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妙的杰作
 




  献给一位勋爵

  一八四五年

  一 吉莱特

  一六一二年岁末一个寒冷的早晨,一位看上去衣着十分单薄的年轻人,在巴黎大奥古斯坦街的一座房子门前徘徊。他那犹豫不决的样子,活象个初恋的情人,不管意中人多么容易亲近也不敢走进她的家门。他在街上来回走了好久,最后终于跨进门槛,打听弗朗索瓦·波尔比斯①先生是否在家。一位正在打扫一间矮屋的老妇回答说在,年轻人便慢慢走上楼去。他每走一级都要停一停,就象初入朝廷的臣子不知国王会如何接待自己而惶恐不安。他登上旋梯顶端之后,在楼梯平台上停了片刻,下不了决心去拿起画室门口那样子古怪的敲门槌。在这里工作的,确是亨利四世肖像的作者,这位画家后来由于卢本斯得宠而被玛丽·德·梅迪契所冷落②。一般风华正茂、醉心艺术的伟大画家们走近某个天才人物或者某幅杰作时的那种激动心情,这位青年现在深有体会了。在人的全部情感中,崇高的热忱所产生的朴素感情最为珍贵。但是,崇高的热忱总是日益衰退,直到幸福终于成了回忆,光荣终于化为泡影。在我们朝三暮四的感情里,是找不到象青年艺术家这样与恋爱相似的热情的。这种热情是青年艺术家经历光荣和不幸的命运,度过苦中有乐的一生的开始,其中既充满胆量又充满羞怯,既充满模模糊糊的信心,又充满无可置疑的气馁。凡是不名分文、才华初露的人,如果见到大师时心房不曾激烈地跳动,将来心里总是缺少一根弦儿,作品里总是缺少那么一笔,缺少一种感情,缺少某种诗意。虽说有些自以为是的狂妄之徒对前途过早地抱着希望,但只有蠢人才会把他们当作才子。就这点来说,这位默默无闻的青年看来倒具有一种真正的品德,如果才能应当根据这种初出茅庐时的怯生和不可名状的羞涩来衡量的话。这种怯生和羞涩之情,有前程的人会在他们的艺术实践中摆脱掉,就象漂亮的女人会在卖弄风骚中失去害羞心一样。经常获得成功会减少疑虑,而羞涩也许正是疑虑的表现。

  ①弗朗索瓦·波尔比斯(1570—1622),弗朗德勒(今比利时)画家,曾游历意大利,后应召在法国宫廷任画师,曾为卡特琳娜·德·梅迪契(1519—1589)王后绘制全身巨幅肖像。

  ②玛丽·德·梅迪契(1573—1642),法国国王亨利四世的王后。卢本斯(1577—1640),弗朗德勒画家,曾以绘画描述玛丽·德·梅迪契的一生,共二十一幅,故得玛丽的宠幸。

  这位画坛新手为自己的卑微而苦恼,此时又为自己的冒失感到吃惊,如果不是偶然得到意外的帮助,也许就不会走进为我们留下了杰出的亨利四世肖像的画家屋里。这时正巧一位老人登上楼梯。根据他那奇异的服装,华丽的花边翻领和他那安闲自信的步履,年轻人猜想,这人要么是画家的保护人,要么是画家的朋友。年轻人退到楼梯平台的一边,给他让路,并且好奇地打量着他,希望从他身上找到艺术家的善良天性,或者艺术爱好者的殷勤个性。可是,他却从这张面孔上看到了某种邪恶的东西,特别是那种使艺术家感兴趣的可意会而不可言传的特点。请想象一下:前额光秃,饱满,向前突出,鼻梁凹陷,鼻子扁小,鼻尖上翘,象拉伯雷或苏格拉底①的鼻子一样;一张含笑的嘴,两旁布满了皱纹;短短的下颔傲慢地向上翘,挂着一撮灰色的山羊胡子;碧绿的眼珠,表面上因年老而失去了光泽,但由于螺钿色眼白的衬托,在热情冲动或盛怒之下,有时也会射出炯炯的目光。另外,由于年事已高,更由于那些既伤精神又损害身体的苦思冥想,他的面容显得特别憔悴。双眼已经没有睫毛,突出的眉骨上已很难看到几根眉须。让这副脑袋长在一个孱弱的身体上,套在织成鱼翅形的雪白耀眼的花边大翻领里,在这位老人的黑上衣上再挂一根大金链子,你脑子里就有了这个人物的大概形象。楼梯上暗淡的光线又给这个人物抹上了一层古怪的色调。你也许会以为这是一幅伦勃朗的油画,这幅没有框子的画在这位画家所特有的黑暗背景中无声无息地走动着。老人用锐利的目光看了年轻人一眼,在门上敲了三下,向走来开门的一位四十岁上下的病容满面的人说了声:“你好,先生。”

  ①苏格拉底(公元前470—399),希腊哲学家。

  波尔比斯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把年轻人也让进室内,以为他是老人带来的,但也没有怎么把他放在心上。这时画坛新手的注意力已经被画室吸引去了。天生的画家首次走进画室,看到作画的某些具体方法时都会象他这样着迷。光线从天窗上照进波尔比斯的画室,集中射在画架上一块只画了三四根白线条的画布上,大画室的四角却是黑洞洞的。但是,在四角的褐色阴影里,几缕散开的反光照亮了挂在墙上的骑士盔甲上的银灿灿的金属护胸,给一张陈设着珍奇瓷器的古式碗橱的雕花上蜡的顶沿投下几道平行的光线!在几条写生用的旧金丝织锦大褶窗帘的纬线上洒下颗颗明亮的光点。搁板和台面上乱七八糟地摆着一些石膏人体模型和一些古代女神残缺不全的塑像或半身像,这些人像由于年深月久而变得十分光滑。墙上从地板到天花板挂满了用三色铅笔①、红铅笔或鹅毛笔作的画稿和习作。满地是颜料盒,油料瓶,翻倒的小凳,只有一条狭窄的走道通到天窗下的亮处。光线从天窗上洒下来,照在波尔比斯的面孔和那怪人的象牙般的脑壳上。年轻人的注意力不久就被一张画完全吸引住了。这张画在那动乱和革命的年代里,已经闻名于世。有几个顽固分子参观过这张画,多亏这些人,这张画在动乱的日子里才免遭大劫,保存至今。这张美丽的油画上画的是正准备付摆渡钱的埃及女人玛丽②。这幅杰作是为玛丽·德·梅迪契画的,后来她家道中落,把画卖给了别人。

  ①三色铅笔是指白、褐、黑三色,在色纸上作绘画练习用,由画家格律埃(1485—1541)首创。在十七世纪,此技法尚未普遍流行,但为波尔比斯的老师荷尔拜因所采用,故波尔比斯也用三色铅笔作绘画练习。

  ②埃及女人玛丽(约345—421),天主教圣女之一,传说她早年行娼,后得天启,决心改邪归正,隐退到沙漠中过苦修生活。在去耶路撒冷朝圣途中,因无钱摆渡过河,便委身船工,以抵船资。这是她最后一次出卖肉体,但这是为了信仰,画面当是表现她准备委身的场面。

  “我很喜欢你画的圣女。”老人对波尔比斯说。“我可以付给你十个金埃居,比王后出的价钱高。不过,和她去竞争吗?……见鬼!”

