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诅咒的孩子
 




  献给詹姆斯·罗特希尔德男爵夫人

  一 母亲怎样生活

  一个冬天的夜晚,凌晨两点钟光景,冉娜·德·埃鲁维尔伯爵夫人感到阵阵剧烈腹痛。她虽然毫无经验,却也预感到即将分娩;使我们指望改变一下姿势一切便会好起来的本能,反使她坐起身来,也许为的是研究一下从这未经历过的疼痛的性质,也许为的是考虑一下自己的处境。她此刻焦虑万分,主要倒不是由于害怕那大多数妇女都会感到害怕的初次分娩的风险,而是担心等待着孩子的种种危难。为了不惊醒睡在身旁的丈夫,可怜的女人动作小心翼翼。一个越狱逃跑的犯人,其动作的小心谨慎也不过如此。尽管疼痛一阵比一阵剧烈,可她已经感觉不到,因为她的力气完全集中在一件艰难的事情上:用湿漉漉的双手按住枕头,让自己痛楚的身体脱离刚才那有气无力的姿势。那条特大的绿色花布棉被,自她结婚以来很少盖着它熟睡。棉被稍微发出一点声响,她就会象触响了一座大钟似的停下来。她不得不观察伯爵的动静,一面要注意那窸窣作响的被面的每一个皱褶,一面又要注意髭须擦着她肩膀的那张晒得黑黑的大脸。如果丈夫的双唇中发出一声过响的呼吸,她会立即惊恐起来,她那由于两面担忧而本来就通红的双颊,也就红得更厉害。乘黑夜摸到监狱大门边,在无情的锁孔里无声地转动他找到的钥匙的罪犯,也不会比她更大胆而又更畏缩。伯爵夫人见自己坐起身来而没有惊醒她的看守,不禁做了一个象孩子般的快乐动作,动作中透露出她的性格是多么动人地天真;但是,她发烧的双颊上刚刚形成一半的微笑很快便收敛起来,一重忧思又使她洁白的额头阴沉下来,她那细长碧蓝的双眸也恢复了悲伤的表情。她长叹一声,依然小心翼翼地把双手放回那致命的鸳鸯枕上。然后,她好象自结婚以来第一次感到自己有了行动和思想的自由似的,用笼中鸟儿那样轻微的动作伸长了脖子,环视着自己的周围。看她这神情,人们不难猜想她不久前还是个其乐陶陶的贪玩的孩子;但是命运突然毁灭了她初涉人生的希望,把她质朴的欢乐化为满怀的忧伤。

  直至今日,依然有几位年过八旬的门房向参观古堡的人们这样介绍一些卧室:“这是路易十三睡过觉的华贵卧室。”这间卧室便属于这种类型。通常是棕褐色的华丽挂毯,镶嵌在巨大的胡桃木框里,由于年深日久,木框上的精美雕刻已经变黑。天花板上,一根根小梁构成藻井,装饰着前一世纪风格的图案,还保存着栗木的颜色。这些色调深沉的装饰反射的光线极其微弱,即使阳光直射进这间又高又宽又长的卧室,也很难看清其图案。因此,放在巨大壁炉台上的那盏银灯,无法充分照亮这卧室,简直可以将那摇曳的灯光比作有时会刺破秋夜灰色天幕的云雾迷蒙的星星。伯爵夫人的床对面,壁炉的大理石炉台上,挤挤碰碰的古怪小人的雕像,形象是那么怪异而丑陋,她甚至不敢把视线在那里稍停片刻,生怕看到它们活动起来,或者听到它们张得大大的歪扭的嘴里迸发出一声狂笑。就在这时,一阵狂风怒吼,通过壁炉传来。这壁炉不但将最微弱的阵阵风声反映出来,而且赋予它凄惨的含义。宽阔的烟囱使壁炉和天空的联系如此通畅,炉里许多没有燃尽的木柴,都象会喘气似的,随着风势,忽亮忽灭。白色大理石雕刻的埃鲁维尔家族的纹章,连同其布边饰及骑士的头像,都使得与鸳鸯床相对称的这种建筑看来象一座坟墓。

  眠床亦是为讴歌婚姻而立下的另一座纪念碑。一位现代建筑家,若要他确定究竟是为这张床而建的这间卧室,还是为这间卧室而设的这张床,他一定会非常为难。在饰有花叶边的胡桃木天花板上嬉戏的两个爱神,很可能被人们误认为天使。支撑着这屋顶的同样木料的圆柱上描绘着神话寓意图,那些画面的含义,无论在《圣经》里还是在奥维德的《变形记》①里都可以找到解释。去掉这张床,让这天花板笼罩着教堂里的讲坛或者本堂区慈善组织负责人的座席,也同样合适。夫妻俩得迈两三级台阶才能上那豪华的床,床的三面围着一道高台,正面挂着两扇印有大幅鲜亮图案的绿色云纹床幔,人们称这些图案为《鸟啭图》,大概因为图案上的鸟儿被认为是在唱歌吧。那两幅巨幅床幔,皱褶是那么僵硬,夜间看上去,简直会把这绸缎当作金属织物。埃鲁维尔伯爵家很迷信,他们在那贵族大老爷眠床靠里一面装饰着金色流苏的绿色绒幔上挂上一个老大的耶稣受难十字架。每到圣枝主日②,他们家管理小教堂的神甫就把一个新的圣枝放在上面,并且把嵌在十字架脚下的圣水缸中的水换上新的。

  ①奥维德(公元前43—约公元16),古罗马诗人。其代表作《变形记》叙述希腊、罗马神话故事,描写生动,内容丰富。

  ②圣枝主日,复活节前一个星期日。这一天,善男信女们手中举着祝圣的圣枝(黄杨枝)列队前进,以重现当年耶路撒冷居民手执橄榄枝欢迎耶稣进入耶路撒冷的情形。

  壁炉的一边是贵重木料造的一具衣橱,制作精巧,外省的年轻人结婚的时候仍可得到这样的衣橱。今天的古董收藏家们到处搜寻这样的古老衣橱,当时却是妇女们汲取既丰富又雅致的服饰的宝库。这些衣橱里装着花边、配裙子的上衣、高领圈,昂贵的长裙、系在腰带上的小钱袋、假面具、手套、面纱,总而言之,是十六世纪卖弄风骚的各种发明。壁炉的另一边,为了对称,立着一个类似的家具,伯爵夫人把自己的书籍、文件和珠宝首饰放在那里面。再加上几把古老的锦缎面的扶手椅,一面嵌在华贵的有轮梳妆台上的威尼斯造的颜色发绿的大镜子,这间卧室的家具就全在这里了。地板上铺着一张波斯地毯,其富丽足可证明伯爵的风流。在眠床的最后一级台阶上摆着一张小桌子,侍女每天晚上都将蜜饯制成的饮料盛在银杯或金杯中放在这桌上。

  我们在人生的道路上走过几岁之后,就会了解环境对于心灵状态所产生的神秘影响。艰难时节,会在我们周围的事物中看到不知什么希望的保证,这种时刻谁没有遇到过?人不管是走运还是倒霉,对于他与之生活的物件,哪怕最无关紧要的东西,都赋予一副面孔,听它们发表高见,向它们讨主意,因为人天生就那么迷信。此时此刻,伯爵夫人就在扫视所有的家具,好象它们都是些活物;她仿佛在向它们请求救助或保护;但这阴沉的奢华陈设似乎对她冷酷无情。

  突然,狂风倍加猛烈地袭来。听到上天的威胁,少妇再也不敢预卜吉祥了。在这轻信神灵的时代,天象的变化都是由每个人根据自己的思想和习惯来加以解释的。她蓦地把目光转向卧室尽头的两个尖拱形窗子;但是彩绘玻璃很小,卡玻璃的铅条很多,使她无法看清天空的情况,亦无法确知世界的末日是否象某些贪求捐赠的僧侣所声称的那样正在来临。她是不难相信这些预言的,因为狂怒的大海以其浪涛冲击古堡墙垣,那巨响与狂风的怒吼相汇合,峭壁似乎都在动摇。虽然腹痛一阵比一阵更剧烈难当,伯爵夫人还是不敢唤醒她的丈夫;她仔细观察着他脸部的轮廓,似乎绝望在劝她到那里去寻找些安慰,以抵御这么多不祥之兆。

  如果说少妇周围的物品都很忧郁,那么这张面孔,尽管在睡梦中显得很平静,却显得更加阴沉。到床边便黯淡下去的灯光随风摇曳,时而照着伯爵的头部,灯光的运动就象在这处于休息状态的面孔上模拟着一场暴风雨般激烈的思想斗争。伯爵夫人看出了造成这种现象的原因之后,才勉强放下心来。每当一股风把灯光投射在这张大脸上,给他脸上特有的许多硬疙瘩涂上阴影时,她便觉得丈夫就要用令人难以忍受的严厉目光直盯着她。伯爵的眉宇就象教会和加尔文派之间的战争①那样无情,在睡眠时依然令人恐惧;戎马生涯的喜怒哀乐给额头上印上许多皱纹,与时下用以装饰纪念碑的有虫迹条纹的石头隐约相似;他那过早变得灰白的头发,犹如古老橡树上生出的白色苔藓,围绕着这额头,宗教上的褊狭在那里流露出狂热的残暴。他那鹰钩鼻子的形状颇似猛禽的喙,他那黄眼珠周围皱褶很多的黑眼圈,双颊凹陷的面孔上那突出的颧骨,深深的皱纹的严峻之气,下嘴唇上带有的轻蔑意味,这一切都显示出他的野心、专横和残暴。这种种品质,由于他那窄脑门透露出他绝对地缺乏头脑,有勇而无义,就更加可怕。这张面孔被一条长长的横向刀痕损毁得令人望而生畏,那长条伤痕就象是右颊上生出的第二张嘴。在那场以圣巴托罗缪节惨案②为信号的不幸的宗教战争中,伯爵一心想要大显身手。三十三岁那年,他在拉罗歇尔围城战③中受了重伤。这件倒霉的事,用当时的语言说,增加了他对新教派的仇恨;但是出于相当自然的天性,他也对生着漂亮面孔的男子充满了反感。

  ①指十六世纪下半叶在法国绵延了近四十年的宗教战争,以北方的天主教派“神圣联盟”为一方,南方的新教派,即加尔文教派(在法国被称为胡格诺教派)为另一方。中央王室信奉天主教,后新教领袖纳瓦尔国王(即亨利四世)为继承法兰西王位,放弃新教信仰,皈依天主教。宣布“南特敕令”,实行宗教容忍,才结束了这一战争。

  ②圣巴托罗缪节惨案,指一五七二年圣巴托洛缪节之夜,查理九世下令屠杀新教徒的惨案。

  ③拉罗歇尔围城战:拉罗歇尔是法国西南沿海的一个城市,宗教战争期间是新教派的重要据点,天主教派曾长期包围该城,久攻不下。

  在身经这场劫难之前,他已经丑陋不堪,没有一个女人愿意接受他的好意。他青年时代唯一钟情的对象是一位人称“罗马美人”的名媛。新的灾祸使他变得多疑,多疑又使他更加敏感,达到了再不相信自己能激起一个女人真正的爱的程度;他的性格变得如此粗野,即使他在风流韵事方面有所获,那也是他的残暴使人感到恐惧的结果。这可怕的天主教徒搭在床外的左手可以完成对其性格的描写。这只大手伸在那里,象吝啬鬼看守自己的财宝一般看守着伯爵夫人。手上覆盖着那么浓密的汗毛,露出那么突起的纵横交错的血管和肌肉,简直象一根被枯黄了的长青藤围绕着的山毛榉树枝。一个孩子如果凝视伯爵的脸,一定会以为看见了乳母对他们讲过的恐怖故事中的某个吃人妖魔。只要看一看伯爵在床上占据的位置多么宽多么长,就可以猜想到他的身材何等巨大。他那已经花白的粗眉遮住眼皮,使他的眼睛更加明亮,象在树丛里窥伺猎物的狼眼一样射着凶光。在他那狮子一般的鼻子下面,两撇未经仔细修饰——因为他非常蔑视打扮——的胡子简直叫人看不到他的上唇。对伯爵夫人来说,幸而丈夫的大嘴此刻是缄默的,因为他那嘶哑的嗓子发出的最温柔的声音也会让她战栗。尽管埃鲁维尔伯爵刚刚五十岁,人们乍一看真会说他有六十,因为战争的劳累虽然并未损坏他强壮的体质,却严重地摧残了他的容貌;不过他也并不希望人家把他当成一个“嬖幸”。①伯爵夫人刚到十八岁,在这张大脸旁边,形成鲜明对照,令人看着难受。她白皙而又苗条,栗色的头发,掺进金色调,象茶褐色的彩云在她的脖子上缭绕,显出一张秀丽的面孔。卡洛·多尔西②正是找到了这样的面孔来画他那些由于肉体痛苦而濒临死亡的、面色如象牙一般的圣母。你简直会以为这是一位天使显现,她的使命是减轻埃鲁维尔伯爵的胡作非为。

  ①亨利三世以好男色著称,他在宫廷里豢养着一批男宠,即嬖幸。

  ②卡洛·多尔西(1616—1686),意大利卓越的佛罗伦萨派宗教画家。

  “不,他不会杀死我们的。”她凝视丈夫良久以后,心中这样呼喊道,“他不是很直率、很高尚、很勇敢、很忠于自己的诺言吗?……”很忠于自己的诺言?她心里将这句话重复一遍,立即剧烈颤抖起来,象呆子一样发愣了。

  为便于了解伯爵夫人处境的可怕,有必要补充几句:这幕夜半景象发生在一五九一年,那是法兰西内战风行、法律已经失去效用的时代。反对亨利四世登基的天主教联盟的残暴行为超过了宗教战争所带来的一切灾难。行为的放肆到了极点,即使看见一个大贵族叫人把他的仇敌在光天化日之下公然杀死,也不会有任何人感到惊讶。为了私利而进行的一次军事远征,只要假借联盟或者国王的名义,就能博得两派最高的赞扬。巴拉尼,一个士兵,就是这样差点儿在法兰西的国门上成为至高无上的君王。至于家庭内部的杀戮——如果可以用这种说法的话——,据一个当时的人说,人们并不看得比一束麦秆还重,除非情况过分凶残。国王驾崩前不久,一个宫中女官暗杀了曾说过她坏话的宫内侍从。亨利三世的一个嬖幸却对亨利三世说:“上帝万岁!陛下,她刺得真漂亮!”

  埃鲁维尔伯爵这个诺曼底最狂热的保王派,通过严酷的杀戮,迫使该省整个毗邻布列塔尼省的地区都臣服于亨利四世。他本来就是法兰西最富有的一个家族的领袖,在这篇故事开头描写的这个夜晚的七个月以前,由于偶然的机会——这种偶然机会在这草菅人命的时代是相当平常的——,他娶了把圣萨万家族两房的财产突然聚拢在自己名下的年轻小姐冉娜·德·圣萨万,从而又大大增加了他的大量土地的收入。无奈和恐惧,是这桩婚姻的唯一证人。两个月以后,在巴耶城①为庆祝他们的婚姻而为埃鲁维尔伯爵夫妇举行的一次宴会上,进行了一场在那个无知的年代人们觉得非常荒唐可笑的争论;争论关系到丈夫死后十个月或新婚第一夜之后七个月出生的孩子是否合法的问题。“夫人,”伯爵粗暴地对妻子说,“我死了十个月以后给我生个孩子,我是没办法的。不过,你一上来可别七个月就分娩。”“那你会怎么办呢,老熊?”年轻的韦纳伊侯爵问道,他以为伯爵是在开玩笑。“我就干净利落地扭断母亲和孩子的脖子。”听到如此断然的回答,这场由一位下诺曼底贵族不慎引起的争论便戛然而止。客人们都恐惧地注视着美丽的埃鲁维尔伯爵夫人,沉默不语。所有的人都深信,遇到这种情况,这野蛮的贵族一定会实施他的威胁。

  ①巴耶,法国西北部下诺曼底地区的一个城市。

  伯爵的话在已经怀孕的少妇心里回响着;顿时,一种预感好象一道照亮未来的闪电划过她的心头,警告她:她会在七个月时分娩。一股内在的热流从头到脚包裹着这少妇,把她的活力猛然集中到心底,体外的感觉则好象沐浴在一盆冰水中。从这时起,她心灵的最天真无邪的激动没有一天不被这秘密的恐怖所扼止。一想起伯爵宣布其判决时的目光和声调,就会使伯爵夫人的血液冻结成冰。而当她俯身观察这沉睡的脑袋,想趁他睡眠时找到她前一天未能找到的怜悯的迹象时,这回忆也会暂时止住她的痛苦。这尚未诞生就受到死亡威胁的孩子做了一阵剧烈的动作,要求她将他生出来。她用类似叹息的声音喊道:“可怜的小东西!……”她没有说下去。有些想法,一个母亲是忍受不了的。伯爵夫人此刻已无法思考,一种无名的焦虑似乎将她窒息。夺眶而出的两滴泪水顺着她的双颊慢慢流下来,留下两条闪亮的泪痕,最后悬在她白皙的面孔下边,象是百合花上的两粒露珠。哪一位学者敢担保说,在这灵魂拥抱着身体,并把心灵的印象传给肉体,思想把补品或者毒汁渗入血液的时刻,胎儿依然停留在母亲的激情无法进入的中立地带?这摇撼着大树的恐怖难道没有惊动果实?这句“可怜的小东西”是否就是对未来的幻觉所授意的一种判决?母亲的战栗是那样剧烈,她的目光也明察秋毫!

  伯爵脱口而出的血腥的回答,象一个铁环一样把妻子的过去和这早产神秘地套在一起。那样在大庭广众面前表示出来的可怕怀疑,早就在伯爵夫人的记忆中投下了直到未来都能听到回响的恐怖。自从那次注定要导致不幸的盛宴以来,她那活跃的想象力常常不顾她的阻止给她描绘出上千种纷乱的画面,她怀着恐惧的心情极力驱走这些画面,畏惧的程度与别的妇女回味自己想象的画面时高兴的程度相当。对自己的心灵可以自由爱恋的幸福时日,她拒绝进行令人激动的冥想。象故乡的曲调使被放逐者怆然涕下一般,这些回忆为她重新描绘出那么甜美的感觉,以致她年轻的良心把它当作罪过一样谴责自己,从而更觉得伯爵的预言可怕:那使伯爵夫人喘不过气来的恐怖,其秘密就在这里。

  由于身心完全休息,熟睡的面孔总有一种甜蜜和温柔;尽管这种平静给伯爵面部的严厉表情带来的变化甚微,但是在不幸的人们面前,幻觉呈现的海市蜃楼实在太迷人了,少妇终于在这宁静中找到一线希望。狂风带来了倾盆大雨,此时,只能听到狂风一丝凄凉的呼号了,少妇的恐惧和痛苦也同样获得片刻的缓解。伯爵夫人凝视着自己的生命与之联系在一起的这个男人,不由自主地堕入梦境,这梦境甜美得令人心醉,她甚至没有力气冲破它的迷惑。一刹那的工夫,通过那种属于神力的幻觉,一去不复返的幸福往事的画面,一幅幅在她眼前迅速闪过。

  冉娜首先隐约看到的,是仿佛在遥远的曙光中有一座简朴的古堡,自己曾在那里度过无忧无虑的童年:碧绿的草地,清凉的溪流,小小的卧室,这些她最初游戏的舞台,都真真切切显现出来。她看见自己采撷下鲜花,把它们栽下,却猜不透为什么尽管她坚持不懈地浇水,这些花朵非但没有长大,反而全都枯萎了。一会儿,又模模糊糊地出现了七岁那年母亲带她去的那座偌大的城市和年深日久已经黑魆魆的大公馆。她那爱开玩笑的记忆显示出折磨过她的那些教师的苍老的脸。透过一连串的西班牙文或意大利文词汇,心里重复着曾伴随列贝克琴的琴声唱过的抒情小曲,她忆起父亲的形象。

  每当他从法院回来时,她便上前迎接这位院长,看他从骡背上下来踏在下马凳上,拉着他的手一同登上楼梯,用自己天真幼稚的絮语来驱散他那穿着黑袍或红袍并不总能摆脱掉的司法上的操心事;她恶作剧时,这些袍子的杂有黑色的白色毛皮一剪就掉下来了。她的姑母是克拉丽莎教派的修道院院长。她只对姑母的忏悔师看了一眼。这位忏悔师是个严厉的人,又是个宗教狂,负责向她传授宗教的奥义。由于对付异端必须采取种种严酷的措施,这老教士变得冷酷无情,他动辄摇晃地狱的锁链,开口必谈上天的报应,让她相信她时时都面对着上帝,使她变得总是惶恐不安。她变得怯懦了,不敢抬起眼睛。她只尊敬她的母亲,因为她在此前一向只让母亲同她一起嬉戏。从这时起,每当她看见亲爱的母亲用含怒的蓝眼睛盯着她时,一种宗教的恐怖便占据了她那年轻的心。

  冉娜一下子又进入了自己童年的第二个阶段,那是她对人世间的事情还一无所知的时代。她怀着几乎带有嘲讽意味的惋惜之情向那些岁月致意。当时,她的全部幸福就是同母亲一起在小小的绣房里干活,在一座大教堂里祈祷,伴着列贝克琴的琴声唱抒情小曲,偷偷地阅读一本骑士小说,好奇地撕碎一朵花,发现父亲在圣约翰节送给她什么礼物,寻求人们在她面前只说半截的话有什么含义。象人们擦掉纪念册上的一个铅笔字一样,她立刻用一个念头拭去了她童贞的欢乐。趁她刚才不觉痛苦的当儿,从她头十六年的生活画面中选择出这些快乐。这澄澈的海洋,其优美很快就被另一回忆的光芒遮住了。这回忆虽然充满狂风暴雨,可是可为新鲜。童年时欢乐的平静固然美好,然而她生活中最后两年的任何一种动荡都比它可甜蜜。那两年里有多么丰富的珍宝永远埋藏在她的心底啊!伯爵夫人突然回到了那迷人的早晨,正是在那兼作餐厅用的雕花橡木大会客室尽兴,她第一次见到了英俊的表兄。母亲的娘家被巴黎的骚动吓坏了,便把这年轻的朝臣送到鲁昂,希望他能在这里跟姑父学会法官的业务,姑父总有一天要把这职位传给他的。伯爵夫人想起自己认出这位家中等待而自己未曾相识的亲戚时连忙抽身退出的样子,不禁微微一笑。尽管她开门关门的动作很迅速;这一瞥却把这幕景象深深地印在脑海,此刻她仿佛还看到当时他转过身来的情形。那时候她只偷偷地赞叹巴黎制作的服装散发出来的优雅和豪华之气;但是今天回首往事,她胆子大些了,她的眼睛自由地从缎子衬里的绣金紫色丝绒外套看到高帮皮鞋上的铁饰,从紧身短上衣和短套裤上布满的菱形图案看到露出花边一样白嫩的颈项的翻领。她用手轻抚着他的面庞,这面庞的特征是留有两撇尖端翘起的上唇髭和一撮象父亲披肩上的白鼬皮尾巴似的下唇须。在寂静和黑暗之中,伯爵夫人两眼盯着她已经看不见的云纹床幔,居然忘记了狂风暴雨和自己的丈夫,敢于回忆起在过了好多天——那些日子虽然也很忙碌,却漫长得度日如年——以后,父亲那围着一道古旧的黑墙的花园和幽暗的公馆怎样在她的心目中突然显得光辉灿烂。她在爱着一个人,那个人也在爱着她!她回忆起一天早晨,她因为害怕母亲严厉的目光,怎样溜进父亲的书房,向他吐露自己的隐情;她先坐在他的腿上,淘了半天气,等把那位雄辩的法官逗笑了,便对他说道:“如果我告诉您什么事情,您会责骂我吗?”父亲对她进行了一番讯问,她第一次谈到了自己的爱情。她好象仍然听到父亲随后对她说的话:“呃,孩子,以后再看吧。如果他用心学习,愿意继承我的事业,一直讨你喜欢,我就加入你的密谋!”她再也不要多听一个字,吻过了父亲,碰翻了一堆堆不当紧的文件,跑到那棵大菩提树下——每天早上,可怕的母亲起床以前,她都和可爱的乔治·德·沙韦尔尼在那里相会!这朝臣答应苦学成文法和习惯法,他除下佩剑、贵族富丽堂皇的装束,换上法官朴素无华的服装。她对他说:“我更喜欢你穿黑袍。”①她在撒谎,不过这谎言却可以减轻她心爱的人因扔下短剑而感到的悲伤。

  ①在法国,法官通常穿黑袍。

  母亲看样子很严厉。想起为了骗过母亲而使用的种种诡计,她仿佛又感受到那得到许可的、两相情愿的纯洁的爱情的诸多欢乐。在菩提树下的某次约会——那里没有旁人,可以自由说话,偷偷摸摸的拥抱,出其不意的接吻,一言以蔽之,丝毫不超过稳重界限的激情让他们先尝为快的各种天真的甜头。她好象做梦一样重又生活在那些甜美的日子里,她责备自己那些日子享受到过多的幸福,她居然敢于在空处亲吻这张目光充满激情的年轻的面孔和常对她娓娓谈情的鲜红的嘴。她曾经爱过沙韦尔尼;他虽然外表贫穷,但她在那既温柔又坚强的心灵中发现了多少珍宝啊!突然院长暴卒,沙韦尔尼并未继承他的职务。突然燃起内战的烽火。在表兄的照顾下,她和母亲在下诺曼底的一个小城里找到一个秘密的避难所。不久,几个亲戚接连死去,使她成为法兰西最富有的继承人之一。幸福随着财富的微薄飞逝而去。埃鲁维尔伯爵向她求婚。他那野蛮、可怕的面孔,在她看来,就象满含霹雳的乌云,用它的黑纱覆盖了直到那时阳光普照的丰饶的土地。可怜的伯爵夫人竭力驱赶对那些绝望流泪的场面的回忆,此乃由于自己长期抵制不从而引起。她隐隐约约地看见了小城的那场火灾,胡格诺①沙韦尔尼被投入监狱,受到死亡的威胁,等待着令人恐怖的酷刑。

  ①胡格诺,法国宗教战争时期对新教徒常用的一种称号。

  那个可怕的夜晚来到,脸色苍白、奄奄一息的母亲跪倒在她的脚下:冉娜能够拯救表兄。她让步了。当天深夜,伯爵带着战斗的血腥又来了,他已经作好准备;他叫一位教士、一些蜡烛、一个教堂骤然出现!冉娜命该不幸。她勉强与刚刚获释的表兄告别:“沙韦尔尼,如果你爱我,永远也不要再见我!”她听见她高尚的朋友的脚步声远去,此后再也没有见到他;但是她的心底永远保存着他那最后的一瞥;那目光经常出现在她的梦中,照亮她的梦境。少妇象关在一只雄狮笼里的猫儿,时刻都担心着主人那始终举在它头上的利爪。伯爵夫人认为,在某些出于一时高兴而选定的日子穿起少女时代看到情人时穿的那件连衣裙,是一种罪过。如今,为了能快活些,她应该忘却过去,也不再想到未来。

  “我不认为自己有罪,”她心想,“可是,既然我在伯爵眼中有罪,岂不等于我似乎有罪?也许我真有罪!圣母马利亚怀孕不是也没有……”她想到这里便停下了。

  就在她思想模模糊糊、心灵遨游在幻想世界的当儿,她天真的心理甚至使她相信情人那照射她整个生命的最后一瞥,具有天使往见圣母时所施展的那种神力。这种假设与梦幻将她带回的那个天真无邪的时代是相称的;可是,回忆起比死还要可憎的夫妻生活的情景,这种假设便顿时烟消云散了。可怜的伯爵夫人对正在她腹中骚动的胎儿的合法性,不可能再心存疑窦。新婚第一夜象最可怖的酷刑一样出现在她眼前,接着带来许多另外的夜晚,以及更悲惨的白天!

