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邪归正的梅莫特
 




  献给德·波姆勒男爵将军阁下①

  以纪念把我们的父亲结合在一起并继续存在于儿子之间的始终不渝的友谊

  德·巴尔扎克

  ①吉尔贝·德·波姆勒将军(1774—1860)于一八二八年在富热尔市接待了巴尔扎克。他父亲弗朗索瓦·德·波姆勒将军(1745—1823)是巴尔扎克父亲的朋友。

  有一种人是在社会环境中由“文明”培养出来的,犹如在植物界,花匠从温室培育出一个杂交品种,它是既不能通过播种,也不能通过接枝繁殖的。这种人是出纳员——真正的具有人形的产物,为宗教思想所灌溉,断头台所支撑,被恶习修剪,在四层楼①上一个可敬的妇女和令人烦恼的孩子们中间长大。

  ①在十九世纪,楼房的等级非常明显。二楼最贵最体面。越往上,租金越便宜,房客的身分也就越低。

  巴黎出纳员的数目对生理学家永远是个谜。谁能解出已知X为出纳员的方程式的数值?你能找到这样一个人吗,他不断面对大宗财富,就象猫儿面对关在笼里的耗子一样;他有这样的能耐,一年八分之七的时间、每天七八个小时坐在藤椅上,待在围着铁栅的账房内,不比海军上尉在船舱中有更多踱步的地方;他干这种行业,膝盖和骨盆的骨节都不致硬化;他心胸博大,甘于默默无闻;他由于同金钱打惯交道,以致会感到厌恶——这样的人好找吗?不论什么宗教、道德、学校、教育机构,你去向它们索取这种人吧,试将巴黎这座充满诱惑的城市、这个地狱的分支,作为它们培育出纳员的场所。嘿!如同你向一位好朋友要一千法郎钞票,他朝你走来似的,各种宗教便会鱼贯而过,道德、学校、教育机构、所有大大小小的人类法规都会朝你而来。它们一副吊丧的神态,扮着鬼脸,给你指着断头台,就象你的那位朋友给你指着高利贷者的住所,救济院成百个大门当中的一个一样。然而,道德的造化也有任性之时,这儿那儿它也允许产生一些正直人和出纳员。因此,我们尊称为银行家的那些海盗——他们据有一张三千法郎的执照,仿佛海盗船得到了特许证——对这些道德孵化出来的稀有人物十二分敬重,将他们关在账房内,为的是把他们看守住,就象政府保护稀有动物似的。倘若出纳员有幻想,有情欲,或者其中最完美无缺者爱着妻子,而他的妻子感到厌烦,怀有奢望或者仅仅有点虚荣心,这个出纳员就垮掉了。

  查一查银行史吧,你举不出一个出纳员的例子,擢升到可以称之为有身分地位的。他们不是进了苦役监,就是逃到国外,或者在沼泽区圣路易街某个三层楼上黯淡度日。巴黎的出纳员仔细想一想自己内在的价值,他们确是无价之宝呢!真的,有些人只能做出纳员,而另外一些人则克制不住地要当骗子。多么奇异的文明!“社会”发给“德行”一百路易①的养老年金,三层楼的房间,尽够吃的面包,几条新围巾,一个老妻和几个孩子。至于“恶行”,只要它有点儿胆量,只要它会巧妙地玩弄法律的条文,象丢兰纳玩弄蒙特库科利②似的,“社会”就使它偷来的几百万家当合法化,给它戴上绶带,堆满荣誉,百般尊崇。政府却跟这个极不合情理的社会密切配合。它征募一批十八至二十岁的、才智早熟的知识青年,通过一些与他们年龄不相适应的工作去磨炼他们卓越的头脑,象园丁选种似的,对他们进行精选。为此,政府训练出一批掂量才干的考官来测验头脑,就象铸币所试炼金子一样。然后,在最先进的人口每年向它提供的五百个满怀希望的人中间,它接受了三分之一,将他们放进名为学校的大口袋,在那里晃上三年。尽管每次接枝都要费很大的资本,政府总算把他们培养成出纳员;任命他们做普通的工程师、炮兵上尉;总之,给他们保留了下层等级中最高的位置。当这些精华人物,满肚子数学,头脑又塞满了科学,到了五十岁的时候,政府便给他们四层楼上的房间、妻子儿女和一个小康之家安乐的生活,作为他们服务的报偿。如果从这些上当的人中间,产生五六个能人,爬到了社会的顶点,这岂不是一个奇迹?

  ①路易,法国古金币名,值二十法郎。

  ②丢兰纳(1611—1675),法国元帅。蒙特库科利(1609—1680),奥地利将军,是丢兰纳的手下败将。

  以上是在一个自以为进步的时代,“才能”与“德行”跟“政府”和“社会”之间关系的正确总结。没有这番事先的考察,最近在巴黎发生的一桩奇遇就会显得不太真实。但从上述简短的说明出发,也许就会推动一些有识之士去思考,揭示我们文明的真正疮疤;自一八一五年以来,这个文明已用“金钱”的原则取代了“荣誉”的原则。

  一个秋天阴郁的日子里,傍晚五点光景,巴黎一家最殷实的银行中的出纳员还在灯光下埋头工作,这盏灯已点燃一段时间了。按照商业上的惯例,账房设在底层和二层之间一个又矮又窄的夹楼最幽暗的角落里。要走进这个夹楼,必须穿过一个由气窗提供光线的甬道,甬道两侧办公室的门上都挂着门牌,好象澡堂似的。从四点钟起,看门人无精打采地奉令宣布:“账房封库了。”这时办公室已阒无一人,信差给打发走了,雇员们已经离开,银行经理的妻子等候着她们的情人,两个银行家在各自的情妇家里吃晚饭。一切都有条不紊。出纳员无疑在忙着结账,他的围着铁栏杆的厢房后边安放着用铁板密封的保险柜。从打开的门窗可以瞥见这个在制作过程中被捶打得斑斑驳驳的铁柜,靠着现代制锁业的工艺,铁柜的重量大得出奇,盗贼是无法搬走的。柜门仅仅听从掌握暗号的人的意愿打开,锁号严守机密,绝不受人贿买,这真是《一千零一夜》中“芝麻,开门!”巧妙的实现。这还不算什么。谁若盗取了暗号,却不知道最后的秘密——这条看守黄金的机械龙的“武力”,这锁就会朝他的脸打上一枪。室内的门窗墙壁,整个房间都镶着九毫米厚的铁板,外饰一层薄薄的木质嵌板。这时几扇百叶窗早已推上,门也已经关严。倘使有个人能自以为处在彻底孤独的境地,远避众人的耳目,这人便是圣拉扎尔街纽沁根银行和公司的出纳员了。这个铁窖里真是寂静万分。熄灭了的火炉放射出一股温暖的气息,使人头脑麻木,又不安又恶心,就象大飧宴后第二天醒来似的。火炉会催眠,使人痴呆,而且非常奇怪地促使看门人和雇员们变得愚钝。一个生了炉子的房间好比曲颈瓶,里面可以熔解刚强的人,削弱他们的毅力,消磨他们的意志。办公室是庸人的大工场,政府需要这批人来维持金钱的封建制,现代的社会契约正是建立在这上面的(参看《公务员》①)。一群人在办公室里产生的臭烘烘的暖气,不能不说是使人们的智慧逐渐退化的理由之一,其中释出氮气最多的人久而久之会使别人窒息。

  这位出纳员年纪四十上下,光秃秃的脑壳在桌上的卡赛尔灯②的照耀下闪闪发亮。灯光使他黑白相间的鬓发闪烁着,圆圆的面庞把脑袋勾勒成球状。脸色象砖瓦一般发红。蔚蓝的眼睛嵌在几道皱折之内。他有一双胖得圆滚滚的手。蓝呢服在肘关节突出的地方稍微磨损了,加以油光可鉴的裤子的皱褶,显出穿旧的样子,尽管努力掸刷也无济于事。肤浅的人见了会以为他廉洁节约、过于豁达或过于贵族气才穿旧衣。其实这种人并不少见,他们对小事锱铢必较,对生活中至关重要的东西反倒满不在乎、随意挥霍或根本不会料理。出纳员的上衣扣缝里别着荣誉军团的绶带,因为他在皇帝麾下龙骑兵里当过中队长。纽沁根先生在未做银行家之前是军需供应商,早先在出纳员地位很高的时候碰见过他,竟能了解出纳员细致的情感;后来他不幸从高位跌落下来,纽沁根先生很看重他,给他五百法郎的月薪。这位军人自一八一三年起做了出纳员;当时,他从莫斯科溃退时在斯图江喀战役中受的伤已经痊愈,但他在斯特拉斯堡熬了半年,根据皇帝的命令,有几个高级军官被送到那里,接受特别的治疗。这个旧军官名叫卡斯塔涅,具有上校的名誉军衔,领着二千四百法郎的退休金。

  ①《公务员》,“人间喜剧·风俗研究·巴黎生活场景”中的一部长篇小说。见本全集第十四卷。

  ②卡赛尔是法国十九世纪上半叶的制灯匠,他发明的这种灯点燃时相当于十支光。

  卡斯塔涅,十年来出纳员的生涯早已把军人的意气消磨殆尽,这时取得了银行家莫大的信任,他还兼管着账房后边密室内的文书工作。纽沁根男爵经常通过一个暗梯下楼,业务就在那里商定。这个房间好比筛子,各项提案在那儿进行过滤;它又是分析金融市场的会议室;信用证从那里开出;最后那儿还存放着账簿和摘记其他办公室事务的日记本。卡斯塔涅先去把通往楼梯的门关好,这座暗梯连接两位银行家设在二楼公馆里那间华丽的办公室,然后回来坐下,对着开给伦敦瓦希迪讷银行的几张信用证凝视了一会儿。接着,他提起笔在所有信用证的下边,逐一伪造了“纽沁根”的签名。正当他从这些假署名中寻找哪个模仿得最象的时候,心中忽有所动。似有一个预感朝他喊着:“你不是独自一个人!”他仿佛被蜂子螫了一下,不由得抬起头来。于是这个伪造笔迹的人在铁栏杆后边,他的账房的小窗口那儿瞧见一个屏息敛气、好象停止呼吸的人;这人肯定是从甬道的门进来的,因为卡斯塔涅看见那门已经洞开。前军人生平第一遭大吃一惊,不禁目瞪口呆。且不说这样突如其来出现的神秘情况,他跟前这家伙的相貌就够吓人的了。细长的面孔,鼓出的前额,靛青的脸色,同他的装束一样充分说明这个不速之客是个英国人,浑身散发出英国佬的味道。他的大礼服翻着硬领,鼓起的领结系在扁管状的胸饰巾上,胸饰巾的白色烘托出发青的无动于衷的脸庞,冰冷的红嘴唇仿佛专用于吮吸尸体的血液——看到这些就能猜出他还有一双扣到膝盖以上的黑护腿套,这是英国富翁出门散步时必用的半清教徒式的装备。陌生人目光如炬,叫人无法忍受,感到揪心,而他面容的严峻更增强了这种印象。这个干瘦的人仿佛抱定一条吞噬的宗旨,永远不会餍足。他一定极其迅速地消化食物,也就无疑可以不断吞吃而面不改色。一桶名为“陈年老酒”的托凯伊①酒,他能够灌下去,那洞察人心的锐眼绝不会翻一翻,那刨根问底的理性也绝不会混乱起来。他很有点老虎一般又凶狠又安闲的威严神态。

  ①托凯伊,匈牙利地名,以产酒闻名。

  “先生,我来提取这张汇票。”他对卡斯塔涅说。他的声音直通出纳员的神经末梢,其强烈的程度不下于爆出电花。

  “账房封库了。”卡斯塔涅回答说。

  “它开着呢!”英国人指了指账房,“明儿是星期天,我等不及。总共五十万法郎,您金库里有,我需要这笔款子。”

  “可是,先生,您怎么进来的呢?”