  “您觉得这幅画好吗?”

  “嗯!嗯!”老人回答说,“好吗?……也好也不好。你这个圣女画得不错,但是没有生命。你们这些人呀,你们以为人的模样画得一点不差,各部分都符合解剖原理,就算尽了心力!你们以为在画板上事先调好肌肉的颜色,然后涂到底稿上去,同时注意保持一边明一边暗,不时地瞅一瞅站在桌子上的裸体女人,就算临摹了人物,就自以为成了画家,窃得了上帝的秘密!……不!要成为伟大的诗人,熟悉句法和不犯语法错误是不够的!波尔比斯,瞧你画的圣女。她第一眼看上去很美,再看一眼,你就发现她是贴在画布上的,没有立体感。这是一张只有一面的侧影,是张剪影,是个不会转身,也不会移动的人像。在这只手臂和画面之间,我感觉不到空气的存在,缺少空间和深度。不过远景很好,严格遵守了由明渐暗的手法。但是,尽管作了这些值得赞许的努力,我也不能认为这个美丽的人体是有生命的。如果我用手去抚摸那浑圆结实的乳房,我会觉得它象大理石一样冰凉!我的朋友,那象牙般的皮肤下面,没有血液在奔流;象琥珀一样透明的两鬃和胸脯上,毛细血管交织似网,可是生命没有用它紫红的血浆把这些青筋鼓起来。这部分栩栩如生,那部分则很呆板。每个细部都有生和死的角逐:这部分象女人,那部分象塑像,再看那边,象僵尸。你的作品是不完整的。在你心爱的作品里,你只灌进了你的一部分灵魂。普罗米修斯的火炬在你手中熄灭了多次,因此你画中的许多地方没有受到天火的烧炼。”

  “亲爱的大师,请问为什么?”波尔比斯恭恭敬敬地向老人请教,年轻人却按捺不住,简直想揍他一顿。

  “啊!是这样的,”矮小的老人回答说,“你在两种体系之间游移不定,在图像和色彩之间,在德国老画家们的细腻、恬淡、准确、刚劲和意大利画家们的火暴、热烈、明快、富丽之间,摇来摆去。你既想模仿汉斯·荷尔拜因①,又想模仿提善②,既想模仿阿尔布莱希特·丢勒③,又想模仿保尔·韦罗内兹④。诚然,这是你的雄心壮志!可是,结果如何呢?你既没有刚健雄劲之美,也没有浓淡相宜的魅力。这部分,就象熔融的青铜撑破了过小的铸模一样,你把提善大量使用的金黄颜色浇进丢勒瘦小的轮廓,把它撑破了。别的地方,轮廓则顶住和控制了威尼斯调色板的绝妙的泛滥。你的形象,无论是构图还是着色,都不理想,到处看得出你那不幸的莫衷一是的痕迹。如果你觉得没有足够的才能把两种对立的画技融为一体,你就应该干脆选择其中的一种,以便获得统一,如实地再现一种生活状况。你的画只有背景部分是真实的,形象的轮廓则不真实,不含蓄,没有一点深刻的寓意。”老人指指圣女的胸脯说:“这儿有真实感。”然后,指指肩头说:“这儿也有。”他又回过头来指指胸脯当中说:“但是这儿,一点真实感也没有。不用分析了,否则你会泄气的。”

  ①汉斯·荷尔拜因(1497—1543),德国名画家。

  ②提善(1490—1576),又译提香,意大利威尼斯派画家。

  ③阿尔布莱希特·丢勒(1471—1528),德国画家、镂版家。

  ④保尔·韦罗内兹(1528—1588),意大利威尼斯派画家。

  老人在一张小凳上坐下来,两手托着腮,不再说话。

  “大师,”波尔比斯说,“胸脯这部分,我在模特儿身上倒是仔细研究过的。不过,不幸的是,有些自然中的真实效果,在画布上却达不到……”

  “艺术的使命不是复制绘画的对象,而是表达它!你不应当是蹩脚的复制者,而应当是诗人!”老人做了个武断的手势,打断了波尔比斯的话,激动地大声说。“否则,雕塑家用模子浇出个女人来就可以免去一切雕凿之功了!嗯,你试试把你情人的手用模子浇出来,再把它放在自己面前,你会觉得这是段令人憎恶的尸体,与真手毫无共同之处,而且你一定会去把雕塑家的凿子寻来,不是丝毫不差地复制这只手,而是想象手的动作和生命。我们要抓住事物和人物的精神、灵魂、面貌。效果!效果!效果是生命的现象,而不是生命。一只手,既然我以手为例子,一只手不仅仅是身体的一部分,手是我们要抓住和表达的思想的体现和延伸。画家也好,诗人也好,雕塑家也好,都不应该把因和果分开,因为,因和果是互相关联的,要分也分不开!真正的功夫是在这儿!许多画家不知不觉地取得了成功,但并不了解艺术的这一课题。你们画一个女人,但看不见她!这样是不能揭开人物的奥秘的。你们没有想到,你们的手不自觉地复制了你们在老师那儿临摹来的模特儿。你们没有深入到形式的本质中去,对其奥妙和变幻的研究既没有足够的热情,也没有足够的恒心。美是严肃的、难以接近的东西,不是这样轻易就能达到的。要等待时机,窥伺它,催促它,紧紧抓住它,迫使它投降。形式是个普洛透斯①,比传说中的普洛透斯还要难以捉摸,还要变化多端。只有经过长期战斗,才能迫使它露出真面目来。你们这些人啊,你们只满足于它第一次露出来的面目,至多是第二次或者第三次。取得胜利的斗士们可不是这样做的!所有那些虚假的面目都欺骗不了这些战无不胜的画家。他们战斗到底,直至绘画的对象不得不暴露无遗,显出真谛。拉斐尔就是这样做的。”老人一面说,一面摘下帽子,以表示对这位艺术之王的崇敬。“拉斐尔的高超之处,在于他作品的内涵似乎要打破作品的形态。形态在他的画里,就象在我们画里一样,是一种交流思想感情的手段,是一首洋洋洒洒的诗歌。凡是形象都是一个境界,一幅肖像,肖像的模特儿浴着光辉出现在崇高的幻觉里,由心声选定,由巧手——在过去整整一生中表明艺高胆大的巧手还其真实面目。你们给你们画的女人添上了香肌美发,可是,产生恬静或热情、造成特别效果的血液在哪儿呢?你的圣女是个褐色头发的女人,但是,可怜的波尔比斯,这儿却是个金发女郎!你们的画像是一些涂了颜色的苍白的幽灵。你们让这些幽灵在我们眼前荡来荡去,而且把这称之为绘画和艺术。你们因为画了个比较象女人而不大象房子的东西,就以为已经达到了目的,并且因为不再需要象早期画家那样在你们的人像旁边注上。currusvenustus②或者pulcherhomo③而十分自豪,自以为是了不起的画家了!哈哈!还差得远呢,我的好伙伴,你们还得用掉许多画笔,涂满许多画布,才能成为画家。诚然,女人的头是这个姿态,裙子是这样提法,眼睛是这样温柔,倦怠,无力,睫毛的阴影是这样在双颊上浮动!是这样,也不是这样。其中缺了什么呢?缺了一小点。然而这一小点正是一切。你们画了生活的表象,但没有表现其丰满充实的内涵——这种可意会而不可言传的东西也许就是灵魂,象云雾一般飘浮在外表之上。总之,提善和拉斐尔抓住的正是这生命的精华。从你们所达到的最高点出发,换个人也许能创作出绝妙的画来,可是你们急急忙忙表示疲倦了。庸人赞赏你们的画,而真正的行家则置之一笑。”这个怪人又补充说:“啊,玛比斯④,啊,我的老师,你是窃贼,你把生命随身带走了!”接着,他又说:“除此之外,这幅画比卢本斯这个混蛋的画好多了。他的画上尽是一堆堆洒满血红颜色的弗朗德勒人肉,一绺绺棕红色的头发,以及一团团火暴的颜色。至少,你的画具备了艺术的三个要素:色彩,感情和构图。”