  “啊!可怜的沙韦尔尼!”她流着泪在心里喊道,“你是那么温顺,那么和蔼,你对我总是充满了仁爱!”

  她的双眸转向丈夫,好象还想使自己相信,看在她付出了如此昂贵代价的份上,这张面孔会答应对她宽大为怀。伯爵被弄醒了。他那双象虎眼一样明亮的黄眼睛,在两簇浓眉下闪闪发光,他的目光从来也没有此刻这样尖利。伯爵夫人遇到这目光,吓坏了,钻进被窝,一动不动。

  “您为什么哭泣?”伯爵用力拉着妻子藏身的被单,问道。

  这总是令她生畏的声音,此刻具有一种做作的温柔,在她看来似乎是吉兆。

  “我痛得很。”她答道。

  “哦!我的宝贝,疼痛难道是罪过吗?我看您的时候,您为什么要发抖呢?唉!该怎么做才能让您爱呢?”他额头上所有皱纹都堆积到两眉之间。“我总是让您害怕,我看得很清楚。”他叹了口气,接着说。

  在性情软弱的本能促使下,伯爵夫人用几声呻吟打断了伯爵的话,叫道:“我担心会小产!我在山岩上跑了一个傍晚,可能劳累过度了。”

  听了这番话,埃鲁维尔老爷向妻子投去一道满含狐疑的目光,使她顿时涨红了脸,直打哆嗦。他把他使这幼稚的女人感受到的恐惧当成了内疚的表示。

  “也许这是真正的分娩开始了吧?”他问道。

  “那么?”她问。

  “那么,无论如何,还得有个能干的人帮忙,我去找。”

  伴随这些话的阴沉的态度,使伯爵夫人的心冰凉,她长叹一声,又倒在床上。这声叹息与其说是担心即将来临的发作,不如说是出于对自己命运的感慨。这一声长叹却向伯爵证明,他心中唤起的怀疑似乎真有其事。他装出一副平静的样子——而他的声调、举动和目光却表明事实恰恰相反——,匆匆忙忙地爬起身来,裹上从一张扶手椅上找到的长袍,首先关上壁炉旁的一扇门,这扇门从华丽的卧室通往与主楼梯相连的几套会客房间。见丈夫收起这把门上的钥匙,伯爵夫人预感到一场大锅就要临头;她又听到他打开与他刚才关上的那扇门相对的一扇门,走进历代的埃鲁维尔伯爵不愿赏光陪伴他们的妻子时所睡的那个房间。伯爵夫人对这个房间的用处还只是耳闻,嫉妒把她的丈夫固定在她的身旁,即使有什么军事远征使他不得不离开荣誉攸关的床,他也要留几个眼线在古堡里,不断地侦察她的行踪,这表明他的疑心是多么过分。伯爵夫人虽然全神贯注倾听哪怕是最微弱的声响,却再也听不到任何声音。伯爵已经走到占据古堡西翼与他的卧室相连的长廊中。他的叔祖埃鲁维尔红衣主教酷爱收集印刷品,在那里建立了一个图书室,无论是藏书的数量还是版本的美观都堪称奇绝。小心谨慎使他在墙壁上采用了孤独或修道士的恐惧叫人想出来的一种新玩意。一条银链通过一根看不见的细绳,可以摇响安置在一个忠实仆人床头的铃。伯爵拉了一下那银链,很快就传来了一名骑卫的长靴和马刺在古堡靠海的西角塔楼螺旋梯那轰然作响的石板上发出的回音。

  听见自己的仆从登上楼来,伯爵便走去拉开从走廊通往塔楼的那道门上的锁扣和门闩,把一个武士领进这科学的圣殿。从这武士的尊容就可看出这是个和主人十分般配的仆从。这骑卫似醒非醒,仿佛是凭着本能走来的;他手中的角灯照着长长的走廊,光线是那么微弱,主人和他的身影在黑暗中象是两个幽灵。

  “立刻备好我的战马,随我出发。”深沉的声音发出这道命令,那声音唤醒了仆从的头脑;他抬起眼睛看主人,遇到的是那么刺人的目光,他就象遭到了电击。“贝尔特朗,”主人把右手搭在这骑卫的臂上,接着说,“脱掉你的护胸甲,穿上土匪头目的衣服。”

  “好家伙,老爷,叫我装成一个联盟派!请原谅,我一定服从您的命令,不过,我可真是宁愿被吊死。”

  伯爵对他的宗教狂热很满意,露出了微笑;为了抹去与他整个面部表情形成对照的笑容,他突然说:“到马厩去选一匹强壮的马,好叫你跟得上我。我们要象火枪射出的子弹那样飞跑。等我准备好了,你也要准备好。我会再拉铃的。”

  贝尔特朗一声不吭,鞠了一躬,便走了。待他走下几级台阶,听见狂风怒吼,他心中自言自语道:“妈的!所有的魔鬼都出来了!这一个若能安分一点,那倒让我奇怪了。我们那次突袭圣洛,也是这样一个暴风雨的天气。”

  伯爵在自己的房间里找到他在施展计谋时经常使用的那套衣服。大衣粗糙得象是他手下那些亨利四世极少发给军饷的可怜的大兵穿的。他穿毕大衣,回到卧室,妻子还在那里呻吟。

  “尽量忍耐着吧,”他对妻子说,“为了尽快回来平息您的痛苦,必要的话,我会叫马匹累死的!”

  这番话里没有透露出任何不祥的兆头,伯爵夫人的胆子也就壮了点儿。她正准备提一个问题,伯爵突然向她问道:

  “您能不能告诉我您的面具都放在哪儿?”

  “我的面具?”她回答道,“上帝啊!您要我的面具做什么?”

  “您的面具都放在哪儿?”他象平时那样粗暴地重复道。

  “在衣柜里。”她说。

  见丈夫在她的面具里挑选了一副“鼻罩”①——当时的贵妇人使用这种“鼻罩”就象今日的妇女使用手套一样司空见惯——伯爵夫人不禁发起抖来。伯爵头上戴了一顶饰有陈旧断鸡翎的难看的灰毡帽以后,简直让人完全认不出他来了。他腰间勒着一条宽宽的皮带,鞘中插着一柄短剑,那是他通常不带的。这身寒酸的装束使他的外表显得那么可怕,而且他向床边走来的动作又是那么奇怪,伯爵夫人以为她的末日已经来临了。

  ①鼻罩,一种仅能遮住面颊和鼻子的小面具,黑色,形状似狼。

  “啊!不要杀掉我们,”她嚷道,“把孩子给我留下,我一定好好爱您。”

  “这么说,您非得感到自己罪孽相当深重,才会把您应该给我的爱情献给我,来赎您的罪过了?”

  伯爵的嗓子在绒布面具下面发出不祥的声音;伴随着他这番尖刻话语的目光象铅一样沉重,压在伯爵夫人心上,使她颓丧到了极点。

  “我的上帝,”她痛苦地嚷道,“清白无辜难道就该死?”

  “现在的问题不是要您死,”陷入沉思的主人醒了过来,回答她,“而是要严格地——并且是出于对我的爱——按照我此刻对您的要求去做。”他把手里拿着的两副面具中的一副向床上扔去,看见这黑绒布玩意儿轻轻碰在妻子身上她便不由自主地惊恐起来,他怜悯地笑了一下。“您只可能给我生出一个虚弱的孩子!”他嚷道。

  “我回来的时候,您要戴着这个面具,”他接着说,“我可不愿让一个乡下佬自夸他见过埃鲁维尔伯爵夫人!”

  “为什么要让一个男人来做这桩事情呢?”她低声问。

  “嘿!嘿!我的朋友,这里的主人难道不是我?”伯爵回答。

  “再多一桩秘密有什么关系呢!”伯爵夫人绝望地说。

  她的主人已经走了出去,这声嗟叹对她不会有什么危险,因为被压迫者的恐惧走多远,压迫者的手常常也就可以伸展多远。在两次狂风大作之间短暂的宁静里,伯爵夫人听见两匹马的蹄声,马匹似乎穿过危险的沙丘和古堡坐落其上的山岩在飞奔。这蹄声旋即被浪涛声所掩盖。她很快就发现自己象囚犯一样被关在这阴暗的房子里,孤单单地处在时而寂静时而凶险的黑夜中,她眼看一切大灾大难正大步走来,却孤立无援无法防止。她打算想个法子来拯救这个在泪水中孕育的胎儿。这胎儿已经成了她的全部安慰,她思考的原则,她未来的疼爱,她唯一而微小的希望。在母性勇敢精神的支持下,她走去拿起丈夫用来召唤仆从的小号角,打开一扇窗户,从铜号中吹出几声微弱的响声,这微弱的响声就象孩子吹到空中的肥皂泡一样,消失在广袤的海面上。她懂得了呻吟是没有用的,男人们不会理会你的呻吟,于是她便穿过一套又一套的房间,希望没有把所有的出路都关死。她来到图书室,找呀找呀,看是否有一条秘密的通道,可是一无所获。她穿过藏书的长廊,走到离古堡的正院最近的一扇窗前,又吹响了号角,可是她要同风暴的声音抗争是不会成功的。在极度的气馁中,她想去找一个女仆帮忙,尽管她们都是伯爵的心腹。可是,当她走到自己的祈祷室的时候,只见伯爵已经锁上了通向女仆们住处的那扇门。这是个可怕的发现。这么处心积虑地把她隔离开来,预示着要在没人见证的情况下执行某种可怕的死刑。伯爵夫人失去了全部的希望,痛苦也随之更加尖锐、更加剧烈地袭击着她。可能发生残杀的预感,加上挣扎的疲劳,耗尽了她仅剩的力量。她就象是一个沉下去的溺水者,战胜过许多汹涌的浪头,最后却被一个比较平缓的浪头卷去。分娩的痛苦的兴奋不容她再计算时间,她觉着就要临盆了,独自一人,没有帮手,除了恐怖,她还担心由于自己没有经验而可能发生的意外。就在这时,伯爵突然到来,而她却没有听见他的脚步声。这男人站在那里,就象一个魔鬼在契约期满时前来索取出卖给它的灵魂;他看见妻子脸上没戴面具,便低声责骂起来;他敏捷地给她戴上面具,抱起她,把她放到卧室的床上去。

  这突然的出现和绑架使伯爵夫人感到恐惧,让她暂时忘掉了痛苦,她这才得以偷偷看了一眼这出神秘戏剧的演员们。可她没认出贝尔特朗,他同他主子一样细心地戴上了面具。这仆从连忙点燃几支蜡烛,然后走去靠在一个窗洞的角上。在那里,他脸冲墙壁,象是在估量墙有多厚似的,一动不动,您甚至会说他是一尊骑士雕像。烛光与照红了玻璃窗的第一抹朝阳融合在一起。伯爵夫人瞥见一个矮小肥胖的男人站在卧室中间。他气喘吁吁,布带蒙住两眼,神色惊惶万状,无法设想他平常的表情是什么样。

  “他妈的!怪先生,”伯爵突然一把把陌生人蒙眼的布条拉下来,吊在脖子上,恢复了陌生人的视力,“除了你要对她施展你的本事的这个可怜女人以外,别打算看别的东西;否则,我就给你戴上一个一百斤重的钻石项链,把你扔到窗下奔流的河里去!”他说着,轻轻扯了扯搭在那目瞪口呆的听众胸前的刚才当蒙眼布用的领带。“先检查一下,看是不是就是早产。要是早产,你要用自己的生命来替她的生命担保;要是孩子是活的,你给我送来。”

  说毕,伯爵抓住这可怜的手术师的腰,象举鸡毛似的把他从原来站着的地方举起来,放在伯爵夫人面前。然后爵爷就走去站在窗前,用手指在玻璃上敲着鼓点。他的双眼轮流地看着他的仆人、床和大洋,似乎他早就想将大海作为即将出生的孩子的摇篮。

  那医生是伯爵和贝尔特朗强拉硬扯从人类最甜蜜的梦乡弄醒的。他被绑在马背上,那匹马就象后面有魔鬼追赶似地把他飞快驮了来。从这人物的面貌便可看到这时代面貌的特征,即使在埃鲁维尔家中也可以感觉到他的影响。任何时代的贵族都不象这个时代这样对自然科学缺乏知识,任何时代占星术都不象这个时代这样备受尊崇,因为任何时代人们都不象这个时代这样强烈地希求测知未来。这种愚昧无知和这种普遍的好奇心理,给人类的认识带来了最大的混乱;一切都是个人的实践,因为还缺乏理论的词汇;印刷需要高昂的费用,科学交流很不迅速;教会还在对以分析自然现象为基础的科学研究进行迫害。迫害造成了神秘。所以,无论是小民还是显贵,都把物理学家、炼金术、数学家、天文学家、占星家和巫师视为混杂于一个医生身上的六种属性。那个时代,人们怀疑高明的医生都在施用魔法;他们一边给病人治疗,一边想必还在算命。王公们保护这些向他们泄露未来天机的神只,请他们住在自己家里,还发给他们年金。到法国来给亨利二世当御医的大名鼎鼎的高乃依·阿格里帕①就因为不愿象诺特拉达缪②那样预卜未来,被卡特琳娜·德·梅迪契③辞退,换上了科西莫·吕吉耶里④。那时代致力于科学的高明人士,都很难得到赏识;他们只能唤起人们对秘术及其后果的恐惧。

  ①高乃依·阿格里帕,即阿格里帕·冯·内特斯海姆,见本卷第150页注④。

  ②诺特拉达缪(1503—1566),法国医生和占星家,国王查理九世的御医,以其预言集《占星百人团》而闻名于世。

  ③卡特琳娜·德·梅迪契(1519—1589),法国王后,国王亨利二世的妻子,在政治上善用权术,又十分迷信占星术。

  ④科西莫·吕吉耶里(?—1615),意大利占星术士,随卡特琳娜·德·梅迪契王后来到法国。

  被伯爵劫持来的这个人,虽不是这些著名数学家中的一员,却也在诺曼底享有与一个兼事一些不可思议的活动的医生联系在一起的那种名声。这个人就是当今法国好些地方的农民还称为接骨大夫的那类巫师。这名称专用来称呼某些未经精心造就的天才,他们没有高深的学识,但是通过祖传的知识,更经常是通过长期行医积累起来的经验,他们能够接骨,也就是说把折断的腿和胳膊恢复原位,能够给牲畜和人治疗某些病症。他们还掌握一些据说是奇妙的秘方,能够医好某些重症。安东尼·博武卢瓦医生——这是那位接骨大夫的名字——的祖父和父亲都是著名的医师,他不仅深得他们的真传,而且有医学方面的知识;他还潜心于自然科学的研究。乡下人见他的诊室里摆满了书本和莫名其妙的玩意儿,这都赋予他的成功一种巫术的色彩。人们并不把安东尼·博武卢瓦完全看作一个巫师,他却让方圆三十法里的民众都对他怀着近似恐惧的敬意;然而,对他来说,更危险的是本地贵族人家的生生死死的秘密他了如指掌。象他祖父和父亲一样,他以善于接生和处理早产和流产而远近闻名。

  在这世风靡烂的年代,失身的事情时常发生,用情又十分不专,显贵们不得不常把一些可耻或可怕的秘密向安东尼·博武卢瓦医生泄露。安东尼·博武卢瓦在严守秘密这一点上经得起一切考验,这对他自身的安全实属必要。因此,主顾们给他的报酬都非常慷慨,于是他祖辈传下的财产又增加了许多。他总在外面奔波,不是象刚刚被伯爵抓差这样突然抓了去,就是被迫在某个贵妇家里过上好几天,所以他至今还没有结婚;此外,他那名声也曾使好几个姑娘和他告吹。行医的种种机遇虽然赋予这可怜的接骨大夫那么大的权力去利用女人们的弱点,他却无法从中寻求安慰,他觉得自己为别人家庭的欢乐而生,而不能把这种欢乐留给自己。在这好好先生天性快活这虚假的外表下隐藏着一颗善良的心,正与他那胖胖的脸、圆圆的体型、矮胖活泼的身躯和直爽的言谈相和谐。所以他希望能够结婚生个女儿,把他的财产传给一个贫穷的绅士;因为他不喜欢自己接骨大夫的职业,想让自己的家庭摆脱世人的偏见使其所处的地位。然而他的性格早已相当适应了重大手术后的愉快和美餐。到处做要人的习惯又在他天性欢乐之上平添了一重严重的虚荣心。在危急的时刻,他做起手术来偏喜欢象权威似地慢慢悠悠地行事,而他的放肆言行也几乎总受到欢迎。此外,他象夜莺那样好奇,象猎兔狗那样贪食,象说话从不泄露自己秘密的外交家们那样饶舌。除了职业将他投入种种奇遇从而在他身上养成的这些缺点以外,安东尼·博武卢瓦算得上诺曼底最不坏的人了。尽管他是超越那时代的少数有才智的人中的一个,可是,诺曼底乡下人的良知告诉他,还是把自己对事情的想法和所发现的真相埋藏在心底为好。

  这接骨大夫发现自己被伯爵放在一个正经受着分娩阵痛的女人面前,便恢复了他的全部精神。他开始给这蒙面贵妇诊脉,而根本没想着这个人;在这一本正经的姿态的帮助下,他可以进行思考了,于是考虑起自己的处境来。在他被迫给人家充当盲目工具而介入的可耻而又罪恶的勾当中,哪一桩也没有这一次这样精心戒备,小心谨慎。在他迫不得已参与的大事中,虽然人家经常提出他的生死存亡的问题,作为保证成功的手段,他的生命却从来也不象现在这样面临着危险。他决定首先搞清楚差使他的是什么人,从而探明这危险的程度,以便挽救自己宝贵的生命。

  “到底是怎么回事呀?”接骨大夫一边低声问着,一边安排伯爵夫人做好准备来接受自己凭经验所能给她的帮助。

  “别把孩子给他。”

  “大声说!”伯爵用雷鸣似的声音说,所以博武卢瓦医生并没有听清那遭难者说出的最后一个词。“不然的话,”伯爵别有用心地拿着腔调接着说,“就念你的Inmanus①。”

  ①据《旧约·路加福音》第二十三章,耶稣临死前大声喊:“父啊,我将我的灵魂交在你手里。”Inmanus即这句话原文的开头。伯爵对妻子这样说,含有明显的威胁之意。

  “您就大声地叫痛好了。”接骨大夫对贵妇说,“尽管喊叫吧,妈的!这个人宝石虽多,可是恐怕对你对我都不合适!勇敢些,小夫人!”

  “手轻点儿!”伯爵又嚷道。

  “先生倒会吃醋。”手术医生用尖细的小声说,幸好伯爵夫人的喊叫声掩盖了他的声音。

  为了博武卢瓦医生的安全,大自然真是够宽厚的。这更象是流产,而不象是正常分娩,因为出生的婴儿是那么孱弱,他给母亲造成的痛苦因此也就轻一些。

  “用圣母的名义起誓,”这古怪的接骨大夫嚷道,“不是小产!”

  伯爵气急败坏地跺起脚来,楼板都震动了,伯爵夫人则掐了博武卢瓦医生一把。

  “啊!我明白了。”他自言自语道,“这么说,应该说是小产?”他低声问伯爵夫人。伯爵夫人用一个肯定的手势回答他,好象这手势是能够表达她的思想的唯一语言。“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还不太清楚。”接骨大夫想。

  象一切精通本行的人一样,据说,助产医生是不难认出一个第一次受分娩之苦的女人的。虽然伯爵夫人做某些动作时害羞而又没有经验的情况已向他证明了她的贞洁,这个爱恶作剧的接骨大夫依然嚷道:“从夫人分娩看,她好象只生过这一个似的!”

  听说此言,伯爵用比他刚才发火时还要可怕的沉静语调说:“把孩子交给我。”

  “看在上帝的面上,别交给他!”母亲嚷道。这几乎野性的呼喊,在矮个子男人心中唤起了有胆量的善心,将他与这被父亲否认的贵族孩子连在一起,其程度远远超过自己的想象。

  “孩子还没有出来。你们争夺的是你们二人谁也不能要的财产。”他一边把早产儿藏起来,一边冷静地冲着伯爵说。

  接骨大夫听不见哭声,吃了一惊,他转脸去看孩子,以为他已经死了;伯爵这才发现他在搞鬼,猛地一跳向他扑过去。

  “该死的!你把他交给我!”这贵族老爷一边喊叫,一边从他手里夺过孩子。那无辜的牺牲品发出微弱的哭嚎声。

  “当心,他发育不全,可不结实。”博武卢瓦一边抓住伯爵的胳膊,一边说,“这孩子想必是七个月就出世了!”说罢,他由于激动而使出超乎寻常的力气,制止住那做父亲的人的手指,用断断续续的声音对他耳语道:“你就免得造一次孽吧,他活不了。”

  “坏蛋!”伯爵生气地反驳道。这时,接骨大夫已经把孩子从他手里夺了回去。“谁告诉你我希望我的儿子死?你没有看见我在抚摸他吗?”

  “那您就等他长到十八岁再这样抚摸他吧。”博武卢瓦回答道。这时,他又感到了自己的重要性。“不过,”他想到了自身的安全又补充道,因为埃鲁维尔老爷刚才在激动之中忘了伪装自己的声音,他已经认出这是谁来,“赶快去给他行洗礼吧,可别把我的判决告诉他母亲。否则,您会要了她的命的。”

  伯爵听说这早产儿要夭折时,一个情不自禁的动作泄露了他内心的高兴,启发接骨大夫说了这番话,这才拯救了婴儿;博武卢瓦连忙把他抱到已经昏厥过去的母亲身边。他用嘲弄的姿态指了指她,让伯爵看他们刚才的争吵把她陷入了什么状态,以恫吓伯爵。其实伯爵夫人全听见了。当生命处在严重危急状态时,人的器官便产生出奇的灵敏度,这本非罕见的事。这当儿,已放在床上的孩子的哭喊声象魔法似的使伯爵夫人苏醒过来;接骨大夫趁着新生儿哇哇啼哭时,俯身在她耳边低声对她说“好好照顾他,他能活一百岁。博武卢瓦是行家”。她简直以为听到了两位天使的声音。一声天仙般的叹息,伸出手来神秘的一握,是接骨医生获得的报酬。他察看父亲的抚摸是否伤害了瘦弱的产儿单薄的肌体,孩子身上还带着伯爵的指痕,然后将孩子交到焦急的母亲怀抱里。母亲把儿子隐藏在自己身边的疯狂动作,以及她透过面具的两个洞眼射向伯爵的凶狠目光,令博武卢瓦不寒而栗。

  “如果她很快就失去自己的孩子,她会死的。”他对伯爵说。

  对这个场面的最后一部分,埃鲁维尔老爷好象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听见。他一动不动,好象沉浸在深深的思索中,又开始用手指在玻璃窗上敲起鼓点来;但是接骨大夫对他说了最后那句话以后,他以疯狂猛烈的动作向他转过身来,抽出了短剑。

  “混帐乡巴佬!”他把保王党侮辱联盟派的绰号送给接骨大夫,嚷道,“无耻的坏蛋!科学使你有幸成为急于打开或关上继承之门的贵族们的帮手;看在科学的面上,我才勉强打消了为诺曼底永远剪除一个巫师的念头。”令博武卢瓦高兴的是,伯爵把短剑猛然插回剑鞘。“你这一辈子,”埃鲁维尔老爷继续说道,“就不能有一次同一位伯爵及其夫人在一起,而不怀疑他们有恶毒的打算吗?这些恶毒的打算,你叫下等人去盘算好了。你就想不到,作为贵族,即使有说得过去的理由,也是不允许这么干的吗?在这种情况下,我难道能有什么以国家利益为名的理由去做你假设的事吗?弄死我的儿子!让他母亲失去他!你哪里来的这些无稽之谈?我难道疯了吗?你为什么要拿这强壮的孩子活不了几天来吓唬我们?无赖汉,你要明白,对你那可怜的虚荣心,我早就存有戒心了。如果你知道你替她接生的这位贵妇的名字,你一定会去吹嘘说你看见过她!天知道!如果那样,也许你会过分谨慎而送了母亲或孩子的命。不过,你得好生想着,你要拿你的狗命来向我保证严守秘密,保证他们的健康!”