  英国人笑了,这微笑使卡斯塔涅毛骨悚然。陌生人嘴唇构成的傲慢不可一世的笑纹,就是最充分、最不容置辩的答复。卡斯塔涅转过身去,抓起五十叠一万法郎的钞票。陌生人扔下一张由纽沁根男爵承兑的汇票,他就赶紧把钞票递过去。这时他发现这家伙眼中射出两道红光,正好落在信用证的假署名上,便不禁痉挛地哆嗦起来。

  “上面……没……您的……背书。”卡斯塔涅将汇票翻转过来。

  “把您的笔递给我。”英国人说。

  卡斯塔涅呈上方才用来作假的那支羽毛笔。陌生人签下“约翰·梅莫特”这个姓名,随后将票据和笔一起交还出纳员。

  卡斯塔涅端详陌生人的字体,它是按照东方的书法从右至左写的①。这时梅莫特悄然退去,出纳员抬头不见人影,失声叫了出来,当时的心情犹如我们想象自己中了毒之后那样的痛苦。梅莫特握过的笔引起他的五脏热呼呼地翻腾,好比服了催吐剂直想作呕。由于卡斯塔涅认为这个英国人不会觉察他的罪行,他把肚里的难受归之于心悸,按照通常的看法,干坏事的一刹那,必然会心跳的。

  ①东方语言中,闪米特诸语言是从右往左书写的。

  “见鬼!我真蠢,上帝保佑我,要是这畜生明儿向老板们告发,我就完蛋啦!”卡斯塔涅一边想一边把无用的假票证扔进火炉,烧成灰烬。

  他把要用的那张假信用证盖上印鉴,从保险柜里取出价值五十万法郎的法国和英国的钞票,又将保险柜关上,把一切都整理好,戴上帽子,拿上雨伞,先点燃他的烛台,熄了那盏灯,沉着地出了门,按照惯例,男爵不在的时候,他要去将两把账房钥匙中的一把面交纽沁根夫人。

  银行家的妻子见他进屋,招呼道:“卡斯塔涅先生,您有好运气。星期一我们要过节,您可以去苏瓦西的乡间玩啦。”

  “夫人,麻烦您向纽沁根交代一下,瓦希迪讷银行签发的汇票迟到了,刚刚才来兑现。五十万法郎已经付出。那么,星期二中午以前我不再回来了。”

  “再见,先生,祝您称心如意。”

  “彼此彼此。”老龙骑兵一边回答一边瞅着一个穿戴时髦的名叫拉斯蒂涅的年轻人,他一向被看作纽沁根夫人的情人。

  “夫人,”年轻人说,“依我看,这个胖老头要对你搞什么恶作剧呢。”

  “喔!这不可能,他太蠢啦。”

  出纳员走进门房的时候说:“皮克阿梭,你干吗过了四点还让人上账房来?”

  看门的回答说:“从四点钟起,我就在门口抽烟斗,没有人进过办公室。出门的也只有那几位先生……”

  “此话确实吗?”

  “千真万确,四点钟时只来过韦布律斯特先生的朋友、儒贝尔街杜·蒂耶公司的一个年轻人。”

  “好!”卡斯塔涅急匆匆跨出门去。他提笔的时候感到的那股令人作呕的热气变得越发强烈了。“活见鬼?”他穿过根特林荫大道的时候想道,“我的措施万无一失了吗?算算看!两个整天,星期日和星期一,加上寻找我之前游移不定的一天,这样我就得到三天零四夜的时间。我有两张护照和两套不同的化装,难道不可以摆脱最能干的警探?这里的人还没有半点怀疑,星期二早晨我就在伦敦提走一百万了。我把在巴黎的债务留在债权人的账上,他们迟早会在上面盖上‘拒付’的戳记。于是,在此生的余年,我就能在意大利过得快快活活的,顶着费拉罗伯爵的名义,这个可怜的上校只有我一个人看见他死在藏班的沼泽①里,今后我将披上他的外衣。该死,在我身后拖着那个女人会让人认出我来的!象我这样一把老胡子,怎能沉湎于女色,拜倒在一个女人的裙下!干吗带走她?必须离开她。对,我有这种勇气。我还有自知之明,再回到她身边实在太蠢了。不过话说回来,没有人认得阿姬莉娜。我带走她呢?还是不带走她?”

  ①一八一二年拿破仑从莫斯科撤退,渡过别列津纳河后,曾穿越此沼泽。

  “不带走她!”一个声音冲着他喊,把他的五脏六腑都搅乱了。

  卡斯塔涅猛地转过身子,瞧见了那个英国佬。

  “见鬼啦!”出纳员高声叫了出来。

  梅莫特早已越过受他捉弄的人。如果说卡斯塔涅最初的动作是想跟这个看透他心事的人寻衅,那么他同时又被许多相反的情感折磨着,因此一时发起呆来,等到重新迈动脚步的时候,又陷入胡思乱想之中。一个人受到情欲相当猛烈的驱使,犯下了罪行,心里牵挂着,没有力量克制无情的骚动,思前虑后是在所难免的。因此卡斯塔涅尽管决定采摘这完成了一半的罪恶之果,但对是否继续下去仍然犹豫不决。他象大多数混合性格的人,既坚强又虚弱,可以决心做纯洁的人,也可以变成罪犯,随机缘而定。在拿破仑收编的一帮人中间,许多人和卡斯塔涅一样,有体力上的勇气在战场上厮杀,却没有精神上的勇气去犯罪或行善。那张信用证是这样措辞的,在他到达伦敦的时候,他可以从瓦希迪讷银行取到二万五千英镑,因为他作为纽沁根银行的联络人,已通知那家银行付款。他随意委托的一个代理人,已为他用费拉罗伯爵的名义订好一张船票,那船将载着一个富有的英国家庭从朴次茅斯开往意大利。连最细小的情况都预计到了。他想安排妥当,让人同时在比利时和瑞士找寻他,而他这时却在海上。接着,当纽沁根以为在跟踪追缉的时候,他可能已到了那不勒斯。他打算用酸改变自己的脸,模仿害过天花,达到彻底化装,用假名在那里生活。尽管所有这些小心假设,看来可以使他逍遥法外,他的良心依旧烦扰着他。他感到恐惧。他的军人的习俗已为长期所过的温馨而平静的生活所净化。他还是正直的,堕落的时候不无悔恨。他最后一次听任善良的本性充分流露,在内心作着抗拒。

  他在林荫大道上拐弯,踏上蒙马特尔大街,心想:“也罢!今晚看完戏出来,我将乘一辆马车直达凡尔赛。那儿,在我那个年老的中士家里,又有一辆驿车等着。他对我的出走会守口如瓶,哪怕十二个士兵就要毙了他,也能拒绝作答。这样,我看不出任何不利之处。所以我要带走小娜吉,远走高飞。”

  “你远走高飞不了!”英国人古怪的声调叫出纳员全身的血液倒灌进心脏。

  梅莫特跳上一辆候在那里的轻便马车,迅速被带走了。卡斯塔涅还未想到要拦住他,就眼睁睁望着这个秘密的敌人,在百步之遥的蒙马特尔大街中心往上坡飞驰远去。

  他想:“唉,说实话,我遇见的事是不可思议的!倘若我蠢得竟相信上帝,会以为他派圣米迦勒①来追我呢。魔鬼和警察会不会先让我干,再及对把我抓获?真是见所未见!嗨,这都是乱想一气……”

  ①圣米迦勒,《圣经》传说中的天使长之一。

  卡斯塔涅走到蒙马特尔城郊大街,随着里谢街越来越近,他的脚步逐渐放慢。那儿在一幢新住宅的三层楼上,临花园的一套公寓里住着一个年轻的女人,在本区以德·拉迦德夫人闻名。她就是促使卡斯塔涅犯罪的原因,尽管她完全不知底细。为了解释这个事实,并写清出纳员所经历的危机,有必要简略回顾一下他先前生活的某些情况。

  德·拉迦德夫人向众人、甚至向卡斯塔涅隐瞒了自己的真名。她自称是皮埃蒙特人。象她这样的少女,或者由于赤贫,或者由于失业,或者怕死,也经常由于最初的爱人的变心,不得已操着一种行业,那是她们之中绝大部分人都厌恶的,好些人并不介意,少数几个屈从于自身生理的法则。这个少女十六岁上投身巴黎的卖淫深渊,还象圣母那样又美丽又纯洁,这时她同卡斯塔涅邂逅相遇。老龙骑兵太粗野了,不可能在社交界获得成功,对晚上逛马路寻找艳遇又感到厌烦,很久以来就想把自己不规律的生活理出某种头绪。他被这个意外投入他怀抱的可怜的少女的美色吸引住了,决定为了自己的利益把她救出火坑。这种思想既自私又慈善,正象高尚人士的某些思想一样。天性往往是好的,特定的社会环境掺杂进去坏的,从而产生一些混杂的意向,审判官对此应该表现出宽容才好。卡斯塔涅在利益攸关的时候确实很有算计,他想十拿九稳地当慈善家,首先把这个姑娘变作自己的情妇。他用军人的行话自言自语:“嘿!嘿!一只象我这样的老狼哪能让绵羊烹吃了。卡斯塔涅爸爸在成家之前,先要了解一下这个女子的品行,看她能不能抓牢!”