  ①普洛透斯,希腊神话中的海神,能预卜吉凶,但经常不肯预卜。为了逃避别人的追问,他就任意改变形象,使人认不出来。

  ②拉丁文:维纳斯的战车。

  ③拉丁文:美男子。

  ④玛比斯(1478—1536),弗朗德勒画家。

  “这幅圣女像可是件绝妙的作品呀,老先生!”年轻人从沉思遐想中清醒过来,大声地说,“圣女和船夫这两个形象,具有意大利画家所没有的精心独到之处。我不知道有哪个画家曾画出过船夫的这种迟疑神态。”

  “这小伙子是您带来的吗?”波尔比斯问老人。

  “啊呀!先生,请原谅我的鲁莽。”这个画坛新手红着脸说,“我是个无名小卒,天生喜欢涂涂画画,刚到这个一切知识之源的城市不久。”

  “画画看!”波尔比斯一面说,一面递给他一支红铅笔,一张纸。

  这位无名画家熟练地把圣女玛丽临摹下来。

  “噢!噢!”老人高声问,“您贵姓?”

  年轻人在纸下角写上:尼古拉·普桑①。

  ①见本卷第28页注②。

  “作为一个初学者,这样已经不错了。”滔滔不绝地发表了长篇大论的怪人说,“我看可以在你面前议论绘画。你赞赏波尔比斯的圣女像,我不责怪你。大家都认为这是一幅杰作,但是,惟有深知艺术奥秘的人才能发现它的缺点。既然你有培养前途,而且有领会能力,我来让你看看,只要些许几笔就可使这幅作品完善起来。你要全神贯注,这样的学习机会,你一生中也许只有这么一次。波尔比斯,你的调色板呢?”

  波尔比斯去拿调色板和画笔。矮小的老人兴冲冲地卷起袖子,把大拇指伸进波尔比斯递给他的堆满了各种颜料的调色板。波尔比斯手中那一大把各种型号的画笔,他不是好好拿过来,而几乎是夺过来的。他猛一用力,山羊胡子突然颤动起来。这动作说明他手心发痒,急欲一试。他一面用画笔蘸着颜料,一面嘟囔:“这些颜料,还有制造这些颜料的人,都该从窗口扔出去。颜色刺目不堪,全无真实感。用这玩意儿怎么画画?”接着,他用画笔敏捷地蘸着一堆堆不同色的颜料,有时把所有颜色都蘸遍了,动作之快,比教堂管风琴师演奏复活节圣乐时手指滑过整个键盘的速度还有过之而无不及。

  波尔比斯和普桑立在油画两边,目不转睛,以无比热切的心情观看着。

  “你瞧,年轻人,”老人一面画一面说,“你瞧我如何用三、四笔,用少许淡蓝的油彩,就能使空气在这可怜的圣女的头颅四周流通起来!在这沉重的气氛里,她一定感到窒息,感到不自在!瞧,这身衣服现在飘动起来了,好象是微风把它吹起来的!而原来衣服看上去象一块上了浆的用大头针别住的布。你注意了么,我刚才加在胸脯上的缎子般的光泽,如何很好地表现了少女丰润柔软的肌肤,我用棕红加桔红,如何使这血液凝滞的阴冷幽灵有了生气。年轻人啊年轻人,我给你的指点,没有一个画家能做得到。只有玛比斯掌握赋予形象以生命的秘密。他只有一个学生,就是鄙人。我没有收过学生,而现在我已老了!你相当聪明,从我给你看到的,你能够领会到其余的了。”

  这位奇怪的老人一面说着,一面修改着整个画面。这儿一笔,那儿两笔,总是恰到好处,以致简直成了一幅新画,而且是一幅光辉灿烂的画。他画得那么起劲,以致光秃的前额上冒出了汗珠;他画得那么快,动作是如此急促、跳跃,以致年轻的普桑仿佛觉得这个怪人身上有个精灵在操纵着他的手,不由他自主地在画着。他那奇特的目光,他那仿佛在作挣扎的抽搐,似乎证实了年轻人的想法,而且将对年轻人的想象力产生影响。老人一面画,一面说:“啪,啪,啪!瞧,瞧我是怎样着色的,年轻人!来,我轻轻的笔触,替我把这冷冰冰的色调变成暖色!来吧!砰,砰,砰!”他一边说,一边把他曾经指出缺少生命的部分变得富有生气,用几层淡淡的颜色就消除了色调上的差别,从而实现了一个热忱的埃及圣女所需要的色调上的统一。

  “看见了吧,小伙子,重要的是最后一笔。波尔比斯画了上百笔,而我只画了一笔。底下的几层颜色,谁也不会表示感谢。要好好记住这一点!”

  这个精灵终于停了下来,转过身来朝着心悦诚服的波尔比斯和普桑说:“这幅画还比不上我的《卡特琳娜·莱斯科》,不过还是可以在这样的作品下面署名的。”他站起来,拿把镜子看了看映在镜中的画,补充说:“对,我也许会签上名字。”

  “现在我们吃午饭去吧。”他说,“你们俩都到我的住处来。我有熏火腿,有好酒!嘿嘿!尽管时运不佳,我们照样谈论绘画!我们是强者。”他拍了拍尼古拉·普桑的肩膀,又说:

  “这小家伙,也是有才气的。”

  这时,他发现这位诺曼底人穿着寒酸,便从腰间拉出皮荷包,摸出两个金币递给普桑,说:“你的画,我买下了。”

  普桑为之一怔,面孔羞得通红,因为他有穷人的傲气。波尔比斯见他如此,便说:

  “收下吧,收下吧。他的钱包里有两个国王的赎金呐!”