  伯爵的意图突然改变,令接骨大夫目瞪口呆。伯爵对早产儿的过分疼爱,要比这位老爷最初表现出的烦躁的残暴和抑郁的冷漠更叫他害怕。伯爵说最后一句话的声调表明,他已有了更高明的计策去实现不可动摇的阴谋。对这意想不到的结局,博武卢瓦医生惟有用自己对父亲和母亲做了两面派的许诺来解释:“我明白了!”他心里自言自语。“这位善良的老爷不愿意招妻子憎恨,他将依赖药剂师的帮助。我必须设法通知这位夫人,让她好好守护她这个贵族小不点儿。”

  就在他向床边走去的当儿,已经走到大衣柜旁边的伯爵用一声命令式的吆喝制止了他。见老爷伸手递给他一个钱袋,博武卢瓦尽管有些提心吊胆,毕竟不无愉快,便准备好去接金币。透过轻蔑地扔过来的红丝网袋,金币闪闪发光。

  “你叫我象一个小人那样讲了半天道理,我却不认为不必以贵族的身分来给你报酬。我并不乞求你替我保密!这里这个人,”伯爵指着贝尔特朗说,“想必已经向你介绍过,凡是遇得到橡树和河流的地方,我的宝石和项链都会把议论我的乡巴佬找到。”

  说完这番宽大为怀的话,这巨人慢慢地朝目瞪口呆的接骨大夫走过来,将一把椅子拽到他身边,声音很大,作出邀请他同自己一样坐到产妇旁边的姿态。

  “嘿!好啦,我的小娇妻,我们终于有了一个儿子。”他又开言道,“这对我们来说真是件喜事儿。您很痛吗?”

  “不很痛。”伯爵夫人喃喃地说。

  母亲的惊讶和不安,父亲迟迟表现出来的故作喜悦,使博武卢瓦医生深信,有件严重的事端。他平时虽然有入木三分的观察力,此刻却没有抓住。他坚持自己的猜疑,把自己的手按在那少妇的手上,为的是查看一下她的身体情况,更是为了向她提出几点忠告:

  “脸色很好。”他说,“用不着担心,夫人绝不会发生什么不幸的意外。来奶的时候当然会发烧的,不要惊慌,没什么关系。”

  说到这里,狡黠的接骨大夫停下来,紧紧握了一下伯爵夫人的手,意思是叫她注意听着。

  “如果您不希望为孩子担忧,夫人,您就别离开他。”他接着说,“他的小嘴儿已经在找奶了。您就长期让他吃奶水,您要亲自喂他,对于药剂师开的药品要千万当心。奶水可以治小儿的百病。我观察过很多怀孕七个月就分娩的妇女,可我还很少见过有象您这样不大痛苦就生下来的。这也不奇怪,瞧孩子多瘦小!都能装在一只木鞋里!我敢肯定,他连十五两①重都不到。让他吃奶!让他吃奶!如果他一直吃您的奶,您就能救他的命。”

  ①此系法国古两,每两30.59克。

  说这最后几句话时,接骨大夫的手指又比划一阵。尽管伯爵的两眼通过面具上的洞眼射出两道炽烈的光芒,博武卢瓦依然以一个要赚钱的人那种不可动摇的神气一句一停地说完他的话。

  “喂!喂!接骨大夫,你忘了你的黑色旧毡帽。”贝尔特朗跟手术医生一起走出卧室的时候,对他说。

  伯爵对儿子大发慈悲的动机,是从公证人的“余不赘”里得到的启发。就在博武卢瓦拦住他的手的那一刹那,吝啬和诺曼底风俗二神挺立在他的面前。这两大强权作了手势,使他的手指顿时麻木,仇恨的激情也压了下去。一大强权向他高喊:“只有通过男性后嗣的传递,你妻子的财产才能属于埃鲁维尔家!”另一强权指给他看奄奄一息的伯爵夫人和圣萨万家族的旁系正在索要财产。两大强权都劝他让自然来打发那早产儿,等生了健康、强壮的第二个儿子,才能把妻子和头生儿的性命不放在眼里。他看到的不再是一个孩子,而是好多领地,于是他的柔情突然变得和他的野心一样强烈。为了满足风俗之神,他希望这个几乎胎死腹中的婴儿有强壮的外表。母亲对伯爵的性格深有了解,她比接骨大夫还感到意外,她依然本能地感到恐惧,并且有时大胆地表现出来,因为母性的勇敢已经顷刻间使她力量倍增。

  一连几天,伯爵一直守在妻子身旁,对她百般照料,利害关系的考虑给这种照料打上某种温柔的痕迹。伯爵夫人很快就猜到,所有这些关心,对象仅仅是她一个人。父亲对儿子的仇恨,在最细小的事情上都表现出来;他总是避免看他,摸他;听见孩子啼哭的时候,他会猛地站起来,走去吩咐些什么事;总之,他好象只为了盼着看到他死才宽恕他活着似的。这样掩饰还是叫伯爵太难受。在他看出母亲的慧眼虽然还不明白究竟会怎样,但却已经预感到那威胁着她儿子的危险的那一天,便宣布他将在妻子行完安产感谢礼的第二天动身,借口是要带领他的全部兵力去援救国王。这就是艾蒂安·德·埃鲁维尔出世前后的情况。要不断地希望这个他所不承认的儿子死掉,伯爵本来用不着有早就希望他死的强烈动机;他甚至可以克制人类那种爱慢慢折磨他已伤害了的人的可悲禀性;他本不必迫使自己做那种对自己来说是残酷的事——假装喜爱他认为是沙韦尔尼的儿子的一个可恶的早产儿。没有这些,可怜的艾蒂安同样会成为他憎恶的对象。艾蒂安不幸生就一副瘦弱多病的体格,也许他的爱抚更加重了这种不幸,在他看来总是对他为父的自尊心的一种公然冒犯。他憎恨美貌的男子,对于以智力来代替体力的病弱的人,他的厌恶也不亚于此。要博得他的喜欢,必得丑陋、高大、强壮而又无知。艾蒂安身体孱弱,几乎注定了他要从事足不出户的科学工作,他在父亲身上定会发现一个毫不留情的敌人。他同这个巨人的斗争从摇篮里就开始了;而在反对一个如此危险的敌手的斗争中,他的全部援军只有母亲的心;按照自然的一条动人的法则,威胁着他的种种危险愈重,母爱也愈烈。

  伯爵突然出走使冉娜·德·圣萨万一下子陷入深深的孤独之中,惟有从儿子身上得到勉勉强强的幸福来安慰自己。因为沙韦尔尼的关系,伯爵夫人生下这个儿子受到丈夫责难,她就象许多女人爱自己不正当的爱情所产生的孩子一样,钟爱着他;尽管不得不亲自喂养他,她也丝毫不觉其苦。她无论如何不愿女仆们帮忙,她给儿子穿衣服,脱衣服,满足他所要求的每一点细小的照料,都使她感到新的愉快。这些没完没了的事情,这种时时刻刻的关注,准时无误地半夜醒来给孩子喂奶,都是无限的幸福。每当她服从这小东西的需要时,她的脸上就闪耀着幸福的光辉。由于艾蒂安是提前来到人世的,还缺好几件衣服,她希望自己做。做得多么精致考究,你们——背地里默默无言地为心爱的孩子做过针线活的被猜疑的母亲们,是最清楚不过的!一针针,一线线,把回忆、希望、祝愿,把千百重思绪,都绣在布上,就好象她固定在上面的美丽的花样。她这一切狂热的行为都被报告给埃鲁维尔伯爵,更扩大了那业已形成的风暴。对这位奶娘来说,一天里的时间实在太少了,不够用来忙她日渐增多的事儿和给孩子以无微不至的看护;一天天的时光,都满载着她暗自高兴的心情流逝而去。

  接骨大夫的嘱咐始终回响在伯爵夫人的耳边;为了孩子,她既担心女仆们帮忙,又担心男仆们插手;她希望能够不睡觉,以便确知在她困倦时没有任何人接近艾蒂安;她让他紧挨着自己睡。总而言之,她将怀疑之神安置在这个摇篮边。伯爵不在时,她竟敢叫人把手术医生请来。她清楚记得这位医生的名字。在她看来,博武卢瓦是她欠了莫大的恩情需要报答的一个人;不过,她首先还是想向他询问许许多多有关儿子的事。若是有人要毒死艾蒂安,她该怎样挫败这些企图?怎样照料他的脆弱的身体?要长期给他喂奶吗?若是她死了,博武卢瓦是不是可以负责关照这可怜的孩子的健康?

  听了伯爵夫人的这些问题,接骨大夫深受感动,说他跟她一样怕人给艾蒂安下毒;不过,在这一点上,只要伯爵夫人亲自喂奶给他吃,她丝毫也不必担心;至于将来,他嘱咐她在任何时候都要先尝一尝艾蒂安的食物。

  “如果伯爵夫人的舌头感觉到不论什么异样的味道,”接骨大夫补充道,“辣味也好,苦味也好,酸味也好,咸味也好,总之,只要是使味觉感到奇怪的食物,您就把食物扔掉。孩子的衣服要当您的面洗,拿好放孩子衣服的衣柜的钥匙。总而言之,不论发生什么事情,通知我,我一定会来。”

  接骨大夫的告诫铭刻在冉娜的心里,她请他相信她,就象相信一个他可以支使的人一样;博武卢瓦对她说,她的幸福全都操在她自己手中。

  他扼要地向伯爵夫人讲述了埃鲁维尔老爷的往事:由于宫中没有高贵貌美的女人肯要他,他年轻时爱过一个绰号叫“罗马美人”的妓女。这“罗马美人”原本属于洛林主教。

  “罗马美人”遭到遗弃后不久,来到了鲁昂,为的是就近要求伯爵垂爱一个女孩。伯爵不愿听人谈起这个女孩,借口这女孩生得漂亮,根本不承认是自己的孩子。这女人后来死得很惨。她死时,可怜的女孩已经由伯爵夫人的姑母圣萨万小姐任院长的克拉丽莎女修道院的修女们收留抚养。她叫杰特律德,长得比母亲还美丽。他曾被唤去给她看过病,一下子就疯狂地爱上了她。博武卢瓦说:如果伯爵夫人愿意从中促成这件美事,那么她不仅还请了她认为欠他的情,而且他还会对她感恩不尽。这样,他到古堡里来——这在伯爵看来是十分危险的事——也就名正言顺了;以后,伯爵迟早会对这样美丽的孩子感兴趣的,也许有一天还会间接地保护她,请他做她的医生呢。

  伯爵夫人,这个对真挚的爱情总是极表同情的女人,答应为可怜的医生的爱情效劳。她进行这件事是那样地热心,当她第二次分娩时,她已为杰特律德弄到了一笔嫁资,因为那个时代,妻子在分娩期间是可以向丈夫要求恩典的。不久,美丽的私生女便避免了做修女的厄运而嫁给了博武卢瓦。那笔嫁资加上接骨大夫的积蓄,使他得以购买弗卡利埃,那是与埃鲁维尔古堡毗邻的一块产业,是几个继承人卖给他的。

  善良的接骨大夫就这样使伯爵夫人放下心来。她感到自己的生活永远充满了别的母亲没有领略过的喜悦。毫无疑问,所有的妇女,当她们把孩子抱在怀中、让他们停止啼哭和刚刚开始的痛苦时,都是美丽的;但是,即使在意大利绘画中,也很难看到比伯爵夫人感觉到艾蒂安在吃自己的奶、她的血液就这样变成这受到威胁的可怜的小家伙的生命时更动人的情景。她的脸上焕发着母爱的光辉,她端详着这亲爱的小家伙,时刻担心着会在他脸上看到沙韦尔尼的一个线条,因为她想到沙韦尔尼的次数太多了。这些同她额头的愉快表情交织在一起的想法,她那贪婪地注视着儿子的目光,她那要把自己内心感到的力量灌输给儿子的意愿,她的光辉灿烂的希望,她的优雅的举止,这一切构成了一幅令身边的仆从们折服的图画:伯爵夫人战胜了对她的侦察活动。

  不久,这两个脆弱的生灵就由同一个思想连结起来,在能够使用语言交流思想以前他们就彼此理解了。艾蒂安象婴儿常见的那样带着惊愕而又贪婪的神气练习运用他的眼睛时,他的视线碰到的是华贵卧室的阴暗的护壁板。当他稚嫩的耳朵极力去觉察各种声音、辨别它们的区别时,他听见的是海水按照钟摆一样有规则的运动撞击在岩石上的单调而轻微的响声。地点,声音,物件,激动感官的一切,培养着这孩子的悟性,造就着他的性格,使他倾向于忧郁。他的母亲不就是注定要在忧郁的乌云中生活和走向死亡的吗?从一出世,他可能就以为伯爵夫人是这世上存在的唯一造物,把世界视为一片荒漠,并且习惯了那种使我们喜爱孤独生活、喜爱开发巨大的思想资源从而在自我身上寻求幸福的内向感情。伯爵夫人不就是注定要孤独生活、只能在同她的爱情一样遭到迫害的儿子身上寻求一切吗?象所有饱受痛苦折磨的孩子一样,艾蒂安几乎总保持着被动的态度。真是绝妙的相似,那正是他母亲惯常的态度。他的各个器宫是那样娇嫩,一阵突如其来的响声,一个喧喧嚷嚷的人在他身旁,都会使他焦躁不安。他简直象是上帝似乎在特地为之节制着风和阳光强度的小虫;他象那些昆虫一样连一个小小的障碍也斗不过,于是他就象它们一样对一切显得咄咄逼人的东西一概让步,既不抵抗,也不抱怨。这种天使般的忍耐激起伯爵夫人深沉的感情,为了给儿子以他那弱不禁风的身体所要求的细心照料,无论多么疲劳她也感觉不到了。她感谢上帝把艾蒂安象许多造物一样置于和平宁静的环境里,因为只有在这样的环境里他才能幸福地成长。母亲那在他看来是既温柔又有力的双手,经常把他举到尖拱窗户的高处。从那里,他那双跟母亲一样蓝的眼睛仿佛在研究海洋的壮丽。两个人就这样一连几小时地呆在那里,出神地看着这时而晦暗时而闪光、时而沉默时而喧嚣的宽阔无垠的水面。

  这长时间的沉思默想,对艾蒂安来说也是一个初步暗暗体会痛苦的过程。每当母亲的眼睛为泪水所润湿,心灵进行这些苦痛的思考的时候,艾蒂安年轻的脸几乎总象一个轻细的网袋被过重的东西坠着一样拉得老长。不久,他对不幸的早熟的理解向他揭示出他的嬉戏能够对伯爵夫人施加的影响;他尝试着用母亲常用来消除他的痛苦的那种爱抚来让母亲开心。他的淘气的小手,他的结结巴巴的话语,他的聪明机智的欢笑,可以万无一失地驱散母亲的愁思。即使疲倦了,他精细的本能也会阻止他呻吟。

  “敏感的乖儿子,”艾蒂安嬉闹了一阵,驱散了母亲的一桩痛苦的回忆,疲乏得睡着了,伯爵夫人望着入睡的儿子说道,“将来你能在哪里生活呢?你啊,别人严厉的一瞥就会使你温情的心灵受到伤害;你啊,就象你苦难的母亲一样,把一个甜蜜的微笑看得比世上所有的财宝都珍贵,将来谁理解你呢?母亲所钟爱的天使,将来在这世界上谁爱你呢?谁能猜想得出你孱弱的躯壳下掩藏着的珍宝呢?不会有任何人。象我一样,你将孤单单地生活在世上。愿上帝提醒你,不要象我一样,生出那种虽为上帝所惠准,但却为人类所阻挠的爱情!”

  她哀叹一声,怆然涕下。睡在她膝上的儿子那优美的姿势使她露出愁惨的微笑:她久久地看着他,细细品尝着一种快乐的滋味;这些快乐,是母亲们和上帝之间的一桩秘密。自从认识到自己的歌声在曼陀林的琴声伴奏下多么叫儿子喜悦,她就常给他唱那个时代流行的那么优美的浪漫曲,而且每次都仿佛在他沾着乳汁的小嘴唇上看到了从前乔治·德·沙韦尔尼在她离开列贝克琴时向她致谢的笑容。她责怪自己回忆这些往事,她又总禁不住去回想过去。孩子是她遐想时的同谋,他偏偏在她唱到沙韦尔尼喜爱的那些曲调时微笑。

  一岁半时,艾蒂安还是相当虚弱,伯爵夫人还不能带他到户外去;不过,就好象风儿吹来了一株犬蔷薇颜色最淡的花瓣一样,与原来苍白的肤色微微不同,孩子的脸稍稍有了血色,证实了他的活力和健康。她开始相信接骨大夫的预言了,并且庆幸自己趁伯爵不在得以给孩子最严格的保护,从而使他免除了一切危险;可就在这时,丈夫的秘书写的信件向她宣布伯爵即将归来。一天早晨,伯爵夫人象所有看到第一个孩子第一次迈步行走的母亲那样欣喜若狂,正在同艾蒂安玩着就象美妙的回忆那样难以形容的游戏,忽然听到了沉重的脚步踩得地板咯吱吱的响声。她不禁惊愕地站起身来,只见伯爵已经在她面前。她失声叫了出来,不过她连忙弥补这无意识的过错,走向伯爵,顺从地伸出额头去接受他的吻。

  “为什么不通知我您来到呢?”她问道。

  “那样的话,”伯爵打断她的话回答道,“接待会更热烈些,不过也就不这么直率了。”

  他发现了孩子,这孩子的健康状况使他做出了一个愤怒而又惊讶的动作。不过他立刻压下怒火,露出微笑。

  “我给您带来了好消息。”他接着说,“我得到了香槟省的统治权,国王还答应封我做公爵和世卿。另外,我们还继承了一个亲戚的财产,那可恶的胡格诺沙韦尔尼死了。”

  伯爵夫人顿时脸色苍白,跌坐在一张扶手椅上。她已经猜出丈夫脸上那不祥的喜悦里有什么秘密,因为在他看见艾蒂安时,这种喜悦的神情似乎有增无已。

  “先生,”她用激动的声音说,“您不是不知道我曾长期爱恋我的表兄沙韦尔尼。您要在上帝面前对您引起我的痛苦负责。”

  听到这番话,伯爵的目光直冒火星;他的嘴唇哆嗦着,说不出一句话来,他实在恼怒到了极点;他把短剑用力摔到桌上,金属发出雷鸣般的回响。

  “您听着,”他用那粗大的嗓门嚷道,“并且记住我的话:我再也不愿意听人谈起或者看到您抱在怀中的小魔鬼,因为他是您的儿子而不是我的;他哪里有一丝儿象我?他妈的!把他好好藏起来,否则……”

  “公正的老天爷!……”伯爵夫人喊道,“快来保护我们吧。”

  “住口!”巨人回答道,“如果您不愿意我伤害他,那就想法让我碰不到他。”

  “那么,”伯爵夫人接着说,她感到自己有了向暴君作斗争的勇气,“请向我发誓,如果您再也碰不到他,就不谋害他。我能够相信您这贵绅的誓言吗?”

  “这是什么意思?”伯爵问道。

  “哦!好吧!那你今天就把我们娘儿俩全杀死吧!”她高喊着跪了下来,紧紧抱着她的孩子。

  “请您起来,夫人!我以绅士的信义向您保证,只要他住在古堡脚下傍海的岩石上,我绝不危及这该死的胚子的性命;我把渔夫的房子给他住,沙滩给他作领地;不过,要是我在这个范围之外发现他,他就活该遭殃了!”

  伯爵夫人辛酸地哭泣起来。

  “您就看看他吧,这是您的儿子。”她说。

  “夫人!”

  听到这声叫唤,惊恐的母亲连忙把孩子抱走,她感到孩子的心脏就象在巢中突然被牧人攫住的莺一样悸跳。也许是清白具有一种连最铁石心肠的人也难免为之感动的魅力,也许是伯爵在责怪自己粗暴、担心会把一个对于自己的享乐和计划来说都是必不可少的女人陷于过分的绝望,当妻子回来的时候,他的声音已经变得尽可能地温和。

  “冉娜,我的小娇妻,”他说道,“不要怨恨我,把手递给我。真不知怎样对待你们这些女人才好。我给您带来了新的荣誉,新的财富,好家伙!您却象对待突然出现在乡巴佬面前的近卫骑兵似地接待我!我总督的职务即将迫使我长期离开家园,直到我改任诺曼底的总督;我的小娇妻,至少请您在我小住这里的时候给我一副笑脸吧。”

  伯爵夫人明白这席话的含义,假装的温情再也骗不了她。

  “我了解自己的义务。”伯爵夫人用忧郁的声调回答。而她的丈夫则误以为那是柔情。

  这个腼腆的女人实在是太纯洁、太高尚了,她不会象某些机灵的女人那样,在自己的行为里加上一点类似卖淫的计算,以图驾驭伯爵,因为美丽的灵魂总觉得那是对自己的玷污。她默默地走开了,去领着艾蒂安散步,以安慰自己绝望的心灵。

  “他妈的!这么说,我永远也得不到人家的爱!”伯爵发现妻子离去的时候,眼里噙着泪水,不禁叫嚷道。

  不断受到威胁的母性,在伯爵夫人身上变成了和女人们犯罪的感情同样强烈的激情。通过一种魔力,她成功地教艾蒂安懂得了那不断威胁着他的灾祸,教会他提防父亲的接近。这种魔力的秘密隐藏在每一位母亲的心中,在伯爵夫人与自己的儿子之间,就更加有力。艾蒂安亲眼看到的那幕景象深印在他的脑海里,以致在他身上产生了一种病态。最后他竟能万无一失地预感到伯爵的出现,当一个笑容——这笑容难以觉察的征象在母亲的眼睛中首先显露出来——正要在他的脸上绽开时,他那尚未完善的器官已经受到恐惧的塑造,向他宣告父亲正从远处走来,他面部的肌肉会立刻挛缩起来,连母亲的耳朵也没有儿子的本能敏锐。随着年龄的增长,他这种由恐怖造就成的官能也不断增强,到后来,就象美洲的野人一样,艾蒂安可以分辨出父亲的脚步,离得老远就能听到他的声音,并且预言他的到来。看到丈夫使自己产生的恐惧感这么早就由自己的儿子来分担,伯爵夫人对他更加珍爱;他们是那么息息相通,就象一根枝上的两朵花儿,狂风吹来,他们一起弯腰;迎着希望,他们并肩挺起。他们简直共着一条生命。

  伯爵动身的时候,冉娜已经开始怀上第二个孩子。这一次她按照成见的要求足月分娩,并且在经受了莫大痛苦之后生下一个胖小子。几个月以后,这胖小子就长得跟他父亲一模一样,更增加了伯爵对老大的仇恨。为了拯救心爱的儿子,伯爵夫人赞同丈夫为次子的幸福和富贵而构想的一切计划。给艾蒂安预备的是红衣主教的职位,他必须成为教士,以便把埃鲁维尔家的财产和头衔留给马克西米利安。以这个代价,可怜的母亲才保证了被诅咒的孩子的安宁。再也没有比艾蒂安和马克西米利安更不相象的两兄弟了。

  弟弟一出世就喜爱吵闹、剧烈运动和打仗;因此伯爵对他万分疼爱,一如他妻子之疼爱艾蒂安。出于似乎自然的默契,夫妻俩各自照料自己偏爱的那个孩子。公爵——这时候亨利四世奖赏了埃鲁维尔老爷的卓越的报效,赐给他公爵的称号——说是不愿意累着他的妻子,请博武卢瓦从巴耶城选来一个胖女人给马克西米利安做奶妈。令冉娜·德·圣萨万大为高兴的是,他就象怀疑母亲的奶汁一样,也不信任她的才智,决心按照自己的趣味来造就他的孩子。他用恐惧书本和文学的精神培养孩子;他向他灌输兵法方面的机械的知识,他很早就教他骑马和使枪弄剑。孩子大了,他就带他去打猎,使他养成粗野的语言、鲁莽的举止、强悍的体格,连目光和嗓音都刚强有力,因为在他看来,只有具备这些条件才是一个完美的男子汉。这小少爷十二岁上就是个野性十足的小狮子,至少象他父亲一样令所有的人望而生畏,他得到许可在这一带暴戾恣睢,而他也实在穷凶极恶。