  在这个非法结合的第一年内,皮埃蒙特女人受社会的谴责较少了,她偶然读到一出英国悲剧《威尼斯转危为安》,便将剧中女主角的名字阿姬莉娜用来作自己的假名。她自以为在早熟的感情方面,或者在总的体质和相貌方面,都和这个交际花相似。当卡斯塔涅看见这个被抛在社会礼法以外的女人品行十分规矩的时候,他就表达了要象丈夫一样同她一起生活的愿望。这时她变成德·拉迦德夫人,以便一旦巴黎的习俗允许的时候,就采用正式婚姻的身分。的确,这些可怜的女孩中的不少人一心想让别人把她们当作正经的女市民来接待。她们想做贤妻良母,记下开支,缝补家里的衣衫。这个愿望出自一个如此值得赞美的感情,社会理应予以推崇。但社会依然如故,将已婚妇女看作一艘备有航行证的护送舰,而外室却是一只没有特许证的可以捉拿的海盗船。德·拉迦德夫人想用卡斯塔涅夫人名义签字的那天,出纳员生气了。“那么你不够爱我,还不想娶我?”她问。

  卡斯塔涅不回答,陷入了沉思。可怜的姑娘忍让着。前龙骑兵那样灰心丧气,娜吉为之感动,想使他平静下来;可是要安慰他不就得了解原因?有一天,娜吉想知道这个秘密,不等她开口,出纳员悲哀地说出还存在着某个卡斯塔涅夫人,一个合法的可是十分讨厌的妻子。她在斯特拉斯堡靠着一份薄产过活,卡斯塔涅每年写去两封信,关于她讳莫如深,因此没人知道他结过婚。干吗这样谨慎?即使理由为大多数处在相同情况下的军人所知道,也许还有必要说一说。这个真正的大兵,——这在军队里用来指那些注定战死疆场的军官,这里借用一下——这个一年到头在行伍里打滚的农奴基本上是很天真的。卡斯塔涅这样的人注定要上那些母亲的当,她们专在部队驻扎的地方推销难以出嫁的女儿。帝国的军队在南锡休养生息的短暂期间,卡斯塔涅不幸注意到一位小姐;他在外省名为“化妆舞会”的一个节日中跟她一起跳过舞,这种舞会经常由城里驻地的军官们举办,当地有时也回敬。可爱的上尉立即成了母亲们诱惑的对象,她们总是能拨动对方所有的心弦,而周围的朋友又都是她们的共谋。犹如专执一念的人,这些母亲全神贯注于她们宏伟的计划;她们长期惨淡经营,好似蚁狮①潜伏在沙丘的底部。如果没有什么东西掉进这个精心构筑的迷宫,蚁狮也许会饥渴而死;然而只要有什么昏头昏脑的小生物进去了,就不用想再脱身。

  ①蚁蛉的幼虫,常在树荫或檐下砂地中造漏斗状陷阱,潜伏井底,蚂蚁误落井底时,捕作食饵。

  每个男人结婚时心底里的小算盘、希望、虚荣心,一个上尉行动所需的牵引力,都在卡斯塔涅身上受到挑战。遗憾的是,他跳完华尔兹舞将女儿送还给母亲时说了几句恭维话,接着是一番攀谈,末了自然而然接受邀请。一旦去作客,龙骑兵就被家庭中安乐的气氛弄得眼花缭乱,那儿富裕似乎隐藏在装出来的吝啬之中。他成了阿谀逢迎的对象,人人都向他夸耀摆在那里的各种各样的珍奇宝贝。晚饭时使用的银盘子是从叔叔家借来的,独养女儿的垂青,城里的闲话,一个有钱的少尉假装要破坏他的好事;末了,外省的蚁狮把陷阱布置得那么巧妙,卡斯塔涅直到五年以后还说:“天知道当时是怎么搞的!”龙骑兵接受了一万五千法郎的嫁妆和一个碰巧不能生育的少妇,结婚两年后成了世上最丑、因而脾气最暴躁的女人。她那严格保养的白皙的皮肤发出小疱;气色鲜艳显得伶俐可爱的脸庞长了疙瘩;看来挺直的身躯,却偏侧着;性格又多疑又爱唠叨,把卡斯塔涅气疯了;接着财产也不翼而飞。

  龙骑兵不再承认他娶的妻子,给了她斯特拉斯堡附近一小块地产,等上帝高兴时把她召进天堂。她是这样一种有德行的女人,由于没有机会干出别的,就用她们的牢骚叫天使们苦恼;上帝若听她们的祈祷也会腻烦的。晚上,她们跟邻居一边玩波士顿牌,一边刻毒诽谤自己的丈夫。当阿姬莉娜知道了这些不幸的遭遇,她真心实意地关心卡斯塔涅,尽她女人的才智想办法逗他高兴;娱乐的花样不断翻新,同时也日趋浪费,不知不觉,她招致了出纳员的毁灭。象许多天生领会爱情的奥妙的女人一样,阿姬莉娜是无私的。她不要求金银珠宝,从不想到未来,只生活在现实当中,尤其是醉心于眼前的欢乐。象她这类女人切望得到的昂贵的首饰、衣衫、马车,她只是在它们使生活更和谐的时候才予以接受。她要它们,不是用来满足虚荣心,不是想出风头,而是为了过得更美满。没有人比她可不在乎这些东西了。当慷慨的男人——军人几乎都是慷慨的——遇见象阿姬莉娜这种气质的女人的时候,他会为自己不及她处世大方而感到气恼。倘若他没有足够的钱供给她挥霍,他会去拦劫公共马车。男子就是这样,有时为了在女人或一定的观众面前显得伟大高贵而去犯罪。

  一个情人犹如赌徒,假如他借了赌厅仆役的钱未还,他会觉得丢脸的;但他为了塞满钱袋,在赌客们眼中保全面子,却可以去干穷凶极恶的事,剥夺自己的妻子儿女,甚至杀人越货。卡斯塔涅正是这样的。起初,他将阿姬莉娜安置在五层楼上一个朴素的套间里,家具极其简单。一旦发现这位少女的美丽和长处,尝到了无法表达的异乎寻常的乐趣,他大喜若狂,就一心想打扮自己的偶像。阿姬莉娜的衣着更新了,相比之下,寒伧的居所在两人眼里就显得十分可笑,必须更换。

  卡斯塔涅用外室所特有的奢侈品来装饰他情妇的房间,这次更新几乎席卷了他的全部积蓄。一个漂亮的女人不愿周围存在丑陋的东西。使她区别于其他妇女的是同气相求的感情,那是我们的本性最少注意的需要之一;其实正是这种感情使得老姑娘身边只放旧的摆设。因此,可爱的皮埃蒙特女人需要配最新颖、最时髦、最迷人的商品:帷幔、丝绸、首饰、轻巧脆弱的家具、美丽的瓷器。她不用索取什么,当卡斯塔涅问道:“你要什么?”请她挑选的时候,她只消回答一声:“这个挺好嘛!”真正的爱情从来不讲节约,卡斯塔涅就拣最好的东西买。生活的标准一旦确立,每样东西都得相称:被单、银器、上等家庭所需的一切杂品、厨房全套用具、水晶器皿,鬼知道还有什么!尽管卡斯塔涅象俗话说的,一切从简,他还是逐渐负债了。一样东西需要另一样东西配合。一个台镜要两只大烛台。镂雕的壁炉要很好的炉前石板。窗帘、糊壁纸太鲜艳了,不能让烟熏黑,就得安上雅致的烟囱,那是善做商品广告的人新发明的,可以万无一失地防烟。接着,阿姬莉娜觉得光着脚在卧室的地毯上跑是那样有趣,卡斯塔涅为了同娜吉一起戏耍,就到处铺上地毯。最后,他叫人盖了一间浴室,也是为了让她感到更加舒适。

  巴黎的店主、匠人、小业主有把一个人钱袋中的窟窿搞大的异乎寻常的艺术。倘若有人去征求他们的意见,价格绝打听不到;急着要时是等不及的,他们就这样让人糊里糊涂地按照估价订货。再说他们从来不给账单,把消费者拖进无底的漩涡中去。一切都是精美的,动人的,人人满意。几个月之后,这些殷勤的供应商完全换了一副面孔回来;他们纠缠不休,诉说有急需,有到期的单据要付,甚至快倒闭了,又哭又闹!这时他们就漫天要价,吐出一连串迅速上升的数字,其实是夸大了的。在卡斯塔涅还不知道开销的总额之前,他给阿姬莉娜包租了一辆马车,免得她每次外出临时去雇。卡斯塔涅是个老饕,他有一个手艺高超的女厨师;为了讨他的欢心,阿姬莉娜亲自采买,请他吃新上市的瓜果蔬菜,珍馐和美酒。可是她一无所有,这些打上她的留心、细致和爱抚印记的珍贵礼品一次次耗光了卡斯塔涅的钱袋,因为他不愿他的娜吉身无分文。按出纳员的收入来说,饮食是他的一笔巨大开支。为了获得金钱,前龙骑兵不得不借助商业上的窍门,因为他不可能放弃享受。他出于对这个女人的爱,无法违拗她异想天开的愿望。象他这种男人,或者出于自尊心,或者出于软弱的性格,不知如何拒绝女人的要求,要他说出“我不能够……我没办法……我没钱”,他会认为是奇耻大辱,结果只好破产。

  有一天,卡斯塔涅发现掉在无底洞里,要自拔就必须离开这个女人,只吃清水和面包,以便还清债务,这时他已经如此习惯于同这个女人一起生活,只好每天早晨把改革的计划一拖再拖。为情况所逼,他先是借债,利用别人对他地位和经历的信任,建起一个借贷网,应付最紧迫的需要。接着,为了掩盖迅速上升的债务,他求助于商人们所谓的“流通手段”。这是一些既不代表商品也没经济价值的票据,最初在票据背后签字的人用它付给债权人。这种蒙人的东西之所以能容许,因为它是不可能查考的,也正由于无法兑现才能假票真用。最后,卡斯塔涅眼看不可能继续玩弄财务上的诡计,或者由于本金的增长,或者由于利息的巨大,必须让债权人破产。丢脸的日子来到了,卡斯塔涅宁愿舞弊也不肯搞普通的破产,尽管那是较轻的罪行。他决定按照著名的皇家金库出纳员的方式,利用自己的信用多方向人借足款子,以便到国外去欢度晚年。于是他就采用了方才我们看见的办法。阿姬莉娜对这种生活的烦恼茫无所知,象许多女人一样,她尽情享受生活的乐趣,压根儿不问金钱是怎么来的,正象某些人在吃烤得金黄的小面包的时候,从不问麦子怎么长出来的一样;其实农业的灾难和耕作就在面包铺的烘炉后边,正象巴黎大多数家庭不为人知的奢华建立在无穷的忧虑和过分的操劳之上一样。

  正当卡斯塔涅思考着改变他一生的行动,由于迟疑不决而备受折磨的时候,阿姬莉娜消消停停坐在炉边,懒洋洋地埋在大安乐椅里,由贴身女仆作伴等着他。象所有的女佣人一样,珍妮在认清女主人对卡斯塔涅拥有无可争辩的影响之后,成为她的心腹。

  “今晚我们怎么办?莱翁坚持要来。”拉迦德夫人一边说一边看着一封写在浅灰色纸上的热情洋溢的信。

  “啊!先生来了!”珍妮喊道。

  卡斯塔涅走进来。阿姬莉娜不慌不忙,把信笺揉做一团用火钳夹着烧掉。

  “你就这样处理情书?”卡斯塔涅说。

  “天哪!不错,”阿姬莉娜回答,“这是最妥当的办法,免得让人截获,不是吗?再说,正象水归江河一样,火不也该归于火?”