  三个人走出画室来到街上,边走边谈艺术,一直走到圣米迦勒桥附近一所漂亮的木房子面前。房子的装饰、门槌、窗棂、阿拉伯式的花纹,普桑看了赞叹不已。这位前程远大的画家突然置身在一座炉火融融的低矮的客厅里,桌上摆着佳肴美馔,而且出乎意料的幸运,同两位和蔼可亲的大画家在一起。

  “年轻人,”波尔比斯看见他在一幅油画面前出神,便说,“这幅画,您不要多看,看久了,您会感到泄气的。”

  这是玛比斯画的《亚当》。玛比斯因为欠债坐监牢,久久不得释放,他为了出狱而画了这幅画。这幅画果然给人以强烈的真实感,老人所说的那些杂乱无章的话的真正含义,尼古拉·普桑这时才开始明白。老人满意地看着这幅画,但并不兴奋,好象在说:“我画的还要好!”

  “这幅画有生命。”他说,“我可怜的老师这幅画比平时画得好。但是背景部分还欠一点真实感。人物很生动,好象要起身向我们走来。然而,空气,天空,风,我们所呼吸的,看到的,感觉到的,画里却没有。再说,画中只有一个人!而上帝刚刚造出的第一个人,应该具有某种神圣的色彩,画中却缺乏这点色彩。玛比斯生前没喝醉酒的时候,自己也抱憾地这么说过。”

  普桑以一种急切的好奇心,一会儿看看老人,一会儿看看波尔比斯。他向波尔比斯走去,好象要向他请教东道主的姓名。但画家把手指搁在唇上,秘而不宣。兴致勃勃的年轻人于是不声不响,指望迟早从一两句话中能猜出主人的姓名。波尔比斯对主人的尊敬,客厅里收藏丰富的艺术珍品,充分证明了主人的富有和才华。

  普桑看到橡木板壁上挂着一幅精美的女人画像,不禁叫道:“好一幅漂亮的乔尔乔涅①的画!”

  ①乔尔乔涅(1477—1510),意大利威尼斯派画家。

  “不是乔尔乔涅的!”老人回答说,“你们看到的,是一幅我早期胡乱涂抹的作品!”

  “天哪!我是到了画神家里啦!”普桑天真地说。

  老人微微一笑,正如一个多年来对这种赞扬已经习以为常的人那样。

  “弗朗霍费先生!”波尔比斯说,“您那莱茵河美酒,不能给我尝点儿吗?”

  “我拿出两壶。”老人回答说,“一壶为报答今天上午看到你美丽的罪女我所感到的快乐,另一壶作为友谊的赠品。”

  “啊!如果我不总是生病,”波尔比斯又说,“如果您肯让我看您的情妇,我也许能画出几幅高大、开阔、深远的油画,人物与真人一样大小。”

  “出示我的作品,”老人十分激动地大声说,“不行,不行,我还没有画好,我还要加工。”又说,“昨天傍晚,我以为已经完工了。我似乎觉得她两眼水汪汪的,肌肉颤动了,发辫也飘动起来了。她好象在呼吸!尽管我找到了在平面的画布上画出实体的立体感和真实感的技巧,可今天早晨在阳光下,我发现自己的感觉不对。啊!为了取得这种光辉的成就,我深入研究过运用色彩的大师的作品,我曾经将光线之王提善的画层层解剖和分析,我象这位绘画之王那样,开始时用大量柔和的颜色使我的人物色调明亮,因为阴影只能偶尔使用。记住这一点,小伙子。然后,我再回来使用半明半暗的色彩和透明的油彩——我逐步使透明的程度越来越差,使阴影部分越来越浓厚,直至一片漆黑,因为普通画家的阴影的性质与他们的明亮色调不同。你们所需要的,除了阴影中的肉体之外,就是木头、青铜。有人觉得,如果他们的形象改变方位,阴影部分不会消失,也不会变得明亮起来。我避免了许多最著名的画家也曾有过的缺点。在我的画里,白是用最浓重的阴影衬托出来的!我不象许多无知之辈,画出了清晰的线条就自以为画得正确,我不曾明确勾出我的人物的外廓,也不曾突出人体解剖的每一个细节,因为靠线条是画不好人体的。在这方面,雕塑家可能比我们这些人更接近真实。人体有一系列相互交织在一起的曲线。严格地说,素描是不存在的!不要笑,年轻人!不管这话在你们看来怎样离奇,总有一天你们会懂得其中的道理。线条是人类用以认识光对物的作用的手段,但在一切都是饱满充实的自然界,线条是不存在的。我们是通过塑造来绘画的,也就是说,我们把实物从它所存在环境中突现出来。惟有光的配置才能赋予人体以外形!所以我没有明确勾出人物的轮廓,我在四周布上一层半明半暗的金黄的、色调温暖的云雾,使人不能明确指出轮廓和背景交接在何处。近看,画面好象绵软无力,模糊不清,但离开两步看,一切都挺立起来,清晰起来,浮现出来;人体转动,外形突出,空气在四周流通。但是我还不满意,我有疑虑。也许一根线条也不该画,也许画像最好从中间着手,先画最明亮的突出部分,然后再画比较阴暗的部分。太阳——这位宇宙的神圣画师,不正是这样做的吗?啊!大自然啊大自然!何曾有人在你变幻之际捉住过你!瞧,太多的知识如同愚昧无知一样,走到了反面。我怀疑我的作品!”

  老人停顿了一下,接着又说:“年轻人,我已经画了十年,可是,和自然较量,这短短的十年又算得了什么?我们不知道皮格马利翁①用了多少时间才塑造出那个唯一会走的雕像!”