  艾蒂安住在大西洋岸边父亲给他的那座房子里,公爵夫人让人把那座房子布置了一下,以便他能获得他有权获得的某些享受。公爵夫人白天大部分时间都是去那里度过的。母子俩一块儿踏遍岩石和沙滩;她指给他看他那沙土、贝壳、苔藓和碎石的小小领地的界限;母亲看到他离开特许的区域时那深为恐惧的神色,使他懂得死神就在那边等着他。艾蒂安先是为母亲战栗,后来才为自己战栗;不久以后,听到埃鲁维尔公爵的名字就会引起他一阵惶恐,使他失去力量,使他处于那会使一个年轻姑娘脆倒在老虎面前的瘫软状态。如果他远远看见那个阴险的巨人,或者听见他的声音,从前被他诅咒时所感受到的痛苦印象会令他心寒。象一个越出冰天雪地就会死去的拉普兰①人一样,他把自己的小屋和岩石当作甜蜜的故乡;如果他超越了边界,他就会感到不可名状地难受。

  ①拉普兰,斯堪的纳维亚半岛北部地区。

  公爵夫人预见到她可怜的孩子只能在一个狭小、寂寞的范围里寻得幸福,起初倒也不为别人强加给他这种命运感到遗憾;她根据这个强加的志愿,给他准备一种美好的生活,用崇高的科学事业来填补他的孤寂,并且把皮埃尔·德·塞邦德请到古堡来做未来的埃鲁维尔红衣主教的导师。尽管儿子注定了将来要接受剃发礼,冉娜·德·圣萨万却不愿儿子的教育感染上教士的气息,便通过自己的干预使之世俗化。博武卢瓦受托向艾蒂安传授自然科学的奥秘。公爵夫人亲自监督他的学习以便根据孩子的身体状况量力而行;她还教他意大利语,一点一点地向他揭示这种语言的诗歌宝藏,使他借以消遣。当公爵带领马克西米利安迎战野猪,让他冒着受伤的风险的时候,冉娜却带着艾蒂安走进了彼特拉克①十四行诗的银河或者《神曲》②的宏伟迷宫。

  ①彼特拉克(1304—1374),意大利抒情诗人,欧洲文艺复兴时期人文主义先驱之一。着有《抒情诗集》、《没有收集人的信》、《阿非利加》等。

  ②《神曲》,意大利诗人但丁(1265—1321)的长诗。

  为了弥补艾蒂安虚弱的体质,自然赋予他一副十分动听的歌喉,要想抵制他歌唱的快乐是很难的。母亲教他音乐。伴着曼陀林悠扬的琴声唱几支温柔而又哀怨的歌,是母亲为了奖赏儿子完成塞邦德神甫要求完成的作业而答应他的最喜爱的休息。艾蒂安总怀着热烈赞赏的激情倾听母亲的歌声,只有在沙韦尔尼的眼睛里她才看见过这种激情。这可怜的女人第一次在儿子深深的目光里重新找到少女时代的回忆时,不禁疯狂地把他吻了又吻。当他问她为什么她显得此刻分外地喜爱他时,她的脸羞得绯红;她回答说,她对他的爱就是每时每刻都在增加嘛。不久,她就在教育儿子的心灵和培养儿子的智力所要求的关注中,寻得了与当年给他喂奶养育儿子的身体时同样的乐趣。尽管母亲们并不总是同儿子一样高大起来,公爵夫人却是那种在母爱里就怀着对爱情谦卑的崇拜的母亲;她善于抚爱也善于判断;她把自尊心用在帮助艾蒂安在一切方面都超过自己,而不是用在任意支配他;也许她知道永不枯竭的爱已经使自己变得非常高大,再缩小她也不怕。只有缺乏柔情的心才喜爱驾驭,而真正的感情珍爱的是克己这力量之神的美德。当艾蒂安对某个问题——一篇课文或者一个定理——的讲解一下子还弄不明白的时候,在场旁听的可怜的母亲似乎想把知识注入他的脑海,就如同从前听到他一点点哭叫就连忙把奶水倾注给他那样。可是当艾蒂安抓住了事物的含义并且融会贯通了的时候,公爵夫人的目光里又闪耀着多么喜悦的光辉!正象皮埃尔·德·塞邦德所说的,她表明母亲是一个双重的存在,她的感觉永远掌握着两个生命。公爵夫人就这样用失而复得的爱情的种种温柔的表现增强了那把儿子同母亲联系在一起的自然感情。艾蒂安的身体孱弱,她不得不象照料儿童似地继续照料了他好几年,她来给他穿衣服,帮他上床睡觉;她亲自给儿子梳头,把头发梳理平滑,卷曲成环状,再洒上香水。这梳理的过程也是连续抚爱的过程;她轻柔的手拿着梳子梳多少下,就吻他的头多少次。就好象女人们喜欢侍侯情人扮演母亲的角色一样,母亲把儿子当作情人的幻影;她总觉得他和坟墓里的心爱的表兄隐隐地相似。艾蒂安就象从魔镜里远远瞥见的乔治的幽灵;她心想:他更象一个贵绅,而不象一个教士。

  “如果有某个象我这样多情的女子愿意给他注入爱情的生命,他一定会非常幸福的!”她经常这样想。

  但是她立刻就记起可怕的利害关系要求将来在艾蒂安的头上行剃发礼,于是她便狂吻这教会的剪刀将要剃去的头发,在上面洒下滴滴泪水。尽管跟公爵订了不公正的协议,透过她那母亲的眼睛在未来的阴暗壁垒上凿出的缝隙,她所见的艾蒂安却既不是教士也不是红衣主教。父亲的漠不关心使她有可能不让她可怜的孩子献身于教会。

  “总有机会的!”她心想。

  她并没有把埋藏在心底的想法说出来,但是,她从此便培养艾蒂安具有朝臣的翩翩风度,她希望他能够象乔治·德·沙韦尔尼那样温柔和文雅。公爵亲自管理家财,他野心勃勃,把收入全都用于扩大产业和维持排场,公爵夫人只得靠节俭积攒下一点钱。她自己只穿最简朴的衣服,不肯多花一点钱,为的是能给儿子买丝绒大衣、带花边的漏斗形长靴、细布开缝的紧身上衣。她个人的艰苦使她感到快乐。人们对心爱的人尽心尽力,又喜欢将这隐瞒起来,体会到的是同样的快慰。当她绣制一个打裥颈圈的时候,想到儿子脖子上装饰着这颈圈的那一天,她不禁暗暗高兴。她亲自照管艾蒂安的外衣、内衣、香水和打扮,而她自己则只为他而略加修饰,因为她喜欢让儿子觉得她美。无尽的关怀,加上她那渗透儿子肌肤、又使自己充满生气的感情,得到了报偿。一天,博武卢瓦,这个在授课中已深得这个被人诅咒的孩子喜爱,对于他所做的好事艾蒂安也有所闻的神奇的人,这个每当他检查这孱弱的宠儿时露出不安的目光就会把公爵夫人吓得发抖的医生,终于宣布,只要没有剧烈的感情来突然冲击他单薄的身体,艾蒂安可以活得长了。

  艾蒂安这时已经十六岁。在这个年龄,艾蒂安身高已达五尺①,他大概再不会超过这个尺寸;不过乔治·德,沙韦尔尼也是中等身材。他的皮肤象小姑娘的皮肤似的光滑而又透明,连他那蓝色血管的最细微的分支都看得见。他白皙得象瓷器。他浅蓝色的眼睛含着无法形容的柔情,象在乞求男人们和女人们的保护;他悦耳的嗓音还没结束对人的迷惑,他恳求的目光中流露出的动人的柔情已经先把人引诱。他的身体每一部分都显示出最真诚的谦逊。他长长的褐发光滑而纤细,在前额分向两边,末端卷曲成环状。他苍白、瘦削的面颊,带着几丝皱纹的白净的额头,表现出与生俱来的痛苦,让人看着难过。他那装饰着洁白牙齿的雅致的嘴,总带着留在垂死的人双唇上的那种微笑。他的手白得象女人的手,形状美极了。经常长时间地沉思默想,使他惯于歪着头,就象一棵枯萎的植物,而这个姿势正适合他这个人:这就象是一位伟大的艺术家为了突出全部思想而往一幅肖像画上添加的最后一点神韵。您简直会以为看见一个病弱少女的头安放在一个单薄、畸形的男人躯体上。

  ①此处系指法尺,每法尺相当于三百二十五毫米。

  多加思考可以让我们象植物学家一样遍游思想田园,这种勤奋的诗意,对人类思想的卓有心得的比较,对天才作品的透彻理解使我们感受到的兴奋,早已成为他孤寂的梦幻生活中取之不尽而又可清静安享的乐趣。鲜花,这命运同他极为相似的招人喜欢的造物,深得他的爱怜。公爵夫人看到儿子养成这些纯朴的爱好十分高兴,因为可以使他避免接触那严酷的社会生活,而她深知他是敌不过这种社会生活的,正如大西洋里最美丽的剑鱼也不能在沙滩上经受太阳瞬息的曝晒;公爵夫人鼓励艾蒂安的情趣,给他带一些西班牙的八音节史诗集、意大利的短诗集、十四行诗集,以及其他的诗歌、书籍。埃鲁维尔红衣主教的图书室成了艾蒂安承袭的遗产,博览群书充实了他的生活。每天早上,他都发现自己孤寂的住所布满了五彩缤纷、馨香沁人的植物。因此,阅读——脆弱的身体不容许他读得时间太长——和在岩石上锻炼之余,他经常几小时几小时地呆坐在绽着笑靥的花朵——他温柔的伴侣——面前天真地遐想,或者蜷缩在某个岩洞,面对一簇海藻、一片苔藓、一株海草,研究它们的奥秘。他向芳香扑鼻的花冠里寻找诗韵,就象蜜蜂从中采蜜一样。他经常没有目的也无法对自己的乐趣加以解释地欣赏着深色花瓣上那些细致的丝络,金黄色或天蓝色、绿色或淡紫色的富丽、精致的膜被,花萼或花叶的各种各样奇美的齿边,还有那象他的心灵一样稍稍触动就会破裂的毛茸茸无光泽的组织。后来,这个既是诗人又是思想家的年轻人,大概在发现了各种可贵的能力的标志时突然悟出了为何这同一个自然界会有这无数差异;因为他对写在世间一切事物上的圣言的理解日渐进步。在玄奥的世界里所作的这些孜孜不倦而又不事声张的研究,使他的生活表面上看去象是沉思的天才一样总处在半睡半醒的状态。艾蒂安整天整天地躺在沙滩上,他是多么幸福,这尚不自知的诗人。一只突然出现的金色昆虫,太阳在大西洋中的反光,广袤、澄澈如镜的海面的抖动,一个贝壳类动物,一只蜘蛛蟹,这一切在这颗天真纯朴的心灵看来都是一件大事、一种乐趣。看见母亲走来,远远听到地衣裙的窸窣,等待她,亲吻她,对她说话,听她说话,都引起他强烈的感受,以致母亲哪一次迟来了一会儿,或者稍受惊吓,都会使他发一场要命的高烧。他身上所有的只是一颗心灵,为了使他那始终虚弱而又单薄的身体不致由于这颗心灵受到强烈激情的冲击而毁坏,艾蒂安需要清静、爱抚、景色平和和一个女人的爱。

  目前,母亲尽心竭力地爱他,给他以温存;岩石一片沉寂;鲜花,书本,减轻了他的孤独;总而言之,他那沙子、贝壳、藻类和青枝绿叶的小小王国,在他看来是一个永远新鲜而又新颖的世界。艾蒂安享受到了这纯朴的物质生活和这象诗境一般广阔的精神生活的一切好处。按外表他是个儿童,论智力他是个成人,而从这两个角度来看他都象天使般美好。由于母亲不懈的努力,他的学业将他的激情移植到观念的领域。他的生命活动于是在精神世界里完成,远离那会杀害他或者使他痛苦的社会。他用灵魂和智慧来生活。通过读书掌握了人类的思想以后,他进而培养自己,直到能够参透那推动着物质的思想,他能在空气中感觉到思想,他还能读出书写在天空的思想。总之,他很早就登上了太空的顶峰,在那里找到了适合于他心灵的精美的食粮,那令人陶醉的食粮。不过这食粮注定了,哪一日他积累起的珍宝同激情突然注入他心中的财富混合在一起,他就要遭到不幸。冉娜·德·圣萨万虽然有时也担心着这场风暴,但她总是很快就以儿子的悲惨命运使她产生的一个想法来安慰自己;因为这可怜的母亲除了用一个略小一点的不幸来医治一个不幸,别无它方;所以她的愉快也无不满含着苦味!

  “他将来要成为红衣主教,”她想,“他将成为艺术的保护人,靠着对艺术的感情生活。他爱的不会是一个女人而是艺术,艺术是永远也不会背叛他的。”

  这母爱的愉快不断被愁苦的思绪所破坏,这种思绪来自儿子在家中的奇怪处境。兄弟俩都已超过了少年时期,可是还互不相识,未曾相见,甚至没有想到他们生活在敌对的状态。公爵夫人许久以来就希望能够趁丈夫不在家的时候,找一个她指望能够用自己的心灵使兄弟俩都受感化的隆重场合,帮他们建立起密切的关系。她自信可以让马克西米利安对艾蒂安表示关切,只要告诉弟弟他得到这样的保护和爱,全亏了哥哥;而哥哥由于乖乖服从,放弃了自己的权利,饱受痛苦,尽管是迫不得已,但他将永远信守诺言。可是她这长期以来的希望破灭了。她现在不仅不愿意让两兄弟相认,而且害怕艾蒂安和马克西米利安相遇,甚至害怕艾蒂安和父亲相遇。马克西米利安只相信恶,他会害怕有朝一日艾蒂安要讨还他被剥夺的权利,说不定会在他脖子上系一块石头扔进大海。再也没有哪一个做儿子的比他更不尊敬母亲了。他一懂事的时候,就察觉到公爵对妻子的轻蔑。如果说老总督对待公爵夫人表面上还要装装样子的话,受父亲娇纵的马克西米利安可是叫母亲多次伤心。因此贝尔特朗始终提防着不让马克西米利安看见艾蒂安,再说,艾蒂安出生的事是一直处心积虑地瞒着世人的。古堡里的人个个都打心眼里痛恨德·圣瑟韦尔侯爵——这是马克西米利安的爵号。那些知道长子存在的人,都把他看作上帝保留着的复仇者。所以,艾蒂安的未来依然成问题;也许他会受到弟弟的迫害!可怜的公爵夫人没有任何亲戚可以托付他们关照她心爱的孩子的生活和利益;穿了主教红袍的艾蒂安,将来希望象她做母亲一样做父亲时,不会责怪她吗?这些思想,她那充满不可告人的痛苦的忧郁的生活,就象一场旷日持久的疾病,由于饮食得法,进程缓慢。她的心需要最巧妙的照顾,而她周围的人对于温情却一无所知。眼看着自己的长子,一个显露了出色才华的有头脑、心肠好的人,被剥夺掉他应有的权利;而次子,一个十恶不赦的坏蛋,没有任何才能、甚至在军事上也一无所能的家伙,却被选来顶戴公爵的桂冠,传宗接代,哪一个母亲的心不受到伤害呢?埃鲁维尔家族正在毁弃自己的荣誉。温雅的冉娜·德·圣萨万不会诅咒,她只会祝福和哭泣,但是她经常抬头仰望苍天,请求它说明这奇怪的裁决究出何由。当她想到自己死后儿子将要完全成为孤儿、成为无法无天的弟弟施暴的目标时,便泪水盈眶。极力压抑的感觉,无法遗忘的初恋,无人理解的痛苦——因为她向自己心疼的孩子也隐瞒着自己最强烈的痛苦,总是被搅扰的愉快,无穷无尽的忧烦,都使她元气大伤,患了一种虚弱症。这病症不但不见好,反而日趋严重。最后的一次打击终于加速了公爵夫人的衰竭:她试图让公爵看到对马克西米利安教育的失当,公爵拒不接受;她无法给正在这孩子灵魂中萌芽的恶种找到任何的救药。

  她进入了一个十分明显的衰萎时期,为了医治她的病,公爵只得提升博武卢瓦为埃鲁维尔家和诺曼底总督府的专职医师。从前的接骨大夫搬到古堡里来住了。在那个时代,这些职位是少数学者的美差,他们可以获得足够的闲暇来完成自己的研究,又可以获得维持他们的勤奋生活所必不可少的酬金。博武卢瓦一段时间以来就巴望着得到这样一个职位,因为他的学识和财富给他招来了许多凶猛的敌人。虽然他在本书前面谈过的事件中为一个大家族效劳,得到这个高贵家庭的保护,最近他还是在一件刑事诉讼中受到牵连。多亏诺曼底总督在公爵夫人请求下出面干预,才停止对他进行追究。公爵无须后悔给这位从前的接骨大夫以有力的保护:博武卢瓦给圣瑟韦尔侯爵治好了一种非常危险的病,救了他的命,假若换一个医生,那是一定没法治的。但是公爵夫人的创伤实在是由来甚久,无法救治,尤其是在家里这种创伤不断加剧。遭到那么多的痛苦使她对更好的命运有了思想准备,在对未来的朦胧预见中死亡成了中介。

  “没有我,我可怜的孩子会怎么样呢?”这是每过一会儿就象海浪一样涌来的一个思虑。

  最后,当她卧床不起的时候,公爵夫人就急速地走向坟墓了;因为这时再也看不到她心爱的儿子,须知根据那使艾蒂安的生命得以保全的协定,他是不准到她床头来的。儿子同母亲一样痛苦。在感情受到压抑的人特有的守护神的启示下,艾蒂安为自己创造了最神秘的语言,使他能够同母亲谈话。他象最精明的女歌唱家一样研究自己嗓音的本领,一旦博武卢瓦做个手势,告诉他母亲是独自一人,他就来到她窗下用忧郁的声音歌唱。从前,在襁褓中,他曾用自己的聪慧的笑声安慰母亲;现在他成了诗人,用最甜美的歌曲给她以抚爱。

  “这些歌曲使我又有了活力!”公爵夫人一边呼吸着因艾蒂安的歌声活跃起来的空气,一边对博武卢瓦说。

  对这被人诅咒的孩子来说,漫长的哀悼期开始的时刻终于来到。他已经好多次感觉到自己的激动和大西洋的运动之间有着神秘的呼应。由于秘术使他自信能够预知物质的思想,这种现象在他看来比任何其他人看来都更加雄辩。他最后一次去看望母亲的那个致命的夜晚,那激荡着大西洋的运动在他看来更显得非同寻常。这是一场倒海翻江的骚动,表明大海体内受着折磨;巨浪把大海拥得高高,然后又带着处于困境的恶狗的悲鸣似的巨响消逝。艾蒂安突然发现自己在自言自语:

  “它要我做什么?它就象一个生灵一样在颤抖和呻吟!母亲经常对我说,我出世的那天夜里,大西洋就动荡得可怕。又有什么事要降临到我的头上了呢?”

  他久久伫立在小屋的窗前这样想着,眼睛一会儿望着微微颤动着一点灯光的母亲卧室的十字窗,一会儿望着继续在呻吟的大西洋。突然,博武卢瓦敲了敲房门,推开门进来,从他那阴沉的脸上就可以看出发生了大灾大难。

  “大人,公爵夫人情形很糟,她要见您。已经做了周密的防备,您不会在城堡里遇到任何麻烦;不过我们要多加小心,我们得经过老爷的卧室——您就是在那儿出生的。”

  听到这些话,艾蒂安的眼泪夺眶而出。他喊道:“大西洋对我说了!”

  他机械地让人领着走向塔楼的门——公爵夫人生下这被人诅咒的孩子的那天夜里,贝尔特朗就是从这里上楼的。那骑卫此刻正在那里等着,手提一盏灯笼。艾蒂安来到埃鲁维尔红衣主教的大图书室,他不得不同博武卢瓦一起呆在那里,等贝尔特朗去打开一道又一道的门,并侦查一下这被人诅咒的孩子是不是可以安然无恙地通过。公爵没醒。当艾蒂安和博武卢瓦蹑手蹑脚地继续前进的时候,在这偌大的古堡里,他们只听见那濒死的女子微弱的呻吟。就这样,艾蒂安出世时的情形在他母亲临终时又重新出现了。同样的惶恐不安,同样害怕惊醒那无情的巨人——不过这一次他睡得很香。为了避免一切不幸,骑士把艾蒂安抱在怀里穿过可怕的主人的卧室,他已经下定决心,如果被撞见,就从公爵夫人的病况中找个什么借口对付主人。两位忠仆的惶恐弄得艾蒂安心情也很紧张;不过这种情绪倒教他对这个领主的卧室的景象做好了思想准备,自从被父亲放逐那一天起,他还是第一次重来。

  他在那张幸福从未走近的大床上寻找亲爱的母亲,好不容易才发现她,因为她瘦得那么厉害。她象花边那样苍白,只剩下最后一口气了;她集中全力握住艾蒂安的双手,希望能通过深长的一瞥把自己的整个灵魂都赋予他,就象当年沙韦尔尼通过一声道别把他的整个生命都留给了她一样。博武卢瓦和贝尔特朗,儿子和母亲,沉睡的公爵,又一次聚集一堂。同样的地点,同样的布景,同样的演员;不过这一次是死亡的痛苦而不是生育的欢乐,是死的黑夜而不是生的白昼。就在这时,夕阳西下时大海凄惨的吼叫所预告的飓风遽然刮起了。

  “我珍爱的生命之花,”冉娜·德·圣萨万吻着儿子的前额说,“你是在一次风暴中离开母亲怀抱的,我也要在风暴中离开你了。在这两次风暴之间,除了我见到你的时刻,对我来说,一切都是风暴。现在是我最后的欢乐,同我最后的痛苦混合在一起。永别了,我唯一的爱!永别了,两颗很快就要合而为一的灵魂的美好形象!永别了,我唯一的欢乐,纯洁的欢乐!永别了,我心爱的孩子!”

  “让我跟你去吧!”艾蒂安躺在母亲床上,说道。

  “那当然是再好不过的命运啰!”她说着,两滴泪水流到毫无血色的面颊上,因为她的目光和从前一样仿佛能洞悉未来。“谁也没看到他吗?”她问那两个仆人。正在这时,公爵在他的床上翻了个身,所有的人都打了个冷颤。“直到我最后的欢乐都要掺杂着恐惧!”公爵夫人说,“把他带走吧!把他带走吧!”