  “娜吉,你这么讲,好象这真是一封情书似的。”

  “哎!难道我还不够漂亮,连情书都不配收到?”说着她将前额伸给卡斯塔涅,那种漫不经心的态度,换了一个不那么盲目的人,就会看出她是为了博取出纳员欢心,尽一项夫妇间的义务。但卡斯塔涅正处在往常的热恋之中,丝毫没有察觉。他说:

  “今晚我在竞技剧场订了一个包厢,让我们早点吃饭,免得赶不及。”

  “你带珍妮去吧。我看厌了戏剧。今晚不知怎么的,我宁愿待在炉边。”

  “娜吉,还是来吧,我不会长久打扰你了。是的,吉吉,今晚我必须动身,要离开一段时间。我让你在这儿主管一切。你不会对我变心吧?”

  “心和其他东西都靠不住。”她说,“不过,在你回来的时候,娜吉总还是你的娜吉。”

  “嘿!坦率得很。这么说,你不打算跟我走啰?”

  “不跟。”

  “为什么?”

  “话说回来,”她笑着说,“我能抛弃那个给我写甜言蜜语的情人吗?”

  她以半带嘲弄的姿势指了指已烧成灰烬的纸团。

  “真的?”卡斯塔涅说,“你有了一个情人?”

  “怎么!”阿姬莉娜回答,“亲爱的,你从未认真照一照自己?首先,你已五十开外了!①再说,你的脸长得象只南瓜,放在水果铺的架子上出售,谁也不会提出异议的。你上楼梯的时候,喘得象只海豹,肚子颤得好比女人头上戴的金刚钻。你是个老丑八怪,在龙骑兵里服过役也是白搭。废话少说,你要我对你保持尊敬,劝你不要在这几项德行之外再添上愚蠢这份作料,以为象我这样的女人会以如花之年的青春来换取一个气喘病人的爱情。”

  ①上文说卡斯塔涅“年纪四十上下”,这儿是有意夸大。

  “阿姬莉娜,你大概想开玩笑吧?”

  “咦!你不也在开玩笑?你跟我说你要走了,不是把我当作傻瓜?‘今晚我必须动身。’”她模仿着他的腔调,“胡扯!倘若你真要离开你的娜吉,会这样说法吗?你早就象蠢牛似的哭丧着脸啦。”

  “总而言之,如果我走,你跟我走吗?”他问。

  “先告诉我,你所谓的旅行是不是恶作剧?”

  “说真的,我要走了。”

  “嗯,那么,说真的,我将留下。祝你一路平安。我等你回来。要我离开亲爱的好巴黎,我宁可告别人生。”

  “你不愿去意大利的那不勒斯,跟你的象海豹一般喘气的胖老头一起过美好的生活,又舒适又奢华的生活?”

  “不愿去。”

  “没良心的!”

  “什么,没良心的?”她站起来嚷道,“我可以马上只身离开这里,不带走任何东西。我把一个少女拥有的全部财宝,以及一样连血液也不能偿还的东西都给了你。只要我可以通过什么办法,比如出售我的永生,恢复我似花的身体,赎回我的灵魂,使我能象百合一般纯洁地献给我的情人,我绝不会有一时一刻的犹豫!你拿什么来报答我的忠诚?你把我养起来,就象对待一条替我们看门有功的狗,给它扔些吃的,搭个窝棚。碰到我们情绪不佳,它就得挨上几脚,吆喝一声,它又得赶回来舔我们的手。咱们俩究竟谁更慷慨?”

  “噢!亲爱的,你看不出我在开玩笑?”卡斯塔涅说,“我要作次短途旅行,时间不会长的。你跟我去竞技剧场吧。我要待到半夜,同你好好告别之后再动身。”

  “可怜的猫咪,你真的要走?”她说着挽住卡斯塔涅的脖子,把他的头往自己的上衣里按。

  “闷死我了!”卡斯塔涅嚷道,他的鼻子埋在阿姬莉娜怀里。

  好姑娘俯身在珍妮耳边:“去告诉莱翁一点以前别来,万一找不到,他在我们分手前来了,就留他在你房里。”她把卡斯塔涅的头拉到自己面前,揉着他的鼻尖,接着说:“好,得啦,你是最美的海豹,今晚我陪你去看戏。现在我们赶快吃饭!给你准备了一顿小小的丰盛的晚餐,全都对你口味的。”

  “唉,要离开象你这样的女人实在难!”卡斯塔涅说。

  “那么,你干吗出走呢?”

  “啊!干吗!干吗!为给你解释清楚必须讲的事,会证明我对你的爱已达到疯狂的程度。倘若你把节操给了我,那么我也已把节操卖掉,咱们两讫了。这是不是爱?”

  “讲些什么呀?”她说,“得啦,告诉我,假如我有一个情人,你会象父亲那样永远爱我,这才是爱!好,马上这样讲,你同意吧。”

  “我会杀死你的。”卡斯塔涅笑着说。

  他们吃饭,饭后上竞技剧场去。第一出戏演完,卡斯塔涅想到他在大厅内看见的几个熟人前去露面,好尽量推迟别人对他逃亡的怀疑。他把拉迦德夫人留在包厢里,按照他俭朴的习惯,这是一个楼下的包厢,然后他便去休息室散步。他还没走几步,就碰见梅莫特,彼此正好打了个照面。梅莫特的目光使他五脏发热想吐,再次感到毛骨悚然。

  “伪造假票证的人!”英国人嚷道。

  卡斯塔涅一听这话,瞧了瞧正在踱步的观众,在他们的脸上看出一种又惊讶又好奇的神情。他恨不得马上摆脱这个英国佬,举起手来打他一个耳光。但他感到胳膊瘫痪了,有种不可抗拒的力量使他动弹不得,钉住在原地。他让梅莫特挽住胳膊,两个人象好朋友似的在休息室里一起走着。

  英国佬对他说:“谁有本事反抗我?你不知道我是万能的,尘世的一切都得服从我?我看透人们的心思,了解过去,预见未来。我在这儿,又能在别处!我不从属于时间、空间、距离。世界是为我服务的。我有能耐永远享乐并赐给幸福。我的目光能刺过墙壁,发现财宝,大把地捞取。只消我点点头,宫殿就平地盖起,我的建筑师绝不会误事的。我能使所有的土地盛开鲜花,积聚起金银珠宝,不断获得新的女人。总而言之,一切都向我屈服,悭吝人埋的金子,我会找到。如果需要,我也可以在证券交易所十拿九稳地赌赢。可怜的倒霉鬼,你感觉得到抓住你的力量吗?试试弯一下这条铁臂!感化一下这颗金刚钻般的心!你竟敢逃避我?哪怕你钻进塞纳河下的地窖,也会听见我的声音!哪怕你躲进古墓窟,也会看见我的面影!我的声音压倒霹雳,目光赛过太阳,因为我就是带来光明的人。”卡斯塔涅听着这些可怕的话,一句都反驳不了。他紧挨英国人走着,无法脱身。“你是属于我的,你刚犯下一桩罪行。我一向在寻找伙伴,现在终于找到了。你想知道自己的命运吗?哈!哈!你打算看一出戏,不会错过的,你可以见到两出。好,把我作为密友介绍给德·拉迦德夫人吧。我不是你最后的一线希望吗?”

  卡斯塔涅走回包厢,遵照方才接到的命令,赶紧向德·拉迦德夫人介绍身后的外国人。阿姬莉娜看见梅莫特,并不显得惊奇。英国人不肯坐在包厢前座,而要卡斯塔涅同他的情妇待在那里。英国佬最普通的念头,就是他必须服从的命令。当时一般小剧院每场只演三出戏,即将演的是最后一出。

  竞技剧场拥有一个卖座的演员佩莱,他将演出歌舞剧《埃唐帕的喜剧演员》,一人扮四个不同的角色。幕启时,英国人把手伸向剧场。卡斯塔涅惊呼一声,但他的喉管好象粘住了,声音梗在喉头,因为梅莫特指着舞台,使卡斯塔涅明白他已下令更换了剧目。出纳员瞅见纽沁根的办公室,银行老板和警察总局的一个高级官员正在商谈。警官向纽沁根解释卡斯塔涅的行为,把他的出纳员怎样想盗窃他的金库,怎样伪造他的笔迹,怎样逃亡,一一告诉给他。一张起诉状立刻拟好,签过字,转交给皇家检察官。纽沁根问:“您看还来得及吗?”警官回答:“来得及,他正在竞技剧场看戏,丝毫没想到呢。”

  卡斯塔涅在椅子上杌陧不安,想溜走。但是梅莫特的手掌按在他的肩上,迫使他留下来,那种力量的可怖程度,只有我们做恶梦时才能体验得到。这个人就是恶梦本身,象毒雾一般压在卡斯塔涅身上。可怜的出纳员转身向英国佬哀求,只见他火红的眼睛里喷出电流和金星;卡斯塔涅觉得被它们洞穿了,钉住在那里。

  “我有什么对不起您?”他象只赶到泉边的鹿那样气喘吁吁,衰颓无力地问,“您要我做什么?”

  “你看不看?”梅莫特冲他喊。

  卡斯塔涅再瞧舞台,布景换过了,戏已经结束。卡斯塔涅眼见自己在台上同阿姬莉娜一起走下车子。但他刚要迈进里谢街家中的院子,布景又突然变换,显出室内的情景。珍妮正坐在女主人卧室里的火炉边,同驻扎在巴黎的一个散兵团的下级军官谈话。这个看来象富家子弟的军官说:“他一走,我就可以自由自在地享福啦。我太爱阿姬莉娜,没法忍受她委身于这只老癞蛤蟆!我要娶德·拉迦德夫人!”