  ①见本卷第123页注②。

  老人陷入沉思遐想,凝眸出神,下意识地玩弄着手里的餐刀。

  “他正在同自己的心对话。”波尔比斯轻轻地说。

  听了这话,尼古拉·普桑觉得自己被一种不可言喻的艺术家的求知欲所制驭。在他看来,这位翻着白眼、凝神发呆的老者已经不是凡人,而象生活在一个未知世界里的奇怪的精灵。他心中思绪万千。这种令人迷惑的精神现象,无法言状,如同一首思乡曲在流亡者心中引起的激动无法形容一样。

  这位老人对优秀艺术作品故意表示的轻蔑,他的珍藏,他的举止,波尔比斯对他的尊敬,那幅紧锁深藏、长期琢磨的画——无疑是天才的作品,这从那幅使年轻的普桑真心倾倒、甚至和玛比斯的《亚当》相比也显得很美并证明是出自艺术大师手笔的少女头像可以推测,总之,这位老人身上的一切都超出了常人的界限。想象力丰富的尼古拉·普桑在这个超人身上所能把握的明确而可以捉摸的东西,是一个艺术家天性的完整形象,是这种疯狂天性的完整形象。这种天性具有那么大的支配力量,而且经常滥用这种力量。它带领冷静的理智、资产者、甚至一些业余爱好者穿过千百条乱石累累的道路,在这些人眼里,路上空无一物,而那个疯疯癫癫、异想天开、长着白翼的天使,却发现了史诗、宫堡、艺术品。这真是既促狭又善良,既丰富又贫乏的天性!因此,在狂热的普桑眼里,这老人摇身一变,成了艺术的化身,艺术及其奥秘、激情和想象的化身。

  “是呀,亲爱的波尔比斯,”弗朗霍费又说,“我至今没有遇到完美无缺的女人,形象完美的人体,以及肌肤颜色……”他打断自己的话,问:“这个踏破铁鞋无觅处的古代维纳斯,究竟在哪里活着?我们好容易才找到她的几个残缺不全的雕像。啊!为了看一眼,仅仅看一眼这个完美无缺的理想的美人,我愿意倾家荡产,我愿意走到天边去寻找你这天仙!我愿象俄耳甫斯①那样,下到艺术的地府,把你的生命领回来。”

  ①俄耳甫斯,古代传说中的歌手、音乐家,在他结婚那天,妻子被蛇咬死。他到地狱去寻找妻子。地狱之神被他的音乐所打动,答应把妻子还给他,条件是他在出地狱之前不得回头观望。他走近地面时,无意中回顾了一下,结果妻子又回到阴间。

  “我们可以离开这儿了,”波尔比斯对普桑说,“他再也听不见我们了,再也看不见我们了!”

  “咱们到他的画室去。”着了迷的年轻人回答说。

  “噢!这个老狐狸早有戒备了,他的宝贝看得可牢啦,我们根本见不着。哪儿用得着您来提这种建议和奢望,我早就想进攻这项秘密了。”

  “那么,是有个秘密啰?”

  “是的。”波尔比斯回答说,“弗朗霍费是玛比斯肯收的唯一学生。弗朗霍费成了玛比斯的挚友,施主,父亲;为了满足玛比斯的欲望。他挥霍了自己的大部分财产。为了报答他,玛比斯把画出立体感的秘密传授给了他,把赋予形象特殊生命的本领传授给了他。这种特殊生命是物之精华,我们永远也做不到。但是,玛比斯这种技巧掌握得如此之好,以致有一次,他把欢迎查理五世①入城应穿的大马士革花缎衣服换酒喝掉之后,穿了一件画成大马士革花缎的纸衣服,伴着他的主人去欢迎。玛比斯别致的衣服引起了皇帝的注意,皇帝正想为此对这个老酒鬼的保护人说句恭维话时,却发现这件衣服是纸做的。弗朗霍费是个热中于绘画艺术的人,他比其他画家看得更高,更远。他对色彩,对线条的绝对真实性,进行过深刻的思考,但由于不断进行研究,最后对自己研究的对象本身产生了怀疑。他在绝望的时候,就认为素描是不存在的,线条只能画出几何图形。这就说过头了,线条和黑色固然不是色彩,还是画得出形象来的。这证明我们的艺术和自然一样,是由无数元素组成的:素描画出躯壳,色彩赋予生命,但是没有躯壳的生命较之没有生命的躯壳更不完整。最后,还有比所有这一切更实在的事,这就是,实践和观察对于画家比什么都重要;如果大道理和诗情与画笔发生了矛盾,人们就会象这个既是疯子又是画家的老人一样,疑惑起来。他虽是个卓绝的画家,但不幸出身豪门,所以他才有条件胡思乱想。不要学他的样子!画吧!画家只有画笔拿在手里的时候才应当思考。”

  ①查理五世(1500—1558),西班牙国王,后成为神圣罗马帝国皇帝。

  “我们肯定会进入他的画室。”普桑大声说,不再听波尔比斯说话,也不再有任何怀疑。

  波尔比斯对这位陌生的年轻人的热情报以微笑,并邀请他下次再来,然后便分手离去。

  尼古拉·普桑慢步向竖琴街走去,不知不觉走过了他所住的廉价旅社。他急匆匆地登上破旧的楼梯,来到最高层屋顶底下的一个房间。这是巴黎老式房屋那种木结构的屋顶,既简单,又轻巧。他看见房间里唯一的昏暗的窗口坐着一位少女。少女听到门的响动,出于爱的冲动,刷地站起身来。原来,她从拨动门闩的方式,辨别出是画家回来了。

  “你怎么啦?”她问他。

  “我,我,”他乐不可支地大声说,“我觉得自己是个画家了!以前我对自己总不相信,但今天上午我自己有了信心!我能成为名人!来,吉莱特,我们一定会富有,幸福的!画笔里有黄金哪。”

  但是,他突然住了口。当他想到自己的远大抱负和有限的财力之间的差距,他那庄重而刚毅的面孔便失去了欢乐的表情。墙上挂着一张张用普通纸头画的素描,干净的画布没有几块。时下颜料价格昂贵,这位穷哥儿的画板上几乎空空如也。虽然一贫如洗,他仍觉得自己才气横溢,情思无比丰富。他随同一位世家子弟来到巴黎,或许是他自己的才华驱使他来的。到巴黎之后,他偶然遇上了一位情人。这是那种心灵纯洁、宽厚的姑娘,她们来到伟人身边受苦,不嫌他们贫穷,努力理解他们的胡思乱想。她们对待贫穷和爱情十分坚贞,就象其他女子在享受富贵和表现自己的冷漠上十分大胆一样。吉莱特嘴唇上的微笑使这阁楼四壁生辉,堪与阳光媲美。太阳总有落山之时,而她却常在。她热情专注,与他同甘共苦,安慰着这位在征服艺术之前先饱尝爱情的天才。

  “听着,吉莱特,过来。”

  百依百顺而又活泼愉快的姑娘跳到画家的膝盖上。她文雅,秀丽,美得象春天一样,具有女子的一切优点,加之心灵高洁,优点显得更加光彩奕奕。

  “啊,上帝!”他大声说,“我怎么也对她说不出口……”

  “是秘密吗?”她问。“噢!我想知道。”

  普桑茫茫然若有所思。

  “说吧。”

  “吉莱特!我可怜的心肝宝贝!”

  “噢!你要我做什么吧?”

  “是的。”

  “如果你要我还象上次那样给你做模特儿,”她撒娇佯嗔,说,“我再也不同意了,因为这种时候你的目光毫无表情。你的眼睛在看我,心里却不再想我。”

  “你宁愿看到我用另一个女人做模特儿啰?”