  “母亲!我宁愿死去也要多看你一会儿!”可怜的孩子说罢昏倒在床上。

  公爵夫人做了个手势,贝尔特朗抱起艾蒂安,让他最后看了母亲一眼,母亲也用最后的目光给了儿子一吻,然后贝尔特朗就准备把他带走,一面等待着濒死的女主人下达新的命令。

  “你们要好好地爱护他,”她对骑卫和接骨大夫说,“因为除了你们和上天,我看不出他还会有其他的保护人了。”

  借助那从不欺骗母亲们的本能,她看得出这名门望族的长男已经博得了骑卫深切的怜悯。这骑卫对这个家庭的崇敬感情,堪与犹太人对圣城①的感情相比。至于博武卢瓦,公爵夫人和他之间早就签订了协定。这两个仆人见女主人不得不把这高贵的孩子留给他们而深受感动,他们做了个神圣的手势,答应做年轻主人的保护人。母亲信赖他们的这个手势。

  ①圣城,指耶路撒冷。

  几小时后的清晨时分,公爵夫人死去了;她最后的仆人们为她哭泣,他们在她坟头只说了一句话:她是个从天堂下凡的仙女。

  艾蒂安经受着最剧烈、最长久的痛苦,而且这种痛苦无法向人倾诉。他不再在岩石上到处跑,他再也感觉不到有读书和唱歌的力量。他整天蹲在一个岩洞里,对风吹雨淋毫不在意,一动不动地站在花岗岩上,犹如生长在那里的一片苔藓,很少哭泣,却深陷在象大西洋一样广阔无边的唯一思绪中,这种思绪也象大西洋一样变化多端,有时可怕,有时狂暴,有时平静。这不仅仅是一种痛苦,这简直是一种新的生活,是为这个再也不该微笑的美好造物准备下的不可改变的命运。有些苦难,象是洒在流水中的血,暂时把水波染红,但是重新兴起的波浪会恢复水面的纯洁;在艾蒂安心里,却是源头本身都变了样;每个时间浪花给他带来的是同样的苦汁。

  虽然已入老境,贝尔特朗依然保留着车马侍从总管的职务,以便不失去在这个家庭里发号施令的习惯。他的住处就在艾蒂安蛰居的那座房屋附近,他带着老兵特有的持久的深情和纯朴,常去关心艾蒂安,很是方便。同这可怜的孩子说话时,他总是避免粗鲁生硬;下雨天,他悄悄走去找他,从沉思中把他唤醒,带他回家。他以能够顶替公爵夫人为荣,使孩子即使不能感到同样的爱,至少也能感到同样的关切。这种怜悯之情很象是柔情。艾蒂安既无怨言,也毫不抵抗地承受着这仆人的照料;但是这被人诅咒的孩子同其他人之间的联系已经粉碎净尽,心中再难萌生出强烈的深情。他机械地让人保护着,因为他已经变成介乎人和植物之间或介乎人和上帝之间的一种中间物,就象一个不知道什么是社会法则和尘世的虚伪感情、保持着可爱的天真、只服从自己心灵的本能的一个生命。不过,尽管他终日愁肠百结,他不久就感到需要爱什么人,需要另一个母亲,需要另一颗属于他的心灵;只是冷酷无情的藩篱把他同文明隔离开来,要遇到一个象他一样把自己变成了花儿的人难而又难。由于苦苦寻找另一个他能对之倾诉自己的衷肠、肯把生命变成他的生命的象他一样的人,他竟同大西洋融为一体了。在他看来,大海成了一个有生命、会思维的东西。终日面对着这广袤的造物,其深藏的奇观与大地的奇观形成那样鲜明的对比,他从中发现了许多神秘的根由。他从摇篮时代就对这潮湿的乡野十分熟悉,海洋和天空向他叙述了美妙的诗篇。在他看来,在这幅表面上非常单调的广阔画面中,一切都是变化无穷的。象所有灵魂主宰肉体的人一样,他有着锐敏的洞察力,可以隔着极远的距离,轻而易举而且毫不疲倦地觉察出光线转瞬即逝的差别、海水瞬息即逝的颤动。水波不兴的时候,他还能发现大海有许许多多的色调,它就象女人的面孔一样,有表情,有笑容,有思想,还喜怒无常:那边是绿色和阴郁的,这边是碧蓝而愉快的,有时把它耀眼的水平线同地平线上的模糊光线融汇在一起,有时在桔黄色的云彩下面轻柔地摇荡。夕阳西下之际,太阳把红袍一样通红的色彩倾泻在波涛之上的时候,对他来说,便是遇到了盛大庆祝的壮丽节日。在他看来,中午时分,当大海用它千万张光灿夺目的小平面反射着阳光颤动不已时,它欢快,活泼,而又有风趣;当它俯首听命,寂静而又凄凉地倒映着乌云密布的灰色天空时,它向他显露出惊人的哀伤,令他怆然涕下。他已经掌握了这广袤的造物的无声的语言。潮水的涨落仿佛是一种富有旋律的呼吸,每一声叹息都在向他描绘着一种感情,他能够理解其内在的含义。没有任何一个水手,任何一个学者,能够比他更准确地预言大西洋的哪怕是最轻微的愤怒,海面的最细小的变化。根据波浪涌来消逝在岸边的情状,他就能猜测出狂涛、风暴、飑①,以及海潮的强弱。当夜晚在天空中展开其幕布的时候,他依然能借助黄昏的微光看见大海,并且同它对话;他分享大海的丰富的生活,它发怒的时候,他的灵魂里也经受着一场真正的风暴;它尖声呼啸的时候,他吸进它的怒气;他同巨大的浪峰一起奔驰,直到它撞在岩石上,化为千万条液体的流苏;他感到自己就象大海一样顽强而又可怕,他也象它神奇的涨落那样蹦蹦跳跳;他保持着它那忧郁的沉默,他模仿它突然的宽厚。总之,他已经和大海结成伴侣,大海成了他的朋友和知己。

  ①飑:气象学上指风向突然改变,风速急速增大的天气现象。

  清晨,当他走过海滩的精细闪亮的沙土,来到岩石上,他一眼就看得出大海的情绪;大西洋的景色突然呈现在他眼前,他就这样,象一个自天而降的天使,翱翔在广阔的水面上。如果欢快、调皮的白色雾气抛给他一面象未婚妻的面纱一样的细网,他就怀着情人的快乐追随它任性的波动,象一个回想起年轻妻子在愉快时分的娇容的丈夫那样,为发现大海象一个沉睡方醒的女人似的娇媚而感到陶醉。他的思想同这伟大神圣的思想结合在一起,在孤独中给他以慰藉。他心灵中喷射出的千万条气流,使他的狭小的荒漠充满了壮丽的奇思妙想。最后,他竟能从大海的一切活动中猜出它与天体运转的内在联系,看得出大自然的和谐的整体,从一株草到那风儿带走的种子一样力图在太空生根立足的流星。他纯洁如天使,天真似儿童,从未受到过那使人类堕落的种种恶念的玷污,就象一只海鸥,一朵鲜花那样生活着,只会挥霍两样珍宝,一是他那富有诗意的想象力,一是他常常独自冥想着其肥沃疆域的神秘科学。双重创造令人难以置信的混合!有时他通过祈祷升到上帝的座前,有时他又谦卑恭顺,下降到满足于原始人的安乐。在他心目中,群星是夜空的花朵,太阳是父亲,鸟儿是他的朋友。他把母亲的灵魂到处安放;他常常看见她在云层里,他对她说话,而且他们真地通过神奇的幻觉交谈;在某些日子里,他竟听得见她的声音,看得见她的笑容,总之,在一些日子里,他就象不曾失去母亲!上帝似乎赋予了他古代隐士的本领,使他具有了可以洞悉事物精神的完善的内在官能。闻所未闻的精神力量,使他比常人更加接近不朽的奥秘。他的怀念和痛苦象锁链一样把他同冥府连在一起;他常常满怀深情,去那里寻找母亲,就这样在精神恍惚之中实现了俄耳甫斯的象征性的壮举。他常常纵身飞到未来之中或苍穹之上,就象从他所在的岩石跃入大西洋,从一条水平线跃向另一条水平线。往往,当他蜷缩在一段花岗岩上随意开凿的、入口象兔子窝一样狭窄的深洞里的时候,当岩缝里透进的温暖阳光舒适地照在他身上、也为他照亮那装饰着他的隐庐——其实是某个海鸟的巢穴——的美丽的海生苔藓的时候,他却不由自主地沉沉入睡了。只有他的主人太阳,为他度量出他有多长时间没看到海景、黄沙和贝壳,才能让他知道他曾睡了一觉。透过天国光芒一样的阳光,他欣赏书本对他说过的巨大城市;他常常去观看宫廷、国王、战争、人类和纪念碑,虽觉得新奇,可并不羡慕。这光天化日里的梦幻,使他和温柔的花儿、云雾、太阳、美丽的花岗石越发亲近了。为了使他最依恋他的孤独生活,似乎有哪位天使向他揭示了道德世界的深渊和各种文明的可怕冲突。他感到他的心在那人类的海洋里很快就会被撕碎,象从隆重入宫的王妃头上掉下的一颗珍珠,在一条街道的烂泥中被践踏得粉碎一样。

  二 儿子怎样死去

  艾蒂安出世的那个可怖之夜过去二十几年以后,一六一七年,一天夕阳西下之际,埃鲁维尔公爵正坐在卧室中尖拱窗前的一张安乐椅上,也就是当年伯爵夫人用消失在空中的号角声徒劳地向人们和老天呼救的地方。他这时已经七十六岁,老态龙钟,腰弯背驼,行将就木。你简直会以为他是一具古墓里的残骸。他那强悍的面孔已经被痛苦和岁月剥去了凶险的表情,灰白得和从他那貌似单薄的黄色颅盖的秃脑袋四周垂下的长缕白发不相上下。好战和狂热的火花还在他黄色的眼睛里闪烁,尽管宗教情感已经使之有所缓和。虔诚在这张面孔上投下一层僧侣的气色,使这张从前煞是冷酷的面孔表情略显温和。落日的反光为他那依然健壮的脑袋染上淡淡的红光。裹在褐色服装里的衰弱的身躯举止沉重,已不能活动。说到这里,对这个昔日那样胆大妄为、那样记仇、那样活跃的人物此时的单调生活和可怕的宁静,也就描写完毕了。

  “够了!”他对自己的神甫说。

  那可敬的老人正毕恭毕敬地站在主人面前朗读《福音书》。公爵犹如动物园里那些已经衰老却还盛气凌人的老狮子一样,朝另一个白发老人转过身去,伸出一条胳膊。这胳膊枯瘦,生着稀疏的汗毛,虽还敏感,却已无力。

  “该您了,接骨大夫,”他大声说,“看看我今天怎么样。”

  “一切都很好,老爷,烧已经退了。您还能活好多年呢。”

  “我真想在这里看看马克西米利安。”公爵说着,不禁露出心满意足的一笑。“这好样的孩子!他现在正在国王手下指挥一个火枪队。安克尔元帅对我这个小子精心关照,我们和蔼可亲的玛丽王太后①还想让他结一门好亲事呢,他现在已经受封为尼沃隆公爵。这样,他的姓氏也就后继有人了。小伙子在打仗方面表现了出奇的才能……”

  ①玛丽王太后,即亨利四世的妻子玛丽·德·梅迪契(1573—1642)。此时亨利四世已死,由她摄政,与继承王位的儿子路易十三矛盾十分尖锐。从这段内容看,尼沃隆公爵显然站在王太后一边参加了反对国王的阴谋。

  正在这时,贝尔特朗走进来,手里拿着一封信。

  “那是什么?”老爵爷连忙问道。

  “信差送来的一封急件,是国王给您的。”骑卫回答道。

  “是国王而不是太后!”公爵惊呼道,“那么发生了什么事呢?胡格诺又造反了,他妈的!”公爵说着站起身来,用灼灼的目光看着三个老人。“我要再把我的战士武装起来,有马克西米利安在我身边,诺曼底……”

  “您请坐下,我的好老爷。”接骨大夫说。见公爵强打精神硬充好汉,他很是担心,对一个正在养病的人来说这是危险的。

  “您念吧,科尔比诺先生。”老公爵说着,把信递给他的忏悔神甫。

  这四个人物在一起,形成一幅对了解人生颇有教益的图画。被岁月熬白了头的骑卫、教士和医生三人,站在坐在扶手椅里的主人面前,只是用无神的目光你望着我,我望着你。

  每个人流露出来的想法,有朝一日也要制服这个行将就木的人。在最后一抹夕阳的强烈映照下,这些默默无语的人组合成一幅凄凉异常而又富于对照的图画。这晦暗、庄严的房间二十五年来毫无变化,为这充满熄灭的激情、死亡的哀伤和宗教气氛的富于诗意的一页提供了绝好的背景。

  “遵照国王的御旨,安克尔元帅①已被处决于卢浮宫桥上,还有……哦!我的上帝!……”

  ①安克尔元帅:即意大利冒险家孔西尼(1575—1617),随玛丽·德·梅迪契王后来法国,倍受宠信,聚敛大量财富。路易十三继位后,将他逮捕、处决。

  “念完!”公爵嚷道。

  “德·尼沃隆公爵大人……”

  “怎么样?”

  “死了!”

  公爵头垂胸前,长叹一口气,哑然失声。听了这句话,这声叹息,三个老人面面相觑。他们仿佛觉得,显赫、豪富的埃鲁维尔世家象一艘沉没的船正在他们眼前消失。

  “上天的主人对我真是太薄情了。”公爵一边恶狠狠地仰望苍天,一边重新发话。“他竟不念及我为它的神圣事业立下的丰功伟绩!”

  “上帝在报复。”神甫厉声说。

  “把这个人关起来。”公爵嚷道。

  “您让我住嘴容易,要让您自己的良心平静就不这么容易了。”

  公爵重又沉思起来。

  “我的家门遭难了!我绝嗣了!我要结婚,生一个儿子!”

  他沉默良久以后说道。

  不管埃鲁维尔公爵脸上绝望的表情多么可怕,接骨大夫还是忍不住冷笑起来。这时,一阵象黄昏的空气一样清新,象天空一样纯净,象大西洋的颜色一样淳朴的歌声盖过大海的呢喃,越来越高亢,整个大自然都为之陶醉。这歌喉之哀婉,歌词之优美,就象香气一样沁人心脾。悦耳的歌声直上云霄,布满空中,给一切痛苦以安慰,或者说,它以表达出痛苦的方式来安慰痛苦。这歌声和水波的轻轻流淌无比完美地交融在一起,仿佛发自波涛之中。在这些老人听来,这歌声简直比一个少女所能听到的最充满柔情的情话还要甜美,它给人带来那么多神秘的希望,就象发自上天的声音一样在人们的心中回响。

  “这是什么声音?”公爵问。

  “是小夜莺在歌唱,”贝尔特朗说,“无论对他还是对您来说,还不是一切都完了。”

  “你说的小夜莺指的是什么?”

  “这是我们对老爷的大少爷的称呼。”贝尔特朗回答。

  “我的儿子!”老人嚷道,“这么说我还有一个儿子,总算有个什么姓我的姓、可以把它传下去的东西了。”

  他站起身,一会儿慢一会儿快地在房间里来回走着:然后,他用手势吩咐下人们退去,只留下神甫。

  第二天旱晨,公爵由老骑卫搀扶沿沙滩走着,穿过岩石去寻找那昔日被他诅咒的儿子;他远远望见他蜷缩在一个花岗岩的裂缝里,懒洋洋地躺在阳光下,头枕着一丛细草,脚舒舒坦坦地收拢在身下。艾蒂安就象是一只休憩的燕子。魁梧的老人一出现在海边,他那被沙子压低了的脚步声与涛声混合在一起,发出轻微的回响,艾蒂安立刻转过头来,象受惊的鸟儿一样尖叫了一声,便消失在花岗岩洞中。他那动作就象一只小家鼠,那样机敏轻快地钻回洞中,人甚至会怀疑自己是否真的看见了这只老鼠。

  “唉!他妈的!他钻到哪儿去了?”公爵来到儿子刚才呆过的那块岩石,叫道。

  “在那儿!”贝尔特朗指着一个狭窄的岩缝说;那岩缝的边缘已经被潮涨潮落反复冲击磨得光滑了。

  “艾蒂安,我亲爱的儿子!”老人喊道。

  被诅咒的孩子不回答。大半晌的时间,老公爵一会儿哀求,一会儿威胁,一会儿责骂,一会儿哀嚎,也无法让他回答。有时,他沉默下来,把耳朵贴在裂隙壁上,凭借他那微弱的听觉,他所能听到的只是艾蒂安心脏沉重的跳动,它急促的搏动声在拢音的尖拱下回响。

  “这一个,他至少还活着。”老人用凄厉的声音嚷道。

  到了中午,绝望的父亲甚至乞求起来。

  “艾蒂安,”他说道,“我过去不认你,上帝已经惩罚了我!他已经把你弟弟从我手中夺去!如今,你是我仅剩的唯一的儿子了。我爱你,胜过爱我自己。我已经承认错误了,我知道,在你的血管里,的确有我的血和你母亲的血,你母亲的不幸都是我造成的。来吧,为了我失去的一切,我要尽量用对你的疼爱让你忘记我的过错。艾蒂安,你已经是尼沃隆公爵了,我死后,你就是埃鲁维尔公爵,法兰西世卿,骑士团和金羊毛勋章骑士,百名武骑队头领,贝森①地区大法官,代国王统治诺曼底的总督,拥有六十九个教区的二十七块领地的领主,圣瑟韦尔侯爵。你将娶一位王公的女儿做妻子。你将成为埃鲁维尔家族的领袖。你难道还要我伤心死吗?来吧!不然我就一直跪在这儿,跪在你藏身的地方前面,直到看见你。你年迈的父亲在求你,他在自己儿子的面前谦卑恭顺,好象儿子就是上帝一样。”

  ①贝森,诺曼底的一个地区,在巴耶城周围一带。

  被诅咒的孩子听不懂这充塞着社会概念和虚荣浮名的语言,他没有注意倾听,心中仍是无法抑制的恐惧的印象。他一直默不作声,经受着极度的不安。到了傍晚,老公爵花言巧语说完了,乞求哀告做完了,懊丧悔恨也表示完了,忽然起了渎神后的忏悔之意。他跪倒在沙滩上,许下了这个愿:

  “我发誓要为我妻子和儿子的主保圣人圣约翰和圣艾蒂安建一座小教堂,在那里为圣母筹念一百次弥撒,只要上帝和这些圣人将我的儿子尼沃隆公爵对我的爱还给我,他就在这里!”

  他一直保持卑躬屈节的样子,跪在地上,双手合掌,祈求着。可是还不见他的孩子,他家门的希望走出来。豆大的泪珠从他那久已干涸的眼中涌出来,沿着他那憔悴的双颊滚流而下。就在这时,艾蒂安因为再听不见任何声响,便象一条渴望阳光的游蛇一样沿着洞边悄悄溜出来。他看到了垂头丧气的老人脸上的泪水,辨别出了痛苦的语言,于是抓住父亲的手,一边拥抱着他一边用天使般的声调说:“哦!母亲,原谅了吧!”

  在幸福的狂热之中,诺曼底总督把自己孱弱的继承人抱走,这孩子象被人劫持的少女一样浑身发抖。他感觉到孩子的心在猛烈地悸动,便象抚弄一朵鲜花似地小心翼翼地亲吻他,极力叫他放下心来。为孩子找到的温柔的话语,以前自己从来没有说过。

  “老天爷!亲爱的孩子,你多么象我可怜的冉娜!”他对艾蒂安说,“告诉我你喜欢什么,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把身体养好,养壮!我要教你骑一匹象你一样温和可爱的母马。什么都会顺着你。他妈的!你周围的一切都将象风中芦苇一样对你俯首听命。我将赋予你无限的权力。连我自己也要象服从家神一样地服从你。”

  不久父亲与儿子走进母亲在里面度过悲惨一生的那间华贵的卧室。艾蒂安忽然走去依在那扇尖拱形窗边——在那里,他开始了自己的生活;从那里,母亲用手势向他宣布那迫害他的人已经出门。他尚未明白,为什么这迫害他的人而今竟成了他的奴隶,就象那些仙女施展神力使之听命于年轻王子的彪形大汉似的。这仙女就是封建制度。以前,在这凄凉的卧室里,他的眼睛习惯了远眺大西洋,而今又见到这卧室,艾蒂安不禁泪水盈眶;对以往漫长不幸的回忆,对自己从唯一的爱——母爱中尝到的欢乐的回忆,一起交融在他的心头,就象在那里展开一首甜蜜而又可怕的诗篇。这孩子久已习惯于在沉思冥想中生活,就象别人习惯了人世的骚动一样,他此刻的激动,与人们惯常的任何一种激动都不相似。

  “他活得了吗?”老人说;这继承人虚弱得令他吃惊,他无意中发现自己竟连大气都不敢喘,生怕吹着他。

  “我只有在这里才能活。”艾蒂安干脆地回答;他听见了父亲的话。

  “哦!好吧,这个房间就是你的了,我的孩子。”

  “这是怎么啦?”小埃鲁维尔听见古堡的常客纷纷到达门厅时发出的响动,问道。公爵将他们全部召集前来,为的是向他们引见自己的儿子,他豪不怀疑此举会获得成功。

  “你来。”父亲回答他,一面拉着他的手,把他领到大厅里。

  那个时代,一个象埃鲁维尔公爵这样富有的公爵和世卿,有职又有权,在法国通常是象王公一样排场奢华的;本家的小房对于为他效劳不会有什么反感;他有一班侍从和官员:勤务连首席副官在他家中就好比今日元帅帐前的副官。几年以后,黎塞留红衣主教才有自己的侍卫。好几位与王室结了姻亲的王公,例如吉斯、孔代、奈韦、旺多姆①家里都有从高贵人家子弟中挑选来的年轻侍从,也可以说是那湮灭了的骑士制度的最后遗风吧。埃鲁维尔公爵的豪富以及他的姓氏所表明的他这个诺曼底家族的古老渊源(herusvilla②,即“领袖之家”之意),使他有条件去效仿当时被视为暴发户的埃培农家、吕伊讷家、巴拉尼家、德奥家、扎梅家的奢华,这些人虽比他等而下之,却过着王侯般的生活。所以看到为父亲效劳的人济济一堂,在可怜的艾蒂安看来实在是蔚为壮观的场面。公爵登上放在一顶华盖下的椅子,那华盖是木质雕花的,底下装饰着几级高的台子。当时在几个省里,某些贵族依然在这种地方对自己领地里的案件进行判决,不过这是封建制度的罕见遗迹,到黎塞留统治时期也就绝迹了。这类宝座,颇似教堂里慈善机构负责人的座席,现在已经变成收藏品。且说艾蒂安,他站在那里,紧挨着年迈的父亲,眼见自己成为众人注视的目标,不禁直打哆嗦。

  ①吉斯、孔代、奈韦、旺多姆均系当时有权势的王公。

  ②herusvilla,即“埃鲁维尔”这个姓氏的词源。

  “不必发抖,”公爵低下他那光秃的头直凑到儿子耳边说:

  “这些都是我们的下人。”

  夕阳照红了这大厅的十字窗。透过夕阳造成的半明半暗的光线,艾蒂安远远望见大法官、由士兵伴随的全副武装的各级军官、骑卫、管理家庭小教堂的神甫、秘书、医生、掌门官、管家、侍猎的仆人、猎场看守、全班侍从和家丁。尽管这些生活在老公爵管辖之下的本省最显要的人物,由于老头子叫他们心怀恐惧而必须保持毕恭毕敬的姿态,但在好奇的期待中还是发出了嘈杂声。这嘈杂声使艾蒂安心里难受,他第一次感受到许多人聚集一堂的沉闷气氛的影响;他那习惯了大海的纯洁空气的感官顿时受到了刺激,而反应如此之灵敏正表明他的各种器官是多么完善。由于心脏组织有点什么毛病,一阵猛烈的心跳弄得他心烦意乱,原来他父亲这时不得不摆出余威不减的老狮子的架式,扯着庄重的声调,在发表一通小小的演说:

  “朋友们,这是我的儿子艾蒂安,我的长子,我的推定继承人,尼沃隆公爵,国王一定会认可他取代亡弟的职位。我把他介绍给你们,是为了让你们认识他,并且象以往服从我一样地服从他。我警告你们,如果你们当中的某个人,或者我统治的这个省份里的某个人,惹小公爵生气,或者无论什么事上触犯了他,依我看,这个人最好还是不要从娘胎里出来。你们听清了吗?现在,全给我回去各尽职守,但愿上帝引导你们。一俟马克西米利安·德·埃鲁维尔的遗体运回,就在这里为他举行丧礼。一周以后,全家将服丧。然后,我们就为我儿子艾蒂安继位举行庆典。”

  “老爷万岁!埃鲁维尔家族万岁!”这呼声震得古堡也轰鸣起来。

  仆人们拿来火烛照得大厅通明。这欢呼声,这火光以及父亲的演说给艾蒂安的感觉,再加上他刚才受到的刺激,使他顿时昏厥过去,倒在扶手椅上,他那女人般的手还握在父亲粗大的手里。公爵这时正做手势把他的副官叫到身边来对他说:“喂!真好!阿尔塔尼翁男爵,我非常高兴能够弥补我的损失。过来看看我的儿子吧!”忽然感到自己握着一只冰凉的手。他看了看新继位的尼沃隆公爵,以为他死了,便发出一声恐怖的叫喊,把所有在场的人都吓了一跳。

  博武卢瓦开出一条路来,把年轻人抱在怀里,一边抱他走开一边对主人说:“您也不让他对这个仪式有点思想准备,把它吓死了。”

  “这么说,既然他这样虚弱,也就不可能生孩子啰?”公爵大声嚷道;这时医生把年轻的继承人抱到那华贵的卧室让他睡下,公爵也跟在博武卢瓦后面一道进来。

  “喂,怎么样呀,医生?”父亲忧心忡忡地问。

  “不要紧。”老仆人指着艾蒂安少爷说;吃下博武卢瓦滴在一块糖上的补药以后,艾蒂安恢复了知觉;这种补药是新发明的珍贵药品,药铺里都是按金子的价格出售的。

  “拿去吧,老家伙,”老公爵一边把钱袋递给博武卢瓦一边说,“要象照料一位王子那样照料他。如果你不小心让他死了,我就亲自把你放在火刑架上活活烧死。”

  “如果您还是这样暴躁,尼沃隆公爵就要让您弄死了,”医生唐突地对主人说,“让他安静点吧,他马上就要睡着了。”

  “晚安,亲爱的!”老人一边说一边亲吻儿子的额头。

  “晚安,父亲。”年轻人回答。这声音让公爵不禁打了个哆嗦,他这还是第一次听见艾蒂安称他为父亲。

  公爵抓住博武卢瓦的胳膊,把他拉到隔壁的一间厅堂里,又把他推到一扇尖拱窗的窗洞里,对他说:“哈哈!现在嘛,老家伙,咱们俩谈谈吧?”

  这句话是公爵对人表示宠信的和蔼可亲的标志,久已不搞接骨这行当的医生听了不禁微微一笑。

  “你要知道,”公爵接着说,“我并不想伤害你。你为我可怜的冉娜接过两次生,你给我儿子马克西米利安治好了一场大病,总而言之,你是我家中的一员。可怜的孩子!我一定要为他报仇,我要负责干掉那害死他的人!所以埃鲁维尔家的未来也就全在你手中了。我要尽早为这个孩子成亲。只有您能够知道在这个早产儿的身上是否有希望找到为埃鲁维尔家繁衍后代的材料……你明白我的意思。你的看法怎样?”

  “他长期在海边,生活是非常纯真圣洁的,他的天性要比生活在您的社会里还要强健。但是这样柔弱的身体是灵魂最恭顺的奴仆。艾蒂安老爷得自己选择妻子,因为他的一切都必须是自然的产物而不是您的意志的产物。他一定会天真地谈情作爱,并且满心乐意地去做您希望他为您的家门做的事情。您要给儿子找个溜蹄马一般的贵妇人,他一定会去他那些岩洞里躲起来;岂止如此!如果说强烈的恐惧必然会致他于死命的话,我相信过分突然的幸福同样会摧毁他的生命。为了避免发生这种不幸的事,我的意见是让艾蒂安随他自己的心意,自己走上爱情的道路。您听着,老爷,尽管您是位有权有势的王公,您对这些事情却是一点儿也不懂。只要您完全信赖我,保您得一个孙子。”

  “不管你施什么魔法,如果我能得个孙子,我就帮你得个爵位。是的,是不容易,可你到那时就可以从老无赖变为一个风流人物,你将是博武卢瓦·弗卡利埃男爵。不论你用什么办法,不管是神术还是妖法,也不管是去教堂念九日经还是去赴巫魔的夜会,只要我能留下子孙,怎么都行。”

  “我知道有一个可以把一切事情都办坏的巫魔夜会,”博武卢瓦说,“这巫魔夜会不是别的就是您自己,老爷。我很了解您。您今天不惜一切代价要得一个后嗣;明天您又会规定出这后嗣应该在什么条件下生出来,您还会折磨这个儿子。”

  “上帝不会允许我那样做!”

