力已发生厌倦的巨人,或者那种对他们来说,战争已成为一种游戏的人物。
“你叫什么名字?”拉法埃尔问道。
“阿姬莉娜。”
“哦!哦!你是从《被解救的威尼斯》①来的!”爱弥尔嚷道。
①《被解救的威尼斯》(又译《威尼斯转危为安》)是英国诗人,剧作家奥特维(1652—1685)的悲剧,剧中人之一叫做阿姬莉娜。
“对,”她答道,“象教皇登极时,照例取一个新名,表示他高于别人,我也另用了一个名字,以表示我高出于一切女人之上。”
“你是否象你的女主人那样,有一位尊贵和可怕的阴谋家做情人,他爱你,而且知道在什么时候该为你而死?”爱弥尔激动地说,为这种表面的诗意弄得清醒过来了。
“我曾经有过,”她答道,“但是,断头台变成了我的情敌。因此,我在我的服饰中总要有些红布片,意思是叫我决不要乐而忘返。”
“哦!如果你们让她谈起拉罗歇尔的四个小青年的故事①,那就会没完没了。我说,阿姬莉娜,你快别说啦!难道女人不是全都有个情人来让自己为他痛哭吗?但是,她们并不全都象你那样有运气,让自己的情人在断头台上丧生。啊!我本人将更喜欢知道我的情人躺在克拉马坟场的墓穴里,而不愿知道他躺在我情敌的床上。”
①指拉罗歇尔地方的四个下级军官于一八二二年五月二十日在沙滩广场被处决的事件。
这些话是一个最纯洁、最美丽、最可爱的娇小姑娘用又温柔又悦耳的声音说出来的,象这样的人儿,只能说是传说中的仙姑用魔棒一指便从一只魔蛋里跳出来的。她悄悄地走来,露出一张细致的面孔,蓝色的眼睛娇柔可爱,鬓角明净,身材窈窕。一个从清泉中逃出来的纯洁的水仙女也不比这少女更羞怯,更洁白,更天真的了,她似乎只有十六岁,还不知道罪恶,不懂得爱情,未经历过人生的风波,她来自一座教堂,她似乎曾在教堂中祈求过天使,请求准许提前把她召回天国。只有在巴黎才能遇到这类女人;她们外表天真无邪,她们的前额象雏菊般温柔、娇艳,却隐藏着最深刻的堕落,最精细的淫佚。这位少女温雅的容貌所流露的那种高贵姿质,一开始就使爱弥尔和拉法埃尔上了当,他们接受了她斟在杯子里的由阿姬莉娜用银托盘端过来的咖啡,并开始向她问这问那。后来她以一种可怕的比拟,那就是以一种自甘堕落的,淫荡而残忍的,鲁莽得足以犯罪,又坚强得足以讥笑罪行的姿态,去和她壮健的同伴那种粗鲁而热情的表情作对比;她是一个没心肝的魔鬼,以自己的无情去惩罚那些多情善感的人,她总有办法装模作样来出卖爱情和有本领在她的牺牲者的出殡行列中挤出几滴眼泪,然后,在夜里怀着快乐的心情去读她的牺牲者留下的遗嘱。我也不知道这是人类生活的哪个侧面,这一来,她的形象便在两位诗人的眼中发生了变化。一位诗人也许会欣赏漂亮的阿姬莉娜;而全世界都应该躲避迷人的欧弗拉齐:因为前者是淫邪的化身,后者是没有灵魂的淫妇。
“我很想知道你有时是否也想到自己的前途,”爱弥尔问这位漂亮的姑娘。
“我的前途吗?”她笑着回答,“你说什么叫前途?我为什么要为还不存在的事情去操心?我从来就不瞻前顾后,先照顾目前不是已经够我忙坏了吗?再说,前途嘛,我们是知道的,那就是救济院。”
“你怎么现在就想到进救济院,而不设法避免将来进那种地方?”拉法埃尔嚷着说。
“难道救济院真是那么可怕?”阿姬莉娜板着面孔问道,“我们既不是母亲又不是妻子,当老年让我们脚上穿上黑色的袜子,额上长满皱纹,使我们身上一切女性的特征都已萎缩,使朋友们见到我们时,在他们的眼里没有了欢乐的神情,试问我们还能有什么需要?那时候,你们从我们的穿戴上会只看到我们原来的卑贱相,寒伧、干瘪、不成格局,两条瘦腿走起路来,发出踩在枯叶上的声音。最美丽的布帛穿在我们身上都会变成褴褛,从前使梳妆室里馨香扑鼻的龙涎香,现在却发出死人的臭味,让人闻到骸骨的气息;再说,在这种卑贱的处境中,万一还有一颗良心,你们就会一起来侮辱它。你们甚至不让我们留下一个纪念品。因此,当我们到达了人生的这个阶段,无论是住在豪华的府邸里养狗,还是在救济院里挑选破布片,我们的生活难道不都是一样吗?用红蓝方格子粗布头巾或用挑花细纱头巾遮盖我们的白发,用扫帚打扫街道或用绸缎拖布擦拭杜伊勒里宫的石阶,坐在镀金的壁炉前烤火或坐在红土火盆前取暖,去沙滩广场看杀人和到歌剧院观剧,难道真有那么大的差别吗?”