  “老癞蛤蟆!”卡斯塔涅痛苦地自言自语。

  “太太和先生回来了,你快躲起来!喏,藏在这儿,莱翁先生。”珍妮对他说,“先生不会待久的。”

  卡斯塔涅眼见下级军官躲在盥洗室内阿姬莉娜的睡衣后边。不久卡斯塔涅本人又登上舞台,向他的情妇告别。他的情妇一边对他说着甜言蜜语,一边在跟珍妮旁白时奚落他。她冲着这面哭,冲着那面笑。观众对这些台词连声叫好。

  “可恶的女人!”卡斯塔涅在包厢里骂。

  阿姬莉娜连眼泪都笑出来了,嚷道:“我的天哪!佩莱演英国女人多可笑!怎么!剧场里就你一个人不笑?你笑呀,我的猫咪!”她向出纳员说。

  梅莫特笑了,笑得出纳员浑身发抖。他看了英国人的笑容感到五脏俱裂,头痛得要命,仿佛有个外科医生用烧红的铁锥在给他施行穿颅手术。

  “他们在笑,他们在笑。”卡斯塔涅痉挛地说。

  佩莱把假充正经的女人表演得那么滑稽,法文腔的英语引得满堂哄笑。这时出纳员却只见自己沿着里谢街逃跑,跳上一辆马车,讲妥价钱向凡尔赛进发。场景还在变化。他在桔园街和雷柯莱教士街的交叉路口认出他的前龙骑兵中士开的不三不四的小客栈。这时是清晨两点,寂静到了极点,没有人窥见他。驿车套好了马,为了避人嫌疑,车子是以住在巴黎大街的一个英国人的名义雇的。卡斯塔涅带着各种票证和护照,登上车子出发。不料到了关卡,卡斯塔涅瞥见好些宪兵正站着守候这辆车子。他惊叫一声,梅莫特用目光制止了他。

  “看下去,别作声!”英国佬说。

  卡斯塔涅转眼间看见自己被投进监狱。接着,在这出名为《出纳员》的惨剧的第五幕,他目睹自己在三个月后走出刑事法庭,给判了二十年苦役。当他眼见自己在法院广场上示众,执刑的狱吏用烧红的铁器烙他身子的时候,不由得又叫了一声。最后一场,他到了比塞特的院子,混杂在六十个苦役犯中间,等着让人去钉上镣铐。

  “天哪!我笑不出来了。”阿姬莉娜说,“你的脸色太阴沉,我的猫咪,怎么啦?你的朋友走开了。”

  演完戏,拉迦德夫人让女招待帮着穿大衣,这时梅莫特过来打招呼:“卡斯塔涅,说两句话。”

  走廊里十分拥挤,逃跑是根本不可能的。

  “好吧,什么事?”

  “你尽管带走阿姬莉娜,到凡尔赛去,任何人间的力量都无法阻止你、在那里逮捕你。”

  “为什么?”

  “因为现在抓住你的这个手臂再不会松开。”英国佬说。卡斯塔涅恨不能念几句咒语,好钻入地下化为乌有。

  “倘若魔鬼要你的灵魂,你愿意用来换取象上帝一样的权力吗?你只消说一句话,就可以将你在纽沁根男爵的金库内拿走的五十万法郎如数归还。然后撕去信用证,一切犯罪的痕迹都可以抹掉。总之,黄金会滚滚流进你的腰包。你什么都不相信,是不是?那好,如果这一切都成为现实,你至少相信魔鬼吧。”

  “要是真能如此,该多好!”卡斯塔涅高兴起来。

  “能做到这一点的人可以给你证实一下。”

  梅莫特说着伸开手臂。这时卡斯塔涅、拉迦德夫人和他已经走在大街上,空中下着细雨,地上泥泞不堪,烟雾弥漫,天色昏黑。可是这个人的胳膊一伸,阳光立即普照巴黎。卡斯塔涅眼见置身在正午,仿佛面临着七月的晴朗天气。树上枝叶葱茏,节日打扮的巴黎人分成两股洪流快活地熙来攘往。

  卖可可的商贩叫喊着:“谁喝啊,冷饮!”华丽的马车在快车道上风驰电掣般经过。出纳员惊呼了一下。随着这叫声,林荫路还原为又潮湿又阴沉。拉迦德夫人早已登上车子,招呼说:

  “朋友,你究竟是过来还是留下,快决定。说真的,今晚你看来就象毛毛雨那样使人愁闷。”

  “该怎么做呢?”卡斯塔涅对梅莫特说。

  “你愿接替我的位置吗?”英国佬问他。

  “愿意。”

  “好,我过一会儿上你家去。”

  “哎呀,卡斯塔涅,你一反常态,简直是神不守舍。”阿姬莉娜对他说,“你在筹划干坏事吧。观剧的时候你太忧郁、太沉思啦。亲爱的,你需要什么我能办到的?说吧。”

  “等咱们到家之后,我想知道你爱不爱我。”

  “这不用等,”她说着扑过去搂住他的脖子,“你瞧!”

  她一边做出十分热情的样子拥抱他,一边向他花言巧语,讲情话在这类女人已成为一种职业,好比演员演戏一样。

  “哪儿来的音乐?”卡斯塔涅问。

  “得啦,这会儿你又听到什么音乐?”

  “是仙乐,”他接着说,“好象乐声来自天上。”

  “怎么,你一向借口受不了音乐,拒绝在意大利剧院订一个包厢,现在却成为音乐狂。哼,你疯了!你的音乐只存在你的大脑袋里,老糊涂虫!”她说着抓住他的头在肩膀上摇晃,“你说啊,爸爸,是不是马车的轮子在歌唱?”

  “娜吉,听仔细了吗?天使在为慈悲的上帝奏乐,只有这种音乐的和声不仅被我的耳朵听到,同时还会由我全身的毛孔吸收。我无法向你形容,正象喝了甘露那样舒畅。”

  “噢,对慈悲的上帝当然是奏乐的,因为人们一向把天使跟竖琴画在一起。”她眼见卡斯塔涅象鸦片鬼那样神志恍惚,心里想:“的确,他疯了。”

  他们到了家。卡斯塔涅沉浸在刚才的所见所闻之中,不知该相信还是该怀疑,象喝得烂醉似的失去了理性。他从车里跨出来的时候晕倒了,由他的情妇、看门人、珍妮扶起,抬进阿姬莉娜的房间。他在那儿苏醒过来,一边做了个绝望的姿势,把身子埋进炉边的沙发椅里,一边说道:

  “朋友们,朋友们,他快来了。”

  这当儿珍妮听见铃响,走去开门。她通报英国人光临,并说这位先生跟卡斯塔涅订有约会。梅莫特突然出现,屋子里寂静无声。他瞧一眼看门人,看门人退出。他瞧一眼珍妮,珍妮退出。梅莫特对交际花说:

  “夫人,我们有一件刻不容缓的事要办。”

  他抓住卡斯塔涅的手,卡斯塔涅站起来。两个人走进没有灯火的客厅中去,因为梅莫特的眼睛连最浓的黑暗都能照亮。阿姬莉娜被外国佬奇异的目光所震慑,浑身无力,未能想到她的情人。她以为他躲在女仆的房间内,实际上由于卡斯塔涅回家过急,珍妮把他藏在盥洗室里,就象上述演出的戏中表现的那样。屋子的门被猛力关上了,卡斯塔涅很快就回来。

  “你怎么啦?”他的情妇吓了一跳,叫了出来。

  出纳员已面目全非。肤色由红润变成铁青,象英国佬那样显得又凶狠又冷酷。眼中射出一股阴森森的目光,叫人受不了。憨厚的姿态变得专横而高傲。交际花发现卡斯塔涅瘦了,前额丑恶异常。总之,龙骑兵发挥出一种可怕的影响,犹如沉重的气氛压得别人喘不过气来。阿姬莉娜一时不知所措。

  “这么短时间内,你和这恶魔般的人之间发生什么事啦?”她问。

  “我把灵魂卖给他了。我感到我已不是原来的自己。他要走了我的本质,把他的给了我。”

  “怎么?”

  “你不会明白的。”卡斯塔涅冷冷地说,“啊!他说得不错,这魔鬼!我现在已看清一切,了解一切。你一直在欺骗我。”

  阿姬莉娜听了这话不寒而栗。卡斯塔涅点亮烛台,走进盥洗室。可怜的姑娘目瞪口呆地跟随着他,当卡斯塔涅分开衣架上挂着的衣衫,发现那个下级军官的时候,她不由得大吃一惊。

  “亲爱的,来吧。”卡斯塔涅说着抓住莱翁的外套纽扣把他拉进了室内。

  阿姬莉娜脸色发白,神志狂乱,瘫倒在椅子里。卡斯塔涅坐在炉边的沙发上,让阿姬莉娜的情人站着。

  莱翁对他说:“你当过军人,我已准备好使你恢复理性。”

  “你是个混蛋。”卡斯塔涅冷漠无情地回答,“我根本不需要决斗。我想杀死谁,瞟一眼就成。小子,跟你直说吧,干吗我要杀你呢?你脖子上分明有条红线。断头台等着你。对啦,你将死于沙滩广场,没法挽救的。你参加了烧炭党的一次秘密集会,密谋反对政府。”

  “啊,你没跟我讲过这事!”阿姬莉娜冲莱翁嚷。

  “你还不知道吗?”出纳员继续往下说,“内阁今晨决定追缉你们的团体。检察长截获了你们的名单。你被叛徒告发了。这会儿正在起草对你的起诉书。”

  “这么说是你出卖了他?……”阿姬莉娜象母狮大吼一声,起身要来撕卡斯塔涅。

  “你明明知道我不会这样干的。”卡斯塔涅回答说,冷静的态度使他的情妇不知所措。

  “那么你怎么知道的?”

  “进大厅之前我还不清楚呢。可现在,我无所不见,无所不知,无所不能。”

  下级军官惊呆了。

  “那么,朋友,救救他吧!”阿姬莉娜嚷着扑倒在卡斯塔涅脚下,“救他一命,既然你无所不能!我将爱你,崇拜你。我可以不做你的情妇而当你的奴隶。不管你怎么异想天开,你要我做什么都成。是的,我对你已不仅仅是爱,我将象女儿对待父亲那样孝顺,加上作为一个……你怎么还不理解!总之,无论我的热情如何强烈,我永远是属于你的!我还要怎样说才能打动你?我会想方设法讨你欢心……我……天哪!好,不管你要我干什么,比如要把我投到窗外,你只消提醒我一句‘莱翁’,我就自动跳进地狱。一切折磨,病痛,悲伤,凡是你想施加于我的,我都接受!”