  “哦!那好!那就请您快到宫里去吧。安克尔元帅死了,国王获释,大概一切都乱了套。那里您有事可干,哪怕是为了叫人把答应过您的元帅权杖交给您。您就让我来管艾蒂安老爷的事吧。不过您要以绅士的荣誉向我担保,不管我做什么,您都得依着我。”

  公爵与老人击了掌表示完全赞同,便退回他自己那套房间去了。

  当一位豪门贵族的生命屈指可数的时候,医生在他的家中就是重要人物。因此,看到一个昔日的接骨大夫对埃鲁维尔公爵如此随便,是不必惊奇的。除了他原来那场风流韵事的不正当关系外,公爵还经常感受到这位学者的见解之伟大,早已把他当成自己最宠信的顾问。那场不正当的关系使博武卢瓦得到了好处,正是通过这个,他结了婚,这桩婚事又把他与这个豪门大户联系在一起。博武卢瓦就是这位路易十一①的库瓦蒂埃。但是,无论他的学识多么有价值,医生对这位始终散发着宗教战争残酷气息的诺曼底总督的影响毕竟比不上封建制度对他的影响。因此,这仆人已经猜想到贵族的偏见会破坏父亲的愿望。作为一个高明的医生,博武卢瓦懂得,对于一个象艾蒂安这样肌体娇嫩的人,婚姻应该是缓慢而又温和的启示,通过爱情之火使他获得勃勃生机而给他灌输新的力量。正象他说的,强加给艾蒂安一个妻子,就等于杀害他。尤其应该避免让这年轻的独居者对结婚产生恐惧之感,因为他还根本不懂结婚是怎么回事;更应该避免让他知道父亲所关注的目的。这不为人知的诗人只能接受彼特拉克对洛尔,但丁对贝阿特丽克丝那种崇高、美好的爱情。②象他母亲一样,他整个儿都是纯洁的爱情,整个儿都是感情;应该给他机会恋爱,等待着水到渠成,而不是强制命令,一个命令就会使他的生命之泉枯竭。

  ①路易十一(1423—1483),法国国王,一四六二至一四八三年在位。库瓦蒂埃系其御医。

  ②彼特拉克二十三岁那年偶逢美丽少女洛尔,一见钟情,在她生前死后写了许多抒情诗,遂成著名的抒情诗集《歌集》。贝阿特丽克丝是但丁青年时代的恋人,他的第一部抒情诗集《新生》就是献给贝阿特丽克丝的。

  安东尼·博武卢瓦已经做了父亲,他有一个女儿,这女儿所受的教育使她正适合做艾蒂安的妻子。谁也难以预见到事变会使一个被父亲指定做红衣主教的孩子成为埃鲁维尔家的推定继承人,因而博武卢瓦也从未看出艾蒂安和加布里埃尔的命运有什么相似之处。他突然产生这个想法与其说是出于野心,倒不如说是对这两个孩子的忠诚给了他启发。尽管他医术高明,妻子还是难产而死,给他留下一个女儿。这女儿的身体非常孱弱,他甚至想,母亲一定在这果实中留下了死亡的根芽。博武卢瓦爱他的加布里埃尔,就象所有的老人喜受他们的独生孩子一样。他的医术和他始终不懈的照料,竟使这脆弱的女孩子获得了生命力。他对她的培育,就象花匠培育一颗奇异的植物那样精心。他让她呆在弗卡利埃庄园里,避开所有人的目光;在那里,一个人人都得感谢、医道令人敬畏的人所赢得的普遍好感,保护她免遭那个时代的种种灾祸。自从依附埃鲁维尔家以后,他在省里享受的豁免权又有增加,凭借在总督身边的令人生畏的地位挫败了仇敌们对他的起诉;不过,到古堡来的时候,他还是谨慎地不把他心爱的花朵带来,依然把她深藏在弗卡利埃;那块庄园所以重要主要在于土地而不在于房屋,他指望靠这块庄园为他的女儿找到一个让她称心的夫婿。答应让老公爵抱孙子、要求他赞成自己所做的一切时,他突然想到了加布里埃尔,想到了这温柔的孩子。这孩子的母亲被公爵遗弃,正象他遗弃自己的儿子艾蒂安一样。为了实行自己的计划,博武卢瓦等待着主人出门,因为他预料到,如果公爵得知此事,本来在看到事情的圆满结局时不难消除的巨大困难,一上来就会无法克服。

  博武卢瓦医生的住宅朝南,建在环抱着诺曼底道道峡谷的缓坡小山上的一面斜坡上;北面是一片茂密的树林;高高的墙垣和傍着深沟的诺曼底式篱笆,构成一道不可逾越的围墙。庄园沿着缓缓的斜坡向下延伸,直到那灌溉着谷底牧场的河边,双重篱墙高高的坡面就在这地方形成一道自然的堤岸。在这道篱墙里,一条秘密的小径顺着曲曲弯弯的流水蜿蜒伸展,两旁的柳树、山毛榉,橡树使它象林中小径一样两旁枝叶茂密。从住宅到这道壁垒之间是这富足的地方特有的青枝绿叶的大片田园,仿佛一块美丽的台布,一排奇异的树木为它遮荫;这排树木的不同色泽,构成一条色彩清丽的挂毯:那里,一棵松树的银白色调从几株桤木的深绿色叶盖上显现出来;这里,一群古老的橡树前面,一株苗条的杨树伸展着它总在动荡的细枝;再远处,几株垂柳在圆顶的粗大胡桃树中间低垂着它们淡淡的树叶。沿着这排树木,无论什么时候都可以从住宅一直走到篱墙而不必担心阳光的暴晒。住宅前边是一长条黄色沙土台地,正面围着一道木廊,木廊四周攀缘植物环绕,每年五月,花儿能一直爬上二层楼的窗口。

  这庄园其实并不大,但是它那开敞的布局却使它显得煞是宽广;景物最好的地方都巧妙地安排在高处,与可以自由驰目观赏的山谷景色联成一体。按她思绪的天性,加布里埃尔既可以回到狭小天地的孤寂中去,什么都不眺望,只看一片茂密的草地和树梢中间露出的那块蓝天,也可以鸟瞰最丰富多彩的景象,顺着色泽各异的绿带,从光彩夺目的近景到天际清澈的深处。条条绿带,一会消失在空中的蓝色海洋里,一会消失在飘浮于这海上的云山中。

  在祖母的照料和奶妈的服侍之下,加布里埃尔·博武卢瓦除了去本堂区的教堂,从不离开这简朴的家园。从小丘顶上可望见教堂的钟楼,她总是由祖母、奶妈和父亲的仆人陪伴着前去礼拜。她直到十七岁还保持着可爱的无知,因为书籍罕见,才使一个少女得以如此。在那个受过教育的妇女尚属罕见的时代,她倒也不显得特殊。这座住宅就象一座修道院,不过多了自由,少了按时不爽的祈祷!她在一位虔诚老妇的眼皮底下和父亲的保护下生活,父亲是她在这里见过的唯一男子。加布里埃尔一出世,看上去体质很弱,就要求过这种深居简出的生活。博武卢瓦细心地把她的这种生活方式维持了下来。随着加布里埃尔年龄的增长,对她的无微不至的照料,纯洁空气的影响,的确使这正当青春年华的脆弱的姑娘强健了些。然而,博学的医生看见女儿眼睛四周的珠光色泽随着情绪的变化有时柔和、有时灰暗、有时象火烧似的,他是不会判断错的:凭着长期行医的经验他不难看出,身体孱弱和心灵坚强在那里都显露出征候;此外,加布里埃尔的天仙似的美貌也让他担心会发生这暴乱的年代司空见惯的引诱。所以这善良的父亲有千条万条理由在女儿周围加厚荫蔽,加深孤独。她过分的敏感令他害怕,一次动情,一次劫拐,一次小小不然的袭击,都会给她致命的伤害。女儿很少受到训斥,哪怕责怪她一句也会使她惊恐不安;她会把这句话牢记在心底,引起默默的哀伤;她会走去哭啊,哭个不休。所以,培育加布里埃尔的精神并不比培养她的身体少费心血。老医生只好放弃给女儿讲那些令孩子们入迷的故事,因为她的感受总是过分强烈。因此,这个在长期行医中见多识广的人便抓紧培育女儿的身体,以减轻她那强有力的心灵对这身体的冲击。加布里埃尔是他的生命,他的心肝,他唯一的继承人,只要是有助于达到理想结果的东西,他从来都毫不犹豫地设法弄到。他细心地把书本、图画、音乐、同一切可能唤醒她思想的艺术创造物移开。在老母的协助下,他培养加布里埃尔对劳动的兴趣。编织,缝纫,制花边,种花,做家务,收获果实,总之,生活中最具体的事务,都拿来做这可爱的孩子的精神食粮;博武卢瓦常给她带来些好看的纺车、做工精致的衣箱、绚丽的地毯、贝尔纳·德·帕利西的陶瓷、桌子、跪凳、绷着珍贵布面的雕花椅子、绣花衬衣和珠宝。出于父爱的本能,老人总在装饰着所谓阿拉伯式异想天开的图案的作品中选择礼物,这种作品既不能刺激感官也不能诱惑心灵,而只是通过纯属幻想的创造物作用于人的精神。真是怪事!就这样,父亲的仇恨迫使艾蒂安过的那种生活,父爱却教博武卢瓦强加给了加布里埃尔。

  在这两个孩子身上,心灵大概都会毁灭肉体;如果不是一个出于命运的安排,另一个出于科学的意愿,都生活在深深的孤独之中,他们两人可能都活不成,他会死于恐惧,她会死于过分强烈的爱的重压。可是,遗憾得很,加布里埃尔并不是生活在荆棘遍野、灌木丛生的国度,并不是生活在所有伟大的画家都用以作他们的圣母像背景的形式固定而又刻板的枯燥的自然界中,而是生活在一个肥沃、丰饶的山谷深处。博武卢瓦未能摧毁布局和谐的天然小树林、布局优雅的花坛、清丽柔软的绿茵以及攀缘植物搂抱在一起表现出的爱情。这些富有生命力的诗篇自有它们的语言,这种语言,与其说为加布里埃尔理解了,不如说为加布里埃尔听到了。她走在树荫下,任随自己进入朦胧的梦境;在美丽的天空下她发出赞美,久久地研究那随着季节变化和英吉利的浓雾到这里消散、法兰西的光明在这里开始的海洋性气候的千变万化而呈现出不同面貌的景物,在她的脑海里唤起种种模糊的思想;透过这些思想,她的头脑中升起一道遥远的光芒,一道冲破父亲维持在她周围的黑暗的曙光。

  博武卢瓦也未能让加布里埃尔免受神圣爱情的影响,她除了赞赏大自然,还崇拜造物主;她早已奔上了向女性情感敞开的第一条道路:她爱上帝,她爱耶稣、圣母和圣人,她爱天主教会和它的盛大仪式;她是一个圣泰蕾丝式的天主教徒,泰蕾丝把耶稣视为必然的丈夫,持续的婚配。不过,加布里埃尔投身于这种坚强心灵的激情时,单纯得令人感动。她那天真幼稚的语言,甚至能使最粗暴的诱惑都无能为力。这清白无瑕的生活把加布里埃尔引向何方?怎样教导这个象只映照过蓝天的静静湖水一样纯洁的头脑?在这张白市上绘出什么样的形象?这株牵牛花上盛开的雪白钟状花,让他围绕着哪棵树?一想到这些问题,父亲总不免心里打颤。此时此刻,善良的老学者正骑着他的母骡慢慢地走着,似乎希望永远也走不完从埃鲁维尔古堡到乌尔斯冈的这段路。乌尔斯冈是一个村庄的名字,他的弗卡利埃庄园就在这村庄附近。

  对女儿的无限的爱,使他设想出一个如此大胆的计划!世界上只有一个人能让她幸福,这个人就是艾蒂安。的确,冉娜·德·圣萨万天使般的儿子和杰特律德·玛拉娜天真的女儿是天生的一对。除了加布里埃尔,任何别的女人都会吓坏或者毁掉埃鲁维尔家的推定继承人;同样,在博武卢瓦看来,任何内心和外表不象艾蒂安那样圣洁敏感的男人也都会葬送加布里埃尔。的确,可怜的医生以前连想也没想过这件事,而是机遇好意成全,加以安排。可是,在路易十三统治时代,竟敢教埃鲁维尔公爵给唯一的儿子娶一个诺曼底接骨大夫的女儿!然而只有这桩婚姻才能产生出老公爵急切希求的后嗣。大自然早已将这两个美丽的人儿相互许配,上帝通过令人难以置信的事变已经把他们安排在一起,可是人类的思想和法律却在他们之间设下不可逾越的鸿沟。尽管老人相信上帝在插手这件事,尽管他意外地获得了公爵的许诺,可是想到这个未驯化的人的暴烈,他顿时又惶恐起来。已经来到与乌尔斯冈相对的那座山顶、依稀望见从围墙内树丛间自家的房顶升起的炊烟的时候,他反而掉头走回来。而通过非婚生子女和公爵结成的亲属关系还是让他下定了决心,这层考虑说不定能够对公爵的思想产生影响。一旦下定了决心,博武卢瓦就相信起生活中的偶然性来,很可能公爵在他们结婚以前就死掉了呢;此外,他还想到一些先例:多菲内①一个名叫弗朗索娃·米尼奥的农家女子刚刚嫁给了洛皮塔尔②元帅;陆军统帅阿纳·德·蒙摩朗西③的儿子早就娶了亨利二世④和一个名叫菲力珀·杜克的皮埃蒙特妇人所生的女儿狄安娜。

  就在博武卢瓦进行这番深思,他的父爱估计着各种可能性、讨论着机缘的好坏、掂量着种种因素以揣测未来的同时,加布里埃尔正在花园中散步,采摘鲜花,以插饰那著名的陶瓷家⑤制作的花瓶。这位艺术家用陶瓷创造出了班韦尼托·却利尼⑥用金属创造的奇迹。加布里埃尔把这个装饰着动物浮雕的花瓶放在客厅中间的一张桌子上,然后插满鲜花,为的是让祖母开心,大概也为了赋予自己的思想一种形式。巨大的彩釉陶质花瓶——所谓利摩日①花瓶——已经装插完毕,放在绚丽多彩的桌布上,加布里埃尔正在对祖母说:“您瞧啊!”这时博武卢瓦走了进来。女儿跑过去扑在父亲的怀里,亲热了一阵以后,加布里埃尔要老人欣赏她的花束;可是,看过花束后,博武卢瓦用深沉的目光久久地望着女儿,使她脸红起来。②“是时候了。”他自言自语,懂得了这些鲜花的语言。这些花朵的形状和颜色肯定都经过研究,每一朵都插得很是地方,在整个花束中产生出一种神奇的效果。

  ①多菲内:法国古行省。

  ②洛皮塔尔(1505—1573),法国政治家。

  ③阿纳·德·蒙摩朗西(1493—1567),曾任法国元帅、陆军统帅等职。

  ④亨利二世(1519—1559),法国国王,一五四七至一五五九年在位。

  ⑤指上文提到的陶瓷家贝尔纳·德·帕利西。

  ⑥班韦尼托·却利尼(1500—1571),意大利金银器工艺家和雕刻家。

  ①利摩日,法国陶瓷业中心,举世闻名。

  ②加布里埃尔通过花束表达出自己隐隐的思绪,父亲看明白了。

  加布里埃尔依然站在那里,忘掉了她在织机上已经开始织绣的那朵花。看着女儿这副神态,泪水在博武卢瓦的眼眶里转动,然后顺着他那严肃表情还难以收敛的双颊流下,滴落在衬衣上。按当时流行的款式,他的紧身短上衣一直敞开到腹部,裤腰以上露出衬衣来。他扔掉装饰着红色旧鸟毛的毡帽,用手抚摸着自己秃了顶的脑袋。他重又打量起女儿来,女儿站在这墙上挂着毛皮、摆着乌木家具、挂着宽幅丝绸门帘、装有高大壁炉、柔和的日光照耀着的客厅的棕色木梁下,依然是他的。可怜的父亲感觉到泪水又在眼中涌流,忙用手擦去。一个疼爱儿女的父亲,总希望他们永远幼小,可以把他们永远留在身边;能够看着女儿转移到一个男人统治下而不深感痛苦的父亲,不会升向崇高的世界,只会坠落到最低等的丑类中去。

  “你怎么啦,孩子?”老母亲说着,取下眼镜,在这老好人通常欢快的脸上寻找着使她惊异的沉默原因。

  老医生用手指了指女儿,老母亲满意地点了点头,象是在说:“她的确玲珑可爱!”

  看见时尚的服装和诺曼底清新的阳光使之线条更为婀娜的姑娘,谁不会感受到博武卢瓦那样的激动呢?加布里埃尔穿着几乎所有意大利画家都要让他们画笔下的圣女和圣母穿着的前尖后方的胸衣。这雅致的天蓝色丝绒小胸衣,仿佛蜻蜓的前胸一般美丽,象修女的头巾一样妥帖地裹着她的上身,细腻地塑造出各部分的形状,似乎将各部分压平了一些;它以出自最能干的画家之手的绘画一样的清晰度显示出肩膀、后背、腰肢,脖子周围是一个椭圆形缺口,镶着一个轻盈的淡褐色绣绸领边,叫人看见的裸露部分足以表现女性的美,又不致刺激男人的欲望。一条淡褐色连衫裙继续衬托着丝绒上衣所突出的线条,形成似乎压平的细褶直垂到脚面。腰肢非常纤细,加布里埃尔显得很高。她细长的胳膊无力地垂着,那是爱好沉思在她的姿态中留下的痕迹。她保持着这种姿势的时候,活象是那些充满稚气的雕塑杰作的模特儿。当时雕塑艺术的高尚趣味已经存在,它以直而不僵的优美线条和简洁而不乏生气的构图博得人们的赞赏。黄昏时掠窗而过的燕子,其侧影也从未呈现出这么绰约的丰姿。加布里埃尔的面孔消瘦而不平板;她的脖子和额头上密布着浅蓝色的网纹,描绘出玛瑙般的色调,显示出细腻透明的肤色,简直让人以为看见了血在血管里流动。极为白皙的面孔只是在两颊微染红晕。

  她戴着镶有珍珠的蓝丝绒无边软帽,隐蔽在帽子底下的长发到处一样金黄,象两条金色的溪流沿着两鬓流下,在肩膀上边卷成圈儿,并不遮盖住肩膀。这丝一般柔软光滑的头发的暖色,使她白皙耀眼的颈部充满勃勃生机,头发的闪光将她已经非常纯净的面孔的轮廓映衬得更加纯净。象是衔在两片丰满的眼皮中间的修长的眼睛,同她纤巧的身材和头部很是和谐;珠灰里透着亮光然而并不灼灼刺人,这目光里纯真掩盖着激情。鼻子的线条本来会显得象钢刃一样冷峻,如果不是生着两个细毛密布的红润的鼻孔;这对鼻孔的运动似乎同她那贞洁端正的额头颇不和谐;那额头在沉思遐想中经常会露出惊异的神色,有时也会显出愉快的表情,但总是庄重而文静。最后,灵敏的小耳朵很引人注目,在那便帽底下,靠耳边的两缕头发中间,露出一颗梨形的红宝石;在那乳白色的颈部,这红宝石的颜色被衬托得非常突出。这既不是诺曼底式的丰满壮实的美,又不是南国那种热情使肉身显得高大的美,不是象表情一样难以捉摸的法兰西式的美,也不是忧伤、冷漠的北方的美,这是天主教的高尚、深邃的美,既顺从又坚强,既严峻又温柔。

  “哪儿能找到一个更漂亮的公爵夫人呢?”博武卢瓦一边得意地看着加布里埃尔一边想。加布里埃尔这时正微微俯着身子,伸长了脖子,用目光追随着外面飞翔着的一只鸟儿,她那样子只能比作一只羚羊,伫立在那里倾听它就要去解渴的那条溪流的潺潺声。

  “来坐这儿。”博武卢瓦拍拍自己的大腿说,向加布里埃尔招招手,表示要作一次推心置腹的谈话。

  加布里埃尔明白了父亲的意思,便走过来。她象羚羊一样轻捷地坐在父亲的腿上,用胳膊搂住父亲的脖子,一下子把他的领子弄皱了。

  “你采这些花的时候想谁来着?你插花从来没有插得这样雅致过。”

  “我想着很多事情。”她说道,“欣赏着这些好象专为我们而生长的花,我就想我们是为谁而造就的;又是什么在注视着我们呢?您是我的父亲,我可以把我心里的事告诉您;您很有本领,您一定什么都能解释。我感觉自己身上好象有一股劲要使出来,我要同什么东西进行斗争。天空灰蒙蒙的时候,我感到不大高兴,感到愁闷,不过还是平静的。可每当天气好的时候,花儿散发着芬芳,我坐在那边我的长椅上,在忍冬和茉莉花下面,感到自己身上掀起阵阵波涛,向静止不动的我冲击,被碰得粉碎。我的头脑里闯进一些思想,碰撞我,又象黄昏时掠过我们窗前的鸟儿似地逃逸,我无法抓住它们。当我做成一个花束的时候,色彩就象一张挂毯似的变化细腻,红里衔白,绿褐交错,一切应有尽有,空气在里面嬉戏,花朵互相碰撞,各种香气和相冲撞的花萼有一场混战,我认出了那在自己身上发生的事情,我好象很幸福。在教堂里,当管风琴演奏,教士应和,两支不同的歌——人类的声音和音乐互相倾诉的时候,啊!我真高兴,这和谐的音乐在我的胸中回荡,我便怀着那使我热血沸腾的愉快心情祈求……”

  博武卢瓦一边听女儿说话,一边用他那富有洞察力的眼睛细细打量着她:他的目光由于灌注着他那具有真知灼见的思想的力量,简直象是呆滞了一般,就象瀑布的流水仿佛一动不动似的。他此刻正揭开肌肤的帷幔,这帷幔向他遮掩着灵魂反作用于肉体的神秘活动;他一直研究着长期行医中从所有求他诊治的人身上捕捉到的各种征候;他把这些征候同眼前这孱弱的身体中包含的各种征候加以比较,她的骨骼脆弱得让他害怕,她的乳白色肌肤娇嫩得叫他恐惧;他竭力用自己的医学知识来判断这个天使般的孩子的未来,他觉得自己就象置身于深渊之上,感到头晕目眩;加布里埃尔过分颤抖的嗓音和过于娇小的胸脯使他不安。询问过女儿以后,该他扪心自问了。

  “你在这儿不好受!”在概括了他的沉思的这个最后想法的推动下,他终于喊出声来。加布里埃尔缓缓地低下头来。

  “那就听凭上帝的安排吧!”老人说着叹了一口气,“我带你到埃鲁维尔城堡去,你在那里可以到大海去沐浴,那会使你的身体强壮些的。”

  “真的吗,父亲?别拿您的加布里埃尔寻开心。我是那么想去看看城堡、武士、头领和老爷!”

  “是真的,女儿。你的奶妈和约翰陪你去。”

  “很快就去吗?”

  “明天。”老人说罢匆匆走进花园,不让母亲和女儿发现他是何等激动。

  “上帝给我作证,”他心里喊道,“没有任何野心勃勃的念头叫我这样做。拯救我的女儿,让小艾蒂安获得幸福,这就是我唯一的动机!”

  他所以要这样扪心自问,是因为他感到自己内心深处有一种难以遏制的满意之感;他知道自己的计划一旦成功,加布里埃尔有一天就会成为埃鲁维尔公爵夫人。一个父亲也总是一个人嘛。他散步散了很长时间才回屋吃晚饭,整整一晚上,他一直自得其乐地望着女儿活动在他已使她习惯了的温柔的褐色的诗境里。

  就寝以前,当祖母、奶妈、医生和加布里埃尔一起跪下祈祷时,他对他们说:“让我们大家都祈求上帝为我的大事祝福。”

  知道儿子意图的老祖母,眼睛被她尚存的泪水湿润了。好奇的加布里埃尔,高兴得脸儿都发红了。父亲刚直打哆嗦,他深怕发生一场灾祸。

  “不管怎么样,用不着害怕,安东尼!”母亲对他说,“公爵不会害死他的外孙女。”

  “当然不会。”他回答说,“不过他会强迫她嫁给哪个粗野的男爵,那人会把她害死的。”

  第二天,加布里埃尔骑着一头驴,奶妈步行,父亲骑骡子随后,一个仆人牵着两匹载行李的马陪同,一行人上路朝埃鲁维尔堡进发。这队人马到日落时分才到达城堡。为了使这次旅行不为人知,博武卢瓦一大早就动身,故意绕道而行,而且叫人带上了路上吃的干粮,免得在客栈露面。所以博武卢瓦天黑时进入那被人诅咒的孩子长期居住的房子,而未被城堡中的人发现。贝尔特朗——唯一了解这件机密的人——在那里等着他。老骑卫帮助医生、奶妈和仆人卸马,搬行李,把博武卢瓦的女儿安顿在艾蒂安原来的住处。当贝尔特朗看见加布里埃尔时,他简直惊呆了。

  “我莫非见到了夫人?”他惊呼道,“她象夫人一样苗条、瘦弱;皮肤象她一样苍白,头发象她一样金黄,老公爵一定会喜欢她的。”

  “但愿如此!”博武卢瓦说,“不过这孩子身上有我的血统,他还会承认是他的血统吗?”