  “也许是,”她说,“条件是她要长得很丑。”

  “那么,”普桑以一本正经的口气问道,“如果为了我将来的荣誉,为了我成为名画家,而需要你去给另一个画家做模特儿呢?”

  “你想考验我吗?”她说,“你很明白,我是不会去的。”

  普桑把头垂到胸前,就象一个快乐得无法抑制或者悲痛得无法忍受的人那样。

  “听着,”她拉了拉普桑破外套的袖子说,“我曾对你说过,尼克①,为了你,我可以献出我的生命,但我不曾答应你,在我活着的时候就抛弃我的爱情。”

  ①尼克,尼古拉的爱称。

  “抛弃你的爱情?”普桑大声说。

  “如果我赤身裸体为别人做模特儿,你就不会再爱我。而我也会觉得对不起你。你随心所欲,要我怎样就怎样,这是很自然的,也容易办到,对吗?满足你的心意,我不由自主地会感到高兴,甚至感到得意。但是,为了别人,休想!”

  “原谅我,亲爱的吉莱特,”画家在她面前跪了下来,说,“我宁要爱情而不要荣誉。在我眼里,你的美胜过财富和荣誉。去,扔掉我的画笔,烧掉这些画稿。我错了。我的天职就是爱你。我不是画家,我是情郎。让艺术和它的所有奥秘见鬼去吧!”

  她听了心花怒放,对他五体投地!她占了上风,她不由地觉得,为了她,艺术已被忘却,象一炷香一样被扔在她的脚下。

  “他不过是个老头罢了,”普桑又说,“他在你身上看见的只不过是女人而已。你真是绝代佳人啊!”

  “应当以爱情为重。”她大声说,准备牺牲爱的贞洁来报答情人为她所做的一切牺牲。“不过,这会毁掉我的。啊!为了你而毁掉我,这的确美妙!但,你会把我忘掉的。噢!你这个念头多么糟糕!”

  “我有这个念头,但我也爱你。”他以一种懊恼的口吻说,“不过,我成了卑鄙的人了。”

  “让我们听听阿尔杜安老爹的意见吧。”她说。

  “噢,不必了!让这件事只有我们俩知道吧。”

  “那也好!我同意去。但你不要在场。”她说,“你呆在门口,把短剑带上。如果我呼救,你就进来把那个画家杀死。”

  心里只有艺术的普桑把吉莱特紧紧搂在怀里。

  “他不再爱我了!”她一个人的时候心里想。

  她已经后悔自己的决定。很快她又被一种比后悔更强烈的恐惧所俘虏,她竭力排除心中升起的一种可怕的想法。她觉得自己已经不象先前那样爱画家,同时觉得他也不象原先那样值得尊敬了。

  二 卡特琳娜·莱斯科

  在普桑和波尔比斯那次相见之后三个月,波尔比斯来看望弗朗霍费大师。老人这时正处在情绪极度消沉而不能自已的状态中。按医生的说法,是由于消化不良,受风,受热或季肋肥厚引起的,而按唯心论者的说法,则是天生精神上有缺陷。其实,老人仅仅是因为要完成他那神秘的作品而过度疲劳了。他懒洋洋地坐在一张黑皮的大雕花橡木椅子上,满面愁容,用那心情烦闷的人的目光瞅了波尔比斯一眼。

  “怎么啦,大师,”波尔比斯问道,“您去布鲁日买来的宝蓝颜色不好吗?是我国新产的白颜料您不会调配吗?是您的油彩不随心意,还是画笔不听使唤?”

  “唉!”老人大声叹道,“有一阵子,我以为我的作品已经完成了,但是,我在某些细节上肯定弄错了。在我的疑团解开之前,我的心是不会安宁的。我决定出门旅行,到土耳其、希腊、亚洲去寻找一个模特儿,把我的绘画跟各种各样的真实人物比较一下。”他脸上露出一丝满意的笑容,接着说:

  “也许我楼上画的就是真实人物本身。有时候,我简直担心吹口气会使这美人活过来,担心她跑掉。”

  说完,他突然站起身来,好象要动身去旅行。

  “噢!噢!”波尔比斯回答说,“我来得正是时候,免得您劳命伤财去旅行了。”

  “为什么?”弗朗霍费惊问道。

  “年轻的普桑有个情人,长得完美无缺,举世无双。不过,亲爱的大师,如果他同意把美人借您一用,至少您应该让我们看看您的画。”

  老人站着不动,呆若木鸡。

  “什么!”他终于痛苦地大声说,“把我创造的人,把我的妻子给你们看?撕开我谨慎地遮盖我的幸福的纱幕?这简直是可耻的卖淫!我和这个女人已经生活了十年,她属我所有,属我一人所有。她爱我,我在她身上每画一笔,她不是都要对我嫣然一笑吗?她有灵魂——我赋予她的灵魂。如果不是我,而是别人看她一眼,她就会羞得脸红。把她给人家看!什么样的丈夫,什么样的情人,才会卑劣到让自己的女人丢脸呢?当你为宫廷作一幅画时,你不会把你的全部心灵都放上去。你卖给廷臣们的仅仅是些着了色的人体模型。我的画不是画,而是感情,是爱!她既然诞生在我的画室里,就得在里面保持她的贞洁,只有穿了衣服才能走出画室。诗歌和女人只有委身于她们的情人时才赤身裸体!我们拥有拉斐尔的模特儿,阿里奥斯托①的安杰丽嘉,但丁的贝阿特丽克丝②吗?没有!我们看到的只是她们的形体。而我锁在楼上画室里的作品,是我们艺术中的一个例外!这不是一幅画,而是一个女人,一个我与之同悲共喜,心心相印的女人!你要我象扔掉大衣那样一下子丢开十年来的幸福吗?你要我突然不再做父亲,做情人,做上帝吗?这个女人不是上帝造的,而是我的创造。让你那位年轻人来吧,我把我的珍藏送给他,送给他柯勒乔的画,米开朗琪罗的画,提善的画,我可以吻他在地上留下的足迹,可是,让我做他的情敌吗?羞杀我了!哈哈!我是画家,但我更是情人。是的,我临死前一定有勇气烧掉我的卡特琳娜。让一个男人,年轻人,画家,来端详她吗?办不到,办不到!谁若是用眼光来玷污她,我第二天就把他杀死!你,我的朋友,如果你不向她顶礼膜拜,我立即就杀死你!现在你要我把自己崇拜的偶像让愚蠢的人去冷眼相看,妄加评论吗?啊!爱情是个不解之谜,仅仅活在心灵深处,而如果有人对他的朋友说:‘这就是我所爱的女人,’一切就都完蛋了。”

  ①阿里奥斯托(1474—1533),意大利诗人,《疯狂的罗兰》的作者。

  ②但丁(1265—1321),意大利诗人。贝阿特丽克丝是但丁诗歌中的女主人翁。

  老人好象返老还童了,他目光炯炯,生气勃勃,苍白的面颊泛起了红晕,两手激动得颤抖。他说这些话时那种愤激不平的样子,使波尔比斯十分吃惊,对他这种既新奇又深厚的感情不知说什么才好。弗朗霍费是理智正常的人,还是疯子?是艺术家的幻想突然支配了他,还是由于长期孕育一幅巨作而在我们身上产生的那种不可言喻的狂热使他有了这些想法呢?我们能指望使他这种古怪的感情作出让步吗?