  卡斯塔涅无动于衷地听着。作为全部答复,他发出魔鬼般的笑声,指着莱翁说:“断头台在等着他。”

  “不!他不再离开这个屋子。我要救他!”她嚷道,“对,谁敢碰一碰他,我就杀死谁!你干吗不愿救他?”她尖声叫喊,眼睛通红,头发散乱,“你救得了吗?”

  “我无所不能。”

  “那你干吗不救他?”

  “干吗?”卡斯塔涅的声音响得连地板都震动了,“吓!我在复仇!为非作歹是我的本行。”

  阿姬莉娜道:“死,我的情人要死,这可能吗?”

  她跳起来直奔橱柜,从筐子里抄起一把匕首,向卡斯塔涅冲来;卡斯塔涅却哈哈大笑。

  “你明明知道我已刀枪不入。”

  阿姬莉娜的胳膊垂了下来,好似突然折断的琴弦。

  出纳员转身向着下级军官说:“出去,亲爱的朋友,干你的事去。”

  他伸出手,军人感受到卡斯塔涅强大的威力,不得不服从。

  “这儿是我的家。我满可以差人去找警官,把擅自潜入住所的人交给他。但我宁愿让你自由。我是魔鬼,却不是密探。”

  “我要跟他走。”阿姬莉娜说。

  “走吧。”卡斯塔涅回答,“珍妮呢?”

  珍妮走了进来。

  “你叫看门人去给他们雇一辆马车。”

  卡斯塔涅从衣袋里掏出一叠钞票,说:“好吧,娜吉,你总不能象叫化子似的离开一个还爱着你的男人。”

  他递给她三十万法郎。阿姬莉娜接过钞票扔在地下,往上吐唾沫,一边怀着绝望的心情疯狂践踏,一边冲他说道:

  “我俩将徒步离开这个屋子,不要你一个子儿。珍妮,你留下吧。”

  “晚安!”出纳员说着把钞票捡起来,“我呢,我已经旅行归来。”他瞧着女佣人吃惊的样子,又道:“珍妮,我看你是个好姑娘。如今你没有女主人了,还留在这儿吗?……今晚,你将有个男主人。”

  阿姬莉娜什么都不相信,急急忙忙将下级军官带到她的一个女朋友家中。然而莱翁已成为警方的怀疑对象,无论他去哪里,都有人盯梢,因此正象当时的报纸报道的那样,不久之后他就跟三个朋友一起被捕了。

  出纳员感到自己已判若两人,精神上和肉体上都完全变了。那个卡斯塔涅,历经童年、青年、情人、军人、勇士、受骗、结婚、幻灭、做出纳员、热恋、由于爱阿姬莉娜而犯罪,那样的卡斯塔涅已不复存在。他内在的形态爆裂了。刹那间,他的脑子发达了,五官也扩展了。他看尘世的事物,仿佛置身在奇妙的高度,整个世界都被他的思想囊括。在去戏院之前,他没头没脑地爱阿姬莉娜,宁愿对她的不贞闭上眼睛,也不肯将她放弃。现在这种盲目的感情已经泯灭,宛如云雾在阳光下消散。珍妮很高兴接替她的女主人,占有她的财产,对出纳员百依百顺。但卡斯塔涅能看透心思,发现这种忠诚的动机纯粹出于物质上的考虑。因此他玩弄这个姑娘,就象一个顽童贪婪地吮掉樱桃的汁水,然后把核儿扔掉。第二天吃早饭的时候,正当她自以为成了主妇,卡斯塔涅一边喝着咖啡,一边把她的内心活动一五一十、逐字逐句地复述出来。

  “孩子,知道你在想些什么吗?”他笑着说,“喏,你的想法是:‘这些我垂涎已久的美丽的花梨木家具,这些我试穿过的好看的衣衫,如今都归我啦!真不知为什么太太这样蠢,不想跟他,这才成全了我。老实说,只要能乘马车,戴首饰,坐包厢看戏,拿取定息,我可以给他许多欢乐,甚至送他的命,假如他的身体不是非常强壮有力。我还未见过这样的男人呢!’——是不是想的这个?”他的语气使珍妮脸色煞白。“哎,孩子,你坚持不下去的,我要为你好把你辞退,你会累坏的。来,让我们好生分手吧。”

  于是,他给珍妮一小笔款子,将她冷漠地打发走了。

  卡斯塔涅以他永生的幸福作代价买到了可怕的权力,他拿这个权力首先用来充分满足口腹之欲。他安排好业务,轻而易举地同纽沁根先生结清了账目,纽沁根另找了一个老实的德国人接替他。然后他决定举办一次相当于罗马帝国全盛时代的闹宴,象伯尔沙扎尔在最后的酒宴中那样拚命大吃大喝。但是,犹如伯尔沙扎尔,他在狂欢中清晰地看见一只光辉的手在宣判他的命运,不是写在饭厅里狭窄的墙上,而是描在绘着彩虹的广阔的天空中。他的宴会果真是漫无节制、穷奢极侈的。席面几乎就是在他足下颤抖的地球。他好比一个浪荡公子欢度最后一个节日,对什么都不加珍惜。魔鬼交给他人类快感之库的钥匙,他大把地汲取,很快就摸了底。他一旦领会到这个巨大的权力,就立即实施,检验,滥用。过去认为等于一切的东西,如今等于没有。无边的欲望的诗篇往往被占有所扼杀,获得的事物难得同梦想符合。全能的梅莫特心里埋藏着的正是这种乐极生悲的感觉。现在他的继承人也突然发现人性的空虚,因为随着无限的魔力而来的便是虚无。为了更好地理解卡斯塔涅所处的奇特境遇,就必须考虑它的更迭如何迅速,以及设想这些变化的间隔如何短促,而对尚受时间、空间、距离的法则束缚的人来说,要获得这样的一个概念却很不容易。从前他同外在世界之间存在的关系,随着他官能的扩张已经改变。象梅莫特一样,卡斯塔涅能一会儿工夫就到达印度斯坦令人心旷神怡的山谷,能乘在魔鬼的翅膀上飞越非洲的沙漠,或者掠过海洋的水面。他既能一眼就看清任何事物的本质,也能看透别人心底的打算。同样,他的舌头能一下子品出所有的滋味。他寻欢作乐的方式,就象专制政府采果子而把树砍倒①。作为欢乐或痛苦尺度的过渡、交替,人生情趣的千变万化,对他已不复存在。他的味觉曾经变得异常敏感,在饱食过度时突然麻木。他对珍馐和美女已完全腻烦,觉得毫无乐趣可言,既不想再吃,也不想再爱了。

  ①参阅孟德斯鸠(1689—1755)《论法的精神》第一卷第五章第十三节:“路易斯安娜的野蛮人采果子的时候,便把树从根柢砍倒采摘果实。这就是专制政体。”

  他意识到自己拥有万无一失的力量,任何女人都唾手可得,便不再想要女人了;预先知道她们会顺从他最任性的要求,他就极端渴望一种真正的爱,希望她们比实际上更钟情一些。世界只拒绝于他的,就是信仰和祈祷这两种起安慰作用的动人的爱。人人都服从他,这是一种可怕的状态。震撼他身心的痛苦、欢乐和思绪的洪流,即使最坚强的人也承受不住,而他却有股强大的生命力与它们抗衡。他憧憬某种无边的东西,地球已不能满足。他明显而绝望地感到有个光明的区域,他整日想展翅飞越过去。他内心焦躁,那些无法吃喝的东西强烈吸引着他,使他又饥又渴。象梅莫特那样,他的嘴唇变得灼热,渴求欲望。他追求未知,因为他无所不知。他看清了这个世界的原则和构造,对它的成果不再欣赏,而是深表蔑视,象全知的斯芬克司保持一动不动,沉默不语,毫无把自己的见识告诉别人的意念。他拥有整个地球,又能一下子越过它,财富和权力对他已毫无意义。他为掌握最高的权力而深感忧郁,这只有撒旦和上帝才有办法补救,秘诀仅仅他们知道。卡斯塔涅跟他的老师不同,没有不可抑制的仇恨和干坏事的欲望。他意识到自己是未来的魔鬼,而撒旦是永远的魔鬼。撒旦知道自己无法赎回,就恣意用他的三齿叉象捣粪一样把世界乱捣一阵,打乱上帝的计划。不幸的是,卡斯塔涅还存有希望。因此,他虽能在刹那间从地球的一极跑到另一极,就象鸟儿无可奈何地从笼子的这边飞到那边,但这样做之后,同鸟儿一样,他看见无边的空间。

  他对无限有了一个观念,不能再象别人那样看待人间的事物。那些狂人向往魔鬼的能力,没看出他们得到这种权力就换到魔鬼的思想,也就不能再为周围的人们所理解。新的尼禄为了消遣想叫人烧掉巴黎,——象舞台上表演的大火景象——想必巴黎在他眼中犹如一个急匆匆的旅客对待路边的蚁巢那样。在卡斯塔涅看来,科学是在解哑谜。国王及其内阁引起他的怜悯。在某种程度上说,他越是堕落也就离做人的条件越远。他感到地球太狭窄,魔鬼的权力使他参与创造的过程,窥见了原因和结果。他眼见自己被逐出人们用各种语言称呼的天堂,就愈加向往天堂。这时他才懂得,他的前任的干枯的面孔,被希望之火燃起又不断幻灭的眼神,血红的嘴唇,都表现出这种渴求,苦恼的神态则说明内心持久的斗争。他还能做天使,却当了魔鬼。好象一个人被巫师禁闭在丑恶的躯壳里,由于符咒的束缚,需要别人的意志才能打破这层可憎的外表。真正伟大的男子在一次失望之后会用更大的热情在女人心中寻找无边的爱,同样,卡斯塔涅心中也升起一个念头,它可能就是进入更高境界的钥匙。正因为他放弃了永生的幸福,他才一心想念虔诚者的未来。他从自己能随心所欲的纵乐中跳出时,便感到这种感情的压力;神圣的诗人、使徒、宣教者用那么有力的字句给我们描绘的痛苦,他体会到了。他好似被一支闪闪发光的利剑逼在腰上,直奔梅莫特家,想看一看他的前任怎么样了。梅莫特住在费鲁街,靠近圣絮尔皮斯教堂,屋子又阴暗又潮湿。费鲁街象所有位于塞纳河左岸往下直落的道路一样通向北方,它是巴黎最凄凉的街道之一,两侧的房屋就反映了这种特性。卡斯塔涅走到门口,只见大门和拱顶都披着黑纱,一排排亮晃晃的烛光在灵堂内照耀。临时搭起的柩台两边各站着一名教士。