  “他不大可能否认的。”贝尔特朗说,“我那时经常到罗马美人的门上去找他。她住在居尔蒂尔-圣卡特琳娜街,洛林红衣主教因为从她那里出来时遭人侮辱,觉得没脸,才被迫把她让给了老爷。老爷那时刚刚二十岁,想必会记得那次埋伏战。他那时已经胆大包天,今天我可以挑明说了,那是他操纵一帮骗子闹的事!”

  “他不大会再想到这些事情了。”博武卢瓦说,“他知道我的妻子死了,可他几乎还不知道我有个女儿呢!”

  “两个我们这样的老江湖总可以让船平安进港的。”贝尔特朗说,“再说,万一公爵发火,要伤害我们这把老骨头,咱们也到入土的时候了。”

  离家之前,埃鲁维尔公爵曾明令禁止城堡中的任何人到艾蒂安在此以前一直生活的那个沙滩去,除非尼沃隆公爵自己带某个人去那里,违者要受到严厉的处分。这个命令是根据博武卢瓦的建议发布的,他曾力陈让艾蒂安保持其旧日习惯的重要性。这个命令现在保证加布里埃尔和奶妈所在的这块领土不会受到任何侵犯,而另一方面,医生又嘱咐她们未经许可绝不要走出这块领地。

  这两天,艾蒂安一直呆在痛苦的回忆使他不忍离开的那个华贵的卧室里。这床曾是他母亲的床;在离这两步远的地方,她经历了分娩的可怕的一幕。就是那一次,博武卢瓦拯救了两条性命;她曾使用过这些家具,对它们倾诉过自己的思想,她的眼睛曾经常巡游在这些护壁板上;她曾多少次来到这尖拱窗边,喊一声,或者打个手势,召唤她未被承认的可怜的孩子——而今古堡的至高无上的主人。他最后一次到这房间,是由博武卢瓦领着偷偷来向奄奄一息的母亲吻别的。

  现在他独自一人呆在这房间里,仿佛母亲又复活了,他对她说话,也听她说话;他如饥似渴地饮着这永不枯竭的甘泉,这甘泉中流出千万首《在巴比伦的河岸上》①那样动听的歌。回堡的第二天,博武卢瓦来看望主人,他和颜悦色地责怪他终日呆在房里不出门,叫他注意不应该用囚犯的生活来取代他从前那荒野的生活。

  ①这是一首圣诗的开头。流亡到巴比伦的希伯来人,在公元前五八七年尼布甲尼撒攻下耶路撒冷时,站在幼发拉底河岸上,抒发他们对遥远故国的怀念和忧思。

  “这里很宽敞,”艾蒂安回答,“这里有母亲的灵魂。”

  在医生一片好意的温和感召下,艾蒂安终于答应每天去散步,或者去海边,或者去对他来说还是陌生的田野。然而,始终萦绕在心头的回忆,却促使他第二天依然从早到晚地呆在窗边,眺望大海;大海在他眼前呈现出那么变化多端的景象,他甚至认为从来没有见过大海有这样美丽。他一边眺望海景,一边阅读彼特拉克的作品。这是他最喜爱的作者之一,他的诗歌饱含着对爱情的忠贞和专一,最能打动他的心。艾蒂安身上没有几次三番恋爱的机能,他只能以一种方式去爱,而且只能爱一次。如果象所有只有一个的事物那样,这爱情应该很深沉,那么这爱的表现方式必然也是平静的,象这位意大利诗人的十四行诗一样甜美而又纯洁。夕阳落山的时候,这孤寂之子开始用美妙的歌喉唱起歌来。他象夜莺一样,不断变化地反复唱着一支曲子来表达自己的哀怨。这曲子,据说为已故亨利四世所作,不过不是那支《加布里埃尔》,而是在结构、旋律和柔情的表达方式上都高明得多的一支曲子,当时的仰慕者们根据同出于国王之手的歌词,辨认出它是亨利四世谱写的作品;这曲子想必是取自贝恩山区①那些抚慰过他童年时代生活的小调。

  ①贝恩山区,贝恩为法国西南一古省,亨利四世即出生在贝恩山区。

  来吧,晨曦,

  我请求你,

  我看见你就高兴。

  我心爱的牧羊少女,

  就象你一样绯红。

  尽管露珠,

  把它滋补,

  玫瑰也没她鲜嫩。

  白鼬清秀,

  逊她一筹。

  百合也没她白净。

  天真地用歌声描述完自己内心的思想,艾蒂安一边眺望着大海一边自言自语:“这就是我的未婚妻和我唯一的爱人!”然后,他又唱起那首歌的另一段落:

  她头发金黄,

  举世无双!

  他反复唱着这段歌词,表现出一个腼腆的年轻人孤单一人而变得大胆时分外旺盛的求爱的诗情。这歌声充满了梦幻,它时起时落,时断时续,最后那抑扬变化的音调象振颤的钟声一样逐渐消失。就在这时,一个他简直以为大海里跃出的美人鱼发出的声音,一个女声重复地唱起他刚才唱的那支曲子来,不过唱时象第一次结识音乐的人不可避免的那样犹犹豫豫;他认出了这是一颗心灵在和谐的诗篇中诞生时的咿呀学语。长期研究自己的歌喉,使艾蒂安学会了音乐的语言,心灵可以在这种语言中找到同话语一样多的办法来表达自己的思想;只有他能够猜测出这尝试所流露出的羞怯的惊异之情。人家怀着多么虔诚、精细的赞赏心情听他歌唱的啊!空气是那样静谧,他什么都听得见;一阵衣裙褶皱飘动发出的窸窣声让他打了个哆嗦;他大为惊讶,他这个总是差点儿就被恐怖情绪送掉性命的人,今天却在内心体会到从前每当母亲到来时所产生的镇静感。

  “走吧,加布里埃尔,我的孩子,”博武卢瓦在说话,“我告诉过你,太阳落山以后不要呆在这沙滩上。回去吧,女儿。”

  “加布里埃尔!”艾蒂安自言自语,“多美的名字!”

  不一会儿,博武卢瓦出现了,他把主人从那类似梦幻的沉思中唤醒。时已入夜,明月高升。

  “老爷,”医生说,“您今天到现在还没有出门,这可不好。”

  “那么我,”艾蒂安回答,“我可以在太阳落山以后到沙滩上去吗?”

  这句话的弦外之音表现出情欲初萌的微微的俏皮,让老人喜不自禁。

  “你有一个女儿吧?博武卢瓦。”

  “是的,老爷,我晚年的孩子,心爱的孩子。公爵老爷,您显赫的父亲嘱咐我千万要看护好您宝贵的生命,我不能再去弗卡利埃看她,所以不得不让她出来;为了避免任何人看见她,我便把她安顿在老爷从前住的那所房子里。她太脆弱了,我什么都为她担心,甚至担心她哪一次感情过于激动;所以我什么也没教她,否则她会送命的。”

  “那她什么都不会?”艾蒂安诧异道。

  “一个好主妇的才能她应有尽有;不过她以前的生活就象一棵花草似的。无知,老爷,是同科学一样神圣的东西;科学和无知是人的两种存在方式;两者都能象裹尸布一样保存灵魂;科学使您活命,而无知将会挽救我女儿的性命。隐藏得好的珍珠能躲过潜水采珠人,幸福地生活。我可以把我的加布里埃尔比作一颗珍珠,她的脸色有着珍珠的光泽,她的灵魂有着珍珠的文雅,在此以前,一直有我的弗卡利埃庄园做她的蚌壳。”

  “跟我来,”艾蒂安一边说一边披上一件斗篷,“我想到海边去走走,天气很暖和。”

  博武卢瓦和主人默默地向前走着,直到看见那所渔舍的门缝里透出一道亮光,在海面上划出一条金色的小溪。

  “看见一道亮光投射在海面上时的感觉,我简直无法表达。”腼腆的继承人向医生感叹道,“我过去经常眺望那个房间的十字窗,直到灯光熄灭!”他指着母亲的房间接着说。

  “不管加布里埃尔怎么脆弱,”博武卢瓦高兴地回答,“她还是可以来同我们一起散会儿步的。今天夜里很暖和,空气里也没有水气。我这就去找她;不过您要理智些,老爷。”

  艾蒂安实在太腼腆了,不会提出要陪博武卢瓦一道去那渔舍;再说,爱情的初萌引起的思绪和感觉如潮水般涌来,使他正处于迷迷糊糊的状态之中。当他独自一人留下来,更自由自在些的时候,他望着月光照耀的大海,不禁大声疾呼:

  “大西洋终于到我心中来了!”

  正向他走来的有生命的小雕像,被普照着她的月光染成银色,那美丽的外貌使艾蒂安的心跳加快了一倍,却并不叫他难受。

  “孩子,”博武卢瓦说,“这就是老爷。”

  此时此刻,艾蒂安真巴不得有父亲那样巨大的身材,他真想显得强壮而不是孱弱。爱情和男人的一切虚荣心都象箭矢一样同时钻进他的心窝,他沮丧地默默站在那里,生平第一次衡量出自己的短处实在太大了。起初,当少女向他施礼时,他颇有些不知所措,非常笨拙地还了个礼,便呆在博武卢瓦身边,一面沿着海边散步一面同他谈话;可是加布里埃尔腼腆、恭敬的态度使他胆子壮起来,他居然也同她说起话来。唱歌的情境纯属偶然;医生根本就没有想过要人为地安排,他认为在孤独环境中心灵得以保持纯洁的两个人之间,爱情会自然而然地产生。加布里埃尔重复那支曲子因而就成了现成的话题。散步时,艾蒂安就象所有初恋的人一样,觉得自己生命的源泉都转移到另一个人的身上去,发现自己浑身轻飘飘的。他自告奋勇,要教加布里埃尔唱歌。这可怜的孩子很高兴能够在这少女的面前显示出自己具有某种长处。当她表示接受时,他高兴得发抖了。这时,月光充分地照耀着加布里埃尔,使艾蒂安得以发现她同已故的公爵夫人依稀相似之处。

  象冉娜·德·圣萨万一样,博武卢瓦的女儿既纤瘦又脆弱;象在公爵夫人身上一样,痛苦和凄惋也在她身上产生出一种神秘的韵致。她有着丝毫未被上流社会的扭捏作态所败坏的灵魂特有的高贵风度,她的身上一切都美,因为她的一切都很自然。此外加布里埃尔身上有着罗马美人的血统,这血统波及两代,给这女孩纯洁的灵魂里造就了一颗暴烈的妓女的心;那使她的目光灼灼、使她的额头显得圣洁光亮、使她象一道微光似地散发着光泽、使她的动作象火焰一样闪烁的狂热气质,就由此而来。博武卢瓦发现了这现象不禁打了个寒战,须知这现象如今人们可以管它叫思想磷光,可医生当时却把它视为死亡的先兆。艾蒂安无意中看见少女伸长了脖子,象一只胆怯的鸟儿在向窝儿四周了望。原来加布里埃尔被父亲遮住视线,想从容地看看艾蒂安,她的目光表现出她既好奇又愉快,既和善又大胆得有些稚气。在她看来,艾蒂安并不孱弱,而是娇嫩;她觉得他和自己那么相象,以致这封建宗主没有任何让她害怕的地方:艾蒂安那备受磨难的脸色,美丽的双手,病态的微笑,分梳两半、成环状披散在翻领花边上的头发,早生皱纹的额头,豪华和贫穷、大权和娇小的对照,全都教她喜欢;这不正能迎合在爱情中萌生的母爱保护的愿望吗?它们不是已经在促使她象所有的女人那样,尽力找出她所爱的人的不同凡响之处吗?在他们两人身上,新的感觉和思想在大量而猛烈地涌现,使他们的心灵更加开阔;他们两人都惊异而沉默,因为感情越是深邃,感情的表达就越难以外露。持久的爱情全都是从梦幻似的沉思冥想开始的。这两个人在柔和的月光下初次见面也许再合适不过了,这样他们才不致被爱情的光芒一下子弄得头晕目眩;他们在象他们的感情一样广阔的大海边会面,是非常应该的。他们满怀着对对方的好感分手,又都担心对方不喜欢自己。

  艾蒂安从自己的窗口眺望加布里埃尔那所房子的灯光。在这希望中渗透着不安的时刻,年轻的诗人为彼特拉克的十四行诗找到了新的含义。他早已隐约看见洛尔,一个纤细而美妙的形象,象阳光一样纯洁灿烂,天使一样聪明睿智,又象一般女人一样柔弱。他二十年的潜心钻研相互有了联系,他懂得了一切美好的事物之间神秘的结合;在他所酷爱的诗篇中,他辨认出许许多多的女子;原来他不知不觉早就在恋爱了,难怪他整个的过去都汇成这一个美好夜晚的激情。加布里埃尔同他母亲的肖似,在他看来就是上天发布的一道意旨。

  他在恋爱中没有忘记自己的痛苦,爱情在给他延续着母爱。深夜,他怀着母亲昔日眺望自己时同样的感情眺望睡在那茅屋里的少女。这又一点相似之处更使他把现在和过去紧密地联系在一起。在回忆的烟云之上,冉娜·德·圣萨万痛苦的面容出现在他眼前;他又看见她带着有气无力的微笑,又听见她那温和的话语,她低下了头,悲伤地哭泣。茅屋里的灯光熄灭了。艾蒂安用一种新的表情唱起亨利四世那支优美的小曲来。加布里埃尔用她那初试的歌喉从远处与他应和。这少女也正在爱情狂喜的迷人国度里作她初次的旅行。这应和的歌声使艾蒂安心里充满了欢乐;流动在血管里的血液也散发出他从未感到过的巨大力量,爱情使他强壮有力了。只有弱者才能体味到在生命中途的这种重新创造的快感。贫穷的人、痛苦的人、备受虐待的人有着无法形容的欢乐,微不足道的东西便构成他们的宇宙。艾蒂安则同愁城的居民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他最近的荣华富贵只引起他的恐惧,爱情却在他身上撒上力量这创造性的香膏:他喜欢爱情。

  第二天,艾蒂安很早就起床,跑到他从前的住处。在好奇心的推动下,在她自己不会承认的迫不及待的心情的催促下,加布里埃尔也一大早就卷好了头发,穿上了迷人的礼服。

  两个人都满心巴望着见面,可又都担心着这次会面的效果。至于他呢,您就这样想象吧:他选择了自己最精美的花边、装饰最华丽的披风和紫色的丝绒短套裤;总之,他穿得和路易十三一样漂亮。象过去的艾蒂安一样,路易十三在统治者内部也备受压抑,他穿上漂亮衣服后的苍白形象让所有人都永远难忘。这套服装并不是主子和臣子之间唯一的相似之点。在艾蒂安和路易十三身上,千百种情调都不谋而合:贞洁,忧郁,隐约然而实在的痛苦,骑士式的腼腆,深怕无法表达出感情的纯洁,惟恐太快地被引向伟大的心灵都喜欢延迟的幸福,对权势的不胜负担之感,名利心淡薄、但酷爱某位宗教天才称为星宿的东西的人所特有的服从倾向。

  尽管不谙世故,加布里埃尔也已想到:一个接骨大夫的女儿,弗卡利埃庄园的卑微的居民,同尼沃隆公爵、埃鲁维尔家的继承人艾蒂安老爷之间的距离太大了,他们不可能匹配;她没有想到爱情会使人跻身贵族这一步。这天真的女子没有看到这正可以觊觎一个任何别的女子都会眼红的地位,她看到的只是障碍重重。她还不知道什么是恋爱,却已经在恋爱了;她觉得自己离欢乐还很遥远,想接近它,象一个孩子希望得到他垂涎欲滴然而挂得太高的一串葡萄似的。对于一个见了一朵花就会激动、只在礼拜仪式的歌曲中见过爱情的女孩子来说,昨夜她看见这孱弱的贵族时的感觉,要多甜蜜有多甜蜜,要多强烈有多强烈。他的孱弱,也使她对自己的孱弱放了心;不过这一夜之间艾蒂安高大了许多,她已经把他当作一个希望,一种力量;她把他放在这么高的地位,对于自己能否配得上他都灰心失望了。

  “您会允许我偶尔到您身边,您的领地来吗?”公爵一边垂下眼皮一边问道。

  见艾蒂安这样战战兢兢,这样谦恭——因为他也把博武卢瓦的女儿奉若仙女——,加布里埃尔拿着艾蒂安交给她的权杖反而不知如何是好了;不过她很感动,对他的顺从很是得意。只有女人才知道,一位主子对她的尊重会产生多大的诱惑力。然而,她怕自己弄错了,跟世上第一个女人一样好奇的她,想要知道究竟。

  “您昨天不是答应过教我音乐吗?”她回答他,满心希望音乐可能是他要同她在一起的一个借口。

  如果可怜的姑娘了解艾蒂安的身世,她就会极力避免表示疑心了。在他看来,语言是心灵的回声,于是加布里埃尔这句话引起他最深切的痛苦。他来时有一肚子话要说,怕就怕光明中会有一丝黑影,而他却碰到了疑心。他的欢乐顿时熄灭,重又陷入自己荒漠的世界,在这里再也找不到他曾用以装点这荒漠的花朵。受命减轻人们痛苦的天使对痛苦有预感,这想必正是上天的仁慈的表现,在这种预感的启示下,加布里埃尔猜到了自己刚刚引起的痛苦。她为自己的过失而深感震惊,希望上帝的力量能够把自己的心揭示给艾蒂安,因为她已经尝过一句责怪、严厉的一瞥所引起的惨痛感情;她天真地将她心灵中升起的乌云给他看,这恰似她爱情初萌的金色襁褓。加布里埃尔的一滴泪水把艾蒂安的痛苦变成了欢乐,此时他倒想责怪自己的暴虐了。一开始就能了解彼此心灵的基调是一件幸事,他们避免了会葬送他们的千百种冲突。

  艾蒂安迫不及待要以一件事情作掩护,他突然把加布里埃尔领到一张桌边。那桌子紧靠着一扇小窗,他曾在那窗边度过多少痛苦的时光,不过今后他要在这里欣赏一朵比他以前研究过的所有花朵都更加美的鲜花了。他打开一本书,两人埋头在书本上,头发交错在一起。

  这两个心灵强健、身体病弱、但痛苦的神韵使他们更加美丽的人儿,构成一幅动人的画面。加布里埃尔不懂得卖弄风情,深情的注视总是有求必应,只是由于害羞,他们温柔的目光才相互移开;她高兴地对艾蒂安说,他的歌喉让她听了多么愉快;当他向她解释每个音符的位置或它们的作用时,她都忘记了他的话的含义;她倾听他歌唱时,只顾得上发声的人而顾不上旋律,只顾得上形式而顾不上内容;这是一种巧妙的奉承,真正的爱情所遇到的最好的奉承。加布里埃尔觉得艾蒂安很美,她想摸摸他的丝绒披风,触触他翻领的花边。而艾蒂安呢,在这双秀眼富有创造魔力的注视下,他在变化;那目光给他注入了丰盛的活力,这活力在他眼里闪耀,在他的额头上发光,浸润着他的五脏六腑,对自己各种机能新的作用,他一点也不觉得难受;相反,这些机能更加强健。

  幸福就象他新生命的营养丰富的乳汁。除了两人彼此喜欢之外,什么也不能使他们分心,他们不仅这一天呆在一起,而且此后每天都呆在一起,因为从第一天起他们就相依为命、互授权杖了;他们拿自己做游戏,就如同孩子拿生命做游戏一样。他们幸福地坐在金色的沙滩上,彼此讲述自己的往事,他的往事痛苦而充满梦幻;她的往事如梦而充满痛苦的欢乐。

  “我没见过母亲,”加布里埃尔说,“但我的父亲象上帝一样善良。”

  “我没有父亲,”被诅咒的孩子回答,“可我的母亲就是整整一个天国。”

  艾蒂安讲述他青少年时的生活,他对母亲的爱,他对花的兴趣。听到这里,加布里埃尔失声叫了出来。艾蒂安问她何故,她脸红了,不肯回答;可是,当一片阴翳象死神的翅膀一样掠过艾蒂安的额头,掠过那一丝激动情绪都会被看出来的清澈的灵魂时,她便连忙回答:“因为我也喜欢花。”

  认为自己早在过去就通过共同的爱好同人家联系在一起,这难道不就是处女们善于进行的一种表白吗?总想把爱情的年纪说大些,这是孩子们的故作多情。

  第二天,艾蒂安便带了鲜花来,还吩咐给他采些珍奇的花,母亲以前就常让人为他采珍奇的花。有谁知道一种感情在一个孤独的人身上扎根能够扎得多么深,它竟能使他继承母性的传统,象母亲当年愉悦他的生活一样抚爱一个女人!融汇了他仅有的两种爱好的那些小事,在他看来是何等的伟大!鲜花和音乐变成了他们爱情的语言。加布里埃尔也用花束来回赠艾蒂安。从其中的一个花束上,老接骨大夫就猜到自己的女儿已经知道得太多了。两个情侣对物质方面的无知构成黑色的底色,在这底色上,他们任何一点点纯属精神方面的交流都优雅美妙地显现出来,就象伊特鲁立亚人①面庞纯净的红色侧影。他们的片言只语都带来思想的波涛,因为他们的话都是深思熟虑的结果。他们发明不出放肆的言行,在他们看来,一旦开始对他们来说似乎就全完了。尽管他们始终可以自由行动,他们却禁锢在天真无邪的状态,如果他们中的某一个人能赋予自己模糊的欲望以某种含义的话,这种状态会带来惨痛的后果。他们既是诗人又是诗歌。音乐,这对于爱恋中的灵魂来说最富有肉感的艺术,是他们交流思想的媒介;他们爱重复地唱同一句歌词,把自己的激情倾泻在这乐音织成的美丽桌布上,好让灵魂毫无障碍地颤动。

  ①伊特鲁立亚人:古代意大利伊特鲁立亚地区的人,纪元前十五世纪即有灿烂的文化,史称伊特鲁立亚文明。

  许多爱情是在对抗中发展的:一次次的争吵和一次次的和好,精神与物质之间司空见惯的斗争。但是真正的爱神第一次振翅就已把爱情带到远离这些争斗的地方,在一切均属同一本质的地方,它再也区分不开两个实体,象充分表达出来的天才一样,它能呆在最强烈的光线里,经得住这光线的照射,它还在这种光线里成长壮大,而不需要阴影来突出自己的形象。加布里埃尔是个女人,艾蒂安受过许多的痛苦,作过长期的思考,所以他们能够轻捷地越过一般的激情占有的空间,很快就走得更远。就象所有软弱的人一样,他们更容易被宗教信仰、被那增强人的灵魂从而增强人的力量的天国的红光所渗透。在他们看来,太阳永远正当中午。他们很快对自己有了这种神圣的信念,不为嫉妒和折磨所苦。他们总是准备着克己,而对对方则是始终如一的赞赏。在这种情况下,爱情是没有痛苦的。他们虽同样的孱弱,但和睦融洽把他们变得强有力,如果说贵族的儿子在学识方面略胜一筹,在世俗传统方面有些富贵荣华,医生的女儿则用她的美貌,用她高尚的情操以及她的乐趣的高雅来加以抵消。就这样,这两只白鸽比翼齐飞在万里无云的天空下:艾蒂安在爱,也在被人爱,现在是宁静的,未来也没有一丝乌云,他是领主,城堡是属于他的,大海是属于他们俩的,没有任何焦虑打乱他们二重唱赞美歌的和谐一致;感官和精神的童贞无邪扩大了他们的世界,他们的思想可以毫不费力地互相推断出来;情欲,为了满足它,有多少东西受到玷污,可是情欲这尘世爱情的缺陷还没有使他们受到感染。他们象栖在同一根柳枝上的两位风神似的,享受着在清澈如镜的水面上凝望着自己倒影的幸福;能看到海阔天空的景象他们就满足了,他们欣赏着大西洋,可是并不梦想乘一只带白帆的船儿,在希望的华丽缆绳的牵引下在大西洋上漫游。

  在爱情中有时候会自我满足,只要存在就感到幸福。在这万物都在萌芽的春天,情郎有时会躲着他心爱的女人,以便更好地享有她,更好地观赏她;但是艾蒂安和加布里埃尔却一起投身到这童贞时刻的蜜海中去:有的时候象一对亲爱无间的姐妹,有的时候象一对大胆探求的兄弟。爱情通常希望有一个奴隶和一个上帝,但是他们却实现了柏拉图的美妙梦想:只有一个神化了的人。他们轮流地互相保护。各种各样的爱抚慢慢地相继到来,不过是贞洁的,就象初试生活的幼小动物顽皮、欢乐、娇媚的嬉戏。那促使他们把自己的灵魂寄托在一支热烈的歌中的感情,通过同一幸福的万千变化引导他们走向爱情。他们的喜悦既不会使他们颠狂,也不会使他们失眠。这是正在成长中的幼小的欢乐之花,不知道自己的茎头将会冠以美丽的红花。他们彼此无话不谈而想不到会有什么危险,一句话,一次顾盼,一个吻,一次长时间的握手,都会使他们沉醉。他们经常稚气地吹嘘自己的美貌,在这些神秘的田园诗中不惜挥霍语言的宝藏,捉摸出提布卢斯①式的古代诗神们发明、意大利诗歌反复使用的最温柔的夸大之词和最强烈的爱称。这些话发自他们嘴里或者心头,就象不断冲回海滩细沙上的大海的液体流苏,每一次都很相象,每一次又都不同。多么欢乐、永恒的忠诚!