“我的阿姬莉娜,你在种种失望之中,可从来没有说过这么多有道理的话,”欧弗拉齐接着说,“是的,细绒料子,小牛皮货,香料,黄金,奢侈品,一切发光的东西,所有逗人喜爱的什物,都只适宜于青春时代享用。只有时间能够克服我们的疯狂行为,但是,幸福却饶了我们——你们嘲笑我说的话,”她对两位朋友毒辣地微笑一下,嚷道,“难道我说的不对吗?我宁愿为享乐而丧生,却不想因生病而死亡。看到上帝的种种做法,我既无永生的奢望,也没对人类有多大的敬意!请给我几百万法郎,我将把它们花得精光;连一个铜子我也不想留给明年。活着是为了享受和支配。这是我的心每次跳动时向我宣告的决定。社会也在支持我;它不是不断地提供我挥霍的费用吗?为什么仁慈的上帝每天早上都把我每天晚上该花的钱如数给了我?为什么你们要给我们设立救济院?既然上帝不把我们放在善和恶之间,让我们选择使我们感到不快或烦恼的东西,而我不去寻欢作乐,就未免太傻了。”
“那么,别人呢?”爱弥尔说。
“别人吗?好!让他们自己管自己吧!我宁愿嘲笑别人的痛苦,不愿为自己的痛苦而哭泣。我绝不让男人给我招致丝毫痛苦。”
“你为什么有这样的想法,难道你有什么痛苦吗?”拉法埃尔问道。
“我么!人家为了一笔遗产便把我遗弃了!”她边说边做了一个充分显示她的魅力的姿态。“可是,我曾经日以继夜地工作来养活我那情人!从今以后,我再不愿受任何微笑,任何许诺的欺骗了,我要使我的生活变成一场永久的欢乐。”
“可是,幸福难道不是来自灵魂的吗?”拉法埃尔嚷道。
“吓!”阿姬莉娜接着说,“眼看自己受人奉承,用我们的美貌,用我们的财富去压倒别人,胜过所有女人,即使是最有德行的女人,难道这都不算一回事吗?何况,我们一天的生活比中产阶级妇女十年的生活还要丰富,而这一切早已有定评。”
“一个没德行的女人难道不可憎吗?”爱弥尔对拉法埃尔说。
欧弗拉齐用毒蛇般的眼色向他们瞟了一眼,并且以一种无法摹拟的讥刺口吻回答道:
“德行么!我们把它留给丑女人和驼背女人。这些可怜的女人,如果她们连这点都没有,还成个什么样子?”
“好啦,你别说了!”爱弥尔嚷道,“你不懂的东西最好别说。”
“啊!我不懂得什么叫德行!”欧弗拉齐辩解道,“一辈子委身给一个可憎的人,学会生儿育女,养大了让他们抛弃你,当他们在你心窝上戳一刀的时候对他们说:‘谢谢!’这便是你们强迫女人遵守的道德;还有,你们为了报答她的献身精神,便千方百计诱惑她,给她带来痛苦;要是她拒绝你们的引诱,你们就损害她。多美妙的生活呀!倒不如给自己留下自由,让我们喜欢谁就爱谁,并且趁年轻时死去。”
“你不怕有一天要为这一切付出代价吗?”