  头脑里翻腾着这些问题的波尔比斯问老人:“这不是对等的吗?普桑不是要把他的情人给您看吗?”

  “什么情人!”弗朗霍费回答说,“她早晚会背弃他的。我的情人则永远忠实于我!”

  “好了,别谈这个了。”波尔比斯说,“您即使跑到亚洲去也找不到一个象我所说的那样十全十美的女人,您在找到这样的女人之前,也许来不及完成自己的画就去世了。”

  “噢!已完成了。”弗朗霍费说,“见到画的人,会以为隐约看到一个女人躺在帐幔后面的丝绒床上,她身边的金鼎吐着香烟。你简直想去拉帐幔的绳穗儿,而且你似乎看见卡特琳娜的胸脯在起伏呼吸。然而,我想确知……”

  “那你就到亚洲去吧。”波尔比斯从弗朗霍费的眼神里看出他有点犹豫不决,便这样回答。

  波尔比斯向厅门走去。

  这时,吉莱特和尼古拉·普桑正好来到弗朗霍费的住处。

  当少女正要踏进门时,突然松开画家的胳膊,畏缩不前,仿佛产生了不祥的预感。

  “我到这儿来做什么?”她呆呆地看着她的情人,以沉思的口吻问道。

  “吉莱特,我让你自己拿主意,我愿意一切都按你的意思办。你是我的良知和荣誉。你回家去吧,我可能更加高兴,只要你……”

  “你既然这么说,我还属于我自己吗?噢,不,我简直成了孩子。”她好象在竭力克制自己,又补充说,“算了,即使这样做毁了我们的爱情,使我饮恨终生,但满足你的愿望,使你将来成名成家,不也很值得么?进去吧,永远作为回忆留在你的画板上,也算没有白活。”

  这对情人推开屋门,正好同波尔比斯迎面相遇。吉莱特眼里还噙着泪水,她的美貌使波尔比斯惊叹不已。他拉住浑身颤抖的吉莱特,把她带到老人面前,说:“瞧,她比不上世界上的所有杰作吗?”

  弗朗霍费为之一怔。吉莱特站在那儿,一派天真质朴的模样,象个被强盗抢去并带到奴隶贩子面前的哭哭啼啼的无辜的格鲁吉亚女郎。她的面孔羞得通红,低垂着眼帘,垂着两肩,浑身瘫软无力,对于这种侵犯她的贞洁的暴行,只能以眼泪来抗议。这时候,普桑极后悔把这件珍宝从阁楼里带出来,心里直骂自己。在他身上,爱情又压倒了艺术。当他看到老人重新焕发青春的目光时,羞耻感如万箭穿心。老人凭着画家的习惯,可以说已经透过这少女的衣衫,看到了她肉体的每一根线条。因此,真正的爱情所产生的强烈的忌妒心又在普桑身上占了优势。

  “吉莱特,我们走吧!”他大声叫道。

  听见这喊声,这声调,他的情人高兴起来,抬起头来看他,接着向他怀里扑去。

  “啊!你是爱我的呀。”她回答说,哭成了泪人儿。

  她刚才有力量抑制自己的痛苦,现在却没有力量掩盖自己的幸福。

  “噢!把她留给我用一会儿。”老画家说,“你们可以把她同我的卡特琳娜比较比较。对,我同意了。”

  弗朗霍费的喊声里还包含着爱情,他好象要对他那虚构的妻子献点殷勤,并为他那贞女的美貌行将胜过一个真正少女的美貌而事先沾沾自喜。

  “别让他改口,”波尔比斯拍拍普桑的肩膀,大声地说,“爱情的果实如昙花一现,艺术的果实则永世长存。”

  “在他眼里,”吉莱特双目紧盯着普桑和波尔比斯,回答说,“我只不过是个女性吗?”她傲然昂起头来,但她以犀利的目光瞥了弗朗霍费一眼之后,发现她的情人正专心欣赏那幅他前不久还以为是乔尔乔涅的作品时,便说,“啊!我们上楼去吧!他从来不曾用这种眼光看过我。”

  “老头,”吉莱特的声音使普桑从沉思中醒悟过来,说,“看这把短剑,只要这位少女有一声怨言,我就宰了你,放火烧你的房子,谁也休想出得去。你明白吗?”

  尼古拉·普桑面色阴沉,言词凌厉。青年画家的这种态度,尤其是他那手势,使吉莱特宽了心,她几乎原谅他为了艺术和光辉的前途而牺牲她了。波尔比斯和普桑留在画室门口,默默地相对而视。虽说一开始,《埃及女人玛丽》的作者还惊呼了几句:“啊!她脱衣服了,他要她站在亮光下!他在作比较了!”但他看到普桑满面忧伤,不一会儿就住了口。尽管绘画老手们在艺术面前不再具有这种微不足道的羞耻心,但这种羞耻心是如此淳朴而美好,他十分赞赏。年轻人手提剑柄,耳朵几乎贴在门上。两个人站在暗处,活象两个伺机刺杀暴君的谋反者。

  “进来,进来,”老人喜气洋洋地对他们说,“我的作品完美无缺。我现在可以怀着骄傲的心情给你们看了。任何画家,任何画笔,任何色彩,任何画面,任何光线,都不能与卡特琳娜·莱斯科媲美。”

  波尔比斯和普桑在强烈的好奇心驱使下,奔到盖满灰尘的大画室当中。画室里的东西杂乱无章,墙上到处挂着油画。

  他们首先在一幅与真人一样大小的半裸体的女人画像面前停了下来,对这幅画赞叹不已。

  “噢!别去管那个,”弗朗霍费说。“这是为了研究一种姿势而随便涂出来的,这幅画没有丝毫价值。”他指指四周墙上挂着的那些迷人的作品,又说:“这些都是我的谬种。”

  老人对这些佳作的轻蔑之词,波尔比斯和普桑听了十分惊讶,于是便寻找起那幅久闻其名的画像来,但就是不见这张画。

  “喏,在这儿!”老人说。他头发蓬乱,面孔由于异常兴奋而涨得通红,目光炯炯有神,激动得象个热恋中的青年。

  “哈哈!”他大声笑道,“你们没有料到作品是如此完美吧!一个女人就在你们面前,你们却在找画。这幅画面的视野多么深远,空气多么逼真,你们简直区别不出画面上的空气和我们周围的空气有什么两样。艺术在哪里?不见了,消失了!这就是少女的形体。我不是准确地抓住了色彩,抓住了人体轮廓的真正线条吗?空气中的人物犹如水中的鱼,我们看上去不正是这样吗?你们欣赏欣赏,轮廓是怎样从背景上突出出来的?你们好象可以用手去抚摸人物的脊背,不是吗?我花了七年时间研究光和物配合的效果。瞧这些头发,不是浴满了阳光吗?……她曾呼吸过,我相信!……这胸脯,看见了吗?啊!谁不愿拜倒在她脚下呢?肌肉在颤动。等着瞧吧,她就要站起来了。”

  “您看见什么没有?”普桑问波尔比斯。

  “没有呀,您呢?”