  ①提布卢斯(约公元前54—19),古罗马诗人。以写哀歌著称,主要是爱情诗。

  如果要计算日子的话,这段时间有五个月;如果要计算那不可胜数的感情、思想、顾盼、开过的花朵、实现了的希望、无限的欢乐、散开来考究地披散着尔后又梳扎好插上鲜花的长发、一会儿被打断一会儿又接下去的涛涛话语、狂笑、双足浸在海水中、象孩子似的在岩缝中寻觅贝壳的嬉戏、亲吻、冷不防的捉弄、紧紧的搂抱,您就得算整整一生!死亡会告诉你这个词用得很对。有些人的生活始终是阴郁的,在灰暗的天空下过完了事;不过您尽可想象有这样一个美好的日子,阳光照彻了蓝色的天空,这就是艾蒂安和加布里埃尔的充满柔情蜜意的五个月,艾蒂安已经把他过去的一切痛苦都挂在了加布里埃尔的心上,加布里埃尔也把她未来的欢乐系在了她主人的心上。艾蒂安一生中只有一件痛苦的事,就是母亲的死;他此生也只能有一个爱人,就是加布里埃尔。

  一个野心家粗暴的争夺加速了这蜜一样的生活的流逝。埃鲁维尔公爵,这员好战而又精通阴谋诡计的老将,生硬而又精明的政客,应医生的请求许下诺言以后,内心的狐疑越来越重。副官阿尔塔尼翁男爵在政治上深得他的信任。男爵正是埃鲁维尔公爵所喜爱的那种男子,刽子手似的人物,身强力壮,膀大腰圆,一副鲁汉的面容,严厉而又冷酷,为朝廷效命的好汉,举止粗鲁,办起事来有铁石心肠,可是手段颇为灵活;另外身为贵族,他还是个兼有军人的耿直和政客的狡黠的野心家。他有一双凭他那副尊容就可以设想到的手,雇佣兵队长式的粗大而又汗毛密布的手。他的态度生硬,说话干脆利索。于是,总督便派自己这位副官监视医生在新的推定继承人跟前的一举一动。加布里埃尔虽然生活在秘密的环境之中,毕竟难以骗过这样一位副官:他听见两个人的声音歌唱,他看见晚上海边那所房子里的灯光;他猜出艾蒂安的精心打扮,他所要的花束以及他所下达的各种各样的命令,都和一个女人有关;后来,他又在路上撞见加布里埃尔的奶妈去弗卡利埃庄园找几件梳妆打扮用品,她带去一些要洗的衣服,又从那里带回来一架织绣机和一些少女的用具。这粗野的军人很想看一看接骨大夫的女儿,他不但看到了,而且居然爱上了这位少女,博武卢瓦很富有。公爵对这位老好人的胆大妄为一定会怒不可遏。阿尔塔尼翁男爵就把自己幸运的大厦建立在这些事变上。公爵得知儿子已经在恋爱,便希望让他娶个大户人家的女子、继承许多产业的千金小姐;为了让艾蒂安和他心爱的人分开,只消让加布里埃尔嫁给某个即将把土地抵押给高利贷者的贵族,让她失节就行。男爵正好没有土地。如果同世上一般性格的人打交道,这些条件是再好不过了,可是同艾蒂安和加布里埃尔打交道,却注定要失败。但是机会帮了男爵的大忙。

  逗留巴黎期间,公爵杀了儿子的仇人,为马克西米利安报了仇以后,便考虑让艾蒂安同葛朗利厄家族一个支系的领地女继承人结一门出人意料的亲事;此人是个高大、貌美的傲慢女子,很希望有朝一日带上埃鲁维尔公爵夫人的头衔。公爵希望儿子娶葛朗利厄小姐。听说艾蒂安爱着卑贱的医生的女儿,他便要把自己的希望付诸实现。在他看来,这笔交易不成问题。这粗鲁的政客是不是突然会懂得爱情,诸位是知道的。他让艾蒂安的母亲死在自己的身边,却从未理解过她的一声叹息。当他接到男爵最后一封快信,得知博武卢瓦的计划进展得如何神速,再加上那位副官又把博武卢瓦形容得野心勃勃、胆大包天,他那个气愤呀,恐怕一辈子也没有这样厉害过。公爵当即吩咐准备车子行装,从巴黎返回鲁昂,还把葛朗利厄伯爵夫人、她的妹妹努瓦穆蒂埃侯爵夫人和葛朗利厄小姐也带到古堡来,声称要请她们看看诺曼底省的风光。

  在他们到达几天之前,也不知道消息是怎么在当地传开的,关于鲁昂的埃鲁维尔家,人们所谈的只有年轻的尼沃隆公爵对著名的接骨大夫的女儿加布里埃尔·博武卢瓦的爱情了。鲁昂的人们不早不晚偏巧在为公爵接风的宴会中间对老公爵谈起了这件事,因为客人们都以刺激一下这位诺曼底的暴君为快事。这个场合终于把这位总督的愤怒推到了顶点。他让人写信通知男爵,对他行将回埃鲁维尔堡的事严加保密,并且给他下了一些命令以防止那件在他看来是不幸的事。

  就在这些情况发生期间,在爱情的巨大迷宫里,艾蒂安和加布里埃尔已经将他们线团上的线全部拉出,他们两人都很少想到走出这迷宫,而是要在里面生活下去。一天,他们呆在发生过那么多事情的那扇窗前。亲密交谈了几个小时以后,到了进行片刻沉思默想的时候。他们开始感到内心要完全占有对方的模糊不清的欲望:他们正准备把自己的这种模糊的思想——一个美好的形象在两个纯洁的灵魂中的反映——告诉对方。在这尚称宁静的时刻,艾蒂安有时拿起加布里埃尔的纤手贴在自己的唇上,眼里满噙着泪水。被人诅咒的孩子就象母亲一样眺望着大海,不过此时此刻他在爱情上可比母亲要幸福得多。此时的大海,海滩是金黄色的,天际则是一片黑暗,银色的浪峰此起彼伏割裂着海面,预示着一场风暴即将来临。加布里埃尔同她的朋友一样,也望着这景象,默默无语。只要一个眼色,一个使他们心灵彼此相依的眼色,他们就足以交流思想。最后的委身在加布里埃尔来说不是一种牺牲,对艾蒂安来说也不是一种强求。他们各自都怀着那在永恒的每时每刻同自身惟妙惟肖的神圣爱情来爱着对方,他们甚至不知道什么叫忠诚,也不担心会失望或者延误。艾蒂安和加布里埃尔只是对于满足刺激着他们灵魂的情欲这种事绝对地无知。当灰蒙蒙的暮色笼罩着海面,只有一进一退的海水在沙滩上的喘息声打破宁静的时候,艾蒂安站起身来,加布里埃尔怀着隐约的恐惧也跟着站了起来,因为他已经放开了她的手。艾蒂安用一只胳膊搂住加布里埃尔,用一个温存聚拢的动作让她紧紧地贴着自己的身体,好让她确信她是属于他的,而又不致使她感到难受。她明白了他的欲望,所以让他充分感到自己身体的重量,使他确信她属于他,同时又不使劲压着他,叫他吃力。情郎把他那过于沉重的头搭在女友的肩上,嘴贴着她情感激荡的胸脯,头发落在她雪白的背上,轻拂着加布里埃尔的颈项。充满纯情的少女歪着头,好给他更多的地方,同时用一只胳膊搂着他的脖子,作为一个支撑点。他们就这样呆着,一句话也不说,直到黑夜降临。蟋蟀在洞中欢唱起来,两个情侣倾听着这音乐,仿佛要把全部感官都集中于一处似的。我们只能把这时的他们比作一个立足在人世、等待着重新飞向天国的天使。他们已经实现了神秘的天才柏拉图和所有为人类寻求一种意义的仁人志士的美好梦想:他们合成了一个灵魂,他们就是那将被用来装饰某个尚不知晓的星辰的前额的神秘珍珠,我们所有人的希望!

  “你送我回去吗?”加布里埃尔首先打破这甜美的宁静,问道。

  “为什么要离开?”艾蒂安回答。

  “我们应当永远在一起。”她说。

  “别走!”

  “好。”

  隔壁厅堂里响起老博武卢瓦沉重的脚步声。博武卢瓦进来时发现两个孩子已经分开,可他在窗口已经看到他们搂抱在一起。最纯洁的爱情也还是喜欢神秘的。

  “这可不好,孩子。”他对加布里埃尔说,“这么晚还呆在这里,又没有灯光。”

  “为什么不好?”她说,“您清清楚楚知道我们相爱,而且他是堡里的主人。”

  “孩子们,”博武卢瓦接着说,“如果你们相爱,你们的幸福要求你们必须结婚才能一起生活;但你们的婚事要由公爵老爷的意志来决定……”

  “父亲答应过我,他要满足我的一切愿望。”艾蒂安连忙打断博武卢瓦的话,嚷道。

  “那您就写信给他吧,老爷,”医生答道,“向他表明您的愿望,然后把信交给我,我把它同我刚刚写好的一封信放在一起。贝尔特朗马上就动身,把这些急件送给老爷本人。我刚刚听说他已经到了鲁昂;他还带着葛朗利厄家的女继承人,我想这不会是为了他……如果我相信自己的预感的话,我今夜就带加布里埃尔回家……”

  “把我们分开!”艾蒂安嚷道,接着便难过得昏倒在他女友的身上。

  “父亲!”

  “加布里埃尔,”医生说着,走到一张桌边拿来一小瓶醋递给加布里埃尔,她接过来让艾蒂安闻着,“加布里埃尔,我的科学知识告诉我,你们是天生的一对,……我本想让公爵老爷对这件会触犯他的一切想法的婚事有个准备,而魔鬼却抢先让他作好了准备来反对我们。——他是尼沃隆公爵先生,而你是一个可怜的医生的女儿。”父亲对加布里埃尔说。

  “父亲曾经发誓在任何事情上都不拂逆我的意志。”艾蒂安平静地说。

  “他也对我发过誓,同意我为了给您找一个妻子所做的事,”医生回答;“可他若是不遵守诺言呢?”

  艾蒂安象遭到雷击似的坐了下来。

  “大海今晚很阴沉。”他沉默了一会,说道。

  “如果您会骑马,老爷,”医生说,“我会对您说,今晚就和加布里埃尔一起逃走:我对你们两个很了解,我知道同任何其他的人结合都会给你们带来致命的后果。公爵得知你们潜逃,一定会把我关进牢房,让我在那里度过残生;但是,如果我的死可以保证你们的幸福,我死也高兴。唉!可惜骑马就等于拿您和加布里埃尔的生命冒险。只好在这里等待总督大发雷霆了。”

  “在这里……”可怜的艾蒂安重复说。

  “我们已经被堡里的某个人出卖了,他已经挑起了令尊的怒火。”博武卢瓦接着说。

  “咱们一起去投海!”艾蒂安俯身在加布里埃尔的耳边说;少女这时已经跪在情郎的身边。

  她微笑地点了点头。博武卢瓦全猜到了。

  “老爷,”他说,“您的知识和您的聪明使您具有雄辩的才能,爱情一定会使您更加所向无敌:把您的爱情直接了当告诉公爵大人吧,您的信会证实我这封信中所下的结论。我想,并不是一点希望都没有。我象您一样爱我的女儿,我要保护她。”

  艾蒂安点了点头。

  “大海今晚真阴沉。”他说。

  “它就象我们脚边的一片金光。”加布里埃尔用悦耳的声调说。

  艾蒂安让人端来一盏灯,便伏在桌上给父亲写起信来。他的椅子一边是加布里埃尔,跪在那里,默默不语地看着艾蒂安写信,她并没有读他所写的内容,从他的额头上便可知道一切。椅子另一边站着老博武卢瓦,他那通常开朗的脸此刻很是阴沉,阴沉得就象艾蒂安的母亲惨死于其间的这个卧室。

  一个神秘的声音在对医生高喊:“他将步母亲的后尘!”

  写完了信,艾蒂安就把它交给老人;博武卢瓦忙去把它交给贝尔特朗。老骑卫的马早已鞍韂停当,他本人也整装待发:他当即启程,可走出埃鲁维尔堡四法里就遇到了公爵。

  “送我到塔楼的门口。”只剩下他们两人时,加布里埃尔对她的情郎说。

  两人一起穿过红衣主教的图书室,下了塔楼——门就在塔楼下,艾蒂安已经把钥匙给了加布里埃尔。对即将来临的不幸的忧虑把艾蒂安弄得昏头昏脑,可怜的孩子把他用来为心爱的姑娘照亮的火把忘在塔楼里,便送她向她那所房屋走去。在离那简陋住房的花园——一个种着鲜花的院子几步远的地方,一对情侣停了下来。使他们心神不安的模模糊糊的担心反而使他们放大了胆,在黑暗和静谧中,他们接了第一个感官和心灵相结合从而产生出富有启示性的快感的吻。艾蒂安这才懂得爱情原来有着双重的表现,而加布里埃尔则逃开了,她深怕快感会把自己引向……引向哪儿呢?她一点儿也不知道。

  尼沃隆公爵关好塔楼的门,正在上楼梯的时候,加布里埃尔发出的一声恐怖的叫喊,象灼人双目的闪电一样强烈地刺入他的耳鼓。艾蒂安穿过古堡的一套套房间,从正面的楼梯下了楼,来到沙滩,跑向加布里埃尔的住处,只见里面还有灯光。原来加布里埃尔回到小花园,借着照亮奶妈纺车的火把的亮光,看见这善良妇女通常的位置上坐着一个男人。听见脚步声,这男人便向她走来,使她大为惊恐。阿尔塔尼翁男爵那副模样说明加布里埃尔的恐惧不无道理。

  “您就是老爷的医生博武卢瓦的女儿吗?”副官问她;这时加布里埃尔已经恢复了镇静。

  “是的,老爷。”

  “我有最最重要的事情要告诉您。我是阿尔塔尼翁男爵,埃鲁维尔公爵老爷手下的副官。”

  在两个情侣当前的处境下,这军人的这番话和那直截了当的语调,不能不使加布里埃尔感到惊恐。

  “您的奶妈在这儿,她听得见我们的谈话;请随我来。”男爵说。

  他走了出去,加布里埃尔也跟着他走了出去。两个人走到房屋后面的沙滩上。

  “请不要害怕。”男爵对她说。

  如果不是一个无知的少女,听了这句话一定会吓坏了;可是一个单纯而又在爱恋中的少女是永远也不相信自己会遇到危险的。

  “亲爱的孩子,”男爵用尽可能甜蜜的声调对她说,“您和您父亲正处在深渊的边缘,明天你们就要掉进这深渊了;我不能眼看着发生这种事而不来给您报个信。老爷对您父亲和您非常愤怒,他疑心您引诱了他的儿子,而他宁愿看到儿子死去也不愿看到他成为您的丈夫:这是他对儿子的态度。至于您父亲,老爷是这样决定的:九年前,令尊卷入了一桩刑事案件;是关于一个贵族家的男婴在母亲分娩时被人偷换的案子,那次是您父亲接的生。老爷知道您父亲是无辜的,于是保护他免于法院的追究;现在他即将要人把他抓起来,送交法院,要求进行审判。您父亲将要被活活砍头;不过,念他为东家效过劳,也许能争取到绞刑。我不知道老爷决定拿您怎么处置;不过我知道您可以使尼沃隆老爷从他父亲的怒火中得救,您可以使博武卢瓦从等待着他的可怕极刑中得救,您也可以使自己得救。”

  “那么该怎么办呢?”加布里埃尔问。

  “去跪在老爷的脚边,向他承认他的儿子是不顾您的反对爱上您的,对他说您并不爱他。为了证明这一点,您请他随他的高兴指定一个人做您的丈夫。他很慷慨,一定会给您很多陪嫁。”

  “我一切都可以做,就是不能否认我的爱情。”

  “可是,如果必须这样做才能拯救您父亲、您自己和尼沃隆老爷呢?”

  “艾蒂安会伤心死的,我也一样!”她说。

  “尼沃隆老爷会为失去您而伤心,但是他将为他家族的荣誉而活下去;您也不过是委屈一点,做一个男爵的妻子,而不是公爵夫人;您父亲也能活命了。”这个很讲求实际的人回答道。

  艾蒂安就在这时来到房前,他看见加布里埃尔不在房内,就发出一声尖叫。

  “他来了,让我去叫他放心。”少女嚷道。

  “我明天早晨来听您的回答。”男爵说。

  “我要问问父亲的意见。”她回答。

  “您再也看不到他了。我刚才接到命令,要我逮捕他,把他送到鲁昂去,要派人押解,还要给他带上镣铐。”他说着,便离开惊骇万分的加布里埃尔。

  少女冲进屋里,发现艾蒂安正大惊失色,因为他问奶妈:

  “她在哪儿?”奶妈只默默以对。

  “我在这儿。”少女说道;她的声音冷冰冰的,脸儿失去了血色,举止沉重。

  “你从哪儿来?”他问,“你刚刚叫喊来着。”

  “是的,我碰着了……”

  “不,亲爱的,”艾蒂安打断她的话说,“我听到了一个男人的脚步声。”

  “艾蒂安,我们想必是触怒了上帝,让我们跪下来祷告吧。然后我把一切都告诉你。”

  艾蒂安和加布里埃尔跪在凳上,奶妈也念起玫瑰经来。

  “上帝啊,”在一阵激情冲动中超脱了尘世空间的少女说道,“如果我们没有犯下任何违背您的戒律的罪过,如果我们既没有触犯教会也没有触犯国王,如果我们仅仅是结合成一个人,一个爱情象您赋予海底珍珠的光辉那样熠熠发光的人,那就请给我们恩典,不要把我们分开,无论是在这个世界还是在另一个世界!”

  “亲爱的母亲,”艾蒂安接着说,“身在天国的母亲,请你求圣母答应我们,如果加布里埃尔和我得不到幸福,至少也让我们一块儿死去,省得痛苦。召唤我们吧,我们一定到你那儿去!”

  然后,做过了晚祷,加布里埃尔向艾蒂安叙述了自己同阿尔塔尼翁男爵的谈话。

  “加布里埃尔,”年轻人一面从绝望的爱情中汲取着勇气,一面说,“我会顶住父亲的压力的。”

  他吻了一下她的前额,而不再是吻她的嘴唇;然后,他就回到城堡来,决心迎战那个沉沉地压在他生命上的人。他不知道他刚刚离开,加布里埃尔的房子就被看守起来了。

  第二天,艾蒂安去看加布里埃尔,发现她已被囚禁,他痛苦难当;不过加布里埃尔让奶妈来告诉他:她宁死也不会背叛他;此外,她已经想出办法可以骗过看守,她将躲进红衣主教的图书室来,谁也猜不到她会在那里;只是她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把这个计划付诸实行。艾蒂安于是呆在自己房间里,他的心力都要在难熬的等待中消耗殆尽了。

  三点钟时,公爵的车辆及其扈从进入了城堡,他和同来的客人们得赶来这里吃晚饭。果然,日落时分,葛朗利厄伯爵夫人、挽着她胳膊的女儿、公爵和努瓦穆蒂埃侯爵夫人在一片沉寂中——因为主人的严肃脸色把仆人们全都吓得目瞪口呆——从正面楼梯走上楼来。尽管阿尔塔尼翁男爵已经得知加布里埃尔潜逃,他还是声称她正由士兵看守着;不过他也禁不住在发抖了,他深恐公爵见加布里埃尔潜逃妨碍了他的意图,从而也毁了他自己个人的计划。这两张可怕的脸都露出凶恶的表情,即使礼貌迫使他们强装笑脸也无济于事。公爵已经吩咐儿子在客厅里等候。客人们进来时,阿尔塔尼翁男爵从艾蒂安沮丧的神情看出他还不知道加布里埃尔潜逃的事。

  “这是小儿。”老公爵拉着艾蒂安的手向贵妇们介绍说。

  艾蒂安一言不发地向她们施礼。葛朗利厄伯爵夫人和小姐交换了一个眼色,老人看在了眼里。

  “令嫒造化不济,您是不是这样想的?”他低声问。

  “我的想法恰恰相反,亲爱的公爵。”母亲微笑着回答。

  陪着妹妹的努瓦穆蒂埃侯爵夫人不禁细声细气地笑了出来。高个子小姐的目光已经吓坏了艾蒂安,这笑声更刺伤了他的心。

  “喂!公爵先生,我不是给您找了个漂亮的模子吗?”父亲低声用活泼的声调对他说,“您觉得这高个子姑娘怎么样,我的小天使?”

  老公爵毫不怀疑儿子会俯首听命,对他来说艾蒂安同他母亲一样,是任他摆弄的面团。

  “但愿他生个儿子,然后死掉,反正于我无关紧要。”老头子想。

  “父亲,”儿子和和气气地说,“我不懂您这是什么意思。”

  “到您那屋子去,我同您说两句话。”公爵说着就走进那华贵的卧室。

  艾蒂安跟着父亲走了进去。三位贵妇见阿尔塔尼翁做出好奇的动作,也激动了,在这间大厅中来回踱起来,最后聚集在公爵没有关严的那间卧室的门外。

  “亲爱的小娇儿,”老头子先把声音放柔和了然后说,“我给你选了这位漂亮的高个子小姐做妻子;她是葛朗利厄家族幼支的好几处田产的继承人,这个家族可是布列塔尼公国里有声望的古老家族。所以,你要和蔼可亲地陪伴客人,想一想你读过的书本里最美妙的事情,要想对她们做风流事,先得对她们说些风流事。”

  “父亲,绅士最神圣的义务难道不是信守诺言吗?”

  “是呀!”

  “那么,好!当初我原谅您折磨死我那由于同您结婚不幸而死的母亲的时候,您不是曾答应过我永远也不违拗我的意愿吗?您说过:‘连我自己也要象服从家神一样地服从你。’我什么也无求于您,我只要求能够自由地决定一件事,一件关系到我的生命、唯一与我有关的事:我的婚事。”

  “我当时的意思是你不得违背为我们这个贵族血统传宗接代这一条。”老头子说着,只觉得他所有的血都涌到脸上来了“您并没有向我提什么条件。”艾蒂安说,“我不知道爱情同血统有什么共同之处;但是我清清楚楚地知道我爱您的老朋友博武卢瓦的女儿,您的女友‘罗马美人’的外孙女。”

  “她已经死了。”年老的巨人回答,他那神情既阴沉又刻薄,表明他已决意害死加布里埃尔。

  深深的沉寂持续了好一会儿。老人瞅见了门外的三位贵妇和阿尔塔尼翁男爵。在这至关重要的时刻,听觉非常灵敏的艾蒂安听见图书室里发出加布里埃尔的声音,这可怜的孩子为了让情郎知道她藏在那里,唱道:

  白鼬清秀,

  逊她一筹。

  百合也没她白净。

  已经被父亲刚才那句可怕的话抛进死亡深渊的被诅咒的孩子,乘着这诗歌的双翅又浮上生命的水面。虽然刚才那突如其来的恐怖已经把他的心击得粉碎,他还是集中全部力气,抬起头来,生平第一次面对面地直视着父亲,用轻蔑的目光还击他轻蔑的目光,满怀仇恨地说道:“一位绅士不应该撒谎!”说罢,他一跃跳到正对客厅的那扇门前,喊道:“加布里埃尔!”

  那美妙的人儿突然从黑暗中出现,就象一朵百合花出现在绿叶丛中。在这群得知艾蒂安的爱情而满面讥讽的女人面前,她不禁打着哆嗦。老公爵就象孕育着雷霆的乌云,愤怒已经到了无法描写的地步,在三位浑身珠光宝气的宫廷贵妇面前便发作起来。在传宗接代和门第悬殊的婚姻之间,换任何一个人都会犹豫不决的;但这野蛮人已残忍成性,他一向是用残忍来解决人间一切难题的;他动不动就拔剑出鞘,好象那是他所知道的解开生活之结的唯一方法。在眼前他思想混乱到极点的情况下,本性又占了上风。他两次撒谎,都被一个可恶的孩子当场戳穿,这孩子不仅受过他千百次的诅咒,而且此刻比任何时候都令他厌恶,因为这孱弱的孩子,在他看来最不堪一击的孱弱的孩子,竟然战胜了一直所向无敌的万能人物;他的身上既没有父性也没有人性了;老虎跳出了它隐身的洞穴。在复仇心理的刺激下变得年轻的老头子向下凡在人世的最可爱的一对天使投去一道充满仇恨的目光,这目光已经足可杀人了。

  “那么,好吧!全给我死掉!你,肮脏的早产儿,我耻辱的证明。你,”他向加布里埃尔说,“毒害了我家门的长着毒蛇舌头的无耻荡妇!”

  这些话里所包含的恐怖,直泻两个孩子的心窝。艾蒂安就在眼看父亲手执宝剑向加布里埃尔砍去的一刹那突然死去,加布里埃尔想去扶他,也倒地身亡。

  老头子愤怒地关上门,对葛朗利厄小姐说:“我来娶您!”

  “您也的确够老风流的,满可以来个子孙满堂。”伯爵夫人凑到这法兰西的七朝元老的耳边说。

  一八三一年至一八三六年于巴黎

  张英伦/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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