“说真话!”她答道,“与其让我的欢乐掺杂着悲伤,我宁愿把生命切成两段:那便是靠得住的快乐的青春的一段,和前途未卜的老年受苦的一段。”
“她从未恋爱过,”阿姬莉娜用深沉的语调说,“她从来没有为了痛痛快快地去接受或拒绝一个多情的眼波而奔波过;她既没有冒过什么生命的危险,也没有为着拯救她的国王、她的君主、她的神道而打算去刺杀几个男人……对她说来,爱情就是一位漂亮的上校。”
“哎!哎!驻在拉罗歇尔地方的,”欧弗拉齐答道,“爱情就象一阵风,我们不知道它从哪儿刮来。要是你曾经被一个蠢材热爱过,你就会厌恶聪明人。”
“法律禁止我们去爱畜类①,”大个子阿姬莉娜用嘲笑的声调回答说。
“我原以为你会对军人更宽大些!”欧弗拉齐笑着嚷道。
“象她们这样能够放弃她们的理性也许是幸福的!”拉法埃尔大声嚷道。
“幸福吗?”阿姬莉娜怀着怜悯的、激动的心情冷笑着向两位朋友狠狠地瞪了一眼,“啊!你们怎能了解一个心里怀念死者,却被迫去寻欢作乐的女人的心境。”
这时候来仔细观察各个客厅的情景,就等于提前见到了弥尔顿的群魔殿②。五味酒的蓝色火焰给还能喝酒的人脸上染上了阴森森的颜色。被一股野性的力量激发的疯狂的舞蹈,引起一阵阵象焰火的爆炸声般的狂笑和叫嚷。化装室和小客厅里,出现一派战场上的景色;摆满了死人和垂死的人。美酒,欢乐和谈笑构成热烘烘的气氛。酒醉,爱情,热狂,忘掉世界,这一切都堆在心里,露在脸上,写在地毯上,表现在混乱中,给一切目光蒙上了一层薄纱,使人们看见空气中只有令人沉醉的雾霭。这种景象是动人的,象太阳射进来造成的光带,使发光的尘埃在光带里飞舞,透过尘埃,可以看到种种最奇怪的形态,最滑稽的搏斗。这里那里,一群群男女相互拥抱,与装饰厅堂的名贵大理石雕像简直真假难分。尽管两位朋友在思想和器官上还保持着某种不大可靠的清醒,这是人们最后的战栗,是生命的不完善的模拟,它已不可能使他们辨认出在这些离奇怪诞的幻象中,到底什么是真实的东西,以及在他们的倦眼前不断呈现的超自然景象里,到底有什么客观存在的可能。空中飘荡着我们的种种幻梦,映进我们眼里的是人们面孔上流露的热烈畅快的神态,尤其是搂抱得紧紧的身体的那种说不出的灵活,总之,梦寐中的种种最出人意料的奇怪形象都如此猛烈地向他们袭来,竟使他们把这场荒唐夜宴中的种种纵欲游戏,当做一场动作无声音,叫喊听不见的噩梦中的古怪情景。
①法语中蠢材和畜生是一个字,这里说法律禁止我们去爱畜类是句俏皮话。
②群魔殿,见英国诗人弥尔顿(1608—1674)的《失乐园》。
这时候,一个心腹仆人费了很大劲,才把主人引到前厅,凑着耳朵说:“先生,所有的邻居都站到窗口来抱怨我们的喧闹。”
“他们怕别人吵闹,干吗不叫人用稻草把自家的门堵起来?”泰伊番大声嚷道。
拉法埃尔忽然爆发出一阵大笑,笑声来得如此突兀,他的朋友便问他哪儿来的这种狂乐。
“这个你可不大容易理解,”他答道,“首先,我该向你承认,你们在伏尔泰堤岸上拦住我的时候,正是我打算跳进塞纳河自杀的当儿,而你当然想要知道我寻死的原因。可是,如果我对你说,当时由于几乎是神话般的偶然机会,物质世界最富诗意的遗迹,得以通过一种象征人类智慧的表达方式概括地呈现在我的眼前;而目前,被我们在餐桌前胡乱剽窃的所有精神财富的残骸,最后归结到这两个女人身上,她们是人类疯狂行为的原始的活生生的形象,而我们对世人世事的漠不关心,都正好成为这两种完全相反的,色彩强烈的生活方式的媒介,这么一说,你是否明白一点了呢?要是你没有喝醉,也许你会从这里面看到一篇哲学论着。”
“如果你没有把双脚搁在这位迷人的阿姬莉娜身上,她此刻鼾声大作,活象暴风雨来临前的狂风怒吼,那你就会为你的醉酒和你的胡扯害羞。”爱弥尔回答说,他本人也正在不太有意识地做着一种天真的游戏:把欧弗拉齐的头发卷起了又拆散开来。“你的两种方式论,可以归纳成一句话,总结为一个思想:简单机械地生活,因劳动而窒息智力,把人导向某种荒诞的智慧;而在抽象的空虚里或在精神世界的深渊中度过的生活,却能使人产生某种疯狂的智慧。总而言之,为长寿而扼杀热情,或甘愿做情欲的牺牲品而夭折,这就是我们注定的命运。再说,这个判决和那位苛刻的嘲弄者、万物的创造主所赋予我们的气质,也不是没有斗争的。”