  一个年老的看门女人对卡斯塔涅说:“不用问先生干什么来。您跟可怜的死者太象了。您要是他的兄弟,来向他诀别可太晚啦。这位好绅士前天夜里已经去世。”

  “他怎么死的?”卡斯塔涅问教士。

  “放心吧。”一个老教士把盖着灵柩的黑纱掀起一角。

  卡斯塔涅瞥见那张脸,由于信仰而显得崇高。灵魂仿佛从每个毛孔渗出,光彩照人,用无限仁慈的感情暖人心房。这便是忏悔了的约翰·梅莫特先生。

  教士接着说:“令兄的结局值得羡慕,一定叫天使们高兴。您知道一个罪人的转变会在天国引起怎样的欢乐!在天恩的感召下,他悔悟的泪水流之不尽,只有死亡才能加以制止。圣灵附在他身上,他灼热的肺腑之言无愧于先知之王①。我生平从未听过比这个爱尔兰绅士更可怕的忏悔,也从未听过更热诚的祈祷。不管他错误有多大,他这样改悔就立时弥补了。上帝显然把手伸给了他,因为他已完全改变。他的面孔变得又圣洁又美丽,阴冷的眼睛在泪水中变得温柔。他的曾经响得吓人的声音,变得文雅而柔和,象谦卑者的口吻了。他的讲话开导了听众,他们都匍匐在地聆听他颂扬上帝及其无上的荣光,叙述天堂的事情。即使他没给家人留下什么东西,他也肯定为他们挣得了任何家庭未能拥有的最宝贵的财富,那就是一颗圣洁的心灵,它看护着你们大家,指引你们走向正路。”

  这番话对卡斯塔涅产生了强烈的影响,他赶紧出门,走向圣絮尔皮斯教堂,服从命运的召唤。梅莫特的改悔使他震惊。那时期,有个擅长辞令的人经常在早晨举办演讲会,给本世纪的青年论证天主教的教义,尽管另一种也很雄辩的声音,宣布青年们对信仰是格格不入的。②演讲会末了让位给梅莫特的葬礼。卡斯塔涅赶到时,这个宣教士正用他优美的声调和深刻的语言总结我们幸福的未来。魔鬼附体的前龙骑兵,恰好具备接受教士宣讲的神圣话语的条件。的确,如果有一种精神的现象已被证明,不就是人们所说的诚朴人的朴实信仰?信仰的力量跟人们使用理性的程度直接有关。那些按照本能生活的人与那些在社会的勾心斗角中精神和心灵都感到厌倦的人相比,接受启示容易得多。普通人和士兵就是这样。

  ①指《旧约·诗篇》的作者大卫。

  ②指当时教会中两派的争论。

  来自南方的卡斯塔涅从十六岁起参军,追随法国的旗帜,直到近四十岁。作为一个普通的骑兵,他不得不日夜战斗,在想到自己之前首先得想到他的战马。从军期间,他很少有时间考虑未来。升了军官,他忙于照顾士兵,转战疆场,从没想到死后怎样。士兵的生活不要求太多的思想。有的人达不到高度的筹划,对国家之间的利害关系,政治计划和作战方案,战略战术和行政管理,不能考虑周详,这些人处在一种浑噩的状态,就象法国最落后的外省最粗鲁的庄稼汉。他们一往直前,被动地服从指挥者的命令,象樵夫砍树似的把面前的敌人杀死。他们不断从要求施展体力的激烈状态转向休息,补偿自己的消耗。他们砍啊,喝啊;砍啊,吃啊;砍啊,睡啊,周而复始。在这股生活的旋风中,智力很少运用,精神处在一种自然的纯朴状态。当这些在战场上如此坚强有力的人回到文明中间,大多数待在下层,表现出缺乏思想,缺乏能力,缺乏价值。年轻的一代看到我们威震四方的军人,竟象孩子那样无知和单纯,不由得不感到吃惊。一个暴烈的帝国禁卫军上尉,写不好报纸的收据。老兵既然如此,他们的缺乏推理的头脑就容易听从强烈的冲动。卡斯塔涅的罪行提出那么多的问题,要讨论它,道德学家得运用议会的词汇:要求“分开议决”。女性的魅力是那样残酷地不可抗拒,卡斯塔涅正是在情欲的唆使下犯了这件罪行。当一个海妖投入战斗,施展她的诱惑力的时候,没有一个男人能够说:“我永远不会这样做。”由于法国革命和军人的生活,卡斯塔涅从未想到过宗教,现在他听到了它的教义。“您来世幸福吗?”这句可怕的话使他感到强烈震惊,尤其因为他厌倦了地球,象一株不结果的树似的把它摇撼过,所以对他来说只要地上或天上还有一块禁地,他就一心想去。倘若允许把这样的大事跟社会上荒唐的事情相比,就好象那些有几百万财产的银行家,在社会中所向披靡,但却不为贵族的圈子所接纳。于是他们一心想钻进去,只要这件事尚未做到,就把已经获得的社会特权看成毫无意义。这个比地球上的国王加起来还要强大的人,这个象撒旦一样能够和上帝作对的人,如今倚在圣絮尔皮斯教堂的柱子上,象梅莫特那样一心思念着未来,他的身子在这种感情的重压下弯曲了。

  “他真幸福!”卡斯塔涅嚷道,“他是怀着必进天堂的信念死去的。”

  顷刻间,出纳员的思想发生了莫大的变化。他做了几天魔鬼之后,又还原成为人,这是一切《创世记》用来描绘原罪的形象。但是尽管形状上重新缩小,他已获得伟大的因素,他在无限中锻炼过了。魔鬼的力量为他启示了神的力量。地球上的欢乐,他匆匆汲取完了,不再感到稀罕,他就愈加渴望天国。魔鬼答应的享受只不过是扩大了的尘世的享受,天上的欢乐才是无限的。这个人信奉上帝了。赠送世上财富的诺言对他已毫无意义;他鄙视这些财富,就好比喜爱金刚钻的人瞧见石子一样。同另一种生活中永恒的美相比,他把这些财富看成玻璃制的小玩意儿。来自这个源泉的乐趣都是可厌的。他沉浸在一片黑暗之中,阴郁地听着为梅莫特做的追思弥撒。“最后审判日”把他吓坏了。他懂得了这个词的全部崇高的涵义,这是在天主面前战栗的灵魂发出的忏悔的呼声。霎时间,他被圣灵征服了,就象干草被烈火烧着一样。眼泪夺眶而出。

  “您是死者的亲属吗?”教堂的小执事问。

  “是他的继承人。”卡斯塔涅回答。

  “捐些钱作为追思弥撒的费用吧!”

  “不。”卡斯塔涅回答,他不愿把魔鬼的钱给教会。

  “捐些给穷人吧!”

  “不。”

  “捐些修教堂吧!”

  “不。”

  “捐些给圣母堂吧!”

  “不。”

  “捐些给神学院吧!”

  “不。”

  卡斯塔涅抽身退出,免得成为几个教会人士怒目而视的对象。

  他看着圣絮尔皮斯教堂,心里想:“为什么人们在各地建立起这些宏伟的大教堂?这种为群众始终分享的感情,必然寄托在某个东西之上。”

  “啊,你把上帝叫做某个东西?”他的心嚷道,“上帝!上帝!上帝!……”

  一个内心的声音重复的这个词慑服了他。但从远方隐隐约约传来的悠扬的音乐使他恐惧的感觉消退了。他以为乐声来自教堂,便朝正门望去。然而仔细留神一听,声音却来自四面八方。他环顾广场,未发现任何乐师。若说这乐曲给他带来天堂的幻象和一线朦胧的希望,那它也引起一个罪人更强烈的内疚。他在巴黎街头徘徊,痛苦欲绝。他视而不见,漫无目的地游荡。他无缘无故站住,自言自语,也不闪身躲开木板的撞击或车轮。不知不觉,他的心因忏悔既深受折磨又得到抚慰。象梅莫特那样,他的脸上不久出现某种漠然而庄严的表情,好似一个人陷于悲观绝望对什么都灰心丧气的时候,又怀着新的希望而跃跃欲试;但超乎一切的是他对尘世一切赠品的厌恶。他那畏惧光明的眼神里隐藏着最谦卑的祈祷。他为拥有强大的魔力而苦恼。内心剧烈的骚动使他的身躯伛偻,犹如劲风吹弯高大的松树。象他的前任一样,他不能自寻短见,因为他不愿套着地狱的枷锁死去。他无法忍受这种酷刑了。终于一天早晨,他想起幸运的梅莫特曾建议自己取代他的位置;他接受了,那么别人无疑也会这样做。在教会神甫雄辩的继承人到处惊呼对宗教漠不关心的时代,他总不难找到一个人,为获取利益而愿意遵守这项合同的条款。

  他想:“有一个场所,那儿人们把王位叫卖,将人民过秤,对制度议价;那儿政府、思想、信仰全用货币标价,一切都可以贴现;那儿连上帝借款也用超度灵魂的收入作担保,因为教皇在那里立了长期户头。我要能找一个灵魂来买,就是那个地方。”

  卡斯塔涅兴冲冲地上证券交易所去,想如同买卖公债似的作成一笔灵魂的交易。一个普通人可能会担心遭到嘲笑,但卡斯塔涅凭经验知道陷于绝境的人对什么都认真看待。如果一个疯子告诉被判死刑的人,他只消念几句咒语就可以穿过牢门的锁眼飞出去,这个死囚犯会听进去的。同样,痛苦的人也很轻信,除非他抓住的念头确实破产了,就象树枝在即将溺毙的人手中折断一样,那时他才死心。下午四点光景,卡斯塔涅来到公债市场关闭之后自动组成的人群中间,那儿正在商谈股票并议论纯粹商业的事务。不少商人认得他,因此他可以一边假装找某个人,一边偷听关于落难者的流言蜚语。

  一个胖胖的银行家肆无忌惮地说道:“小子,今后我宁愿跟你交易,也不愿跟克拉帕龙公司来往了!今天早上他们让银行①办事员把他们该付的期票退回了。你要是有,留着吧。”

  ①指法兰西银行。

  这个克拉帕龙正在院子里同一个著名的高利贷者紧张地密谈。卡斯塔涅立刻走向克拉帕龙,这商人一向以做大投机买卖出名,不是大发横财就是彻底破产。

  金融商刚离开克拉帕龙,投机家不禁做出一个绝望的姿势,这时卡斯塔涅正好赶到克拉帕龙身边,对他说:

  “好啊,克拉帕龙,你欠银行十万法郎要付,而现在四点钟了。情况明摆着,要料理你这次小小的破产已经来不及了。”

  “先生!”