  “什么也没有看见。”

  两位画家让老人去自我陶醉,只顾仔细察看那直射到他指给他们看的那幅画上的阳光是否把一切效果都破坏了。于是,他们从画的左面,右面,正面,蹲下去,站起来,仔仔细细来回看着。

  “没有错,没有错,这确是一幅画。”弗朗霍费误解了他们这样仔细观看的目的,说。“喏,这儿是画框,这儿是画架,还有,这儿是我的颜料,画笔。”

  他抓起一支画笔,天真地递给他们看。

  “这个德国老兵油子①是在和我们开玩笑嘛。”普桑回到所谓的画像面前,说:“我在这上面看到的只是一堆乱七八糟的颜色,包含在一大堆奇形怪状的线条里,构成一垛颜料的墙。”

  ①十五世纪、十六世纪间,法国曾雇佣德国人当步兵。作者使用该词是为了赋予作品历史色彩,并不一定说明弗朗霍费曾经当过雇佣兵,虽然他是德国人。——七星文库一九八一年版注。

  “我们错了,您瞧。”波尔比斯接口道。

  他们走近去,发现画布的一角有一只光着的脚,从一种无形的迷雾中,从一堆乱糟糟的颜色、深浅不一的色调和隐隐约约的明暗变化中显露出来,但,这是一只纤丽可爱的脚,活象真人的脚!看到这个在一场难以置信的、长期和逐步的破坏中幸免于难的细部,他们佩服得目瞪口呆。这只脚露在那儿,就好象某个用帕罗斯大理石雕塑的维纳斯的半截身子露在遭火劫的城市废墟上一样。

  “那下面有个女人。”波尔比斯大声说,并让普桑注意那一层层的颜色。这些颜色,是老画家自以为在完善他的作品而逐渐加上去的。

  这两位画家不由自主地向弗朗霍费转过身来,略微有点儿明白了他如醉如痴的精神状态。

  “他是诚心诚意的。”波尔比斯说。

  “对,我的朋友,”老人苏醒过来,接口道,“要有诚心,艺术要有诚心;要创作出这样的作品,必须同自己的作品长期生活在一起。画面上的这些阴影,有的花了我许多功夫。瞧,在眼睛下面,面颊上有一抹淡淡的阴影,如果你们到真人身上去观察,一定会觉得几乎无法表现出来。为了再现这个阴影,你们以为我不需要呕心沥血吗,嗯?亲爱的波尔比斯,请你仔细看看我的作品,这样,你对我关于如何处理明暗对比和轮廓的议论,才会有更好的了解。你瞧胸脯上的光线,看我是如何一笔一笔用厚厚的影晕才把真正的光线表现出来并把光线同色调明亮的白色结合起来的,看我又如何用相反的办法,抹去油彩的突出部分,不断润色包围在中间色调中的形象的轮廓,才把绘画和人工的痕迹去掉,才使形象如真人一样丰满。走近些,你们会看得更清楚。站远了,看不见。看见了吗?喏,我看是非常出色的。”他用笔尖把一撮淡淡的颜色指给两位画家看。

  波尔比斯转过身来对着普桑,拍拍老人的肩膀说:“您知道吗,我们在他身上看到了一位十分伟大的画家。”

  “他与其说是一位画家,还不如说是一位诗人。”普桑一本正经地回答说。

  “我们人间的艺术到此为止了。”波尔比斯碰碰那幅画,接着说。

  “从这儿,艺术飞到九霄云外去了。”普桑说。

  “这幅画中包含了多少乐趣啊!”波尔比斯大声说。

  正在出神的老人没有听他们说话,他正对着那个想象中的女人微笑。

  “可是,早晚他会发现他的画上空无一物。”普桑大声说。

  “我的画上空无一物。”弗朗霍费说,来回看看这两位画家和他那所谓的画。

  “瞧您说了什么!”波尔比斯对普桑说。

  老人一把抓住年轻人的胳膊,对他说:“你什么也没有看见,乡巴佬!强盗!废物!蠢货!那你为什么到这儿来?”他转过身来对波尔比斯说:“波尔比斯,我的好朋友,难道你也捉弄我吗?回答我呀?我是你的朋友,你说,难道我糟蹋了自己的画吗?”

  波尔比斯不知如何是好,一句话也没敢说。可是,老人苍白的面孔上那焦急的表情是如此可怕,他只得指着画说:

  “您瞧吧!”

  弗朗霍费对着自己的画端详了一会儿,动摇起来。

  “空无一物!空无一物!花了十年的苦功!”

  他坐下来,哭了。

  “那么,我是个傻瓜,是个疯子!那么,我既无才,又无能,我不过是个有钱人,是个行尸走肉罢了!我什么也创作不出来了!”

  他老泪纵横,把自己的画仔细端详了一番,突然,他傲慢地挺起身子,以犀利的目光朝两位画家扫了一眼。

  “我敢以耶稣的血,耶稣的身体,耶稣的头担保,你们是忌妒者,你们企图使我相信她被画坏了,以便从我这儿把她偷走!可我,我看得见她!”他叫道,“她美貌无比。”

  这时,普桑听见了被遗忘在角落里的吉莱特的啜泣声。

  “我的天使,你怎么啦?”画家突然又变得多情起来,问她道。

  “你杀死我吧!”她回答说,“我要是还爱你,就太下贱了,因为我看不起你。你是我的生命,但又使我讨厌。我相信我已经恨你了。”

  普桑在听吉莱特说话时,弗朗霍费用一块绿幕布重新把他的卡特琳娜覆盖了起来,样子从容不迫,象个自以为碰到了机灵的盗贼而关上自己抽屉的珠宝商。他看了看两位画家,目光极为阴沉,充满了蔑视和怀疑,一句话不说,急急忙忙把他们赶出画室。然后,在家门口,他对他们说:“永别了,年轻的朋友们。”

  这声诀别使两位画家心凉了半截。第二天,波尔比斯不放心,又来看望弗朗霍费,得知他已在当天夜里去世,死前他将自己所有的油画付诸一炬。

  一八三二年二月于巴黎

  张裕禾/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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