“大呆瓜!”拉法埃尔大声嚷道,打断了他朋友的话,“象你这样唠叨下去,你真会写出几部书来哩!要是我存心把这两个思想概括成一个公式,我也许可以告诉你,人类由于运用理智而腐化了,无知无识,倒可以返朴归真。这恰好是对社会的控诉!但是,我们同智者生活在一起,或和愚人同归于尽,就其结果而言,迟早还不是一样?因此,那位伟大的第五原素的提炼者①,当初把这两种生活方式用两句话表达:
叽哩咕噜,咕噜叽哩②。”
①《巨人传》的作者拉伯雷自称第五原素的提炼者。
②原文是Carymary,Carymara,是作者从拉伯雷《巨人传》中的Carimari-Carimara转化来的,原是一种无意义的叫嚷。
“你使我对上帝的威力发生了怀疑,因为他的威力还比不上你的愚蠢,”爱弥尔答道,“我们亲爱的拉伯雷最后把这个哲理问题解决了,他用的是比叽哩咕噜、咕噜叽哩更简单的两个字:也许,而蒙泰涅①的我知道什么?就是从他那里脱胎来的。再说,伦理学上的这些最新的词儿,也不过是皮浪②处在善恶之间时所发出的感叹,就象布里登的驴子③站在两份燕麦饲料中间,不知要吃哪一份好。可是,让我们把这个永远有争议、今天已经归结为是或否的问题暂且搁下吧。你打算跳进塞纳河究竟想要取得什么经验?你是不是忌妒圣母桥的那架水力机?”
“啊!要是你了解我的生活。”
“啊!我没想到你这么平庸,”爱弥尔嚷道,“你这句话早已成了老套。你难道不晓得我们全都在自夸比别人受到更大的痛苦?”
“啊!”拉法埃尔又在叹气……“你这样唉声叹气真是滑稽可笑!让我们来看看:你到底害的是精神上的,还是肉体上的病,竟迫使你每天早上运用你肌肉的力量,象达米安④过去所做那样,傍晚时分把给你四马分尸的马匹拉回来?你有没有住在阁楼上,穷得一文不名,只好喝西北风充饥?你的孩子们有没有在你面前喊过‘我饿啦’?你有没有为了赌博把你情妇的头发剪掉去卖钱?你是否曾到过一个假地址去兑取一张假托你叔父的名义的假支票,而且惟恐来得太迟了?如果有过这类事情,我就听你的!要是你为了一个女人,为了一张被拒绝支付的期票,或者由于厌世而投水,我就不认你是朋友。你坦白吧,不许撒谎;我不要你作历史回忆录。尤其是在你醉酒的情况下,要尽量说得简短;我就象一个读者那样苛求,何况我正困得象个做晚祷的女人,快要睡着了。”
①蒙泰涅(1533—1592),法国伦理学家,他的《随笔集》是他的不朽之作。
②皮浪,公元前四世纪希腊的怀疑派哲学家,他否认人类能够到达认识真理的境界,说人们只能认识事物的表面现象。
③布里登,十四世纪法国经院哲学博士。相传他对一个同时在两方面有要求而不能自决的人的处境,竟用一个假设来说明;一个又饥又渴的驴子面对在相等距离的一桶水和一筐燕麦,究竟它应先从哪儿开始?这是个无所谓的问题。先喝或先吃都可以。
④达米安(1715—1757),因为用小刀刺伤法王路易十五,据说只是为了给国王一个小警告,而被判处四马分尸之刑。
“可怜的蠢材!”拉法埃尔说,“从什么时候起痛苦不再值得同情?当我们到达这么一种科学阶段,使我们能写出一部心灵的自然史,把它们立起名目,把它们分门别类,分科分属,例如甲壳类,化石类,爬虫类,微生物类……还有什么类?我也说不上。到那时候,我的好朋友,心灵将可以象物质那样被证实,让人知道世上确有花儿般娇嫩,花儿般脆弱的心灵,也象花儿般轻轻一揉就碎;而有些心灵却象铁石,任你怎样磨擦也毫无感觉……”
“噢!你饶了我吧,你的这番开场白,请给我省掉吧,”爱弥尔握着拉法埃尔的手,半嘻笑半怜悯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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