  “声音放低些。”出纳员说道,“倘若我向你提议做一桩买卖,使你想要多少钱就能赚多少……”

  “唉,还不了我的债,任何买卖都得一段经营的时间。”

  “我知道一笔交易可以使你马上付清债款。”卡斯塔涅往下说,“可是你必须……”

  “做什么?”

  “必须把你在天堂的股份出售。这跟别的买卖没什么两样,不是吗?我们都是来世这个大企业里的股东。”

  “当心我刮你耳光!……”克拉帕龙被激怒了,“对一个陷入不幸的人不能开这样恶劣的玩笑。”

  “我是认真说的。”卡斯塔涅从衣袋里抓起一扎钞票。

  “首先,”克拉帕龙说,“我不会为了一点困难便把灵魂随便卖给魔鬼。我需要五十万法郎,去……”

  “谁跟你说这么一点钱啦?”卡斯塔涅赶紧解释,“你得到的钱,将多得连银行的金库都盛不下。”

  他递过去一捆钞票,终于使投机家下定决心。

  “行!”克拉帕龙说,“但是怎么成交呢?”

  “你到那边没人的地方去。”卡斯塔涅指着庭院的一角回答说。

  克拉帕龙同他的勾引者交谈了几句,两人都面向墙壁。曾经注意他们的人中没有一个猜出这场个别谈话的目的,尽管缔约双方所作的奇怪姿势引起他们相当强烈的好奇心。卡斯塔涅回来的时候,那些股票商不禁发出一片惊叹声。正象在法国的议会里,最小的事件也能立即使人分心,所有的眼睛都转向引起喧哗的这两个人,一看他们之间发生的变化,不由得大吃一惊。在证券交易所内,大家边走边谈,组成人群的各个人很快会互相识别。交易所好比一张大赌桌,熟客们根据一个人的面容可以猜出他手中掌握的牌和输赢的情况。所以个个人记住了克拉帕龙和卡斯塔涅的相貌。象梅莫特那样,卡斯塔涅坚强果敢,目光炯炯,浑身精力充沛。人人见到这张又威严又可怖的面孔都会赞叹,暗想这家伙是从哪儿取得这一切的。但是卡斯塔涅一旦丧失权力,就显得憔悴、萎缩、苍老、衰弱。他拖走克拉帕龙的时候,犹如一个发烧的病人,或者一个处在兴奋期的鸦片鬼,而回来的时候,已经是高烧后垮掉,只有咽气的份儿,或者是由于吸毒过多,陷入可怕的软瘫状态。一向支持他胡作非为的魔鬼精神消失了;只剩下肉体,精疲力竭,在纷至沓来的内疚和真心实意的忏悔重压下无依无靠。克拉帕龙恰好相反,尽管大家猜出他忧心忡忡,他回来的时候却目光灼灼,脸上带着魔鬼路济弗尔①式骄傲的神态。晦气已转到另一个人的身上了。

  ①路济弗尔即撒旦,是撒旦堕落前的名字,意思是“明亮之星”。

  “老兄,坐以待毙吧!”克拉帕龙对卡斯塔涅说。

  “行行好,替我雇一辆车,请一位教士——圣絮尔皮斯的副堂长。”前龙骑兵一边回答,一边坐在一块界石上。

  “请一位教士!”这句话被好些人听见了,在股票商中激起一片嘲讽性的喳喳声,这些人只肯信仰代表财产的票证。账簿就是他们的《圣经》。

  “我还来得及忏悔吗?”卡斯塔涅自言自语,可怜的声音使克拉帕龙感到震动。

  一辆马车载走了垂死者。投机家急忙去银行付清债款。这两个人突然变换面容所产生的印象在人群中消失了,就象航船划出的水痕在海面上消失一样。一条更重要的新闻吸引了商业界的注意力。在这孤注一掷的时刻,人们都忙于编制行情表,即使摩西带着两只灿烂的尖角出现①,也难以得到说双关语的荣誉,甚至还会遭到他们的否认。克拉帕龙付完欠款,心里害怕了。他对自己的权力已深信不疑,就回到证券交易所,把他的交易向陷入困境的人们提出。一个公证人接替了克拉帕龙,按他的说法,用在地狱的账本上投资和在那里享受的权利买到七十万法郎这一大笔款子,又把魔鬼的契约以五十万法郎卖给一个建筑承包商。承包商以三十万法郎将它让给一个铁器商,铁器商又以二十万法郎转让给一个细木匠。终于,到五点钟的时候,没有人再相信这个奇怪的合同。买主稀少,由于丧失信心。

  ①传说摩西从西奈山下来时“有角”。

  到五点半钟,持有者是一个油漆匠,他正倚在当时建在费多街的临时交易所的大门上。这个油漆匠是个头脑简单的人,不知道自己出了什么事。他回家以后跟妻子说,他“晕头转向”了。

  闲逛者都知道,费多街是年轻人最喜爱的街道之一;这些年轻人由于没有女友,就爱上所有的女性。在一座端正的屋子的二层楼上住着一个姿色罕见的妙人儿,她既没当上公爵夫人,也不是皇后,因为世上的美女总比爵位和御座多得多,她只好满足于经纪人或银行家,按一定的价格为他们提供快乐。这位又善良又漂亮的姑娘名叫欧弗拉齐,是一个野心勃勃的律师见习生垂涎的对象。的确,克罗塔律师事务所的二等帮办以一个二十二岁年轻人的全部热情爱着这个女人。为了获得一笔微不足道的五百路易①的款子,给欧弗拉齐买一条她十分向往的披肩,好通过她贴身女仆的安排得到一次约会,他可以杀死教皇和整个神圣不可侵犯的主教团。痴情人这时在欧弗拉齐的窗子下踯躅,犹如白熊在植物园的笼子里徘徊。他把右手插进背心,按在左胸上,真想掏出心来,尽管末了只拧了拧他的背带。

  ①五百路易相当于一万法郎。

  他想:“怎样才能弄到一万法郎呢?把这份卖约应该送去注册的款子占为己有吧。天哪!我的挪用会坑了买主,一个大富豪?唉,明儿我去扑在他的脚下,对他说:‘先生,我拿了你一万法郎。我才二十二岁,爱上欧弗拉齐,这便是我的历史。我的父亲有钱,他会还你的,别毁了我!你不也有过二十二岁,爱得神魂颠倒的时候吗?’但是这些该死的资本家,都没有心肝!他很可能非但不同情我,反而向检察官告发。哎呀!要是我能把灵魂卖给魔鬼就好啦!可是既不存在上帝也不存在魔鬼,这些都是迷信的蠢话,他们只在神怪小说或老太婆讲的故事中才会出现。我怎么办呢?”

  “你若肯把灵魂卖给魔鬼,可以到手一万法郎。”油漆匠听见律师见习生漏出来的片言只语,这样对他说。

  “啊,欧弗拉齐是我的啦!”律师见习生同以油漆匠面貌出现的魔鬼拍手成交。

  订完合同,疯疯癫癫的律师见习生立刻去买披肩,爬上楼梯,进了欧弗拉齐的家。由于鬼迷心窍,他在那里足不出户地待了十二天,把他在天堂的股份挥霍完了。他一心寻欢作乐和狂喝乱舞,丝毫未想到地狱,将他新获得的特权也忘得一干二净。可敬的麦图林①的儿子梅莫特发现的巨大权力,就这样丧失了。

  某些关心这些事情的东方学者、神秘论者、考古学家,想从历史上找到召唤魔鬼的方法已不可能,缘故就在这儿。

  在他疯狂放荡的第十三天,可怜的律师见习生躺倒在圣奥诺雷街他老板家阁楼的破床上。羞耻心,这个不敢照自己面孔的奇特的女神,攫住了他。这个年轻人病了,想治疗自己。他误用了一个药方的剂量——那药是一个在巴黎墙上②闻名的能人发明的——由于水银中毒而死去。他的尸体变得乌黑,好象鼹鼠的脊背。魔鬼肯定在他身上附过了,哪一个?是不是阿斯塔罗特③呢?

  ①麦图林(1782—1824),原籍法国的爱尔兰作家,代表作为《漫游者梅莫特》,巴尔扎克的这个短篇的主人公借自这部作品。

  ②当时巴黎墙上经常贴有治花柳病的各种广告。

  ③叙利亚女神,最终被归于魔鬼的化身之中。

  “这个可敬的年轻人被送上水星了。”律师事务所的首席帮办对一个来采访这件新闻的德国魔鬼学家说。

  “我愿意相信。”德国人回答。

  “啊!”

  “是的,先生。”德国人接着说,“这个意见符合雅可布·博姆①的话,他在《人的三重生活》的第四十八个命题中说:‘假如上帝通过菲亚特②办一切事情,那么菲亚特就是包容自然的神秘的母体,而自然又是水星和上帝的思想形成的。’”

  “先生,你说什么?”

  德国人把他的话重复了一遍。

  “我们不懂。”律师见习生们说。

  “Fiat?……”一个见习生喊,“fiatlux!③”

  德国人又说:“你们可以查证一下引文。米涅雷先生一八○九年出版的《人的三重生活》的第七五页中有这个句子;这篇论文由一个哲学家④译成法文,他十分赞赏那位著名的鞋匠。”

  “啊!他是鞋匠?”一个见习生说,“你们瞧!”

  “在普鲁士⑤!”德国人回答。

  ①雅可布·博姆(1575—1624),德国神秘论者,是个鞋匠。他的论文《人的三重生活》发表于一六二○年。

  ②菲亚特,心理学词汇,指介于筹划和执行之间的决心。

  ③拉丁文:要求对方进一步解释清楚。

  ④指法国哲学家圣马丁(1743—1803),他于一七九三年译出《人的三重生活》。

  ⑤雅可布·博姆几乎终生住在普鲁士。

  “他为国王工作吧?”第二个愚蠢的见习生问。

  “他该用鞋带把他的句子串起来。”第三个见习生说。

  “这个人象金字塔似的!”第四个见习生指着德国人嚷。

  尽管这个外国佬是第一流的魔鬼学家,他还是不知道这些律师见习生是怎样的恶鬼;他走开了,对他们的取笑丝毫不懂,以为这些年轻人说博姆是一个金字塔似的能人呢。

  他想:“在法国真有东西可学。”

  一八三五年五月六日于巴黎

  金志平/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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